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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0年第2期|江锦灵:宁都的秋

来源:《星火》2020年第2期 | 江锦灵  2020年04月27日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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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7日晚,风乍起,昭告变天。

经资溪,绕浮梁,从宁都回到余干,动荡的夜色才趋于纯粹且无虞。因此也怅然若失,如安分的路灯落寞在蒙太奇的街市。我是最晚一批返回自己小城的剧组人员,暗合完美收官的意味,夹带宁都暖色,至少可以焐暖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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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星火》摄制组是美的概括者、发言人,但不会做终结者。其短视频的拍摄,致力发掘当地最本质最原始的美,与之相融,助其发酵,酿出短短几分钟的醉。秋季片《攀登自己》,仿佛已将整个秋天的气韵和风流都用完。冬天虽已迫不及待地候场,但唯独对我们和宁都耐心备至。

面对镜头,宁都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坦诚相见:高的翠微峰,绿的茶园,黄脐橙园,悠长的乡道,枯瘦的落叶……

最富有耐心的,莫过于导演和摄像。为了两分多钟的成片,要花费两天多时间东奔西突,要等最好的阳光,选最佳的角度,还要一一招呼演员以最适宜的状态各就各位、各行各道。道具多半就地取材,在对坊乡脐橙园的取景地,没有谁刻意布置,脐橙分布在各个角落,枝头上,草地上,整装待发的卡车上,任性地黄,不求圆满,更不施粉黛,自然赋予什么,就领受什么。有些还裂开了身子,就裂开呗,若是刚掉落的,还可窥见泄露的果肉,莹润可人,似乎能从中拧出液体的糖。阳光如水一样浸入,就消融在里头,它们应该被上帝吻了一下。

果园,可谓大地的糖罐,而且罐口永远是敞开的,经得起光、水、气、夜色和世俗的稀释。一抓一抓的脐橙是蘸了秋阳的糖果,凝固在和煦透明的空气中,像一个个路灯的精魄集结到果园,最先甜润到的,一定是你的目光。其次才是味蕾。最后是别离后的怀恋。

阳光再辉煌灿烂,也遮掩不了脐橙的黄,它们犹如夜空的星光,那般打眼,还撩人心胃。

草未枯尽的园地,有章法却无定法地葱郁低矮的树木,有一茬没一茬地慵懒躺着瓜熟蒂落的脐橙,如同油画中不慎掉落的颜料和色块。如果有一处适宜的视角鸟瞰,整个脐橙园就是一幅立体油画,宁都就是一块偌大的画布。果园之外,汹涌着感性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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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入冬,摄制组姗姗来迟,却恰到时机。正好可以随果农的队伍在既定的油画上动一动手脚。他们要把摄影技术嫁接到收获行动的叙事中,为了尽量避免损坏画面的整体风格,导演就以阳光为唯一灯光,只请出两名女主演,以脐橙为重要道具,甚至是不可或缺的群演。

她们一触及装满脐橙的筐就入戏了。剪,摘,抬,倒,学着工作人员的手法分拣出“好果”“次果”,等待估价,劳动情节演绎得扎实而完整。她们脸上也镀了橙黄。当看了导演给出的样片,才发现两名女主演分明是配角,铺陈一地的脐橙才是主演。

之前,脐橙自然堆放一块,还达不到镜头下的构图标准,随时候场的男同胞无疑要充当剧务、道具师等角色,去搬,去捡,去铺排,去补充,以便完成摄像想要的画面素材。摄像也亲自上阵,哪里有疏漏,就往哪里扔几个脐橙补白,哪里臃肿了,就去“减肥”,尽量让俯视下的画面均匀且有节奏。

无论悬挂树上还是散落地上的脐橙,皆如一个个太阳细胞。参与剧务工作的导演一边捡拾,一边爆料张艺谋拍摄电影《英雄》时,就是专门聘请大批工人把将要摄入镜头的每一片枫叶清洗干净,只为追求一种臻于完美的画面感。原来所谓的艺术,是技术到达一定量的质变,而技术又是在不厌其烦的模仿与重复之后,蓦然地熟能生巧。拍摄过程中,还要不断修整方案,甚至一次次否定自己,抓狂的姿态只有导演内心了然。这毫无疑问是体力与艺术的相互磨合。

所幸果农们比较淳朴,极大程度地宽容我们的“作”,也不无好奇,对我们的拍摄虽不太了解,却很配合。拍摄之余,还有几位农妇直接用手揭开脐橙,示范吃法,提醒我们尽量不要用刀切,免得混入刀味(金属味),而要用手撕与掰,味道才更纯正。这样充满生活化的拍摄现场,艺术效果在悄然生成。

拍摄完毕,充当道具的这一地脐橙被我们部分性地购买,也算对果农生意的支持。其实,即便不摘不购不拍,仅徒步在果园或茶园的小径,也是极美的,不禁与夕阳同步调,步入夜色深处,走向另一番静谧,以篝火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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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是大地的流星,对于夜空的视角,也系一闪而过。从翠微峰的高度回到现实的宽度,肉身悄然酝酿一次蜕变。在夜黑的底料中,围坐的人借助火光和温热慢慢煨熟冷却的往事,恰如自然熟透而裂开的脐橙,从回忆的窗缝隙,攫出真实的果肉—所谓诉说自己的糗事,彼此分享,其实是训练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打开自己,与前一晚“原浆散文”的研讨是一脉相承的气息。这是星火驿长村导演有预谋而又用心良苦的“行为文学”。

就在篝火燃起之前,一群文青浩浩荡荡地漫步小布镇的街头,性情豪迈,颇有流浪宇宙的架势。忽而就迈进了花果山茶园,准备上缴往昔的琐碎。忽而就围成了一圈,火苗生起、升腾,冷不丁溅上夜幕,成了星光。无论此处的红色还是绿色,此刻都统一为安宁的夜色。最终我们都要在夜色中洗涤身心,装进梦的匣子,明天又能掏出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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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茶园,无疑渗透着果香,茶香就更丰盈了。相比而言,茶园整饬得更加层次分明,虽绿得小心翼翼,但能安抚人的视线与心境。阳光洒进来,也会被绿化,留下殷实的暖融。在茶园,可以尽情地抬眸、望远,可以随地卧躺,任自己变成一棵茶树,微漾出一缕缕轻风。如果能把风筝放起来更好,就像我们跃跃欲飞的心绪。高低曲折的木质小径,提示步履,宜缓不宜急,宜静不宜动。

不想以惬意、闲适来形容彼时的心境,太过小资,事实上根本没有精准的词汇可以贴切地表达。在大自然与人的相互交融下,人造的词句往往捉襟见肘。

且不说徒步,就是单纯地自驾,也是畅快至极的。宁都乡间的许多公路深情呼唤车流如水流的状态,那样,景致可以变成液态的,在视线里铺张浪费,均衡节奏地流溢;路旁无论是收割过的田地,还是成排的枫树、银杏,皆透露出油画的质地,会次第点亮眼眸,从而温热内心潜藏的文艺细菌。

城区就稍逊风情了,毕竟招牌过多;即使景区和乡村,只要有广告牌或宣传栏,就存在审美的漏洞与隔阂。因此,摄像师总是尽可能避开纵横空中的电线,避让写真的广告等拙劣的人为制造。因为它们违背自然的架构与律动。

鲜有人怀疑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窃以为,艺术高不过自然。道法自然,《星火》短片摄制组将此作为基本原理遵循。在自然中掌镜,人的着装要向自然的色调妥协,人的神情更要像脐橙像枫叶像卵石一样自然。为了自然,镜头必须一次次自我折腾,乃至折磨。人生的腾挪,最终不也是为了最终的自然吗?肉体都要回归自然。

后期的修图和剪辑,也只是将自然的血肉与纹理更好地呈现与描绘。

还要处理好预设与生成的关系。必须有丰沛的预设,但最精妙最能彰显艺术含金量的,却是即时的生成,因为大自然是随时变幻的,人再缜密,也永远赶不上大自然不近人情的率性,所以才有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随机应变等概念,屡试不爽于表述,而向自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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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喝那么鲜美的现榨果汁,亲口鉴定,是纯正的原浆,比我想象中的要香甜。谁说饭馆里的果汁若不放糖就不甜,那多半是水兑多了,是生意人没有或舍不得掏出自然的诚信。

不好意思再要第二杯,虽然工作人员不断在阳光下现榨。对美的攫取,我一贯秉持固执的分寸感。在果园,因地势而摆放的桌椅,仿佛刚从大地长出的,桌布竟没有违和感,就像从就近的阳光中空气中随手扯出的一块布料,铺垫在桌面犹如草铺陈在地面。采撷了一些果园及附近山野的花草,点缀其上,就能随时举办一个田园风格的沙龙。很多所谓的研讨会,不妨借鉴这个方案。

阳光下,大家即兴发言,自由交谈,无需主持和口才。在自然中,照搬会议厅的氛围是可笑而滑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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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援翠微峰的滑稽与可笑,却是被人容忍且心领神会的。按实际数据,翠微峰并不高,只是把攀爬的难度提升,把小径拎成天梯,把攀援的人藏匿在腹地,把光天化日下的行动变成隐秘之旅。

经春历夏而秋,这是《星火》镜头第一次投向制高点—翠微峰,意蕴着《星火》也在不断地挑战自己,是对短视频名称最恰如其分的注解。

“天梯”中更有一段山路,非狭窄和陡峭可准确形容,根本不是常规意义的路,而是一个个人为凿斫而出的抓手,或索性楔入钢铁的肋骨,我们才得以不顾形象乃至忘乎人样地,像猴子一般艰险而刺激地腾挪到峰顶。后来观看成片时才后怕,鲜明感受到我们是在翠微峰的肠道蠕行,更像背负着巨石作引体向上运动,空气只能挤进来,阳光根本找不到切入口,要么一线天,要么山石即天。

必须补充的是,在饮用水、小背包,甚至手机都暂离人身的情势下,《星火》旗帜却悄然地暂敛声色,被当地颇有登山经验的诗人执着地携带,随我们一起登攀,更像是一种精神象征。经历几乎垂直的七拐八弯,穿插,挤让,才能向着蓝天白云兑现豁然开朗。旗帜被风抽出,肆意招展,一如我们的呼吸和呐喊。鸟瞰不远处的宁都小城,凡是人为的景致皆渺小而零散;自然的,都雄浑广阔。

一切光芒、框架、纹理和情节,都神奇地收纳在镜头里,有一群星火人把宁都仅存的秋意,悉数收割而归,经数日酿制、打包,向宁都也向文青反馈一个文艺之秋。

就此,宁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秋天。

江锦灵,江西余干人,教师。星火余干锦书驿驿长,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江西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