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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头信马行

来源:北京日报  | 汪兆骞  2020年04月29日10:21

今年4月29日,是陈忠实故去四周年忌日。去年白鹿原河川和原坡被金黄麦田覆盖时节,我独自到他白鹿原墓园去祭悼这位老朋友,捧一束鲜花,洒两行热泪。今年疫情肆虐,只能在京城鞠躬祭拜,默默念叨几句贴心话。

陈忠实是西安市灞桥人,白居易曾在此处留下绝唱:“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大诗人王昌龄,为长安人,常与文人骚客到灞桥饮酒赋诗。陈忠实能在白鹿原创作出史诗性的《白鹿原》,与秦唐传下的文化精神、文学传统不无关系。

与柳青、路遥、贾平凹相比,学历最低、成才最晚的是陈忠实,但他从15岁开始就写小说习作,怕是四人中萌发文学创作兴趣最早的。这与他家木楼上那个破旧的、盛着一堆旧书的大木箱有关。那些书是他曾当私塾先生的爷爷用毛笔抄写的,它们滋养了陈忠实对文学的兴趣。

走上文学道路,也与陈忠实的老师们有关。每周背着六天的粗粮馍馍,从乡下跑到城里读书的陈忠实,遇到了一位刚从师范毕业的车老师。一次作文课,车老师让大家自拟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陈忠实有了兴趣,把过去写在小本上的两首诗翻出来,修改了一番,抄在作文本上。结果,老师在上面批道:“以后要自己独立写作。”他去找老师辩解诗是自己写的,老师只说,你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歌。被误解的陈忠实感到屈辱。

又一次作文课,又是自选作文,陈忠实写下了小说《桃园风波》,想以此证明上次说不清的冤枉。

入冬后一场大雪中,车老师拍着陈忠实的肩膀,带他到语文教研室,老师们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小说《桃园风波》里的人物。车老师告诉他,他的作文拟参加市里中学生作文比赛。更让陈忠实吃惊的是,车老师对他的习作做了认真的修润,并说:“我想把你这篇作文投给《延河》杂志,你的字儿不太硬气,学习也忙,就由我来抄写投寄。”走出语文办公室,他感到羞愧,想哭,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回想自己的文学生涯,他说:我的人生有幸和不幸,正是从阅读与在作文本上写第一篇小说开始的,这些“奠定了文学在我人生历程中的主题词”。

1976年春,陈忠实被刚刚恢复的《人民文学》杂志邀去参加一个写作笔会,他忙写了一篇反走资派,为“文革”唱赞歌的小说,发表后在全国和西安引起较大反响。但随着“四人帮”倒台和拨乱反正,他“陷入在真实的又不想被人原谅的羞愧之中。”当时36岁的陈忠实正在灞河河堤的会战工程中。这年秋天,他调入西安郊区的文化馆,开始在那里看书、反省、皈依文学,在极简陋的窗外长着白菜、绿头萝卜的小屋里,阅读被解禁和刚刚翻译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用真正的文学来驱逐和涤荡自己的艺术感官中的非文学因素。渐渐他觉得步入了属于真实的文学殿堂。

1979年春节过后,羞愧的心理得到调整,创作的欲望便冲动起来。正巧《陕西日报》来约稿,他便交出了原计划投给《人民文学》的《信任》。小说写一位在“文革”中受冤挨整的农村基层干部,以博大的胸襟和真诚的态度对待斗过他的“冤家仇人”的故事。《陕西日报》文艺版全版发表了这篇小说,不久《人民文学》做了转载。

这篇小说获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奖。那时的评奖采用读者投票来决定。陈忠实从来不说淡泊名利的话,他说:我至今以为文坛本身就是一个名利场,淡泊不了的,除非你离开。问题的实质在于以什么手段去提高知名度和获取利?唯一可靠的途径,只能是拿出自己独特感受的作品来,即以文学的因素,实现文学创作的目的。

《信任》让老实的陈忠实名利双收。他因骑车驮着犯心脏病的夫人去医院看病,错失了到北京参加隆重的颁奖仪式。等他半月后骑车带夫人回家,路上与去其家祝贺扑空的《陕西日报》的领导们碰个正着,他们说作为报刊发表的作品,能在全国获奖的实在不多,他是西安的骄傲,特约他写篇获奖感言。不久他上调灞桥区文化局任副局长兼文化馆副馆长,工资也涨了不少。

这年冬天,陈忠实又调到省作协专业创作组,实现了人生的理想境界:专业创作。他回到在濒临倒塌的关帝庙不远的家园,在祖屋里读书,回嚼20多年在乡村基层工作的生活积累,写属于自己的小说。

1984年,他的第一个关于农村经济变革的中篇小说《初夏》发表在《当代》,后获当代文学奖。此后,他的写作由紧绷状态松弛下来,由对新的农业政策和乡村体制在农民世界引发的变化,开始转移到对人的心理和命运的思考,这无疑是他创作的一大突破。

到了知天命之年,对生命的苍凉感和负债感,成就事业的人生抱负与生命苦短的焦灼与惆怅,是中国文人对生命的双重体验和主题曲。1987年,陈忠实与朋友秉烛夜谈时,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如果50岁写不出一部死了可以当枕头的书,这辈子算白活了!”

就在这年农历正月十五闹花灯之前,陈忠实辞去了区委副书记的职务,安排好年迈老娘和不大的子女之后,便裹着一件棉大衣,与妻子离开繁华的西安。在原上凛冽的寒风中,一头扎进离破关帝庙不远的祖上老屋,点上爷爷留下的那盏旧油灯,睡进那盘老炕。

从此人们会经常看到一个披着棉大衣的汉子,风里雨里、雪里雾里,或骑车或步行,行走在白鹿原上上下下的乡镇,搜集打捞浩繁的历史资料,记录大量的故事传说。渐渐地,他熟悉了发生在这块土地的重大事件,那些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生灵也都活泛起来,向他诉说,他心里便铺开了一轴恢弘的、动态的、纵深的历史生活画卷。

每天他黎明即起。冲上一杯酽茶,点上一支雪茄,在晨光中踱步,在早已残破的小院里,走啊走。待他重新召回他熟悉的各色人物,便急急转身进屋伏案疾书。

傍晚他会端上大海碗,凑到那些穿着油渍麻花黑袄,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也端着大海碗的汉子间,听他们讲故事、传说,听他们唱起高亢的秦腔。有时他会在村头残破的碾盘上与人对弈、拉家常。凑巧赶上村里有婚丧嫁娶,他会挤进人群,跟他们笑唱,陪他们落泪。

1991年,白鹿原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结结实实地覆盖着这里的土地。陈忠实推开屋门扬起脸,任硕大的雪片砸在脸上。那时是下午三点,他终于在苦熬三年之后给《白鹿原》收了尾,他关照一直陪他熬瘦了身子的妻子:“多买些炮,要雷子炮!”告别了笔下那些亲人般的人物,他心里油然升起恋恋不舍……

《白鹿原》把白、鹿两家的生存状态作为宗法文化的完整模式,置放在风雨纵横的自辛亥革命到解放战争等重大的历史事件中,在恒常的宗法文化震荡下探求民族生存和精神历程,呈现出我们民族的文化生命力,及民族精神的岩浆,又为传统文化唱出一曲挽歌,留下了长长的叹息。有人说《白鹿原》是一个整体的世界、自足的世界、饱满丰富的世界,更是一个关照我们民族的世界,是民族灵魂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