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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3期|安宁:人间

来源:《黄河》2020年第3期 | 安宁  2020年04月28日22:46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把人的心,淋得湿漉漉的。

我坐在屋檐下看书,心却穿过重重雨幕,飞到天空上去。如果从空中俯视我们村庄,一定是被水雾氤氲缭绕,犹如仙境一样吧?至于这仙境里,有没有小孩子在哭,或者像我一样,因为周一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而愁肠百结,那谁知道呢?因为雨,家家户户的哀愁,似乎都变得轻了,不复过去当街打骂的酣畅与决绝。就连人家屋顶上的炊烟,也被雨洗了一般,愈发地轻盈,洁净,接近于一种虚无纯净的蓝。

一切都浸润在雨里。一只穿破了打算扔掉的布鞋,在一小片水洼中横着,它恨自己不是船,永远没有办法驶出家门。这是春天的雨,缓慢,抒情,滴滴答答,敲打着这永无绝灭似的虚空。弟弟的玩具线箍,没有来得及捡拾,便胡乱丢在梧桐树下。如果雨一直这样下着,或许它会像井沿边那几根堆放在一起的榆树木头,在背阴处,悄无声息地长出黑色的木耳。那些木耳总是在人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忽然间一簇簇冒出来。它们在雨中黑得发亮,好像那些被砍伐掉的榆树都成了精,生出无数黑色的眼睛。有时候,在它们周围也会长出一些白色的小蘑菇,鲜嫩可人,湿润润的,采下来洗洗,丢到汤里去,香气很快溢满屋子,就连经年的旧墙壁,红砖铺成的地面,也似乎被这雨水滋润过的蘑菇的清香给浸润了。人喝完汤水好久,坐在房间里望着雨惆怅,还会觉得有一朵一朵的蘑菇,在雨水中盛放开来。

蜗牛更不必说了,它们早就在潮湿的泥土里嗅到春天的气息。也或许,它们还在梦中,就已听到雨水打在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那声音在梦中如此遥远,又那样亲近,一只蜗牛隐匿在这苍茫的雨幕中,睁开眼睛,伸一下懒腰,将触角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草茎上的雨珠,知道外面已是温暖的春天,便放心地钻出泥土,朝昔日它们喜欢的树上、墙上或者井沿上爬去。

我和弟弟穿着雨衣,在墙根下观察一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蜗牛。这只蛰伏了一冬的蜗牛,被雨水一冲,身体便绸缎一样柔软光亮。当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时候,这匹闪烁着金子一样光泽的绸缎,也好像有了呼吸。这呼吸如此动人心魄,是大海一样深沉的力量,一股一股地向前,推动着这生机勃勃的力。我着迷于蜗牛身体里蕴蓄的丰沛饱满的热情,注视着它爬过一根腐朽的木头,越过一块滑腻的长满青苔的石头,稍稍喘了喘气,又攀上一株细细的香椿的幼苗,在一片叶子上,摇摇晃晃停下来。原本有许多雨珠聚集在那片叶子上的,被这只蜗牛占据地盘后,它们纷纷坠落下来。恰好一只蚂蚁路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躲闪不及,只好认栽,在一小片水洼中艰难地游了好久,才挣扎着爬上岸去,气喘吁吁地抖一抖满身的雨水,而后拖着沉重的躯体,消失在某一座干枯的柴草垛下。

等我目送那只蚂蚁离去之后,弟弟已经用小木棍,将那只试图安静地蹲踞在香椿树叶上欣赏无边雨幕的蜗牛,给拨弄到了地上。

我有些生气,训斥他:再这样,小心半夜鬼来敲门,将你拉去变成一只蜗牛!

弟弟本来笑嘻嘻地想继续玩弄那只缩进壳去的蜗牛,听我这样一吓,立刻惊恐地呆愣住,将手里的木棍迅速地丢开,好像小鬼已经冷冷地附上了身。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一些,细细密密地将天包裹住。我的双脚蹲得有些发麻,便站起身来,走到院子的门楼下去。弟弟却哀戚着一张脸,怯怯地望着我。我不理他,啪嗒啪嗒地踩着雨水走向门口。

几只母鸡也躲在门楼下避雨。它们蹲在地上,安静地注视着雨水顺着青砖墙壁不停地滑落。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哲学家。鸡的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呢?跟我一样静谧又哀愁吗?我不清楚。我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放低身体,却将视线朝向永无止尽的天空,那里正有雨,绵绵不绝地落下。

果园

果园里静悄悄的。苹果尚未成熟,青涩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来。在果树下点种的花生呢,秧苗才刚刚长出,花也还含苞待放,所以看护果园的人,便大把大把地荒废着时光,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闲茶。

黄昏,风吹过薄雾缭绕的苹果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千万只手,正温柔地抚过树叶。风也迷恋上了这一片果园,或许一整天它们都流连忘返。风从楝树高高的枝头上掠过,从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飘过,从高粱细长的秆上划过,从棉花淡黄色的花朵上抚过,而后抵达大片的苹果园,并放慢了脚步。一缕风与另一缕风,在一枚青色的果实上相遇,彼此并不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让一下路,又向着东南方向,不停息地吹下去。

有时,风也会和我一样弯下腰去,贴着地上的草,犹如亲密私语的伙伴,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一缕风与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风一定希望草与它们一起,行走天涯,在天地间翱翔。至少,跟它们走出村庄,去往另外的村庄里看一眼那里飘荡的炊烟,或者游走的云朵。草也或许有过这样心旌摇荡的时刻,它们试图挣脱掉大地,将根须从泥土里拔出,借助一缕风,向着想象中的远方流浪。

可是此刻,所有的草都还生长在泥土里,就连可以飞翔的蒲公英,粘在牛羊的身体上四处旅行的苍耳,也还在开花。所以它们只能以忧伤的面容,回应一缕风的热情相邀,并用向着大地俯身的姿态,表达它们不能远行的忧伤。

大地上的泥土,是否会听见一株苹果树下的野草低低的呼唤呢?我不关心。我只是用镰刀将一株又一株的马蜂菜、苋菜、灰灰菜割下来,放到粪箕里去。有时候我嫌麻烦,直接用手去拔,常常端了一窝蚂蚁的老巢,让它们仓皇逃窜。也有正躺在一株蒲公英的根须旁边睡觉的蚯蚓,被我打扰了好梦,在风里慵懒地伸个懒腰,便一曲一伸地朝花生秧慢慢爬去。俯在一朵花上汲取甜蜜汁液的蝴蝶,则被我的粗鲁吓了一跳,立刻振动翼翅,慌乱地朝一片地瓜田飞去。不过,若是连泥拽出一条灰色的地老虎,慌乱飞跑出去的多半是我。我怕极了这种虫子,蚯蚓虽然也很可怕,但我终归敢用小木棍将其挑开去,可是地老虎却会让我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跑开的时候,还要连跺几下脚,似乎它们会悄无声息地爬到我的鞋子里去,并躲藏在其中,专门等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间现身,并诡异地爬进我耳朵里去。

好在那个傍晚,我只在草根下遇到一只肥硕的黄色毛毛虫,它正晃着浓密绚烂的毛发,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苹果树上爬去。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密不透风的果园,洒落在长势不良的花生秧上。而另外一只毛毛虫,正匍匐在头顶的叶子上,随着风吹来的节奏,不停地摇晃着,似乎它已经枕在这样薄而轻的摇篮里睡过去了。

夕阳亲吻到地平线的时候,整个大地变得辽阔起来,田间地头上是扛着锄头慢慢走回家去的农人。露水从草丛中滚落下来,濡湿了我的鞋子。果园里浮起一丝凉意,树叶哗啦哗啦永不停歇似的响着,似乎在演奏一首悲伤的歌。

就在这悲歌声中,村里的疯子沿着小路啊啊地喊叫着。那叫声空洞,茫然,犹如浮出泥土的湿气,与缭绕的薄雾交融在一起,弥漫了整个村庄。这是每个夜晚来临之前,疯子都会上演的节目,人们听到他撕破黄昏的叫声,就知道可以从泥土里拔出双脚收工回家了。就连我们小孩子,也熟悉了疯子打更一样按时响起的声音,跟着一起“啊啊”叫着,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俯到大地上,以一只蚂蚁或者蟋蟀的姿态紧贴泥土,一定会听到轰隆轰隆雷鸣般的响声,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声音,以一匹烈马的姿态,奔跑而至的夜晚的声音。

于是日间栖息的生灵们纷纷出洞。蟋蟀在墙根下紧随着夜晚行走的节奏,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躲在丝瓜叶下的纺织娘,一边觅食,一边“织织织”地亮开喉咙。青蛙也跳上岸来,伏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呼唤着心仪的爱人。泥土里还会钻出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全都借徐徐下落的夜幕,避开喧哗又危险的人类,在风吹过的大地上欢歌起舞。即便累了一天的蝉,也偶尔会用喑哑的叫声,附和这仿若另外一个人间的盛大的快乐。

人们在这样浮动的虫鸣声中,安静地回到自家庭院,卸下一天的疲惫。只有疯子、傻子和哑巴们,突然间躁动起来,用他们含混不清、了无意义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一寸寸撕扯开夜晚的面纱。

我有些害怕起来。我怕疯子跑到果园里,追着我啊啊乱叫,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夺去,撒进玉米地里。甚至,他还会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到看园人的破旧泥屋上,将我的草晾晒在上面,并举着空荡荡的粪箕,朝我哈哈大笑。

疯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一千个鼓槌,在咚咚地敲击着大地这面巨大无边的鼓。我于是慌张地提起镰刀,朝果园的另一头跑去。我听到去年腐朽的树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还有草茎折断时细微的脆响,泥土被鞋底碾压时沉闷的钝响。一切声音,都忽然间在我的耳畔无限地放大。

疯子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划破天际般的吼声,随着最后的晚霞,一起朝着天际陷落。村庄在那一刻,辽远,空旷,无声无息。

河流

一条河,要走多远,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呢?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长吗?或者像一株树,历经成百上千年,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茂密地生长。再或是从大地深处,从某个神秘的山谷里流溢而出,又穿越无数个村庄,途经无数森林,才成了某一个村庄里的某一条河流。也或许,一条河与一个村庄,是上天注定的爱人,它们未曾相见,却早已相恋,于是用尽平生力气,去完成这一场浪漫的相遇。

而不知来自何处的沙河,就是这样爱上我们村庄的吧?没有人知道沙河来自何处,又流向哪里。村庄里最年长的人,也只能模糊地说出沙河所流经的村庄,除了我们孟庄,还有邻近的张庄、李庄或者王庄。这些村庄的名字,如此平淡无奇,如果我可以飞到天空上去,俯视这一片被沙河穿行过的大地,一定会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有着几乎千篇一律的容貌,它们被一块一块整齐划一的农田安静包裹着,犹如一只只蹲踞在地上悠闲吃草的黄牛,那一栋栋紧靠在一起的房子,正有炊烟袅袅升起,是这些有着浓郁烟火气息的炊烟,让大地上面目模糊的村庄变得灵动起来,不仅有了生机,还有了温度,以及一抹让人眷恋的柔情。而那条从未知的远方浩荡而至的河流,或许在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人们将它流经的那一段,当成自己村庄的一个部分,至于这一条河流在另外的一些村庄,或者旷野和荒原上,有怎样的故事,又历经怎样的曲折,都无关紧要了。

就像环绕着我们村庄的沙河,只是因为河底的沙子太多,冬天断流后,会裸露出全是黄沙的河床,便被扛着锄头经过的某个老人,很自然地称之为沙河。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日日在沙河的两岸上演。从沙河对岸的村庄里嫁过来的女人们,常常月经一样定期地发作她们内心对于生活永不枯竭的欲望。不过是隔着一条不太宽阔的沙河,站在自家的平房上,甚至能够看到娘家屋檐上停落的两只鸽子,或者一排飘摇的茅草。黄昏,暮色四合,还有女人沿街呼唤孩子回家吃饭,那孩子或许就是本家侄子,出嫁的时候还曾给她抱过鸡的。她还记得他怀里的公鸡很是不安,又受了惊吓,着急中拉下一泡热气腾腾的鸡屎。但对于女人,沙河依然像银河一样,将她与做女儿时的幸福时光,给面无表情地切割开来。除非逢年过节,因为忙碌自家的琐碎与生计,村里的女人们很少会跨过河,到娘家空手走上一圈。回娘家,那意味着需要郑重其事地提一书包不显寒酸的礼物,和一箩筐准备好的漂亮话,才能跨进家门的。否则,那将会给以后的交往,带来揪扯不清的烦恼。那些烦恼像盖了多年的棉被,里子上起了毛球,在冬天的夜里,摩擦着粗糙的肌肤,让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到了夏天,沙河里的水,每天都在哗啦哗啦地流淌,如果闭上眼睛,会以为那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响声。正午,河两岸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知了也暂时停止鸣叫,躲到树叶里小憩。对岸有一只老狗,蹲踞在高处的土坡上,不声不响地俯视着河水缓慢向前。河的中央,有一两片被虫子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梧桐树叶,正打着旋,时而亲密地缠绕在一起,时而被冲刷到两岸,并被丛生的杂草拦住无法浮动。鱼儿在清澈的河底游来游去,它们从不会像落叶一样飘向远方,它们贪恋这一方水土,好像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

黄昏的时候,所有的晚霞都落进河里,于是河水便红得似火,好像正在燃烧的天空。整条河都动荡起来,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即将发生。一只鹰隼尖叫着划过被晚霞铺满的天空,一列大雁排着长队浩荡地穿过村庄。一切声息都在黄昏中下落,大地即将被无边的黑色幕布,悄无声息地罩住。

静寂中,沙河的水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浮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风吹过来,整个村庄只听得见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天地间喷涌而出,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带走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

河流的两岸,女人找寻孩子回家的呼唤,一声一声又响起来。

月亮

我躺在凉席上看月亮。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庭院里却有好多个。一枚飘进水井里,人看着井里的月亮,月亮也看着井沿上的人。一枚落在水缸里,一只蚂蚁迷了路,无意中跌落进去,划出无数个细碎的小月亮。父亲的酒盅里也有,他“吱”地一声,吸进嘴里半盅酒,可那枚月亮,还在笑笑地看着他。牛的饮水槽里,也落进去一小块。牛已经睡了,月亮也好像困了,在那一汪清亮的水里,好久都没有动。母亲刷锅的时候,月亮也跟着跳了进去,只是它们像鸡蛋黄,被母亲给搅碎了。刷锅水都没有了,无数个月亮还挂在锅沿上,亮晶晶地闪着光。

睡前洗脸的时候,月亮便跑到搪瓷盆里。水被我撩起来,又叮叮当当地溅落在盆底,晃碎了盆中漂浮的月亮。等水恢复了平静,我将手放进水里,月亮又绽开饱满的笑脸,落入我的掌心。我忽然想给月亮也洗洗脸,于是便将水不停地撩在它身上。月亮怕痒似的,咯咯笑着,躲闪开去。

那时,人们都已经睡了,偶尔听到吱嘎一声,也是邻居女人在闭门落锁。有时,院墙外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会让人心惊肉跳。若再有一个影子,忽然间从墙头跃下,人更会吓出一身冷汗。好在天上的月亮,正注视着人间。那些满腹心事的人,不管日间如何怀了鬼胎,到了晚上,抬头看到将整个大地照得雪白的月亮,总会老鼠一样,又悄无声息地缩回洞里。

等到人们纷纷关了房门,上床睡觉,月亮又飘荡到窗前。原本陈旧黯淡的房间,忽然间蒙上梦幻般的迷人色泽,在幽暗的夜里,闪烁着清寂的光。我打个哈欠,闭上眼睛,鱼一样倏然滑入梦中。

梦中也有月亮,只是梦里不再是永远走不出的村庄。一个孩子的梦境,是笼在月光里的。月光下有起伏的大海,闪亮的贝壳,飞逝的鲸鱼;而幽深险峻的山林中,则有蒙面的强盗一闪而过。因为高悬的月亮,一个孩子的梦境,变得深邃辽远,可以抵达或许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世界的尽头。

半夜,我出门撒尿,睡眼惺忪中,看见月亮依然当空挂着。这时的人间,阒寂无声,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消失,或者化成千年的琥珀。星星已经散去,只有疏淡的几颗飘荡在天边。夜空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人间,在那里,月亮与星星永远没有交集,它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浩淼的宇宙中孤独地游走。可是它们又相互陪伴,彼此映照,用微弱的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大地,让走夜路的人,在安静闪烁的光里,怀着对人间的敬畏,悄无声息地赶路。

一整个夏天,我似乎都在看月亮。村里的大槐树下,天一黑下来,便三三两两地坐满人。他们跟我一样,也喜欢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村口正对着大片的玉米地,晚风吹来泥土湿润的气息,青蛙躲在池塘边不停地鸣叫,蛐蛐在人家墙根下,有一声没一声地歌唱,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玉米地里也在簌簌作响,好像有谁在里面猫腰穿过。这些声音,让月光下的村庄,变得更为寂静。就连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的男人,也将日间的粗鲁去掉大半,用温和的声音回应着小孩子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上去粗糙的女人呢,此刻更是有了几分月亮的温婉和动人。

月亮离人间,究竟有多远呢?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想一遍这个问题。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对小孩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关心,他们聊的不过是谁家的男人女人私奔了。我虽然并不懂私奔,但却知道私奔的男女,一起离开他们的村庄,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离开的。我因此也希望有一个人,带着自己“私奔”,离开故乡,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至于远方在哪里,我并不清楚,就像大人们从未告诉过我,月亮距离人间有多远一样。但我却痴迷于那闪烁着梦幻光泽的远方,那一点梦幻,点燃我心中浪漫的想象,和对流浪的向往。

我因此迷恋月亮,我想它一定熟悉每一个村庄,但它却从不对人提及那些月光下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偷盗或者私奔,死亡或者新生,所有这些都被月亮悄无声息地记下,变成人间永不知晓的秘密。

大风

天一黑下来,风就被关在房间之外,我在窗前的灯下,做着无休无止的模拟试卷。

院子里有搪瓷盆碰到水泥台子的声音,那是母亲在洗手。她刚刚给牛铡完睡前的最后一次草,并将刷锅水倒入猪盆里,用力地搅拌着猪食。我透过窗户,看到手电筒清冷的光里,母亲正将一盆冒着热气的猪食,哗哗倒入槽中。她的一缕头发被秋天的冷风不停地吹着,好像墙头上一株摇摆的草。墙角的虫子要隔上许久,才会在风里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那叫声有些冷清,是一场热闹过后孤独的自言自语。

在父亲将自行车推进房间里,弟弟也将尿罐端到床前的时候,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整个村庄里于是只剩了风的声音,从一条巷子穿入另一条巷子,犹如一条冷飕飕的蛇。巷子里黑漆漆的,但风不需要眼睛,就能准确地从这家门洞里进去,越过低矮的土墙,再进入另外一个人家的窗户。巷子是瘦长的,门是紧闭的,窗户也关得严严的,风于是只能孤单地在黑夜里穿行,掀掀这家的锅盖,翻翻那家的鸡窝。躺在床上尚未睡着的人,便会听到院子里偶尔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翻墙而入。但随即那声响便消失了,人等了好久,只听见风在庭院里穿梭来往,将玉米秸吹得扑簌簌地响,也便放下心来,拉过被子蒙在头上,便呼呼睡去。

当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了,风还在大街小巷上游荡。那时候的风,一定是孤独的。从巷子里钻出的风,遇到从大道上来的风,它们会不会说些什么呢?聊一聊它们曾经进入的某一户人家,男人女人在暗夜中发生的争吵,或者老人与孩子低低的哭泣。还有一条瘦弱的老狗,蜷缩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有气无力地喘息。

夜晚的风一定比白天的风更为孤独,它们不再愤怒地撕扯什么,因为没有人会关注这样的表演。于是它们便成了游走在村庄夜色中的梦游者,被梦境牵引着,沿着村庄的街巷,面无表情地游走。

我终于在昏黄的灯下做完试卷。那时,所有的星星都隐匿了,夜空上只有一轮被风吹瘦了的月亮,细细的,摇摇晃晃地悬挂在村庄的上空,好像渴睡人的眼睛。月亮看到了什么呢?它一定洞穿了整个村庄的秘密,知道谁家的孩子,比我还要用功地半夜苦读;知道哪个始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夜夜转辗反侧,无法入眠。它在高高的夜空上,被秋天的风一直吹着,会不会觉得冷呢?没有人会给月亮盖一床棉被,当然,也没有人会给我盖。父母已经沉沉地睡去,临睡前被训斥一顿的弟弟,大约在做一个美好的梦,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此短促,像一滴露珠,倏然从梦中滑落。而要早起到镇上做工的姐姐,也已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将被子裹满全身,不给我留一点进入的缝隙。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褪色的被子上,一切都是旧的,床,柜子,桌子,椅子,箩筐。一切也都是凉的。

我在上床前,猫在院子的一角,撒睡前最后的一泡尿。风把尿吹到我的脚上,风还从后背冷飕飕地爬上来,并一次次掀动我的衣领。我的影子被窗口射出的灯光拉得很长,长到快要落进鸡窝里去了。我怯怯地看着那团灰黑的影子,在地上飘来荡去,觉得它好像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变成暗黑中一个恐怖的鬼魂。风很合时宜地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呼啸声,树叶也在扑簌簌响着。忽然间一只鸡惊叫起来,一个黑影倏然从鸡窝旁逃窜。那是一只夜半觅食的黄鼠狼,它大约被我给吓住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同样受了惊吓的一窝鸡,蹲在架子上瑟瑟发抖。我的心咚咚跳着,趿拉着鞋子,迅速闪进门里,并将黑暗中的一切,用插销紧紧地插在门外。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我很快钻入被窝,又下意识地靠近姐姐温热的身体,但朦胧睡梦中的姐姐,却厌烦地踹我一脚,翻一下身继续睡去。我的屁股有些疼,却又不知该向谁倾诉这深夜里的疼痛,只能自己孤独地揉着,而后蒙了头,闭眼睡去。

窗外的风,正越过辽阔的大地,包围了整个的村庄。

雪没完没了地下,一场接着一场。好像这个冬天,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有过休止。

大道上人烟稀少,似乎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厚厚的雪中,连同昔日那些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墙上,再或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候人打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会有些犹豫,要不要踏上去,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给破坏掉。

母亲总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发一会儿呆,这才咯吱咯吱地踩着这世上最干净的雪,给冻了一宿的鸡鸭牛羊们喂食。父亲在天井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似乎像夏天那样,扯开大嗓门训斥我们兄妹三个,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鸡变得懒惰起来,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寻找不到,也便蜷缩在鸡窝的一角,注视着这一片洁白的天地。

整个村庄都封存在这样的静寂中。隔着结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充满孩子一样的好奇,似乎这个村庄,不再是昔日他们习以为常的热气腾腾的居所。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周围是一家老小。知道这时候吵架,没有多少人围观,男人女人们也就偃旗息鼓,将所有的烦恼化作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投进轰隆作响的炉膛里。那里正有一辆漫长的火车,从地心深处,咣当咣当地驶来。它所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巨大,以至于依然在困顿生活中受着煎熬的人们,手烤在红彤彤的火焰上,忽然间就忘了这个世间的苦痛。

昆虫全都蛰伏在泥土里。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泥土,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将整个大地用巨大的斧凿挖开,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虫,比如蚂蚁、飞蛾、金蝉、毛毛虫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梦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们唤醒。它们犹如死亡般的身体里,依然蕴蓄着生存的浩荡的力量。除了春天,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只虫子的冬眠,它们隐匿在这场弥漫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之中,不关心人类的一切。

被人类遗忘掉的,还有农田、庄稼、果园。如果没有炊烟从高高的屋顶上方的烟囱里徐徐飘出,大雪中的村庄就是一个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类蜷缩在棉被里,犹如昆虫蜷缩在泥土之中。最好,这一觉睡去,一直到春天才会苏醒。可是,这只能是人类的理想。袅袅飘出的炊烟,将村庄的日常琐碎缓缓揭开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为热气而融化的雪,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而那些缓慢的,没有来得及落下的,便成为透明的冰溜,整齐地挂在屋檐下,给仰头看它的孩子,平添一份单纯的喜乐。

最初的时候,雪每天都安安静静地飘着。人们穿着棉袄,在雪里慢慢走着,并不觉得那雪落在脸上,或者钻入领子里有多么凉。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听起来倒像是傍晚寺庙里的钟声,一下一下地将人的思绪拉得很远。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着玩,倒地时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觉得有什么。揉一揉红肿的手心,继续吸着长长的鼻涕,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们到人家去串门,走到门口,总是很有礼貌地跺一跺脚上的雪,这才漾着一脸笑,推开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门,向人寒暄问好。

但腊月一到,雪再飘起来,就带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片,于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冻萝卜,还是红心的。脸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样,红彤彤的。一觉醒来,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冻得胖大了一圈。这时,女人们再让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做点诸如喂鸡喂鸭的活计,他们没准就哼哼唧唧起来。当然,哼唧完了还是该干的就干,否则爹娘一个铁板烧过来,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这时的老人们,喘息声也缓慢下来。似乎那些气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毕的田地里,并跟着麦子和蚯蚓一起,被这一场场没完没了的雪,埋在冰封的地下。于是他们便借着仅剩一半的气力,苟延残喘着,一日日挨着不知何时会有终结的雪天。

整个的村庄,安静地如同睡了过去,只有雪正漫天飞舞,无休无止。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泰安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草原文学奖、银雀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长篇小说《试婚》刊发《十月》长篇号(2010.1),同时在台湾出版繁体版。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