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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20年第2期|王安林:和兰花在一起

来源:《太湖》2020年第2期 | 王安林  2020年04月29日08:18

用过午餐,天意外的放静了。这个秋天真的奇怪,接连下了几天雨,雨不大,断断续续的,偶尔会出一下太阳,但总是那种害羞的样子,不敢太灿烂。现在不一样,阳光很坚决地照亮了院子,抬头,天也是一片湛蓝。当兰花与娅妮说看来下午会是一个好天气时,仲华放下手上的最后一个杯子说:“看来,我得出去一下了。”那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回避什么。

仲华已经洗好碗。走出厨房时他低了下头。他个子有点高,虽然快七十了,但身体依然挺拔。兰花与娅妮坐在新的沙发上。沙发的颜色有点亮艳,是那种布艺的。布艺表面的花色透露出一种青春的跃跃欲试,这让仲华的眼睛一刻间有点不适应。他想起原来的那套旧沙发,真皮的,宝石蓝的颜色。那是一种品质。他觉得有些人往往会与岁月过不去,当然不一定是说自己,应该是每一个人。他为自己的明白事理而满意地点点头。

兰花已经补过妆了。她正在不可避免地变得愈加矮胖,但脸也相对圆润,像撑开的皮球见不到皱纹。仲华说出去一下时,她没有去看仲华,只是停止了与娅妮的私语。娅妮一直慵懒地半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身体的曲线在毛毯下依然没有停止起伏。她在读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应该是早几天的,上面所有的新闻都已经不新鲜了,但她仍然很认真地在读。不知道她读到了什么,露出浅浅的笑容,这种笑容会让人着迷。仲华将自己的目光从娅妮的身体上移开。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亲近这样的身体。有时候只是一瞬间。他经常会有这样的恍惚,就像他在外面院子里面种的那些花,他一直想看到它们开放的样子。不是开放以后,也不是开放之前,就是某朵花慢慢绽开的那一刻间。当然,他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往往是一整个晚上。一辈子是漫长的,一个晚上也是漫长的。当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那朵花已经完全绽放,想像花朵的整个绽放过程,心里面会产生一种惊骇。然而,一个晚上对于一辈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想着那个身体,开始是那么的小,抱在怀里面轻得就像一粒种子,如果说种子,那是他掉落在兰花身上的。而当她长得像花朵一样美丽的时候,就被一个男人摘走了。每想到这里,他总有一种身体被抽空了的感觉。他想到那个娶走娅妮的男人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那个男人又不是飞行员,但他就是有这么多时间呆在飞机上,他还会无所顾忌地说,他喜欢面对那些漂亮的女空乘。有人会给你抛媚眼吗?娅妮一点也不在乎,你别将机舱与夜总会搞在一起。仲华年轻时边上并没有夜总会一类的地方,现在他也不会去夜总会一类的地方,但乘飞机的时候还是有的。他并不觉得那些在边上走来走去的女空乘有多么漂亮。每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审美趣味。只是会不会与时间与空间有关?他也有自己的审美趣味。有一次他将自己的看法告诉那个男人。男人想了半天说,我说过这样的话么?这时连娅妮也笑了。

“我觉得那套老沙发的皮质还是不错的,”娅妮的眼睛并没有离开那张已经看了这么多时间的报纸,“样式也好,当时买的时候就是看中了这种样式,就像一个老男人,现在看还会有另外一种风味。”

“你是说老男人,”兰花的脸竟然还闪现了一下娇羞,“我觉得也是这样的。”兰花翘起两根指头,小心地掸去袖子上的一根白线。白线几乎看不出来,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白线,只是漂浮在空中的那种绒毛。绒毛也应该是一种纤维,来自某件衣服。他想起衣柜里面挂着的各种各样服装,那些服装不断地与兰花的身体进行合作。会不会喧宾夺主?他似乎想这些服装与绒毛之间发生一种潜在的关系。

仲华想,她们是在谈论那套换下来的沙发。他觉得自己还在怀念着那套老沙发,现在应该委屈地被叠放在地下一层的储藏室里面,与沙发为伍的还有一张玻璃面的茶几。如果老沙发像老男人,那么自己就像老沙发了。他想象自己萎缩在储藏室一角。储藏室很大,但那些用不着了的旧东西堆得乱七八糟。他看了一眼窗外,天气真的很好。他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了。

“你是要去看兰花吗?”

他在换鞋的时候,娅妮问了一句。娅妮问过以后,发现边上的兰花在打量自己,露出一付奇怪的表情,“你是要去远明博士家,”娅妮抬头往窗外面看了一眼,“都知道他是兰花博士,他培育了一种稀罕的兰花叫梦拾,我想应该是梦舌,舌头的舌,那是兰花的特点。但他们说就是梦拾,说是梦中拾得的意思,还说那拾得是一个和尚的名字。”说到和尚,娅妮笑了,和刚才看报纸时的笑不一样。

仲华已经换好鞋。他一只手拉开门,然后才回过头说,“我会帮你去问清楚的。”门只开了一条缝,他似乎就是从那条缝隙中出去的。

“神经病,”兰花冲着那条就要关上的缝隙轻轻地嘟哝了一句。门突然又打开了,那条缝隙比刚才的还大了一点。仲华将头伸进来说,“我会准时回来的,不会耽误大家晚饭的时间。”

仲华换乘了几条线路的公交。出门时,他并没有打定主意去远明博士家。

远明博士的家有点远。远明博士从来没有当过博士,他以前在特产场工作。说是特产场,也不知道有过什么特产,和一般的农场没有区别。他年轻时给各种农植物搞嫁接。他没有专业知识,也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只是在土豆、萝卜、西红柿、南瓜这些蔬菜上做实验。除了识别雌雄特征,他成天拿着一枚刀片在那些植物上切口子,他认真的样子有如一个外科医生在动手术,但没有任何风险。像一个媒婆,他说,就是让不同的物种进行交配繁殖,也许更像人工授精。他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但他自己这辈子却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实验。他一直单身,这事仲华总是想不明白,身强力壮的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特产场倒闭了。特产场是国家的。政府就将这块地转让给房地产商做房地产。房子造起来后,特产场的老职工每人在那边都得到了一套房子。房子是建在山边上的。远明博士很少出门。如果他出门,那肯定会与城市越走越远。

公交过了那座桥,停在一家水泥厂的门口。仲华知道,这就是最后一站了,去远明博士家,路是有的,不算小,是用那种碎石子铺起来的,走起来有点硌脚。他想,自己难道真的要去远明博士家看兰花?当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肯定了。他的朋友不多。远明博士算一个。仲华和兰花结婚时,远明博士还给送过一盆兰花,很多人都称赞这盆兰花的品相,对新娘兰花的称赞反而少了。他并不懂,但大家都说好,他就养着。也不知道养了几年,反正就这么养着。当时他们家住的是套房,那盆兰花就放在阳台上。阳台上有各种花卉,其中有一种叫九头兰的兰花,花开起来一串一串的,每串都有九个朵,不仅样子热闹,而且香艳。而那盆兰花来时是冬天,就几支叶子,像是古人画中的兰花。到得春天,萌出一个小花茎,长得很慢,好久才有了花苞的形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一点也不招摇,偶尔有一缕清香飘过来,遍寻不着,好像又消失了,过一会,那香气仿佛又重新弥漫过来,隐约可闻的那种。遁香寻去,才发现那小花苞伸展开来了,好像一个刚睡醒的婴儿,醒一会,又会睡过去。那幽香总是在你将要忘记它时悠然而过,就是说,你怎么也抓不着留不住。那次去远明家。远明问起那株兰花,他竟然想不起来了。怎么可能,真的是太奇怪。

这条路他不经常走,但也不陌生。他觉得自己去远明博士家,有点像是去奔赴一个约会。他早已经不工作了。整天都没正经事可做。但生活并不枯燥。他在电厂做过电气工程师,电厂现在的规模更大,工会经常会组织他们回厂里面参观,说说他们当年是如何创业的。他在那边的人缘不错,好多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会时不时地与他走动,或者相约去某个地方游玩。娅妮每年也会给他和兰花选一条国际黄金旅游线,让他们玩上十天半月。但不一样的,他想。去远明博士家很自由。就像现在这么走着,边上有不一样的东西。他不说风景。最常遇到的是那些昆虫,他叫得上名的不多,最多的就是蜜蜂和蝴蝶,如果往认真了追究,就是蜜蜂和蝴蝶也是有这么多种类,他根本分不清。有时候会看到赖蛤蟆。学名应该叫蟾蜍。有一次,他看一条路上全是赖蛤蟆,成群结队密密麻麻,有一段路上的赖蛤蟆层层叠叠几乎让他无法下脚。远明博士告诉他,他是碰上了赖蛤蟆交配产卵的季节。

现在,仲华已经看到远明博士家了。有好几幢楼房,如果放在城市里面,一点也不起眼,普通得完全可以忽视,但在这个地方,却有点突兀。那些楼房的墙体显得特别的白,是因为后面的山太绿。周边原来种满了油菜,花开时,很远就可以听到蜜蜂煽动翅膀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油菜换成了桃树,应该是周边农民的意思。桃花开时,还是很漂亮的。但远明博士说太艳丽了。远明博士家有点特别,是最靠近山体那幢的一楼。他有一个小院子。本来他们应该从前面楼道这边进屋,但远明博士在院子的围墙上开了一扇小木门,这就有了独门独院的意思。木门小得很有意思,是那种有纹路的山木做的,没上漆,有两个铜环,但没锁,这样的门是不需要上锁的,让人看着更加像门。门里面有个木门闩,日夜都是闩着的,不是为了防贼,只是起到一种阻隔。门两边围墙上半部是用旧黑瓦片镶嵌出来的花墙,一年四季爬满了那种山间才有的野石莲,没有人去修剪这些藤条,茂密的叶子绿得有些发黑,中间藏匿着新老不一的果实。

仲华用两个指头捏起门上的小铜环轻轻地摇动了一下。他听到那种只有在寂静的晚上或者清晨才可能听到的一种声音。他重新在门前站好,还整理了一下衣服并挺了挺身子,没有因为门的矮小而低下身子。“来了。”里面的声音显得很遥远,而实际上只是隔了一扇门。很奇怪,仲华听到有什么金属的声音,他似乎看到远明博士慢慢地放下手上的剪刀,“来了,”声音会近一些,然后,门慢慢地开启,发出一种声音,声音响得很缓慢,门打开了,那声音还在响,像是一种尾巴。不,应该是尾声。

“来了!”这一声来了才是正式的问候,而刚才所有的“来了”说的都是他自己。仲华弯下腰进门的时候,有点尴尬。他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还系了酱红色的领带,低下去时,脖子有点不舒服。他还记得自己上次来时,穿的是一身运动装。远明全身都没有出门的打算,暗灰色的内衣外面套了一件半旧了的毛线背心。他戴了一副眼镜,应该是老花眼镜,眼镜下面拖了一根黑色的链子,质地好像是塑料的,是为方便摘下来时可以挂在胸前。

“什么都没变。”仲华也许是指远明,但也许是指远明家的院子。院子里面墙上也爬满了野石莲,几乎将睡觉的窗口也爬满了。院子沿着墙面是一层一层的花架,从高往低,像是一面山坡,花架上摆放的花盆有大有小,养的全是兰花。有两个窗口,挂着不同的窗帘,一个窗口挂的是天蓝色的绒布窗帘,而另外一个窗口挂的是印有小碎花的窗帘。认真看,院子是经过了改造,因为是尽头,远明将院子与边上的山体连接在了一起,但他没对山体进行任何改造,连表层的青苔都没有动过,树是那种杂树,高矮不一,树下面还流着潺潺的山水,站在边上,你可以闻得到山固有的气息。在天蓝色窗帘的窗下,放着几把竹椅,竹椅很旧,闪着用久了才有的油亮。有一块石条,面很平整,上面放着一只白色的茶壶和一对同样白色的小圆杯,边上放着一张报纸,那张报纸好像不是用来读的,报纸上压着一把剪刀。剪刀的手柄上缠了红布,一个头上断了一角。一切都表达出一种朴素的简单明了。

“佩兰已经将茶泡好了,”远明好像是知道仲华要来的,他拿起那把剪刀,想了一下又放下,“很久没有碰到过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他给杯子斟茶,淡绿色的茶水缓缓地从尖尖的壶嘴里面出来,注入茶杯。

仲华的眼睛扫了一下那个挂着小碎花窗帘的窗口。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那般说佩兰应该还在。以前这个院子里面是没有女人的,他只是和远明坐在一起。他也记不清佩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远明的侄女。远明是说过的。只是很随意地那么一说。然后,只要他到这个院子,就会感受到一个异性的存在。

“你闻闻。”他将茶杯放到仲华前面。

“日子过得真的快,秋天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就有霜了,雪倒不一定见得到,等到柳树萌芽,新茶就又下来了。”仲华将杯子放在鼻尖下面闻了闻。

“好的东西并不一定非得等待季节,”远明的话中显得信心满满,“放下杯子,最好闭上你的眼睛。”

“茶是好茶,只是不管怎么好的茶叶,放到现在这季节,都会走了味。”仲华放下杯子,“听说天台山的云雾茶现在有了秋茶,我想秋天的茶终还是不如春天的。”

“天台山哪有那么多云雾茶,真正的云雾茶只是在华顶寺院前面的悬崖上那么几棵,每年上好的茶叶是不可以论斤来说的。”远明笑笑说,“好的东西总是稀少的。我一直想去华顶山上看雪景,去了几年都没看到,去年冬天终于看到了,那个晚上宿在华顶寺,先是有雪粒打在花窗的木楣上,像是有人在叫你起来看雪。不一会,大朵大朵的雪花就一直往你的眼帘飘来。与其说是看景致,不如说是养心境。早几日我又上去了。”

“等等,”仲华翕动了一下鼻翼,似乎是想捕捉住一种气息,“你是说你又去天台山了?”他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了一种错觉,“这季节天台山应该是美得一塌糊涂。听说现在开发了许多新景区,有一处叫什么琼台仙阁,你觉得这名儿是不是取得太俗。”

里面房间的门内有了响动,很轻,应该是佩兰,她从那个挂着小碎花窗帘的屋里面出来,拎着一把小铜茶壶。她穿着一条灰色拖地长裙,身材高挑得让人觉得有些瘦弱。但脸有点大,不属于眼下流行的巴掌脸。大概是常年呆在屋内的缘故,皮肤白得像一张纸。她从来不用化妆品,这是远明说的。然而仲华觉得她的自然还不只是在脸上。她的身体上是没有任何铺垫或者束缚的,在那件裙子里面没有紧身胸衣也没有海绵钢圈。在这个院子中,仲华的念头往往就像轻烟般散去。

看到仲华,她露出一种笑容,很浅,很快。她往白色茶壶里面加水,动作随意而自然。有头发下来时,也没有过分的撩拨。这时可以看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像是加工出来的。这样的手指,是用来抚琴插花临帖拈子的。仲华来过几次,她很少说话,打招呼的动作只有点头、颔首,最好的就是微笑。连称呼都没有过。这倒省了许多周折。然而,这种摒弃常规听任自然的简化,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舒服和无法触摸的存在。

仲华拿起杯子的一刻间,眼前什么都没有了。佩兰应该是回到了她的房间。这时,仲华似乎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打第一次见到佩兰,这么多日子过去,从来没想过远明的哥哥为什么让佩兰一个人住到这儿。在的时候,似乎是容不得想的。而事后,仲华也时不时的会对远明那个没有见过的哥哥的身份会冒出种种猜测。那个男人的模样模糊而清晰——单身离异,是个企业大老板,或者大领导,没时间照顾女儿?也许是犯了罪,坐在监狱里面?还有一种可能,干的是一种无法面人的职业?人的身份往往让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受累。他这时会想起自己的童年,爷爷的身份爸爸的身份,那时,如果他有一个叔叔,叔叔有这么一个院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躲进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远明当初送来的那株兰花。如果那株兰花一直呆在深山里面,或者是一直呆在远明的这个院子里面?但佩兰又不是一株兰花。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远了。他想起自己家的兰花早已年青不再,但那种招摇那种搔首弄姿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无所顾忌。也许环境真的是会让人和物异化的。

“你觉得方老师怎么样?”兰花认真的看着娅妮。

“哪个方老师?”娅妮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她只是想让身子更加舒服一点,“你说的是你们老年大学里面的班长吧?或者是那个教唱歌的大胡子老师?总是有那么多男人喜欢你,围着你转,他们会不停地找机会向你大献殷勤,有时候甚至为你争风吃醋。”说到争风吃醋,娅妮打量了一眼兰花,兰花脸上的肌肉已经有了下坠的感觉,皮肤像那些即将剥落的外墙,“那次你们出去旅游,为了争你的旅行箱,他们都动手了。”娅妮想自己的恭维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有么?”兰花的口气中的态度有着一种虚假的疑问,实际上她内心肯定这样的事情是随时在发生着的,只是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面,“也许吧。”她想起来的应该是那个分配房间的男领队,将最好的单间给了她。那个男人在将门牌交给她时,偷偷地用一个手指挠了下她的手心。“好恶心,”她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脖子粗壮,喉咙却又尖又细,说话时还总是带‘就这样吧’的口头禅,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讨厌。”兰花撩了一下头发。

“你讨厌的男人也很多,但你的口气和表情往往让我分不清你是喜欢还是讨厌。”娅妮注意到兰花的耳朵上有一个新的耳坠,是深蓝色的月牙形状。

“但这次可不一样。”兰花突然站起来,挺了挺胸。她应该是熟悉这样的胸部的。当她有了孩子,孩子的双唇猛拽她的乳头时,她知道总会有另外一个人比她更加熟悉。娅妮在想那个更加熟悉这个胸部的人现在走在什么地方。飞机的机舱里面还是夜总会?兰花清了清嗓音,手势也有了: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怎么样?”兰花唱了二句,坐回到娅妮身边,“多少女同学围着他,想让他单独辅导,可他从来不会拿正眼看她们。”

“你是说他从来不拿正眼看她们?”

“他说眼神是台上人物用的,只有上台才可以使用眼神。”

“那他对你使用过眼神吗?”

“所以我才想跟他学戏,这样我们就可以用眼神来交流。”

“他是不是像那个李玉刚?”娅妮觉得刚才兰花的唱腔样子都带着李玉刚的影子,她不是很喜欢李玉刚。一个男人,偏偏将自己的性别掩藏起来。但有时候她似乎又是喜欢的。她想起自己的男人,见到所有漂亮的女人都会用赤裸裸的野兽般的目光逼视着她们的女性特征。在很多女人眼中,这也许是一种心醉神迷的眼光。她想象着有多少女人用同样赤裸裸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李玉刚。

不要说谁是谁非感情错与对

只想梦里与你一起再醉一回

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剑门关是你对我深深的思念

马嵬坡下愿为真爱魂断红颜

爱恨就在一瞬间

……

兰花将声音压在嗓子里面吟唱着,但投入、专注,她的手在沙发的面料上摩挲着,随着心情,或许是随着曲目进入情节。娅妮盯着兰花的手,情节紧张而热烈,似乎进入疯狂。其中的几句唱词娅妮是稔熟的,她不由得附和了上去:

举杯对月情似天

爱恨两茫茫

娅妮看到那个男人面对明月,波澜不惊,平静如水。只是她实在不明白,神色不动的他是怎么与兰花走在一起的。

“说实在的,”兰花停下来,“他答应单独辅导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拼命地拧自己的胳膊,我怕这是做梦,要是醒了他就不在了。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棒,时间总是走得特别快。”

兰花的这种语调让娅妮警觉,赶紧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你有很多的爱好,有那么多活动,你永远有事儿做,”娅妮想了想,“比如说吧,摄影,你开始说要一步到位,买德国的徕卡,而我劝你还是买日本的佳能或者尼康,看来你是对的,现在你去那些景点,随便看到哪个游客,背的全是佳能尼康。可是,你已经好多时间没玩那台相机了。”

“我也尽量坚持自己的爱好来着,可我突然发现我更加喜欢京剧。超凡脱俗。”说完后面四个字,兰花的眼中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里面充满了崇拜和爱恋,应该还有怜惜。

娅妮摇摇头。面对兰花的执迷不悟,她充满了厌恶、同情。不是第一次,她想:“你去年秋天说的就是他吧?”

“这次我是认真的。”兰花坚决地说,完全是不容置疑的表情。

“你已经说过了,这次的你完全不一样。但你想让我做什么?”娅妮知道,作为一个女儿,她根本无法改变母亲的任何想法,永远都是这样。当然,她也不会随意让母亲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想让他到家里来。”

“你是说让他到家中来?”娅妮显然是吃惊的,“怎么可能,你完全不考虑爸爸的感受?”她想着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那时的他很年青,完全没有经验。但用不着经验。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已经看上了他。现在,当年那另外一个女人却让她帮忙看另外一个男人。“你给我看看,”兰花说,“不仅仅是看看,你得给我拿主意。你知道,我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打不定主意。”她看着兴致勃勃的兰花,有如看到当年的自己,充满了憧憬,却又毫无把握。这真是件左右为难的事。她不是指母亲兰花,而是说自己。

“当然,我不会让你爸爸为难的。”兰花显然早已经打定主意,“他租的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想将我们换下的那套沙发送给他。”

娅妮想象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一个一无所有的男戏子。他的身上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和经历。她竟然有了一种好奇。

白茶壶里面的水添过几回了。远明在和仲华说自己这次去天台山的一些事情。仲华是去过天台山的,但都是和兰花一起,随着旅游团走。不像远明一个人像个云游的道士。对于仲华来说,印象最深刻的也就莫过于石梁飞瀑。那道石梁横跨两道陡峭的石壁之上,一道飞瀑从天而来穿过石梁,上百米的落差。仲华和兰花去了,只敢远远的观赏那道飞瀑。远明说自己在那道只容得一个人可过的石梁上走过好几个来回。

“这算不了什么,”远明将那付眼镜摘下来,额头的皱纹一下子突显出来,“我走的时候都是秋天,天气干燥,你穿上运动鞋,只要胆大,一点危险也没有。如果是春天,天台山的雨水多,就算是没下雨,那些云雾也会让石梁湿滑。说起来,春天也还不算是最危险的。他们说石梁禅寺里面的和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会在凌晨过石梁,特别是在冬天,石梁上完全结上了冰……”

“等等,”仲华翕动了一下鼻翼,他真的是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幽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一直以为是一种错觉。这次佩兰没有出来。

“你闻到了什么?”远明笑笑。

仲华突然间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是兰花开了?”那些兰花和他近在咫尺,安静而疏朗,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那边的兰花架上寻找,但并没有找到,而且那香气也消失了。“不应该,”仲华有点不好意思,你种的兰花基本上都是从天台山上找的,属于春兰,花期应该从正月开始,最迟也就到四月。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秋天开花的建兰,花多而乱,香气浓而艳,违背了兰的本性。”

“我说过吗,”远明并没有纠正的意思,“只要是兰,我都喜欢。在意的是天然。这次我没去石梁,去的是寒山湖,是乘船进去的。在湖这边看那边的山,还清晰得很,待下了船,突然下起了大雨,我避到了一块可以挡雨的石崖下面。当然,雨很短,太阳马上就出来了。阳光像是在抚摸着山体,那些树,那些草,扭动着,全在迎着阳光献媚。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些树叶上的纹理,草尖上的绒毛。我在想,大自然也会情迷意乱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我闻到了那股幽香。”他在玩弄那把断了一个头的剪刀,“野外的兰花到了我这儿,我连这把剪刀都很少用,我不会让这种金属的东西碰上兰花的任何一个部位,”他将剪刀放下,剪刀没有重新压在那张报纸上,“不要说金属,就是不同的兰花种在一起,也会互相影响,我记得你说,我送你的那盆兰花突然变了。”

仲华开始回忆那盆兰花,是种在一个土瓦盆里面,也就是三四片叶子,下面是厚厚的青苔,土瓦盆的边沿也长满了苔衣,据说,这些青苔也是从天台山采来的。天气有点冷,远明还穿着大衣,他将兰花捧在怀里面,看得出,他有点不舍。

“第一年开了一朵花,素素的,那香气断断续续有一个多月。第二年开了两朵,叶子也多了,花的形状没变。大概是第三年,或者是第四年,那兰花的叶子突然茂盛起来,新长的叶子厚实而坚挺,下面的根系也错综纠结,那年春天,突然从中间长出一丛花茎,每根花茎都有一串的花蕾,开起来一片缤纷,那香气也完全不一样,整个屋子全是。但不到一个星期,所有的花就败落了。”仲华摇摇头。

“我看到你家种了这么多的九头兰,雅的东西与俗的放在一起,很快就会被传染。”他将那张报纸对折起来,上面刚好有黑体的标题:

河南固始景区招收C罩杯处女采茶工

下面正文的字小些,是楷体,还有照片,照片上有一性感的女子在用嘴唇采茶

4月19日,河南固始一景区展示采茶工口唇茶专用收集工具“茶柳情”。该工具是用信阳著名的柳编精制而成,在使用时将其放置胸间,接收采茶女咬下的嫩茶叶。4月14日,该景区招聘全职口唇茶采茶工,岗位要求应聘者需为女性(无性经验者),身体健康、热爱生活,形象阳光清纯,无不良嗜好;喜欢并热爱茶文化;胸围为C罩杯以上

这条消息仲华早就知道,是娅妮告诉他的,她们还曾就C罩杯在一起嘲笑照片上的女子。远明将报纸又叠起来,后来直接将报纸塞入石条下面。仲华突然想,如果远明的哥哥就是这家制茶厂的老板,他会让佩兰去当这样的采花工吗?

“要说与好兰花相遇并不是十分的不易,难的是相处,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让好兰花变得俗不可耐。”远明环视身边的兰花,后来他的目光越过那些架子,直达后面的山体。

仲华又闻到了那股似有似无的幽香。现在,他觉得那股幽香应该来自于那边山体。他看了一眼远明。远明对他赞许地笑笑。他循着香气往山体那边寻去,终于在一处灌木下看到了兰花。像极当年的那株。疏疏的几条叶子,根基上有一朵花,几乎无茎,稍高出下面的青苔,花不曾全开,外面的花萼是绿色的,稍稍打开,可以偷窥到里面嫩黄色的唇瓣。仲华想象那花再慢慢绽开,里面的三瓣唇瓣中会有一瓣突出出来,像一条舌头,慢慢地探出来,那么轻轻地一卷。这么想的他竟然觉到了一丝害羞。而这种感受他已经消失多年。

“应该是在寒山湖一面向阳的山上,有人称那山为明岩。但我还是想将这兰花称之为寒山。”

仲华突然想起拾得。他寻思这寒山会不会也是一个和尚。像远明一样。这般想的时候,他听到了琴声,是古琴。不是古筝。远明觉得会古筝的女子太多,还有琵琶,而与西洋乐器中的钢琴比较,那就更加稀罕。而在仲华听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他想,自己真的是一个俗人。

娅妮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她想应该是他来了。从窗口看出去。果然看到一辆半斗的小皮卡停在院子的门外。从她这边看过去,汽车上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年青人。她觉得这不是方老师。不出所料,另外一个男人从车那边绕过来。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浅色的短风衣。院子的门是开着的。但他在院子外面停下来,用手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

“他来了”娅妮说。

这时,兰花坐在落地窗前弹钢琴。弹钢琴并不是兰花的强项,再说,那架钢琴是娅妮女儿的,只是她读寄宿学校很少回家。兰花弹的是美藉希腊裔作曲家雅尼的经典作品《和兰花在一起》。兰花说,这是纯音乐曲子,一般人很难听懂。

“你出去帮我接待一下。”兰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沉浸在大师的曲子之中。

是娅妮将方老师指引进来的。屋子呈现出已经收拾过的风貌。方老师有点拘谨地坐在新沙发的一角。他的目标很明确,等待那套几乎与他同样上了年纪的旧沙发。娅妮为他泡好茶,坐到他的斜对面。兰花已经与方老师交换过眼神。他们得等待兰花将那首曲子演奏完毕。在这个过程中,他没办法张嘴,连表情都没有了表达的方向。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装出倾听的样子。他没有像一般男人那样将一只脚架到另外一只脚上面。他穿着一双半旧的船牌皮鞋。他应该是用右脚在打拍子,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每一点都踩得非常准确。娅妮在估摸他的年龄,六十多,七十多。她尽量将自己模拟成兰花,也就是用兰花的眼光来要求这个男人。想到“要求”,她笑了。应该说,她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我妈说,那曲子是你帮她选的,”娅妮有点没话找话,“真不错,只是太高雅了,我根本无法进入。”

方老师的身体有了反应,是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你母亲在音乐上很有造诣,至于我,真的很惭愧,只是在戏剧上可以给她那么一点点指点。”方老师的眼睛在她身上那么游走了一下。虽然时间很短,但她还是感受到了男性眼光中那么点特殊的东西。

“戏剧对于我们来说,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京剧更是雾里看花。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大概是外行也算不上。”娅妮说,“如果我想成为方老师的学生,怕是会被直接拒之门外。”

“凭你这相貌、身段,演什么都好。”方老师又看了一眼娅妮,“怎么演都好。”这次在娅妮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京剧前身是徽剧,我老家在安徽安庆一个叫石牌的小镇上,京剧历史上有‘无石不成班’一说,里面所说的‘石’,指的就是我老家。我家门前……”

“好了。”兰花已经停止了钢琴演奏。娅妮觉得那个曲子好像并没有完毕。但兰花已经盖上了琴盖。

方老师停止了对娅妮的恭维。他实际上是想继续的。不是那么回事,娅妮在心里面想。她内心是得意的。她觉得自己刚才不是坐在舞台下面,但那个方老师已经在开始使用那种只有在舞台上才用的眼神。方老师已经在开始向她说他的老家。那些言语已经在邀请她进入那些古老的小街老宅。她看到了那些陈旧的门窗。她甚至看到了那张雕花的大木床以及床上蓝色印花的被铺。

兰花过来,她没有在沙发上坐下。“我们去看看沙发吧。”她直接去打开房门,往地下室走去。方老师站起来跟在兰花的后面。他没有回头,但娅妮明显感觉到他在频频回头。果然,方老师在门口回头了。娅妮终于看到了一种眼神,比戏台上所有的眼神都更加妖娆妩媚,充满一种性的挑逗。他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碟片,“这是给你母亲的,我为她找的。”他将那张碟片放在门边最近的一个餐边柜上。他的眼睛没有看着那张碟片。

娅妮突然可怜起走在前面的兰花,她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她过去将那张碟片拿在手上。本来他应该直接交给兰花。当然,他也可以借此交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手中。这个男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这么说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赞赏。她想他有家么,比如他的妻子孩子。就算是有,他也已经是忘记了婚姻的模样,忘记了家的味道。也许他只是离异了,但那些家人也总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好吧,就算他从来就不曾结婚,那他这一辈子又与多少个异性成为过爱人?外面,兰花与方老师都已经下到地下室。他们应该已经见到那套沙发。她可以想象兰花的喋喋不休和方老师的沉默不语。也许他们会在沙发上坐下来,只是为了试一下沙发的弹性。

娅妮回到自己的沙发上,她发现手上还拿着那张碟片。也许是可以看看的,她笑了笑,现在谁还会用这种碟片?她将碟片放入电脑,屏幕上是花的海洋,开成一片,姹紫嫣红,然后字幕出现了,《和兰花在一起》,音乐也响起来了。屏幕上的画面在不断的变化,各种各样的花,千姿百态,在舞动,在盛开,在献媚,像无数女人在展现自己的身体,而音乐却是那么的自然、朴素,像无比清洁的水、空气,你可以一直沉浸之中。画面和音乐各行其事,完全没有任何交织。这似乎让她在一刻间有一种想呕吐的想法。

“这是什么?”

原来是仲华回来了。他的手上拎着一个购物袋,里面有红的绿的蔬菜。他应该是看到了那些花的画面。但他很快地从娅妮边上经过,“我说过不会耽误你们吃晚饭。”他往厨房走去。脚步有点别扭,似乎是想否定自己看到了电脑屏幕上那些充满性欲的花。娅妮往窗外看,院子里面静悄悄的。院子的门还开着,但她没有看到那辆半斗的小皮卡。娅妮回头看到厨房里面的他系上了围裙,他已经开始在准备晚饭。只是她不知道此刻他的心里面在想念兰花,不是那个兰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株兰花,它真的是叫拾得么?她不知道,在他的心里面,还会有另外一株叫寒山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