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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文学》2020年第3期|刘宁:风水

来源:《太行文学》2020年第3期 | 刘宁  2020年04月29日07:19

1

请问:这个公厕产权归谁?监管权归谁?日常保洁归谁?

产权归环卫局,监管权归街道办,日常保洁的事儿,全归我。

哈哈哈……嘿嘿嘿……

发问者是市电视台《都市天天转》的外景女记者,回答者是罗圈腿老太,发笑者是围观的一些闲人。

女记者严肃地面对镜头说:“观众朋友们,我身后这个建筑就是位于旱河街中段的一个公共厕所。据附近居民反映,厕所内有限的空间,摆满了啤酒瓶,严重影响了公众解决大小便的问题。现在,请跟随我们的镜头,到厕所内实地看一看。”

正在给她曝光,但看不出罗圈腿老太面部有何特殊表情,她还抬了抬手,嘴里嗫嚅着说:

“看吧,想看,就进去看吧。”

围观的闲人们又发出一阵哄笑。

厕所里确实堆满了啤酒瓶,一组挨一组地摞起来,接近通气窗的窗口,但摞得很整齐,甚至可以说井然有序。

女记者走出公厕大门,再次站到罗圈腿老太跟前。

请问:这些瓶装啤酒是谁的?为什么堆放在这里?

都是我的,晚上卖的,堆在这里方便。

哈哈哈……嘿嘿嘿……

女记者再次严肃地面对镜头说:“观众朋友们,正如您所看到的,公共厕所差不多变成了储藏室,严重违背了当初建造它的初衷和意义。关于这间公厕管理混乱的问题,我们将深入调查,力争给公众一个交代。——身边大小事,我们来关注;后续报道,敬请期待!《都市天天转》记者,为您现场报道。”

女记者收起话筒,就急切地拍打自己的头发和衣襟,仿佛这样,就能把几分钟之前,在公厕里沾染上的臭气给统统去除干净似的;录像师合住机器。他们先后钻进一辆白色面包车走了。

罗圈腿老太朝面包车挥了挥手,说:

“慢走啊,有空儿就来哇啊!”

周围又响起一片笑声:

哈哈哈……嘿嘿嘿……

围观的闲人们慢慢散开,还没走掉的人中,有一个在打哈欠,好像他没睡午觉;有几个掏出手机,查看来电显示;有一个打起了电话,大呼小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两个女人,头凑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其中一个还指了指罗圈腿老太,她们在议论她。她们都认识她,知道她晚上就会在公厕水泥台阶的不锈钢护栏前,支起一张小方桌,上面摆满酒品,白酒和啤酒,白酒有二两装的、半斤装的、一斤装的,一斤二两装的,啤酒有本地产的,外地产的,常温的,冰镇的,还有两个搪瓷盆,里面分别盛着盐水花生和五香毛豆。

华灯初上时,烟熏火燎的烧烤夜市开张了。铁皮吊炉,电烤箱,模仿新疆人的木炭烤炉,纷纷登场,沿人行便道摊开五六十米去。烧烤经营风格大致分三类:东北家的,本地家的,回民家的。东北家的摊子都用模仿新疆人的木炭烤炉,一张嘴嗓门亮笑声浪,吆五喝六的;本地家比较细致些,使用铁皮吊炉,重点表白自己食材卫生新鲜;回民家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使用电烤箱,算账、找钱时精确仔细,立着一块绿木牌,上面画着花纹字母,谁也认不得那是什么意思,但谁都能意识到,那是一种无声的宣示——这里烤的是正宗牛羊肉。在这里,都说烤的是羊肉串,吃进肚子里的很可能是猪肉串、鸡肉串,鸭肉串。——注重饮食健康和养生的人,经常告诫吃烧烤的人:“当心吃出胆固醇、吃出脂肪肝,吃出大三阳,吃出脉管瘤!”——电视上的养生专家经常这么警告。但公厕烧烤摊的生意依旧火爆。回民夫妻家的羊肉串总比东北家和本地家的价格贵点儿:他们卖一串一块钱的时候,回民家卖一块五;他们卖一块五的时候,回民家又涨到了两块钱。吃烧烤的人并不计较。他们认为要吃到真羊肉串,就应该付出相对高的价钱!烧烤摊主和吃烧烤的人,彼此心照不宣,这好像已经成了烧烤摊不成文的行规了。“来十串羊肉串,辣的”,或者“上二十串,微辣”。大家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烧烤摊上,打架斗殴是常事。失恋的小伙子,结算不了工钱的装修工人,推销了一整天保险没有签下一个单子的中年男人,打麻将手气不顺的壮汉子,单位上不得志薪水寒酸的文艺青年,足疗店因为客人冷清结伙出来吃夜宵顺便透透气的按摩女,分手前做最后一次谈判的恋人,焦急等待一场约会的单身男子,一帮边狂饮边吹牛的小后生,一对刚从舞厅出来正打得火热的陌生男女……某句话不对劲了,邻桌无缘无故谁碰了谁一下了,同桌的两个人互相翻了脸了,摊主把账算错了,等等情况吧,一股无名火就会蹿出来;这里场地又足够宽,啤酒瓶又足够多,更不缺看热闹的,最主要的是,烦恼和无聊太多,而口袋里的钱又总是太少。这里120急救车有时会开过来,抬走地上躺着的,要么是酒精中毒的昏迷者,要么是脑袋被开了瓢儿的倒霉蛋;110巡警车经常会开过来,带走连喊带骂挥舞着啤酒瓶的醉汉,劝走缺心眼的愣货,驱赶开神经质的嘶叫者,轰散开吵吵嚷嚷别有用心的围观者;阿弥陀佛,119救火车目前还没有来过,虽然这里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一样密集,短路跳闸现象倒是频频出现,电火星喷溅的情况也有那么几次,但毕竟还没发生过一次火灾。也许是出于对这种大型灾难的渴望,有些闲人就发出了预言:快了,等着吧——早晚要着一场大火!

罗圈腿老太游走在各个小桌子之间,给喝啤酒的送上啤酒,给喝白酒的送上白酒,给吃盐水花生的送上盐水花生,给吃五香毛豆的送上五香毛豆。她一瘸一拐地往来穿梭,为食客开启瓶盖,再把空酒瓶捡拾回去,为食客端上一盘盘盐水花生或五香毛豆,再把空盘子一一收回。她的形象和周围闲散轻松的气氛略有些不搭调。没有人太在意她,大家在意的是她送上来的酒或下酒菜。酒瓶打开了,空酒瓶拿走了,酒钱或下酒菜钱递给她了,就赶紧挥挥手,让她一边去。她弓身曲背地退去,消失前还不忘喃喃地说一句:“喝完了,喊我一声啊。”

没人喊她的时候,她就独自坐在一只高脚木凳上,远远地瞭望着烧烤摊,或者一颠一颤地爬上水泥台阶,钻进她的公厕里盘点她的啤酒存货。她已经很老了,上下台阶时很小心,一只手总是紧攥住身体一侧的那道不锈钢护栏,一节一节地往上攀或一节一节地往下降,生怕自己栽倒或踩空。如果手里正拿着啤酒瓶子,无法空出手来紧攥那道不锈钢护栏的话,那她也自有一套办法:把一副老腰板紧紧地靠在不锈钢护栏上,一步一蹭地上台阶或下台阶——这些都是她个人在实践中摸索出的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些要领也确实起到了作用。

与烧烤摊挨着的是一处自行车电动车维修摊,在公厕门左边,水泥台阶正下方。罗圈腿老太取啤酒回收啤酒瓶子,都要经过修车老头的那块地盘。老头手里没活儿的时候,就会打趣罗圈腿老太。他坐在一只胶皮轮胎绑制的马扎上,指着她已经开始萎缩的、尖细得就像一截子干树枝的鼻梁说:

“缺德鬼,就知道卖你熏臭的啤酒。”

罗圈腿老太嘿嘿一笑,又瞪他一眼,抬手抹抹嘴角的白色干沫子,说:

“口渴了哇?给你开一瓶?”

“快快留着你自己卖哇,不沾你这点便宜。”

“不差这一瓶。平时你还沾我的便宜少啦还是咋的?”

修车老头嘴对嘴咽下一大口啤酒。他咳嗽了两声,朝罗圈腿老太摆了摆手,说:

“哎呀呀,呛着了。到底老毬了,搁从前,我一口气一整瓶。”

“好好吹哇你就,把牛吹破了。”

“你快干不成了,我看。”

“为啥?”

“把电视台都给招惹来了,把你曝了光了。”

“不怕,没啥。我有啥办法?大家都是瞎活一辈子。”

“听见吵吵说:整条街道要拆呀。这个公厕给你拆了咋呀?”

“猴年马月,还不知道哪辈子的事?你能看到你蹬腿以后的事?”

“好像是真的。很快。”

“拆也拆不到这一块儿。咱们这块儿,风水好。”

2

修车老头的话,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连续几天,有好几个身穿橘黄色马甲、头戴防护盔的年轻人,在街上支起三脚架,用一种类似望远镜的圆筒型仪器四处测量,在纸本上,记录下花花绿绿的数字,还用蓝色笔和红色笔画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弧线。有人说,这些是勘察设计院的工程师和测量员。许多人不理解那些或蓝或红的弧线到底代表了什么,只是一味地担心,倘若把街道改造成那样的波浪起伏形状,他们日后将如何费力地行走。当然,这都是杞人忧天。

倘若修车老头这次的话应验了,那么,旱河街就意味着要承受第三轮大拆迁。第一轮发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万人大会战,热火朝天,铁锹头毛驴骡马拖拉机齐上阵,填平了一条蜿蜒流淌的臭水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铺上了碎石板。那些土坯房被纷纷推倒时,腾起原子弹爆炸般的朵朵蘑菇云,木板房的原料被拆解下来集中堆在地上,立刻恢复了它们作为木材的本来面目。那些拉板车卖烧土的,给运输公司扛包卸货的,贩卖灭老鼠蟑螂药的,打卦算命的,给回收公司捡拾废品的,总之,一大批模糊度日的市民,走出了杂乱的原居住区,携带着数量有限的锅碗瓢盆和简单的行李卷,统一迁进旱河街以北三百米之外的一处砖木结构的平房区。第二轮拆迁改造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全是专业化施工队伍,旱河街周边的平房区,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拔地而起的是一大片四层、五层或六层的平板楼。旱河街从此彻底告别了一个旧时代,跨步迈进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新时空。

据消息灵通人士言说,旱河街即将到来的第三轮拆迁改造,将是史无前例和规模空前的。届时,几乎看不到人了。人都去哪里了呢?在地下,在地铁里;在半空中,在循环滚动电梯的过街天桥上;在各种室内,在写字楼内,在豪华大商场内,在3D电影院内,在旋转餐厅内,在肯德基快餐店内;在阴影重重的楼宇大峡谷内,在封闭式统一管理的商业步行街内。

届时,别说烧烤摊了,就连公厕都找不到了!这些低端的、处于产业链下游的、高能耗高污染的、毫无科技含量的产业模式,统统都将被时代发展的巨轮碾压为齑粉,烟消云散。

届时,只有历史博物馆墙壁上的民俗风物照片里能看到,或钻进科技博览馆的时光穿越隧道里能体验到。

届时,人们怎么解决大小便问题?靠高科技,靠信息化数字化,靠热感应人体工程学自动化排泄系统来管控和处理——人人出门都会配备一套便携包,有便意了,只需厕身于一个角落,轻解衣衫,将导管吸纳口与输出端口相链接,然后轻解衣衫,将便携包卸下,置于一次性废弃物回收桶(这种桶将会遍布旱河街各个角落)内。

哈哈哈……嘿嘿嘿……

消息灵通人士的演说,让烧烤摊上的食客狂笑了一阵,笑过之后,个个不免后背发凉。有人议论说,看来,还是现在这个时候最好,第三轮要是真的弄完,那日子,也有点太不人性了!别人应和说,就是就是,现在就是旱河街最好的时候,做生意的,啥东西都能卖出去,连狗屎都能卖出去。

这个食客说得对——现在的旱河街上,连狗屎都能卖出去。罗圈腿老太这后半辈子里,就在这旱河街上卖出去了无数的东西。她卖过水果。卖过鞋垫,自己缝制的,还用缝纫机砸出许多图案花纹或文字:荷花、牡丹花、鸡冠花;“步步高升”、“大福大贵”、“一路平安”。她卖过棉线袜子。卖过牛奶。卖过盆栽花卉。卖过石头薄饼。卖过油炸萝卜丸子。卖过麻辣拌菜。甚至还卖过小猫小狗。认识她的邻居,印象里,她总是给人邋里邋遢的印象。在她前半生,曾有过两段轰轰烈烈的婚姻。她和头一任丈夫一连串生下四个女儿,每个女儿之间平均间隔不到一岁。那时她还是唐州第二毛纺厂二车间的一名挡车工,她丈夫是二车间柴油机电设备的护理维修工,夫妻俩在车间里四目相对时,都能领会晚上下班回家后还要继续投入到那项激动人心的劳动中去:一定要造出一个儿子来!因为她把大把的时间用于休产假和坐月子上了,所以,她在第二毛纺厂上班的那段有限时间里,车间里就流传着那么一支民间小调:

云呦那个飘哎,蝉呦那个叫哎,

要说最能干呦,当那个劳模哎?

都选咱的那个尚云蝉,

都选咱的那个尚云蝉!

看来,尚云蝉就是她的真名实姓了。但尘土般的岁月蔓延到现在,已经几乎没有几个人再能脱口叫出她的全名了。也许,那是她生命里最为光鲜艳丽的一段时光了,但到了现在,不光是别人——她曾经的、现在倘若仍然还活着的工友也好,她的左邻右舍也好,就连她自己,恐怕也都记忆模糊了,因为现在,她已经一时很难把她那四个女儿的名字,依照先后次序准确无误地排列出来了,不是老大冒用了老二的名字,就是老三和老四相互混淆。四个女儿早已各自成家,各自儿孙满堂。虽然,四个姐妹命运各异,四个家庭的幸福指数差异也很大,但却拥有一个共通点:几乎都很少和她们的母亲往来。还是她在卖油炸萝卜丸子的时候,有一天,盛着油炸萝卜丸子的竹篾笸箩里伸进一只小胖手,抓起一个丸子径直塞进自己的小嘴巴里。她笑眯眯地看那孩子,觉得眼熟,再仰头看孩子身后站立的中年妇女,觉得更加眼熟,使劲眨巴了眨巴眼睛,认出来了:是自己的大女儿!大女儿正巧有事路过旱河街,看见了她,就走了过来;跟前的小孩子是她的小孙子,她的小重外孙子。她非常激动,一股热血立刻涌了上来;她想对大女儿说些什么,但那张老嘴,张了张,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因为太生疏了,一时竟找不到话头儿了。她抓起一个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丸子,塞进小重外孙子的小手里。大女儿一把夺下袋子,丢回到她的竹篾笸箩里,什么也没说,往笸箩里丢下一百块钱,拽起小男孩扭身而去。

她和头一任丈夫艰苦而热烈的创造儿子的劳动,在她二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戛然而止。倒不是夫妻俩打算改弦易辙,实在是出于一个意外。在修理一台柴电机时,他一脚没站稳,滑进机修坑里去了,脑袋径直撞在坑里一个三角形平衡钢架上,血汩汩滔滔往外流,工友们七手八脚将他送到医院没多久,人就断气了。她成了寡妇,带着四个女儿的年轻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四个小女孩就像泥淖中找食的小猪崽一样,放任自流地乱吃着,胡睡着,瞎活着,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就这么苦撑着,在整三十岁的时候,她又嫁人了。第二任丈夫是旱河街上贩卖水果的一个老光棍,比她大了近十岁,离异,无子女。也真是奇了,她和头一任丈夫奋战了近六年而无果的“儿子”,和第二任丈夫只用了小半年就给搞定了。儿子终于生出来了,白白胖胖,喜眉喜眼,怎么看怎么舒坦,但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个小家伙竟是一颗要命的定时炸弹!

有人说,兴旺起来的速度是缓慢的,像小树苗的生长;衰败下去的速度却是迅捷的,像泥石流的冲刷。先是单位不景气,第二毛纺厂工人发不出工资来,接着是企业改制,最终破产关停,大批职工下岗再就业。所谓再就业,就是自谋职业自找出路。她开始帮丈夫卖水果,这是她做的第一份买卖,那时她已四十几岁了。夫妻俩做了分工,她负责看摊销售,丈夫负责进货收摊。那阵子,儿子十几岁了,长得五大三粗,能吃能喝能打架,经常把同学打得鼻青脸肿,对方家长常常找到她的水果摊上来。上了初中,一天竟然把班主任老师也给打了,这事闹大了,被学校除了名,学从此就不上了,天天睡在家里,混在大街上。四个女儿也都糊里糊涂地长大了,都学会了涂脂抹粉,都学会了谈恋爱搞对象,神出鬼没地,天黑后又纷纷消失于街灯照不到的更加黑暗的地方……丈夫开始沉溺于酗酒,而且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直到患上了肺气肿和肝硬化……

云呦那个飘哎,蝉呦那个叫哎,

要说最能干呦,当那个劳模哎?

都选咱的那个尚云蝉,

都选咱的那个尚云蝉!

这支小曲儿,她自己也会哼唱那么几句,有时还能唱出原词来。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寒腿阵阵麻痛像有只小老鼠在贪婪地啃咬她的时候,秋风卷起落叶或肮脏的塑料袋子扑打在她身上的时候,过往的车辆扬起尘土的时候,她想平静地努力回忆一下自己生活的时候,那支小曲子的调调就会从她仍然坚强的心脏里,不知不觉地漫延上来,直到漫延到她干瘪的黑紫色嘴唇边上来。

“不正经的老货,”身旁修车老头听见了,就会一边打磨手里的一块生胶皮,一边喃喃自语,“一辈子就爱哼哼这个荤调调。”

“关你屁事。”她咧嘴笑那么一下子,突然又想哭,但发觉自己早就已经没有眼泪了。

时光就像她身旁修车老头手里握着的那把锉刀,往事的所有边边角角,都被磨出了毛茬茬。许多重要的事物和名称,被她已经开始萎缩的大脑选择性地遗忘掉了,她原本应该记住的一些场景和过程,风化成碎末和粉尘,经不起抖落,一抖落便支离破碎,漫空飘散;相反,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件,她却顽固可笑地惦记着珍爱着。四个女儿是怎么嫁出去的?分别嫁给了谁?四个女婿叫什么名字?各自干什么行当?每个女儿又生了几个孩子?是男是女?她回忆起来,已经烟云模糊闪闪烁烁了。头一任丈夫工伤而死,第二任丈夫病重而亡,这个区别她没有糊涂,但两场丧事是如何处理的?她当时哀伤到什么程度?谁为她主持操办的葬礼?倘若要她把这些也都回忆起来,显而易见是勉为其难的,对她而言,那些看似轰轰闹闹的时空片断,仿佛已经恍若隔世了。甚至,对于“尚云蝉”这三个字的发音和含义,她也表现出一种生疏和麻木,所以,当她在哼唱那支调调时,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到底还有没有自我存在的清醒意识。

但是,同样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能精准地收回每一瓶送出去啤酒的账目,能把卖出去的啤酒数量和捡回来的空酒瓶数量核对无误,她能清楚地记得哪个小桌上点了她的盐水花生或五香毛豆,她一共端出去几盘?还有几个铝合金盘子没有收回来?她甚至能记住哪个小桌上借过她的酒瓶盖儿起子,用完了没还给她?还给她时,其余的消费账目结清了没有?总之,等等这些吧,只要是一个稍微有心的人,一旦观察到了她的这些细节表现,都会为之暗暗惊叹。

这一切,以及她的超强能力,是有其深刻原由的。因为,罗圈腿老太现在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她家的床上,还躺着个壮年儿子——那个初生下来被视为天赐宝贝而实则长大后是枚不折不扣定时炸弹的儿子。就在几年前,他终于爆炸了,炸得有声有色,开得五彩斑斓。他吸上了毒,他父亲沉迷了白酒,他沉迷了毒品,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罗圈腿老太现在还必须坚强挺立着,同时,她又心胸开阔,因为活到了如今,她已经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一次闲拉家常,她曾对修车老头念叨过:

“他现在只是吸吸麻古,只要不吸白粉就行。冰毒,白粉,可卡因,海洛因,这些我都知道,不怕,没啥。”

3

扁平红脸妇女拥有一双醒目的鱼泡眼。夜幕降临以后,她就追随在罗圈腿老太身边,坚定地执行她发出的每一项指令。

“那个小桌要四瓶哈尔滨冰镇啤酒。”

“送一盘五香毛豆给那个小桌去。”

“五瓶雪花啤酒,三瓶常温的,两瓶冰镇的,送到那个小桌上去。”

扁平红脸妇女无论走到哪个小桌跟前时,都会引发一阵笑声。客人笑她的古怪长相,笑她笨拙的手脚,笑她说话的泥土味道。客人笑,她也笑,用一只手捂住大嘴,垂着脑袋一颤一颤地笑。她有一口黑黄的大板牙,忘记捂嘴的时候,它们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食客眼前。食客挥手让她离开,她朝后退缩一步,同时伸出一只干瘪的大手,沙哑着嗓子说:

“结一下账哇。”

食客们再次哈哈大笑,一边把钱丢给她,一边瞪着她说:

“催命呢?还能白吃白喝了?”

她把钱如数交给罗圈腿老太,老太清点一遍,需要找回的钱,再让她给客人送过去。她像一条精力旺盛的母狗,穿梭在各个小桌之间,一会儿爬上水泥台阶,钻进公厕里,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捆啤酒,一会儿又站在罗圈腿老太身边,扒在她耳朵旁嘀嘀咕咕,边说边举起指头朝食客那一片,这里那里指指点点的。罗圈腿老太毕竟是城里人,懂许多禁忌,就用巴掌去打她的那根不由自主总是要举起来的手指头,气愤地教训她几句:

“老说你,也不记?不要用指头厾厾点点!真是个猪脑子,就学不会?”

扁平红脸妇女来自于偏僻的乡下,陪侍丈夫进城医病。丈夫罹患着可怕的疾病:股骨头坏死兼糖尿病综合症。这已是他们第二次进城医病了,丈夫想向医生讨个最终的判决。他不想再半死不活,浪费钱财,荒了营生,拖累老婆孩子。医生要他们夫妻树立信心,攻克难关;同时筹措资金,准备迎接一次截肢手术。“手术后,你虽然成了残疾人,”医生说,“但病灶毕竟被彻底切除了。”丈夫羞愧难当,决定不再返乡,就在城里待下去了。他对老婆说:“咱们一边挣钱,一边也让我陪你过过城市人的生活。”他们遇到了罗圈腿老太,租住了她那半间平房,扁平红脸妇女以给她打工的方式抵还租金。

现在的罗圈腿老太确实需要一个帮手了。有一天晚上,正是繁忙的时候,她一脚没踩稳当,竟从公厕的水泥台阶上滚了下来,手里攥着的四瓶啤酒碎裂了一地,雪白的泡沫在地上翻卷扩散,让人联想到黄金海岸一段松软的沙滩。她的一只脚崴了,谢天谢地,脚踝骨没事。她瘫坐在水泥台阶上,张着大口,嘶啦嘶啦地喘气,像条被捞出水面的干瘪的鲶鱼。她开始咒骂,骂很难听的话,吐出特别尖利质感的名词,受辱对象涉及广泛:有天,有地,有祖宗,有天气,有男人,有女人,有公共厕所,有水泥台阶,有滋生欲望的啤酒,有贪婪无耻的嘴巴,有背叛自己的脚,有苍老阴晦的岁月,有伫立在尽头的棺材和死亡。脚踝在咒骂声中渐渐肿起来,像套上了特殊型号的沉重齿轮。她咬紧牙最终站了起来,走路跛得更厉害了,身体左右摇摆,像波涛中漂浮的一只木船。修车老头劝她休息养伤,在她身后悄悄说了一句:

“回家歇几天吧。小心一把老骨头散了架!”

她扭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像是骂他又像是在骂自己,回了一句:

“哪天躺进棺材里就歇下了。那里冬暖夏凉!”

所以,扁平红脸妇女出现正是时候!对于她的租房要求,罗圈腿老太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交不起租金不要紧,帮着干活,打工抵平。现在,由于有了这个打工嫂,这个来来去去的“跑堂女人”,脚踝肿胀的跛腿老太可以稍稍歇歇了。她大部分时间端坐在那只高脚木凳上,双手指指画画的,嘴里呼呼喊喊的,遥控着扁平红脸妇女,像儿童玩的遥控小汽车,很是得心应手。

在公厕的东墙根下,有一条歪斜的胡同,胡同里还残存着旱河街最后一小片平房区。罗圈腿老太,现在的跛脚老太,家就在胡同口最把边儿的那个位置。一共两间半灰砖红瓦房,不到三跨步的一个小杂院,至少有四个大洞的黑漆铁皮门,她和她的吸毒儿子一直就住在这里面。每个房间,包括院子里,都堆放着啤酒以及等待收走的空酒瓶,厨房里有一口异常醒目的大铁锅,每晚卖给食客的那些盐水花生和五香毛豆,都是从这口锅里煮出来的。在谋求生存方面,她好像从未落伍,总能与时俱进,自从旱河街上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呈现越来越多的趋势后,她也和许多别的人家一样,将那半间临街的房子整理出来,里面置办了两张单人床,墙壁上嵌上一台电视机,临街的那面墙上再掏出一个门,门楣旁挂了一个能闪烁红字的电子显示牌:日租房。对她而言,这逼仄而窘迫的半间出租房,又是一笔难得的收入。

“旱河街上,这一片风水好啊。”某一天晚上,正在喝啤酒吃烤羊肉串的一个食客这样说,“紧挨着一个大公共厕所,那是五谷轮回之地,千万不要被它的表象所迷惑。”

这个食客也住在旱河街上,有人认识他,爱写诗,爱朗诵,爱唱歌,爱喝酒,爱吃肉,在一家小报社工作,不太得志,也算个文人。他的那番高论,罗圈腿老太听不太懂,但记住了“风水好”三个字,心里也深深同意这个说法。

所以,当那晚的冲突事件爆发时,罗圈腿老太那么勇敢无畏地义无反顾地顶了上去,就足见这个风水理念对她有多么深入其心,且为她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勇气。

那个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有两个来自外省的买卖人就着五香毛豆和盐水花生以及烤羊肉串对饮啤酒。两人豪饮狂嚼,情绪激愤,一会儿相互争辩几句,一会儿又共同痛骂几声。他俩在一桩生意上好像被骗了,好像是钱款已经垫付出去了,而所订货物却不合规格或数量不足,眼下又联系不到那个货主了。现在他俩就像正在被炉火炙烤的两片羊肉,嗞啦嗞啦地往外冒着油星子。他俩像竞赛似的,大口大口地,高仰着脖子往嘴巴里灌啤酒,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他们内心恐慌的烈火或愤怒的岩浆;他俩始终张着大口,争相用子弹一样刚硬的牙齿,撕咬着钢钎上的一块块烤羊肉,又像咀嚼木屑一样将它们痛苦地咽下;他俩把盐水花生或五香毛豆攥在拳头里,捏成一团儿,之后又像投掷保龄球一样,反向扔进自己的嘴巴里,连壳带仁一起嚼碎咽下去,许多浆汁和碎屑挤出他俩的嘴角,顺着他俩颤栗抖动的下巴颏缓缓流淌。他俩边吃边喝边交谈着,嘁嘁喳喳的吐语和发音,暴露了他俩故乡的山川特征——那里匍匐着一条浑浊壮阔的大河,那里土地平旷,阡陌纵横,那里芳草迷离,人烟稠密。他俩发泄了一通后,准备离开,一个站到街边招手打的,一个提着裤腰进了公厕解小手。就是这个去解小手的倒霉蛋儿,一时大意,或者说在焦头烂额的心绪影响下,竟然没有将自己的手机装进衣兜里。

他俩刚一离开了小桌子,坐在高脚凳上的罗圈腿老太就指挥扁平红脸妇女过去收拾桌子。扁平红脸妇女收拾杯盘和空酒瓶的同时,也将那部落在小桌上的手机顺手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她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笔意外之财,是老天对自己勤劳和苦命的一次厚爱和奖励,她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没有显示出一丝的紧张和迟疑。她收拾完小桌回到罗圈腿老太的身边时,守口如瓶,若无其事,甚至没有向罗圈腿老太透露哪怕一丁点儿迹象。

解小手的那个倒霉蛋儿很快从公厕里出来了,他的同伴这时已经打到了一辆出租车,正招呼他上车。他俩就一同钻进了车里,出租车一个箭步驶了出去。

扁平红脸妇女此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那辆出租车没过一会儿就又驶了回来!车门打开,先后跳出那两个外乡倒霉蛋儿。他俩径直冲向他们刚才坐过的那张小桌子,小桌上空空如也。

他俩开始破口大骂:

“操他奶奶的,老子的手机哩?”

“哪个他娘的缺德鬼养的拿了爷的手机?奶奶的穷疯啦?”

时至此刻,扁平红脸妇女才真正感到了恐慌。她悄悄拽了拽罗圈腿老太的胳膊,罗圈腿老太把脸扭向她,在那一刻,她看到了扁平红脸妇女手掌里正紧紧握着一个东西——倒霉蛋儿的那部手机。也就是在那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罗圈腿老太迅速而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快进公厕里,把它藏进那个放白酒的纸箱子里!”

乱了分寸的扁平红脸妇女依计而行。她双眼沁着泪水,双手发颤。当她按照罗圈腿老太的吩咐,藏好手机后再从公厕里钻出来时,看到的情景更让她惊恐无涯:那两个外乡男人业已前后围定了罗圈腿老太,正在连声吼叫着质问着她:

“赶快把你那个老服务员叫过来,绝对是她拿的!”

“要不是她拿的,老子敢一头碰死!他奶奶的,烧烤摊成了贼窝子啦?”

罗圈腿老太把扁平红脸妇女招呼过来。虽然心里用许多下流的名词咒骂她,但是,此时此刻,罗圈腿老太异常清醒:这个眼小眼皮子薄的乡下女人,这个穷苦的丑陋妇女,这个给她惹下事儿招来灾的卑贱傻货,这个没有见识的苦命之人,现在,她的全部依靠就是自己,她的护佑之神也只能是自己。

罗圈腿老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为她挺身而出,她必须帮她、也是帮自己渡过这场劫难。

扁平红脸妇女缓慢地凑了过来。站在那两个气势汹汹、气急败坏的外乡男人面前,她未及张口,泪水早已满面;她浑身觳觫,像待宰的一头老山羊;她张口结舌,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儿;她两手神经质地抖动,像一个正在忍受残酷电刑的无辜受难者。

“赶快把手机交出来!”一个外乡男人吼道。

“不交,我可报警啦!”另一个外乡男人紧跟着吼道。

“不怕,没啥。”罗圈腿老太温柔地望着她,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向她放射出一道昏黄的暖光,“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只要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行了。你可要先想好了。不怕,没啥,有我呢。”

扁平红脸妇女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我问你,”罗圈腿老太说,“他们的手机,是不是你给拿起来了?”

在罗圈腿老太有力的目光注视下,扁平红脸妇女先是稍稍呆愣了一下,然后使劲儿地摇了摇脑袋。

“他奶奶的,你敢撒谎?”一个外乡男人吼道。

“他奶奶的,少跟她废话,报警!”另一个外乡男人紧跟着吼道。

“报哇,报哇,你们报警哇!”

罗圈腿老太一下子从那只高脚木凳上窜了起来,挥舞着两条干瘪的手臂,像只拍动翅膀打算起飞的秃尾巴老鸟,瘸着一只受伤的脚围着高脚木凳来回走动,身体大幅度地摇摆着,仿佛随时都会仆倒于地,嗓子里发出嘶啦嘶啦的颤音,与喇叭里渗漏出来的电磁噪音很相似。她开始声嘶力竭地发表了一篇自我表白兼社会控诉,唾沫星子四溅,一时没能横飞出去的那些口腔液体,逐渐积淀在她的那两个深陷下去的嘴角边,形成了一层黏稠而绵厚的类似于一种白浆的物质。

“……我是个什么人?你俩提上二两棉花,顺着这条旱河街好好去访一访!我活了快一辈子了,行得正,做得端,这旱河街上的老街坊们,哪个能说出我个不是来?我凭吃苦挣钱,靠辛劳吃饭,起早贪黑的,小本生意,不偷不抢不骗,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我挨着个公厕就咋啦?看我穿得旧、衣服脏就咋啦?实话告诉你们:这里风水好,好得很呢!……风水好人就好。啥叫好人?心地善有良心就叫好人。别人掉在地上一百块钱,我都捡起来追上去还给人家,别说你个烂逼破手机啦!你就是现在跪在地上求我要,我都不会要!我们做人清清白白,你们不要胡乱诬陷好人……”

“那部手机的确不值几个钱,但里面储存着许多重要的电话号码,一丢了,我们联系不上人,就耽误了大事情啊!”

相当明显,这两个外乡男人已经彻底泄气了。进攻变成了防守,愤怒变成了哀求。

罗圈腿老太重新坐回到那只高脚木凳上去了。她朝夜空中摆了摆手,有点闭门送客的意思,对他们说:

“你们要咋就咋哇,反正我们是没见也没拿。要是还不相信的话,你们就报警哇,让警察给你们破案,让警察给你们抓贼。”

那两个外乡男人,此时此刻,彼此对视一眼,心里凉哇哇的:是的,把警察叫来又有什么用?瘸腿老太婆说得对——烂逼个破手机,能值几个钱?倒霉蛋儿就是倒霉蛋儿,倒霉蛋儿就得认倒霉。

4

观众朋友们:在上期节目里,我们为您报道了旱河街一间公厕,被保洁老人私自用作杂物储藏室的事。今天,我们再次来到旱河街,对于这间公厕所存在的问题,以及当地街道办的处理结果,为您做现场跟踪报道。

请问:这间公厕被保洁老人私自用为杂物储藏室的事,作为街道办主任,您知道吗?如果知道,您做过处理吗?又是怎么处理的?

我知道:口头说过她好几次了,还严重警告过她。不过,记者同志,不瞒你说,这个问题吧,的确是比较复杂一些。关键是什么呢?关键就是这个负责保洁的老婆婆,她的个人家庭情况比较特殊,老伴儿死得早,下面还拖累着一个不能自理的儿子,生活的确很困难。她家一直是我们街道上帮扶照顾的对象,让她保洁公厕,就是帮扶,她自己业余时间卖些啤酒啦、毛豆啦、花生啦,填补点生活费用,的确也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不瞒你说,对这个问题,我们街道办也是挺难处理的,实在是情况特殊。

哈哈哈……嘿嘿嘿……

请问:您们这样放任自流,难道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难道就一直没有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最终拿出一个比较稳妥的处理方案吗?

我和你说记者同志,咋没有反映过?都反映过多少回了!可是救急救不了穷啊。

哈哈哈……嘿嘿嘿……

请问:作为街道办主任,对于观众反映的这个公厕问题,您下一步作何处理?

这么说吧:我们街道办委员会经研究决定,将会同区环卫局有关部门,责令她做出限期整改,力争还公厕本来面目。

哈哈哈……嘿嘿嘿……

发问者是市电视台《都市天天转》的外景女记者,回答者是旱河街街道办一位女性主任,发笑者是围观的一些闲人。

女记者这时严肃地面对镜头说:“观众朋友们,我身后的这个建筑就是位于旱河街中段的那个公共厕所。上期的节目中,我们对它做了实地考察,当时的情况是:卫生状况虽然保持良好,但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对过往路人和附近居民的如厕解手造成了一定影响。就此问题,刚才我们现场采访了该街区的街道办主任,对于她的答复,相信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都已经看到听到了。好的,那么就让我们拭目以待!我相信,在不久的一天,一定会得到一个彻底的解决。——身边大小事,我们来关注;后续报道,敬请期待!——《都市天天转》记者,为您现场报道。”

女记者结束了采访。这回她没有深入公厕内部。很显然,她面部表情柔和,由于这次出工顺利,心情自然轻松愉悦。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拍打头发和衣襟,也没有整理西服领口。她上前拍了一把录像师的肩膀,录像师已经收拾好了机器,俩人像两匹欢快的小马驹一样,一先一后钻进了面包车里。车门咣地一声碰住了,走了。

之前一直坐在高脚木凳上的罗圈腿老太,从凳子上费力地站起身子,朝启动的面包车挥了挥手,说:

“慢走啊,有空儿了再来哇!”

周围又响起一片笑声:

哈哈哈……嘿嘿嘿……

驻足围观的闲人们没有立刻就散开,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正式开场。果然,街道办女主任一脸铁青,两手手心朝上,用一只手背拍着另一只手掌,拍得啪啪作响,呲牙咧嘴歪鼻子瞪眼地训斥起罗圈腿老太来了:“哎呀呀,哎呀呀,你让我咋个说你啊?啊!你说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罗圈腿老太踡起一只粗黑的手背,不住地擦抹着嘴角分泌出的白沫子,两只老眼眯成一条细缝,那么大岁数了,竟能堆出一脸涎皮赖脸的灿烂笑容,无辜且讨好地望着女主任,同时嗓子眼里发出一种嘶嘶啦啦的喘息声。大凡听见她这种喘息声的人,大约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老太婆,而是一间千疮百孔的土坯草房,它随时都可能坍塌,呼喇喇一声,梁断柱折,倾泻溃地。她还嘻嘻一笑,怯声怯气地说:

“好我个大主任,不怕,没啥。”

女主任被她的轻描淡写差点噎得闭过气去。她把手掌拍得更脆更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怕,可我怕;你是没啥,可我麻烦大了!你听好了:我要求你限期整改,一个礼拜之内,公厕内所有杂物,给我彻底清除干净。”

女主任跨上电动自行车扬尘而去。驻足围观的闲人们这才渐渐散开。大家都觉得无聊,看了一场没有什么惊险桥段的街头杂剧,白白耽误了时间。

只剩下罗圈腿老太一个人呆坐在高脚木凳上,像一尊斑斑驳驳、落满灰尘的泥菩萨。扁平红脸妇女鬼鬼祟祟地凑近来,一脸战战兢兢。她拽了拽罗圈腿老太干瘦的胳膊,悄声说:“咋办呀?”罗圈腿老太扭头瞥了她一眼,再次挺直那副僵硬的腰杆,大声地说:

“不怕,没啥。咱们这里风水好,我住了快一辈子啦,还不知道个这?”

华灯初上的时候,烧烤摊上忽然传过一片兴奋的欢叫声:

“是上官大鸟!快看,上官大鸟来了!”

来的果然是上官大鸟。这家伙长着一颗硕大无比四棱四角的肥肉脑袋,像颗人工合成的大南瓜,肥肉脑袋上还安着一张刀片一样锋利的小嘴巴,吃啥啥没够,说啥一大套。真是啥人啥命,人家就靠这颗肥肉脑袋和刀片小嘴,吃遍了这座城。他也是市电视台的记者,负责一档名叫《舌根上的都市》节目,哪儿有美食他就会出现在哪儿,哪儿冒出怪味儿他就会追踪到哪儿。无论到了哪儿,他都能胡撇海吹一通,大吃大嚼一顿。他在节目里总要喊一句口号:吃货无罪过,美食我先尝。因此,他上镜率非常高,知名度非常大,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换来一片欢呼叫喊声。

“亲爱的食客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上官大鸟,你们现在吃得好吗?如果感觉味道还不错,那么,就让我们一齐喊出我们节目的口号好不好?来,现在就跟我一齐喊——吃货无罪过,美食我先尝!”

上官大鸟激情洋溢的表演之后,又赶紧对着镜头严肃地阐述一番:

“电视机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现在我带大家来的这个地方,是旱河街中段一处烧烤摊,说到它的地标性建筑呢,请大家千万记好了——就是我身后的这间其貌不扬的公共厕所。什么?公共厕所?臭不臭啊?——怎么样?我都猜着您现在嘴里在嘟囔什么了!——请别捂鼻子,更别呕吐,俗话说得好啊,‘人有三急’,试问:谁能离得开厕所?所以说,千万不要看不起厕所。此乃五谷轮回之地。好了,话说至此,暂且打住,不然影响我们的食欲。请大家随我放眼望去,在我身后,可谓炊烟袅袅,烟气蒸腾,这是什么景象?这就是人间烟火啊!这是清明上河图的翻版。据可靠消息:这里的烤羊肉串乃一绝;这里的冰镇啤酒,清爽。好了,废话少说,下面就请跟随我的镜头,看我怎样大快朵颐,饱享人间美味吧!”

好个上官大鸟,一口气吃掉了五十串回民家的电烤羊肉串,再吃掉了二十串东北家的碳烤羊腰子,又一口气吃掉了十串本地家铁皮吊炉里烧烤的羊睾丸(俗称“羊蛋儿”),还一气喝下了十五瓶罗圈腿老太亲自瘸着腿送上来的哈尔滨冰镇啤酒。

最后,他打着响亮的饱嗝,满嘴喷着烟熏火燎的气息,颇为艰难地对着镜头作总结性结束语:

“电视机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旱河街公厕烧烤摊:羊肉烧烤的天堂。节目结束前,还是那句口号——吃货无罪过,美食我先尝!”

上官大鸟拖着沉重的身子上车离开了。烧烤摊上仍旧很兴奋,吵吵哄哄,议论纷纷。罗圈腿老太坐在高脚木凳上,对身边的扁平红脸妇女悄声说:

“你看,我说的没错哇,这里风水好,把人家上官大鸟都给招引得飞过来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晚上,罗圈腿老太命里的真正灾星意外地出现了。

她的那个儿子,那个她年轻时执着地非要生养下来的儿子,那个从小惹是生非、长大后无所事事的儿子,那个成天躺在家里吸毒成瘾的儿子,这时,突然冒了出来!

他立在矮小的母亲面前,像座即将崩溃的大山一样阴森重重。他狂乱地吼叫着,一把就将轻飘飘的母亲从高脚凳上拽了起来,搜遍了她的全身,翻遍了她的每一个口袋,攥着一把零碎的钞票,哆哆嗦嗦地开始数着。由于他浑身不住地颤抖,他一连数了好几遍也数不清钞票的总数。最后,他终于数清了,但那个数目字却让他无比愤怒。他将那把花花绿绿的零碎钞票,一股脑摔在母亲的老脸上,钞票立刻纷纷扬扬,飘散飞舞。他吼叫了一嗓子,叫声古怪而尖厉,吓得周围不少人全身肌肉紧缩、默默后退。

“就这么一点儿?为什么就这么一点儿?一晚上都干什么去了?”

“就这么多,真的就这么多,全都给你了。”

“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就这么点儿钱,够我干啥?”

“儿,你先将凑一下,妈收工前还能挣一些。”

但是,儿子已经完全丧失了耐心。他狂躁起来,完全变成一条意识迷乱的恶犬。他蹦跳着,肌肉颤抖着,嘴角流淌着肮脏的白沫子。他一脚踢翻了母亲的高脚木凳,再一脚又踢翻了母亲陈列酒品的小木桌,第三脚把另一张小木桌也给踢翻了。各种酒撞击在地上,碎裂开花;那两大盆盐水花生和五香毛豆,也被泼洒一地,很快就引来了好几只流浪狗,它们激动地闻着舔着,叼着嚼着。

儿子发泄完了,晃晃斜斜,一步一歪地走了,走向远处,一个比夜晚更加黑暗的深处。

罗圈腿老太瘫坐在地上。扁平红脸妇女胆战心惊地悄悄凑过来,想把她扶起来。罗圈腿老太坚决地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继续无声地坐在地上。那片地上湿漉漉的,渗透着啤酒的芬芳,白酒的清香,还有铺展满地的盐水花生和五香毛豆,就像一幅描绘农家小院的秋后丰收图景的版画。

那个修车老头缓缓走了过来,在罗圈腿老太跟前站住,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锉刀。他把刀递到她的脸跟前,低声说道:

“狠狠心,宰了他吧。就是个畜生。”

罗圈腿老太此时脸上一滴泪也没有。事实上,她早就没有眼泪了。听到修车老头的话,她冰冷麻木的脸皮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她回答说:

“唉,你倒是想得美。你能给我一把刀,可你给不了我宰他的那把子力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