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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3期|句芒云路:谁把花放在枯叶上(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3期 | 句芒云路  2020年04月27日07:51

等我为你把泪流尽

等我为你把歌唱完

我们爱的契约不刻在水上

我们恨的诅咒不施在风中

——松桃苗族情歌(译文)

细雨在铜城半空或交合或交错,编织串连成一道似是而非、似有还无的帘子。

隔着这道帘子,仓静坐在服装店里看着窗口斜上方矩形的天空发呆。这座黔东北小城,总是一入秋就开始湿冷起来。旁边店里播放着一些不知内容的外文歌曲,声音时而幽婉时而激越,把街道的喧嚣搅和得更加混沌。心里藏着事,听觉也变得异常,有那么一刻,仓静突然感觉跌宕起伏的音乐与车流人海汇成一条大河,向她不断翻涌而来,好像要将她吞没一般。

九点一刻,仓静见到了电话里自称崇明四姑的女人。单薄矮细的个子,直挺挺站在积着泥迹和蜘蛛网的霓虹灯下,像一道与身体失散的影子。黑衣,黑裤,黑鞋,手中的伞也是黑的,合伙挟持她脸上贴着骨头的苍白。雨水在她头顶的伞布上汇聚成珠,仓皇坠落,划下一溜溜半透明的莹白。

“谢谢你肯去看崇明。”女人认出仓静后微微弯了下腰,嘴唇向左右延展开一个弧度,但空有微笑的形状,实在搪塞不住眼底快满溢出来的悲戚。一身黑的女人连束在脑后的长发也黑得出奇,脸庞和五官的线条却有着男性的坚硬,宽下巴边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给人一种变性手术没彻底的错觉。

“不客气,说来该是我谢你。”仓静说着推开贴有“欢迎光临”字样的钢化玻璃门,后者却往后退,说:“我们抓紧走吧,这段时间在修路,从铜城到迓驾镇上要两个多小时,转到村里又还要些时间。你这边都安排好了吗?”

仓静点头说好,折回店里取出双肩背包,再拿上先前买的一提牛奶饮料和一袋水晶苹果。在门边斜立的试衣镜前,仓静快速但极认真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眉目精致,神情淡定,衣着的色彩和搭配没有什么不妥,头发全部向后盘扎成一个髻,凸显出白皙紧致的下巴和颈部。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四姑执意帮忙提饮料,仓静只好递过去,不由得又从侧面细打量了下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人:要说是崇明的姑姑,未免太年轻了些,看样子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即使没有一身黑的反衬,她的皮肤也很白,而且白得细腻缜密,这样的皮肤却附生在男人般的五官轮廓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以仓静审美眼光来看,黑是最不好演绎的颜色,女人把黑笼在身上,要是黑得不统一、不扎实,或是气质压不住,便会立马泄露出灰败、暮气和寒酸。但身边的女人完全不在此列,黑是她身上的皮肤和铠甲。

“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真不敢相信你是崇明的四姑。”仓静把座位调好,发动引擎,转头看四姑还在四下寻找安全带的锁扣,便伸手帮了帮她,然后才系自己的。连安全带都系不利索,果真是乡下人。仓静内心不无鄙夷,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可能不太适应安全带的束缚,副驾驶座上的四姑背挺得很僵,深灰色的安全带把她的身体斜分成了两半,看上去像具被绑起来的木偶。听到仓静的话,她讪讪地笑了笑:“我们家在迓驾是个大家族,在我上面有五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崇明是我二哥的大儿子,我是他最小的姑姑。”

“记得崇明说过,你们迓驾是个鸡鸣闻三省的地方,具体挨着哪里呢?”仓静继续问道。

“湖南的茶硐,重庆的雅江。”

“你说的茶硐,听着怎么那么熟悉……”

“好多外地人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都是因为看了沈从文先生的《边城》。”

“……”

之后一路便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仓静不是健谈的人,面对这个因为崇明才初次发生交集的女人,仓静自然希望能听到她说说崇明的事情。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可能任何牵扯到崇明的话题,都只会让彼此难过,便不好主动去挑起。其实要说的、要问的,之前在电话里都已经说完、问完了。

接到四姑电话的前两天,仓静接到过崇明父亲的电话。老人用低沉、哀伤但依然透露着庄重的语调央求说,“小静,你来看一下崇明吧,已经两三天不肯吃东西了,谁的话都不听。他心里一直有你,我们……”电话是在家里接的,丈夫叼着烟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目光一直粘在电视屏幕上,猛地斜瞟一眼过来:“是哪个?”丈夫的话音里有种审问的凌厉,仓静心里一哆嗦,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我不需要”,然后挂断电话。她随口扯了个谎:“这些装修公司的,一天到晚打骚扰电话。”手机放回口袋,俨然揣了颗不定时炸弹,怕老人再次打来,又跑到卫生间把电话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崇明癌症了。晚期。但知道是一回事,去不去见、怎么去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仓静在惶惶中煎熬着,身体像打湿了半边的羽毛,飘不起来也沉不下去。今天来店里不久,手机又打进一个陌生电话,不是崇明的父亲,是四姑。没有家人在旁,还有嘈杂的车流人海做掩护,仓静从容了很多,不过在将近半个小时的通话里,她基本上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仓静后来回想才体会到,四姑在打电话之前,一定审时度势算好了她方便接电话的时间,也一定是站在她的角度预想好了该说什么,然后一出口就拿住了她的“七寸”。

四姑说,“崇明爱你,你也爱过他。那几年,崇明为你闹离婚,没成,病多半是闷出来的……”

四姑又说,“知道你也很为难,但你看他都这个样子了,还对你牵肠挂肚的,怎么都该去看看吧?你去帮我们好生劝劝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他会听你的……”

四姑最后说,“你去就只见他一个人,其他人我都会想办法支开的。我保证!你别让家里边的人知道就行。”

是啊,怎么都该去告个别的,如果能劝说崇明振作起来,多活几年,那同时也是在帮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该是多大的好事啊。挂断四姑电话的时候,仓静把所有的顾虑和牵绊也同时挂断了,心想着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回来就被扫地出门,这一面,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都是要见的。

依照四姑的指引,仓静将车驶离铜城后,便像一尾落单的鱼,蒙头盖脸地游进了草木葳蕤的腊尔山深处。与苍莽的山林相对应的,是面目可憎的道路。黑压压的云层要擒人似的,明明是八月里九、十点钟的上午,却俨然是暴雪将至的暮晚,到处浮荡着草木枯败腐烂的气息。仓静不时用眼角斜瞟坐在右手边的同伴,她线条冷硬的脸上露出镇定安详,让她心安了不少。

十一点半,人和车一起进入了迓驾境内,细雨还在飘飞,但天地却渐次豁亮起来。前方出现了一大片万寿菊,一垄接着一垄,一坡连着一坡,开得蓊蓊郁郁,像凝固的火焰,像簇拥的裙幔,在雨水中开得十分凄艳。仓静看着有些动容,不由放慢车速,把车窗按下一小格,用目光狠狠地抱了抱它们。

当四姑指着田野尽头一处花木葱茏的村落,说崇明家就是那栋贴着青色瓷砖的房子时,仓静哦了一声,心底不由得自嘲,她要是与旁人说从未来过崇明家,更从没见过他的家人,估计谁都不会相信,真是冤枉好过一场。远远看去,村里的住宅多半是砖房,小半是木房,两种无序地杂糅在一起,规模看起来像小镇又像村庄,雨水迷蒙,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户人家。

去路被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切断了。四姑说河水不深,可以开过河再停车。车入河床,只见被车轮和车身撞裂开的河水翻卷起来,激荡到空中,碎裂成一颗一颗的透明珠子,之后很快陨落、流动如常,仿佛之前的撞裂从未发生过。机械地熄火、拉手刹、合上车窗,按下安全带的红色按钮时,仓静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这时候村里没什么人走动,你放宽心,不会有人打搅你们的……我既然下了保证,就一定说到做到。”四姑说着也解掉安全带,但没有马上下车,而是透过玻璃看向斜对岸的山崖。顺着四姑的目光,仓静看到了一棵矗立在崖上的古树,树干乌黑枯焦,在顶处分流成五六根枝丫,从上到下孤零零的一片叶子都没挂。

“那是我们这里最老的枫树,可惜被雷公劈死了。”四姑在雨雾中半眯起眼睛,逆着光指向大树最低的一撇枝丫告诉仓静说,这几天早上她站在河这边看,发现太阳卡在那两根平行刺向天空的枝丫时,特别像一张流着黑色眼泪的脸。

从车子停靠的地方到崇明家,隔着两丘菜地。仓静和四姑共一把伞走,小心翼翼地踩过湿软的田坎,又绕过一道水泥砖墙才走到崇明的家门前。两楼一底的水泥房立得四平八稳,院坝两边错落堆放着水缸、胶桶、铝盆、竹扫帚等一些物什和农具,雨水落在上面,浸入或溅开,发出唏唏嚓嚓的声音。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玻璃窗后的浅紫色窗帘也是合上的。在一种病恹恹的寂静里,仓静闻到了搅和在空气和雨水中的草药味道,酸苦,腥咸,闷沉。她心头一阵怆惘,自己此行的身份和使命,何尝不是一味苦药。

“崇明在里面,进去吧。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四姑低声说道,用下巴示意左前方一扇绿漆木门,转身去了最右侧的一间屋子。仓静心里慌乱,腿脚发抖,手按在门把上迟迟不敢动,虽然与崇明的见面势在必行,但临了还是不由踟蹰。快进去吧,怎么还在浪费时间?准备让人发现吗!仓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才咬牙在门与槛之间撕开一条裂缝,脚下发出吱吱嘎嘎一串轻响,听得仓静惊心动魄。关在屋外的光不由分说地先行闯入,在屋内聚合成一道薄刃,瞬间洞穿了一截长相怪异的脖子。

“崇明。”仓静听到自己低微的声音在房间里发抖、趔趄、晃荡,幸好手脚还能正常活动,在她大脑的指挥下轻轻合拢了房门。屋里前后都嵌有玻璃窗,但窗帘是合拢的,房门关上后即又陷入灰暗之中。

“诶,仓静。”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应答的声音听起来软弱、拖沓、滞重,却带着尖厉的锯齿,割着听的人的耳朵。

“听说你出院了,我,我来看看你。”仓静控制着心跳,尽量让胸腔出来的每个字都风平浪静,节奏均匀。眼睛慢慢适应屋里灰暗的光线后,仓静看见了穿着蓝灰睡衣的崇明,也同时看见了鼓胀在他脖子中间的肉瘤。瘤太大了,顶着崇明的下巴,让他的脖子和整张脸都变形得厉害。仓静匆匆瞥了一眼便生硬地转向四周。屋里吃的用的东西不少,但归类摆放得十分整洁,中间没有任何一件女人和孩子的物品。这一切大概都是四姑的要求和安排,包括把这个家撤成一座空城,成全他们的见面。也或者,崇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怕把死亡的气味传染给其他人,把自己单独拘禁在了一边。

“你你你你……我我我我……”崇明看着仓静,我你了半天,还是没我你出什么结果。仓静不由得怆然地笑了笑。

大约有十三四年了,他们在广东的一家电子厂打工认识,同一天进的厂,同在一个车间。做零件的时候,男人负责镀金,女人负责打帮手、挂钩,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工资和零件数量挂钩,上工的时候,年轻的工友们一个比一个卖命干活,一下班就挤着时间逛街、谈恋爱。那时,崇明说话结巴的毛病在她看来反倒是个与众不同的优点,他的结巴让她感觉他是因为在意她而紧张,也让她认定他是个朴实可靠的人。当他脸红脖子粗地挤出“我喜欢你”四个字,她的心确实因为欢喜而战栗了。他和她一样,平常话也不多,但不时会给她制造一些小惊喜,逢年过节就给她买戒指,有时一买就是五六个,说喜欢看她细长的手指戴上戒指后闪闪发光的样子。恋爱一年多,她收到的戒指多到可以开一家小小的店了。这些戒指各式各样,有玉石的、塑料的,也有木质和银质的,价格应该不贵,但款式设计都非常别致。她一直以为他们会结婚,他说等到那一天要送她一枚钻石戒指,没想到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了。分手的原因是他看到她手机里有陌生男人的暧昧信息,争吵中他摔烂了她的手机,还掴了她一巴掌。作为反击,她把所有戒指都砸到了他脸上。

五六年后在桃城郊外相见,他开着拉水泥的大卡车,狂按喇叭耸立在面前,她才赫然认出嘴里叼着槟榔、面色黝黑的司机,是自己当初爱过的少年。她的车突然爆胎,以致他的车差点追尾。如果不是他反应快,可能她就死在他车轮子下了。这样的重逢实在惊心动魄,却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在他们差点相撞的马路边,他不无横蛮地将她拉拽上车。她已为人妻、人母,而他已为人夫、人父,但他还是那么冒失与莽撞,蛮横地抱住她,吻她,给她道歉,随她怎么掐他、捶他、踹他,都不肯放手。那时,他的身体健壮,心跳有力。等她终于消停了,他流着眼泪说,我们重新开始吧。她也流着眼泪说,好。

他为她闹得众叛亲离,但事实证明,他们实在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就在这当口,他的妻子又有了身孕。他给妻子说无论如何都要离婚,但妻子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来。于是,在所有人的强烈反对下,离婚的事不得不拖沓下来。她这边还没和丈夫撕破脸,只好继续过着貌合神离的生活。煎熬了五六年,他脖子上不知怎么鼓起个疱,起先没重视,随便敷了些消炎去肿的草药,没想越长越大,一检查竟是恶性肿瘤。

“不好意思,什么都没给你带来。”看到崇明直直地盯着自己,仓静从迷怔中清醒过来,边说边将饮料和苹果放在一张堆有药瓶的木桌上,但很快发现它们红得太扎眼,在满屋的晦暗中实在不合群,就又拎起放到桌子下。仓静不无歉疚地看向崇明,她该用心备点礼物。

“谢谢你来、来看我,我以为我们要下、下、下辈子才见了……”崇明依然结巴,但这个时刻听来,只像是脖子上有什么在扼着喉咙。

看到崇明眼角边突然漫起的泪水,仓静心里一阵凄惶,不由得颤抖着脚步靠近崇明,俯身摸了摸鼓胀在他脖子上的瘤。仓静摸得浑身冰凉,不知底下埋着的,是一枚威力强大的“雷”,还是一只性情乖戾的毒物。

“痛不痛?”

“痛……有、有时……整晚上痛、痛得睡、睡不着……这里……更、更痛。”崇明指了指胸口,“你、你来,就好、好多啦。”

听着这话,仓静慢慢趴倒在床铺上,张开双臂抱住了崇明。隔着厚厚的棉被,她仍能感觉他的寒冷、干枯,像一截深埋在雪地里的老树蔸。

这些场景,这些对话,和她几天来辗转反侧臆想的一模一样。

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当时没有分手,又如果他们后来没有再见面,所有的一切或将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走向和结局。

“说你是鼻咽癌,但你看你鼻子好端端的,说话吃东西也没受什么影响,十有八九是误诊。”仓静想起自己的使命,于是说起开解的话,“你别自己吓自己,会好起来的!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过段时间我陪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再检查看看!”

崇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看着、听着,不时微弱地笑笑,咳嗽两声。他的眼神没有一丝光亮,脑袋歪在床背上,脖子上的瘤以令人恐惧的角度凸显起来,黑瘦干枯的身体有一半畏缩在厚厚的棉被里,仿佛随时可能灰飞烟灭的焦炭人。

“我知道这些话你肯定都听厌烦了。”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会儿,看崇明依然默不作声,仓静把他的右手从被窝里抓出来,合在自己的手掌中,攥成一个紧紧的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把它轻轻按在自己的脸庞上。这双被癌症病毒和主人绝食行为严重破坏水分的手,像冰窖里的锈铁片。

“四姑跟我说,你爸妈已经答应,他们再不会阻止我们了。你老婆……她也答应和你离婚,两个孩子由你选,一人一个,你想全要也可以,只要你快点好起来……”

崇明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暗下去了。他哑着声音说:“我不,不知道,他、他们怎么想的……我已经、不、不想这个事了……我不、不怕死,就、就是舍、舍不得俩孩子,小允跟我说,她、她看见有、有五个人,他们在给我挖坟,他们,就、就快把我……我的坟挖、挖好了。”

正说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在几近密封的房间内听来像电闪雷鸣。“谁?!”仓静心里一颤,迅速瞥了眼发出声音的位置,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她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拉开一条小缝,只见一个身材黑瘦的少年背影正匆匆往篱笆墙跑去,小狗吠叫着追赶他,他突然回转过身来蹬腿狠狠踹了小狗一脚,小狗啊呜一声呻吟,夹着尾巴逃跑了。

“没、没事的,应、应该是,我、我的大、大儿子小应。”崇明说。

“我这样来你们家,确实太……”

“喜、喜欢,听你,那、那晚上,唱、唱的童谣,你再、再唱一次……给我、给我,听,好不?”崇明没接仓静的话,却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你先吃点东西,吃了我就给你唱,他们都说,你好几天没吃饭了。”

看到崇明点头后,仓静起身出门,走过堂屋,推门拐进厨房。

四姑正在厨房埋头洗碗,见仓静进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声音细小、雀跃:“他肯吃东西啦?!”

“嗯。”仓静应,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了一句,“刚才屋后有人,没事吧?”

“不好意思,是我大侄子小应,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躲在后面偷听你们的,”四姑说着,笑容不见了,“唉,这孩子要懂事不懂事的,崇明为了你闹离婚的时候,连他都不要了,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孩子可能有点接受不了……”

“我,我和崇明当年……”

“孩子家的,不用管他。只要崇明肯吃东西就好。”四姑从锅里舀了两碗满满的瘦肉粥,小心翼翼递到仓静面前说,“来找你之前就插电慢慢熬的,融实得好,你们两个都吃点。”

“还是去医院吧,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钱方面我帮忙想点办法。”仓静端着粥走到门槛边了,又回转头说。

“不是钱的问题,是他自己不肯。你没看到他做化疗的时候,没几天人就瘦了大半,也受罪得很。”四姑说的时候嘴角上扬,让仓静以为她要微笑,然而听到的却是一声叹息,“当然钱也是个问题……我们现在只能指望草医了。”

仓静不敢细想那些画面,端着粥逃也似地离开了厨房。

仓静把床头柜的台灯按亮,坐在旁边轻轻哼起童谣的时候,崇明静静地靠在床背边认真听着。灯光的映照下,仓静更加看清了崇明嘴角边、额头上暗黑色的褶皱,身体各处的肉皮塌陷了下去,骨头凸现了出来,往日健康时的面相荡然无存,人已经十分可怖。

仓静唱着唱着便哽咽起来。那年他们第一次看午夜电影,从影院回厂子的路上,改建中的巷道被挖得坑坑洼洼,路边只有几盏光亮微弱的路灯。他们手拉手在黑暗里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她感慨美人鱼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付出生命实在是不值得,他却反驳她说美人鱼想要的不是爱,是人的灵魂,永远不灭的灵魂。后来不知因为哪句话,她给他哼唱了一首小时听过的童谣。没想到他还一直记得。

娃娃上树打板栗

落地变成乌鸦啼

乌鸦啼,变公鸡

公鸡唱,变月亮

月亮屙屎变红薯

红薯熟,变牛犊

……

在饶有童趣的歌词和旋律里,所有东西就那样怪异地变啊变啊,变到最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又重新开始下个轮回的变幻。

听得几遍后,仍旧坐在床上的崇明跟着哼了起来。他黑瘦的手臂把仓静拉到身边,软软地搂入怀里,一会儿,又像下梯子一样,一步一步挪到仓静的手掌,颤抖着覆在上面。当回到棉被里,仓静看见了留在掌心里的东西。

是一枚银戒指,造型像一道参差开着万寿菊的栅栏,一共有十三朵,每一朵都被摩挲得明润光亮,再吹一口气就可以脱胎换骨。

“对、对不起,我没、没办法,送、送你钻、钻石戒指,这、这是最、最后一次送、送你戒指啦……那次打你,我真、真后悔……”

仓静听着,肠胃一阵痉挛,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相、相信吗,人死啦,只是变、变个地方,变、变个身体住……”崇明再次将仓静搂入怀里,用他没有长瘤的半边脸挨着她的脸,颤抖着嘴唇贴在她耳朵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对、不、起……我、也、要、变、啦。”

仓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匍匐在崇明身上低声痛哭起来。

这一刻,仓静深刻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她曾经爱过恨过也鄙夷过,但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现在,他正一点一点地变,不断往一个未知的世界陷落。在死亡面前,她的劝说毫无效力,他对她的爱,她再没有机会回应了。

两点十分,仓静轻轻掩门走出崇明家。“再见了。”仓静对着院坝上空潮湿滞重的空气轻声说。她深吸一口气,将从屋里带出来的东西在肺里捂了很久,才将它们慢慢释放出来。她没有去厨房与四姑道别,而是走到河边,蹲下,捋起衣袖,掬起河水认认真真地洗了把脸。

细雨还在飘,它织成的帘子,隔着天与地,隔着万物众生。帘子最下端的水滴碰触到河面,刚打起一个花瓣似的漩涡,就融化了,不见了。

上车。关门。发动引擎。仓静再次用安全带把自己捆绑起来。踩油门,原路返程。车驶进山野,驶进万寿菊深处,突然,她猛地一个急刹车,调转车头又折回了村里。

四五分钟后,仓静摸到了崖边被雷电劈死的古树。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突然想到了这棵古树,一想到了,便莫名觉得它是另一个崇明,必须也见一面才能走。眼前的古枫比来时在车内望时要高大几倍,估摸要六七个孩子牵手才能环抱一圈,从树根到树梢,整个树皮都已在雷电的灼烧中一寸不剩,裸露在雨水中的树身朽得千疮百孔,根上生了些苔藓,透出暗暗的灰绿。让仓静意外并动容的是,古枫旁边还长着一棵垂榕,树干大小只有古枫的三分之二。它们相挨着生长,斑驳苍老的虬根在山崖上交错旋绕,像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肢体。垂榕用它葱茂的枝丫和柔软如眸的叶子,拥着业已死亡的古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