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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赢家的故事里,那些成为代价的人被刻意忽略了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公众号) | 陈楸帆  2020年04月28日17:50

中国这几年流行一个词叫“人生赢家”,非常值得寻味。可以这么说,幸福是没有标准的,输赢是有标准的,而且是一场零和游戏,有赢就有输,赢家拿走桌上的筹码,输家赔上身家、脸面甚至性命。一个词的流行,能够窥见一个时代的症候,无论你愿意与否,在说出、听到、思索这个词语之时,便或多或少地落入其背后更宏大的价值框架当中。

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生赢家”朋友,从世俗角度看,无一例外都是人中龙凤,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他们肩负企业、股东、员工、家人层层叠加的期望与责任,身上毫无疑问都有一些共性:勤勉、进取、自律、理性、追求效能最大化……当然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累。这种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劳消耗,更是精神上的长期高压。

于是,我见证了一些“人生赢家”的“史诗级失败”,这个词一般用于游戏中,众人寄予厚望的某件事物、某场战役最终轰然倒地,一地鸡毛。这里面,有锒铛入狱的亿万富翁,有抑郁崩溃的创业新贵,有妻离子散的科技英才。我并没有任何道德立场或预设去评判他人的人生,他们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这条通往“成功”道路上倒下的人。跟随者大多时候是健忘的,就像股市里的散户,或是赌桌上的新手,他们只会选择性地记住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也就是赢家的故事,而刻意忽视那些代价。

对于写作者来说,更值得关注的往往是成为代价的那一部分人。我们经常会被告知,在一个结构性转型的社会里,代价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如同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产业工人,信息化进程中的边缘人群,经济快速发展中的环境污染……等等。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Tunnel Vision”,大致可以翻译成“隧道视觉”,但我觉得更合适的说法是“一孔之见”。说的是车辆高速行驶时,司机越注视远方,视野越窄,注意力集中于中心而置两侧于不顾,越容易发生意外。不可否认,“隧道视觉”对于提升效率、强化目标感是有帮助的,但也造成视野之外的边缘地带,便堂而皇之地被纳入盲区,成为可牺牲的代价。

一段高速公路上的旅途如此,对于人生、企业、国家、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借助这篇貌似荒诞抽离的科幻小说,其实是希望告诉每一个人,在既定的通往“胜利”、“成功“、”伟大“的高速路上蒙眼狂奔之际,或许在你能够选择的范围之内,换换档、踩踩刹车,停下来看看周围的风景,想一想你究竟要去哪里,想一想究竟谁是那个代价。

或许你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赢家圣地(节选)

文 | 陈楸帆

吴谓走到那个按钮旁边,那儿立着一块落满了灰尘的牌子,上面似乎密密麻麻写着一些说明文字,他四处探望,想找块东西擦干净看一看,最后只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眼镜布。

“温馨提示:进入赢家圣地的每一位玩家,都必须遵守游戏规则。这里的规则有且只有一条——玩家必须打破外界施加于自身之上的凝固状态,主动迎接改变,无论是身体的、身份的还是时空上的改变,都是人类通往下一阶段的必经之路。只有改变,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这是赢家圣地所秉承的至上信念……”

这参禅般含混不清的行文让吴谓陷入沉思,小男孩斜着脑袋说:“要不你抱着我,我来按?”

吴谓想了想,拍下了按钮。

像是隐形的蜂群从大地升起,一阵嗡嗡的电流声如波浪般涌出,在巨大的快乐机器间窜动,带来生气。似乎这个巨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从睡梦中苏醒,一切都开始为这两人忙碌地运转起来。

“谢谢叔叔。”小男孩眨巴了一下眼睛,乖巧地对吴谓说。

这表情似乎勾起了吴谓某段回忆,却又瞬间被眼前这宏大而喧哗的热闹庆典打乱了思绪。

吴谓和小男孩玩了过山车、旋转木马、摩天轮……还有各种赢取奖品的复古射击小游戏,奇怪的是那些奖品居然还在,还能自动送到他们面前。小男孩几乎都抱不动了,吴谓找了个储物柜才把那些奖品都塞了进去,换回一把带着金色号码牌的钥匙。

他们心照不宣地把火箭留到了最后。小男孩沿着长长的舷梯爬上平台,突然转过头来朝地面上等着的吴谓使劲挥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这上面说需要两个人——”

“什么——”吴谓大声喊着,声音在风里四散。

“正副驾驶员——不然没法开动!”

“好吧……”吴谓一边咕囔着一边不情愿地往上爬。上次他玩这种娱乐项目还是三年前,被两个孩子缠得不行,他才勉为其难地陪着在海盗船里大呼小叫了一通。但打心眼儿里,他对这种追逐感官刺激的游戏并无兴趣,并且认为那些热衷于此的人有着某种对高风险生活方式的病态偏好,总有一天会害死自己。

他不敢看向脚下的地面,高处的风摇撼着舷梯,舷梯微微震颤,他的腿有点发软。

吴谓终于双手双脚着地趴在舱门口,小男孩却已经坐在正驾驶的位子上,全副武装,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快点,你怎么那么慢,真的是老人家哦。”

吴谓好气又好笑地进了驾驶舱,舱门在他身后关上,齿轮咬合,发出沉闷的响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舱里的装饰和仪表盘还真像那么回事。小男孩摸摸这里又碰碰那里,兴奋得停不下来。

“别乱碰,碰坏了我们就完蛋了。”

“你先把安全带系好,我们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

“坐好了!”小男孩似乎没有听见吴谓的问话,只是重重拍下仪表盘上如卡通片般醒目的红色按钮,一阵奇怪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吴谓以为只是老式电子游戏机的八位模拟音效,但紧接着座椅连带着整个人,甚至整个船舱都开始剧烈而持续地震动起来,一点也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他开始恐慌起来,忙乱地扯着身上的安全带,以为这台老旧机器哪里发生了故障,就快要爆炸的样子,安全带却死死卡住,纹丝不动。

身边的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吴谓以为他是因为害怕,正想安抚一下,扭头却看见小男孩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喔嗬!!我们要飞了——”

还没等吴谓回应小男孩荒谬的说法,一股巨大的加速度将他重重压在座椅上,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五脏六腑被震得翻腾不止,肾上腺素快速分泌让他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在万分惊恐中,他以为自己就要挂掉了,许多往事如电影残片高速回放,掠过眼前。

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光线由橘红变成暗紫,火箭真的升空了。一个蓝色发光物体出现在视野中,如此巨大澄澈,他花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那就是地球。

这怎么可能呢?在那一瞬间闪过吴谓脑中的,竟然是该如何向妻子解释这一切。但随即一阵更猛烈的加速度袭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冷的流水让吴谓醒来。他发现自己倒悬着,头发泡在水里,身体仍牢牢地被绑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小男孩被困在离水面更近的一侧,咿哇乱叫,努力将半个脑袋探出水面。水正不断从破损的舱门处涌进来,使得倾斜的水位不断上升,很快将会把两人都淹没。

“快!快救我啊——”小男孩发出小动物般的咕囔,不时被水呛到。

“这玩意儿怎么解开啊……有没有什么按钮……”吴谓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可越是挣扎,那安全带就收得越紧,像蛛丝般层层包裹,让人无比绝望。

“……我快不行了……”小男孩的声音消失在水中,只剩下一串气泡凌乱破碎。

“……坚持住!”

吴谓深吸一口气,将头探入水面,瞪大双眼,试图寻找到解开安全带的机关,可原本应该是按扣的地方,如今却没有任何可以拆解分开的结构,这简直让他精神崩溃。他努力拽了拽系带连接座椅的部位,坚不可摧。他无计可施,只能再把头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吴谓惊讶地发现,在生死面前,人的潜能能得到无限的激发,所有日常的琐碎烦恼,全都变得如微尘般不值一提,被注意力抛之脑后。而所有的认知资源全都被放到求生上来,一个又一个的方案如气泡般浮现随即破灭,他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任何常规的逻辑与理性都无法拯救他,更遑论那个小男孩。

拍下START按钮前的那段说明文字突然无端蹦出,吴谓被其中的几个字眼所激发:改变,凝固,身体。莫非这正是游戏的一部分?可是我要怎么改变自己的状态?

水已经没到他的下巴,马上就要阻断氧气。吴谓已经没有时间再思考,他放弃了抵抗,全身放松,沉入水中,任由冰冷的液体充斥自己的五官腔体。如果这是个游戏,那所有的角色技能必须有触发机制,就像《超级马里奥兄弟》里的蘑菇。

他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试。

吴谓与自己身体中的本能搏斗着,亿万年来形成的恐惧反应模式让他下意识地封锁呼吸道,阻止水进入自己的肺部,但当他完全放松身体之后,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窒息,相反却呼吸得更加顺畅。

这也许就是规则里所说的改变?

他尝试着将身体从安全带里挣脱出来,一切都像是在瞬间发生的,他的四肢变得柔软无骨,身体变得扁平,似一条海鳗般滑溜地从被紧缚的躯壳中游出。他感受到了自由,但同时又想起了小男孩,那个等待着被自己拯救的生命。

可是另一个座椅已然空空如也。

吴谓奋力在幽暗水面下寻找着小男孩的踪影,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出船舱。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暮色微露,在海天相接之处有紫色薄雾如轻纱浮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

“就知道你没问题的。”

吴谓猛地扭头,看到同样浑身赤裸的小男孩坐在逐渐下沉的船舱顶上,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你……这究竟是在哪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就是赢家圣地啊,不是你自己选择要来的吗?”

“我……这是虚拟现实?还是什么人造幻觉?”吴谓看着自己的双手,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这些很重要吗?难道你应该问的不是怎么离开这里吗?”

吴谓环顾四周,他赤裸的身体轻盈地漂浮在水中,不冷也不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一种纯然天成、回归赤子的自由感,毫无拘束与负累,仿佛下一秒钟便可以突破重力,翱翔天际。所有令人窒息的灰暗现实都可以被抛到脑后,眼前只有纯粹的自我探索。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不妨做得久一点。

“所有这一切都是柳老师创造出来的?”

“不完全是,他提供了部分核心理论依据。”

“所以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小男孩笑了笑,纵身一跃,在水面扑起浪花,倏忽间像鱼儿般快速向前游去,清脆的回答飘荡在空气里。

“我就是你的领路人呀——”

吴谓跟随着小男孩,像鱼儿一般划开海面,高高跃起又落下,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抵达岸边。他并没有感到疲惫,如果这并非系统预先设定的效果,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这跟现实完全不一样。

他想起自己有时在办公室里枯坐上一天,就算什么也不干,到下班时也会感觉精疲力竭,像被榨干的橘子。

也许这也是另一种系统设置吧。

两人从夜晚的海里走来,身形逐渐变高,踏上细腻的沙滩,海风拂过,竟有凉意。吴谓抱起双臂,扭头看小男孩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装,十分清爽。

“连身体都能变,为什么不添件衣服。”小男孩笑说。

吴谓若有所思,他皮肤上出现了一层雾气般流动不定的物质,颜色与样式经过几轮转换后,终于凝固下来,还是他所习惯的商务休闲装。人往往习惯了一样东西之后就很难改变,哪怕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吴谓望向岛屿深处,在丛林背后,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似乎隐藏着一座城镇。

“你满足了我的愿望,现在该轮到我满足你的愿望了。”小男孩眨眨眼,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微微2.0好了。”

“微微……2.0?”吴谓搜索着记忆,这个名字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或者只是随机取名的AI角色。

“话说回来,你觉得名字还重要吗?”

小男孩兀自走去,消失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间,不知何处传来无名鸟兽的啸叫,吴谓赶紧跟上。

丛林中的一切都如此精细真实,蛛网的微弱反光,藤蔓植物上滴落的露珠,从脚边滑过虫豸的细碎脚步声。吴谓惊叹于这一切被虚拟得如此真实,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吴用用和谢天天,以及他们那代人所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作为2030年后出生的一代人,他们被媒体称为“V一代”或“虚拟一代”(V-Gen),是虚拟世界的原住民。对于前面几代人来说十分纠结的“真实”与“虚拟”的界限,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又都是虚拟的,只有有趣和无聊之分。适应视野中出现的叠加信息、奇怪物体以及频繁切换的虚拟界面,就像吃饭、睡觉、走路一样平常。

儿子吴用用大部分时间都在虚拟游戏中,就像在经典科幻小说《头号玩家》所描写的大型虚拟现实游戏《绿洲》那样,只不过换了个名字。传统大型多人在线游戏可以让成千上万名玩家通过互联网互相连接,共存于同一个虚拟世界中,但总体来说只是一个世界或者几个小星球。玩家也只能通过二维的视角,也就是电脑显示屏,来接触这个小小的在线世界——能实现互动的工具也仅仅只有键盘和鼠标而已。

而在《绿洲》中,系统提供了数千个高拟真度的三维世界供人探索,它是一个“开放式的现实”,每一个玩家都可以创建自己的世界,设计自己全新的身体。

“在《绿洲》里,肥佬可以变瘦,丑人可以变美,生性羞涩的人可以变得活泼,甚至成为为所欲为的歹徒。你也可以改写你的名字、年龄、性别、种族、身高、体重、声音、发色,乃至骨骼结构。你甚至可以放弃人类的身份,当个精灵、食人魔、外星人,或者其他电影、小说、神话里才有的生物……”

吴用用把这段话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设置为自己进入游戏时需要反复聆听的教诲,就像是某种受洗仪式。

想起儿子,吴谓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新的一代人完全不像自己少年时,需要遵循由老师或者学校,换句话说,成人世界所指定的一整套规则,越适应规则的孩子能得到的奖赏越多。所以我们的整个教育系统其实不是在培养孩子,而是在制造成人。

而在吴用用的游戏里,每个世界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规则,无论是物理规则还是社会规则。可以是零重力环境或者土星光环上,可以是黑魔法时代或者凭仗蛮力的罗马斗兽场,穿越于星门之间的太空歌剧,可以是硅基生物之间独特的脉冲交流,也可以是将感官完全错置的通感世界……在这里,只有想象力才是现实的边界。

微微2.0不时回头看吴谓一眼,这让吴谓回想起在船舱里的惊险一幕,他也开始理解儿子所沉迷的世界,那种可以随意改变自己感官信号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借助穿着的体感服可以同步体验他人所有身体感受,但这种感受又是通过另一个人的体感服传递而来,看似真实的感官体验其实却经历了两层中介的作用,倘若我们再加上经由操控虚拟化身进而遥距传感来自真实世界的传感器数据,则是三重中介。我们已经无法分辨每一层之间的区别,从感官角度看,真实与虚拟其实就是一回事。

为了防止沉迷,每隔一段时间系统会自动切换到真实场景模式以维持“现实感”,但玩家可以通过虚拟货币换取更长的间隔时间。事实上,整个虚拟世界的经济体系都建立在“体验”基础上,你可以通过创造虚拟物体、提供虚拟服务或售卖虚拟体验来换取虚拟货币,体验的想象力、独特性及对人类生理心理机制的洞察力将决定其价值。

吴用用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体验创造者,他擅长在游戏世界里寻找最为危险最为人迹罕至的边疆,并选择适当的虚拟化身,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体验。他凭借着这种特殊的天赋和技能已经赚取了不少虚拟货币,并赢得了一定的声誉。他希望能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而不是像传统的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进入高等学府,和另外数万名来自全世界的学生一起竞争,最后取得某个天知道有什么用的学位。

毕竟后者是吴谓所熟悉的赢家模式,他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复制这种成功。这也是他和妻子谢爽之间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一。

妻子希望让儿子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哪怕以世俗标准衡量不那么成功,但至少能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她永远不会说出口的下半句潜台词是“而不是像他爸一样”。

吴谓心知肚明,为此他经常报复性地威胁儿子说,如果他不去上学,就会申请封禁他的游戏账号。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一样的。

而在女儿谢天天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到了。”微微2.0打断吴谓的沉思。吴谓抬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毫无疑问这座小镇是为他吴谓量身打造的。每一处场景都是他所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公寓到停车场,到写字楼的电梯、办公室,甚至每天午后小憩的咖啡馆,都丝毫不差地被复制出来。

不单单是复制一次,而是加倍奉送,所有的场景都乘以七,然后以空间叠加的方式组合起来,形成一座迷你小镇的形态。

“这是什么?”吴谓不知该作何反应,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系统虚拟出来的,但当一个人有机会以如此具体而微的方式窥探自己生活的全貌时,还是不免被这局促而琐屑不堪的匮乏感所震撼。

“你的愿望。”微微2.0轻巧地回答,“你不是希望看到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吗?”

“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像是同样的电影片段拷贝七遍同时播放,却如复制DNA产生了变异,每个片段的细节都有些许差别。

吴谓看到七层一模一样的公寓楼里,妻子与儿女以同样的步调行动着,准备晚餐,沉浸游戏,或是呆滞地望着虚空。七辆车子先后进入地库,七个吴谓在驾驶座上沉默许久,离开车厢,进入电梯,肩并着肩,却如同面对陌生人般视而不见。他们进入不同的楼层,敲开每一扇门,面对同样的谢爽、吴用用和谢天天。每一个吴谓说出的话,做出的举动,虽有不同,但大差不差,引发家人做出反应,导向不同的剧情发展。

无论如何,这七条故事线都同样的乏味。

“这是游戏吗?”吴谓问微微2.0。

“这是你的生活。”微微2.0回答。

“可为什么是七?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

“可以是任何一个更大或更小的数字,只不过是经过反复迭代之后收敛到七,这是对你的感官系统友好的数字。”

吴谓不确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微微2.0话里的含意。

“你不想进去看看吗?”微微2.0微笑着问道。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变量。”

“不同之处在于,你可以把脚伸进别人的鞋里。”微微2.0又眨眨眼。

“什么意思?”

“我带你试试。”

他们走近那栋公寓,还没等吴谓试图制止,微微2.0就按响了门铃。是吴用用开的门,吴谓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正在琢磨应该开口说点什么,可微微2.0却把他的手一攥,两人如孙悟空般“跃入”了吴用用的身体里。之所以说“跃入”,是因为所有视线角度的转变都是瞬间完成的,没有更好的词语能够形容这种古怪的感觉。

吴谓用儿子的眼睛去看,用儿子的耳朵去听,甚至所有的心理活动,他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谁啊?”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阵混杂着厌烦与恐惧的感受升起。

“外面没人。不知道谁恶作剧。”儿子怯怯回答。

“该不会是你幻听了吧,让你少玩点游戏。”父亲或另一个吴谓冷硬回道。

“哦……”他明显感觉到儿子内心的抵触情绪,似乎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吴用用的身上,这已经成为一种父子交流的定式,而儿子所能做的只有逃避。

“别玩了,帮你妈收拾一下桌子吃饭了。”

“哦……”

儿子怀着满心的不情愿坐到桌上,对食物兴趣缺乏,对父亲更是如同隔着一扇透明的屏障。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流。吴谓从未想过自己在儿子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他总以为自己每天为家人辛劳,回到家中理应得到尊重和善待。他试图改变儿子的想法,主动摆出友好的沟通姿态,以儿子的身份主动挑起话题。

“爸,今天在公司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另一个吴谓抬了抬眼睛,满脸的不耐烦:“上班能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

“那你还每天在公司待那么久。”

“还不是为了你们两台‘碎钞机’,学费谁掏?游戏谁买?吃喝拉撒睡不都是钱。”

躲在儿子身体里的吴谓几乎想冲上去抽自己一巴掌,可他没有,毕竟自己只是客人,而且儿子打老子似乎有点违背自己立下的规矩。他只能沉默地埋头吃饭。来自儿子的情绪和自己生发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如牛奶和咖啡,漩涡中分不清界限。这种感觉过于奇妙了。

“要不要换个人试试?”微微2.0的声音在吴谓耳边响起,“试试你妻子?”

还没等吴谓回应,他们又是一跃,已经从饭桌的这头“跃入”正端着菜上桌的谢爽身上。

一阵强烈的疲惫如浸水棉被般包裹住吴谓的身心,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可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衣服要洗要晾,孩子功课要辅导,家里要打扫,明天还得去看望生病的亲戚。可这一切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己的丈夫都不闻不问,似乎与他毫无干系。谢爽放下菜,看了一眼吴谓,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半点慰藉,可是没有,他只是自顾刷着工作邮件,对眼前这个忙乱了一整天的爱人视而不见。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多久了,好几年了吧。吴谓分明感到自己心里一凉一沉,那是妻子的心慢慢枯死的信号。甚至,他感受到了悔恨,与追求新生的渴望,可随即又化为绝望。他从来没有想过妻子竟然如此厌倦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厌倦自己的另一半。

真的一点爱都没有了吗?吴谓不甘心地发起尝试。

“听说最近刚上的沉浸式戏剧《剧本人生》很不错,不如找时间去看看?咱们也好久没一起看戏了。”谢爽假装突然想起来,手搭在吴谓肩上。

“哦,好,找个时间。”吴谓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屏幕,肩膀不自在地耸了耸,像是下意识地要甩开这额外的负担。

“最后一场是周五晚上。”

“周五晚上……我看看,好像有会诶。”吴谓声音里露出一丝制式化的为难。

“能不能推了?就这一次。”

“亲爱的,这关系到我下半年的业绩能不能达标,说好了,下次一定陪你。”

谢爽内心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她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说好了永远说不好,下一次总有再下一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做这种愚蠢的尝试,甚至带有一种自取其辱的羞耻感。她只想赶紧吃完这顿饭,干完所有家务,躲回自己的床上,躲进那些愚蠢而无害的搞笑视频节目里。

附在妻子身上的吴谓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他恶心、头痛、想吐,甚至不知道这究竟由何而来,是眼前的自己,还是漫无止境的折磨,他只想赶紧离开。

“还想看看谢天天吗?”微微2.0问道。

吴谓犹豫了,他和女儿的交流更少,天天完全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妻子嘴里所谓的“时空旅人”,根本无法预测自己在她眼中会是怎样一种形象。

尽管吴谓不是那种铁板一块的古怪宅男,也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以如此直接而沉浸的方式代入第三方的视角,甚至还能“读心”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这还是第一次。信息冲击是如此巨大,他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罢了罢了,不知道也好。吴谓,或者妻子谢爽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街道、写字楼和咖啡馆,还有下属、老板、竞争对手、服务员、路人……在他们的眼中,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甚至生活还出现了不同的平行剧本,剧情无限分岔,这么想下去似乎无休无止,让人精疲力竭。但他又无法停止想象,一旦经历过身份认知的流动,大脑中的某块区域就被激活,就像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将深深影响他今后看待自己与他人的方式。

“我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在哪儿?”

两人回复到正常的状态,坐在山坡上,看着属于吴谓一个人的小镇,七重人生如同一曲结构精巧复杂的赋格,不断交叉重复变奏,却永远无法抵达高潮。

“作为一个赢家,你在单一的价值观坐标里生活得太久太久,”微微2.0现在说话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七岁男孩,相反,更像一个比吴谓要年长智慧得多的老人,“而单一价值观总是很脆弱,就像一座沙子堆成的金字塔,一旦受到来自外部的挑战便可能引发系统性雪崩。那些自以为是人生赢家的,往往会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走上绝路。而一旦你看到了更大的图景,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吴谓看着小镇,若有所悟。

在他眼中,虚拟化身们的生活轨迹逐渐虚化加速,像高速粒子在夜色中绘出光的形状,那些形状虽然表面各异,可倘若抽象成数学模型,它们却高度一致。

正如绝大多数人的人生。

“所以老柳把你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给我们这种人传道授业解惑的?”

微微2.0眨眨眼:“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原标题:谁是那个代价? ——《赢家圣地》创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