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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蒙   2020年04月27日11:21

作者:王蒙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4月 ISBN:978-7-5212-0895-5

第一章 春风飘扬“喜”从天降

一九五八年春天,滨海县中学迁移到新址三层楼房,傅大成得到资助贫农子弟的扩大招生助学金,十七岁零七个月的他,辍学三年之后,破格补招,合格录取,成了意气生猛的“大跃进”年代高中在校学生。其根由还在于省团委机关报五四青年节征文中,傅大成获奖,成了全村、全乡、全县一直到省上引人注目的“青年农民秀才”。

县中学新宿舍楼内,依据当地习惯,没有建卫生间,住校生们沉睡中起夜,也要下楼出楼,到二百多米外体育场附近上厕所。想当初,卫生间在滨海县,意味着反卫生坏卫生绝对不卫生的臊臭腥呛,不雅气味打鼻子撞脸。这晚大成跑步出发,上完厕所缓缓回到只有臭小子汗味与某些梦遗气味的宿舍,路上,恍惚听到春风送来的一缕女孩子笑声。那时这个县尚保留着旧中国做法,高小——小学五、六年级,男女分班,初高中男女分校,只有初小与上大学后这两头,才是男女同班。大成没有姐妹,邻居没有女生,女孩儿的笑声对于大成,有点稀奇与生分。这次夜风吹送的笑声清脆活泼,天真烂漫,如流星如浪花如夜鸟啼鸣,随风渐起,擦响耳膜,掠过脸孔,弹拨抚摸身躯,挑动思绪。风因笑而迷人,笑因风而起伏。然后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恋恋不舍,复归于平静安息。于是笑声风声不再,只剩下车声、虫声,家犬夜吠,稀落的夜鸟思春,鸡笼里又偶尔传出鸡崽们相互挤踏引起的怨叹。再之后,鸟散犬止,车停人归,星光昏暗,小雨淅沥,雨声代替了没收了一切其他动静,滴滴答答饮泣般地令人战栗。

他回想着这奇异的风的笑声,笑的风声,忽然,他两眼发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转,好害怕呀,这是什么病痛吗?是晚饭吃少了?第一次青春与春夜晕眩,奇妙,恐慌,甜美。慢慢好了一点。他呻吟一声,同舍的学生有一个醒了,问他:“傅大成,你怎么啦?”

然后连续多天,大成在写一首关于春风将女孩儿的笑声吹来的诗:

笑声乘风前来

春风随笑扬波

叮叮叮

咯咯咯

风将我吹醒

风将我拂乐

笑将风引来

笑与风就此别过

春天就这样到来

春天就这样走了呵

笑在风中

笑出十里内外

笑在雨里

笑得花落花开

笑在心里

笑得冬去春来

笑动大地长空

笑亮春花春月春海

的格儿的格儿楞

依呼儿呀呼儿咳……

大成的未完成诗篇在全校传抄,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市外市外省。诗歌掌握了青年,也就要接受青年人的掌握、拾掇与再创造。传播就必定出新,接受就必定再熏制,诗与青春,当然要互相戏耍、互相改变、互相婉转。于是出现了一些烂句子:“听到了笑声如看见了你,看见了你如搂到怀里……”这其实是传播者自己的添油加醋,流传以后无人认领,被说成傅大成的词儿了。一首这样的歌被男生们唱起来了,套用二十世纪初流行歌曲作曲家黎锦晖的《葡萄仙子》曲调。而本地梆子剧团一位编剧趁势为诗戏作:微风巧倩梦,细雨缠绵天。小子岂无梦,多情许未眠。几声欢笑脆,双乳妙峰酣。喜谑随风散,玲珑滚玉盘。编剧加注说:“巧倩”是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双乳峰位于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贞峰县。

党支部宣传委员与校团总支部书记找大成谈了一次话,一个是希望他慎独、谨言,注意群众影响。一个是学校与县委团县委都高度评价他的阶级出身、思想表现、功课成绩,特别是他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与刻苦学习态度,准备在他年满十八岁时发展他入党,近期就要提名他担任校团总支部副书记……他一定要好自为之。说得傅大成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十八岁生日后几个月过去了,大成没能入党,也没有担任团总支副书记,透露出来的说法是他的《笑的风》格调不高,影响不好。暑假一到,大成几乎是蔫呆呆地回到乡下……本来诸事如意,天下太平,现在反而自觉有几分抱愧,甚至于有点灰溜溜的了。应了他们家从小就教育他的“警世通言”:“少想好事儿!”中华农村的哲学是:想好事儿,这正是一切败兴的根源。

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寒假一到,他回到农村自家,更是平地一声雷,天翻地覆:父母做主,要他与本村一位上中农女儿,比他大五岁的俊女白甜美结婚。他坚决拒绝,说自己还小。父母说不小,乡与村两级都有头面老人证明傅大成达到了结婚法定年龄二十岁,现在的十八岁之说是由于原来户口本上写错了,最早上户口时耽误了两年,把已经满地跑爱说话的大成写成了刚刚出生。有关方面对此完全认可,并已经改正了他的年龄,从十八岁变成二十;乡政府民政干事也已经准备好为他扯出结婚证书。

真善美真善美,对于大成的婚配来说,善美重于真不真。媳妇过门,将使大成妈妈腰腿病引起的家事危机全部解除,大成爸爸也要享上清福;将使毕生劳苦的双亲咽气之前看到孙子,延续香火,对得起祖宗先人。尤其是,村民乡民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能与俊煞人灵煞人喜煞人的甜美相匹配的家乡儿郎,只有本村唯一高中学生,省征文获奖秀才傅大成一人也。

还有,白家由于成分偏高,女儿心气又强,想娶她的她不嫁,她想嫁的人又找不到,她的臭美自赏,本村人的说法是“酸不溜丢”,拖到二十三不嫁人这种状态,有可能招引起广大妇女的同仇敌忾,要不就是幸灾乐祸看笑话,看祸害。据说白家上一辈人为水利与宅基地争端,得罪过邻村黄姓一族,仇家黄某某,一直想把白家成分改变成富农,将白家人从人民的队伍推搡到黄世仁南霸天附近。于是白甜美自己提出来嫁贫农出身高中学生傅大成的愿望,不无为白氏家族命运一搏的投注意味。傅大成听说后全身发烧,耳朵根红里变紫,如仙如死如光天化日偷窃被抓住,如大庭广众的场合,意外地脱落下了裤子。

白家说,他们的婚事不需要傅家拿出任何聘礼,而白家会付出相当优厚的陪嫁用品:光大城市百货店里卖的鹅绒枕头就六个,花面被子两床。大成爹娘都提醒儿子不要忘记他们因为贫穷,初中毕业后让孩子辍学三年,母亲多病,家务潦倒,困难重重……还有白甜美的聪明美丽健壮勤快手巧麻利那是全村有名的。然后三大伯六大叔、五大婶四大姨、妇女主任、书记、村长、会计、出纳,这爷爷那奶奶,除地富分子外,都来了,连新婚不久的姐姐嫂嫂们也都来找他谈心拉呱打趣,吃他的豆腐,暗示明示,他的新婚必将出现火星四溅、山花怒放、吭哧哼哧、人生奇趣盛况。全村四十五岁以下已婚育龄妇女,见到大成,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喜而贺,馋而妒,垂涎点点滴,给他加油打气,分享他的“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好梦成真的乐趣,然后分析、嘲笑、预设着白甜美足吃“嫩草”的既甜且美。至于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们,歌颂他的福气,露骨地表达着羡慕忌妒恨,同时为他的新婚第一夜献计献策,启蒙传授,口沫四溅。大成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跃进中积极进取的青年学生傅大成,不知怎样摆脱粗鄙恶心的精神污染。

大成的颠覆性认知还在于,除了他一人蒙在鼓里,全村父老,全乡高中学生,更有各方面各部门有关领导与民政工作人员,还有诸如理发员售货员妇产科医护人员,都知道他要娶媳妇了,都为傅白二家的喜事做好了准备。他已经铁定是白甜美的丈夫了,尴尬狼狈也罢,幸福美满也罢,早早过门也罢,再绷上几年也罢,大势已趋大局已定,媳妇在怀,婚姻凿实,全村全民共识,不留质疑空间,更不要想有什么变动。更离奇的是,对白家的一切,尤其是对二十三岁没出阁的白甜美坚持劣评的邻村黄氏家族,居然因了傅家的阶级成分、公众形象与人缘,因了全村加邻村第一个高中生的大局而不持异议,对傅大成兄弟,表达了坚守贫农立场与敬重斯文文化传统的善意。

手也没有拉过,话也没有说过,更没有听到过甜美的笑声,如铜铃?如破鼓?如撕帛?如锯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接触,他已经大汗淋漓,他已经几近虚脱,他已经面色苍白……村上的少数所谓“二流子”,已经联系他说要帮助他“整点药补一补”了。

这时他想起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一句话,宋朝曾慥指出:一念之差,乃至于此。一念之美,何尝不如是乎?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夕的傅大成,在环境与舆论都不容异议的条件下,忽然找到了精神出路,他应该顺着这条笔直光鲜的大路解脱自己:试想想,头一年春天的风声,假设说,干脆说,送来的非是别个,那正是白甜美大媳妇的笑声呢!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活蹦乱跳的鹿一样兔一样鱼一样的爱情啊!为什么不顺竿上爬、顺坡下驴、认定跃进春风送来的正是白甜美的甘甜美好的笑声呢?春风月老,笑声红线,春夜甜美,春雨滋润,天作之合,男女怀春。事已铁定,何不甜其甜而美其美?又岂敢岂能苦其甘而秽其美也欤?

第二章 大媳妇的力量与风景

初中毕业那年,大成母亲难产,婴儿妹死,母亲躺了半年,落下难以痊愈的腰腿病。大成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学业。那个年代高中办得很少,穷乡僻壤村落,有个小学可上,又上了初中,已经很了不起。必须感谢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什么都努全力而跃其大进,所有干部都受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生动鼓舞,自省是不是自己成了“需要击一猛掌”的“小脚女人”。傅大成乘着疾风而不是顶着疾风,以劲草姿态续上高中,后人得知他的上学故事,也许觉得新奇咄咄怪。

上高中不久,就在起夜如厕归来的毛毛雨路上,听到令他闻声起舞、恨不得满地打旋的女孩子的笑声。根据他家乡生活的经验,这笑声远的话,有风送便能达到,说不定来自三至五公里以外。这天赐的笑声居然落实为他与一个大白媳妇的姻缘。开始还扭捏抵抗,关键时刻,豁然顿悟:这就是白甜美在自家的远距离之笑,不是,也可以认定信定笃定:就是!又甜又美岂能不笑?当然。风为了甜美而送来笑声,风与笑互为表里,互作贡献,互相拥抱结合;这是诗的想象,是比现实更伟大的实现。他还相信,他应该、他可以到老到了,混沌判断评价此婚姻,但他将一直留恋这笑声,他委实痛心于自己十七八岁时硬被做成二十岁的勉强娶妻的被动——后来更时兴的词儿叫作“被劫持”,却又真真确确纾解于将笑的风声视为自己生命自觉、审美自觉、爱情自觉、男子汉自觉的天启天意,将风的笑声理解为接受为与自己进入同一被窝的媳妇的示爱之声,啊,我的春情,我的男儿的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呀,他哭了。一念之间,化苦为乐,化梗阻为畅舒;伟哉,逆来顺受,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心理功底无不胜!

而“大跃进”年代,写作《笑的风》后不久,他的县与他的学校,宿舍楼内盖起卫生间,也算学校设施的一个小小跃进。次年寒假后,实现了男女合校,跃得更进。夜半风吹小女子的笑声的奇妙感觉,很难再出现了。他也渐渐察觉到,甜美媳妇的笑声另路,他那次听到了的当然不一定就是甜美的笑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笑声风声是他听到了也感动了的,大媳妇是他抱在屋里怀里炕上的。墙里秋千墙外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隔着不知凡几的夜空与细雨,笑声美丽荒唐得人心悸痛。不是甜美的笑声也是神仙笑语,是告诉大成,已经到了与甜美百年好合的当儿啦!

更奇怪的是,“笑的风”影响了他的仕途与一生:后来代替他担任团委副书记(五九年后团总支部改为团委)的是在功课上始终与他有一拼的赵光彩,赵光彩比他实际上小四岁,而后来从干部登记表上看,是比他小六岁,因为为了结婚大成被增长了两岁。一九六一年大成他与赵光彩并肩上了外语学院,他学俄语,赵光彩学日语。赵光彩后来官运似乎不错。而他,一直热心于文学创作,也算是功成名就,成为不需要强调“著名”就当真被知晓为“著名”的“著名作家”。而绝对称得上是渔村美女的白甜美,搞得他醉得他累得他犯了两次晕眩症。甜美真好,甜美带着自己的大个子小丈夫,去县城找了白氏宗亲老中医白神仙,开了三服中药一瓶药酒,吃好了吃棒了傅大成同学。经过妥为打扮,傅大成英俊更英俊,高大更高大,精神更精神。村里乡里,都认为白甜美与傅家互择婿妻这一注子,押对了。

一九六一年,大成二十一岁,号称二十三岁,高中毕业,他考上省城外语学院,甜美生下了儿子小龙,到六三年春节,又生下闺女小凤。他们已经一儿一女,甜美也有了县城服装厂里的工作。而同时,大成又开始想,自己可能缺少了点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的拥有已经大大超过了本村阶级弟兄,他这才死乞白赖地老是想自己缺少了什么。他有了美妻,他有了儿子一龙与女儿一凤,他有了大学上也就有了脱离农村户口当知识分子当干部的前程,所以他更痛惜,他越来越知道了他的缺少,人都是这样的,人们惦记着的是他们的没有,而不是他们的已有。他应该恋过爱,可是没有;他羡慕旁人与恋人、与配偶通电话的经验,甜言蜜语也罢,嘤嘤呶呶也罢,可是他没有,他从未接到过或打给过甜美电话,他们家没有电话,甜美没有可能到乡镇上花一大笔钱给他电话,他更没有给甜美写过与收到过甜美的情书情诗;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情语,没有向他挤过一次眼睛,哪怕是向他努一努嘴。她没有向他要求过抚爱与温存。一个人,只有等到他得到了又得到了,你才知道你有多少本该有的更幸福,其实没有得到,尤其痛苦与遗憾的是,并不知道自己没有得到。看到听到老师给爱人与“对象”通电话时那副亲密或者高度随意自得的样子,他羡呆了。

而且他没有得到甜美的笑容。奇怪的是甜美很少笑,即使笑,也尽量不出声,她笑的时候常常弯下腰来,她笑的时候甚至把嘴捂住。她是在忌讳什么吗?

学而后知不足,得而后知未得,至少是领了工资后才知道自己相当穷,这就是人,提了干以后才知道自己职阶的低微。这就是人性。

再两年后,一九六五年,他高校毕业分配到了一个遥远的边市Z城,做边事译员。赵光彩则到了沿海大都市,而且,据说光彩光彩地与一个高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大学一毕业他就担任了那个大城市的团委副书记,转眼正职了。

而大成想着的是诗歌与小说,他左写右写,写了很多。他知道他已经小有声名,走过某一个角落,会吸引一点眼球。似乎有女生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依稀听见有人说起他的获奖作文,也说起他的《笑的风》,偶尔听到有人说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受到了“劝诫”。他最最不想听的却是人们言说他的“结婚”“老婆”“孩子”,还有“文盲”二字。其实白甜美不是文盲,学历是完小毕业,实际上,他感觉她具有初中毕业水准。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中学、大学,还是在Z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育龄女性,都在揭他的底呢?不可能都对他有兴趣,都关心他的婚恋。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的早婚不至于引起那么多关注。他有点不安,有点没面子,他感觉到的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想起了他被虚报年龄,爬到了一个白花花的女子身上,从而受到某些对他有兴趣的女子的怜悯与嘲笑——他质问自己到底算什么?尽孝?被包办?性欲?自欺?命运?生活?他想起了农村的男童,常常被大男大女拨拉着小鸡鸡取乐儿,男童的小鸡鸡难道是公器即公众的小玩具吗?算了吧,又有谁谁是真正主宰了自己的小鸡鸡了呢?

他仍然不断地咀嚼着自己婚事的记忆与感觉。有过窝囊、反感、绝望,有过好奇、开眼、适宜,有过兔子的惊惧与活泼,小鹿的奔跑与天真烂漫,豁出去了的羞耻与勇敢,没有自主自由自信的自责与谢天地谢父母谢男身的嘚瑟,有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过关斩将的快意岂不快哉!他有过被侮辱却又被引诱的折磨,挑逗却又揉搓,一个俨然陌生的、更可怜也更可怕的女人的折磨与享受感。结婚绝对是男儿的一大享受一大忽悠,与上了天一样,与打秋千一样,与骑牛骑驴挖沟扶犁还有大面积漫灌一样,与中了彩头一样。他终于承认自己迷上了甜美,陷入了甜美,塌陷了自身,融化了自身,满意了自身,完整了也缺陷了自己,他的心流淌着糖汁也流出了血。

尤其是当他读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读徐志摩,读李商隐、柳永,哪怕是读张恨水、秦瘦鸥与周瘦鹃,更下一层楼的刘云若、耿小的,然后是外国的雪莱与拜伦,梅里美与屠格涅夫,他也会自惭形秽地感觉锐痛。他感觉干脆是已经奄奄一息、已经所余无几的中国老封建往他身体里、胸腹里塞入了一块块球状的毒瘤,毒瘤越长越大,他想呕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想做外科手术,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术刀,他他他,他恨极生悲,悲极生赖,赖极……只能耍出一种以歪就歪的姿态,接受乃至于欣赏自己的全然另类风景。

我的爱情、婚姻是什么呢?无爱情,反爱情,却绝非全无震撼与感动。无情也还有命,有身有命就有爱,就有愿望有做强有酣畅有拼搏有舒心又有太多的遗憾与痛惜。

他又不太想说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也不相信爹妈不管了、媒人失业了、恋爱所谓自由了,男男女女就一准得到幸福。许多年后,他读过王蒙的小说《活动变人形》,知道生活在“五四运动”氛围中的知识人,有的伟大,有的渺小,有的高调,有的乱七八糟,有的追求新生活新文化,有的更加无奈、无赖地万分痛苦,叫作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叫作旧的崩溃了新的又建立不起来,看看给自己剩的,残砖碎瓦,一片废墟,而当真来了新的、冠冕堂皇的自由自主爱情恋情,仍然不伦不类,一切都不配套,一切都未打理好准备好,结果是歪七扭八,捉襟见肘——谁难受谁知道。他悟到,与包办相比,自由恋爱说起来是绝对地美妙,但是,以自由度为分母、以爱情热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到底比以包办度为分母、以“家齐”(即治理与规范)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高出多少,则是另一道因人而异的算术题,只能答“天知道”。新文化与自由恋爱主义者必须有如下决心:幸福不幸福都要自由的爱情,即使你为自由的爱情陷入泥淖火坑,也不向封建包办丧失人的主体性的瞎猫碰死耗子包办婚姻低头。这倒很像兹后政治运动中一个夸张的表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么他到底能不能说“宁要自由恋爱的狼狈与头破血流,不要封建包办的尚好与亲热踏实”呢?

甜美有一双大眼睛,北方农村,这样大这样亮的眼睛一百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她有高耸的鼻梁,白家人与其他人似乎有点不一样。白甜美确实显得洁白,躺在床上甜美是白花花一片,白莲花,白藕,白天鹅,白奶酪,白波浪与海滩,是白沙滩,不是黄金海岸。他为之晕眩,为之哭号。她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她做饭、裁衣、绣花、针织、理家……她学会了并且创造了十一种织毛衣的花色模式品类,她学会了创造了超过十种的盐渍、酱腌、熏制、糖渍、发酵、沤制的食品,更不必提炉火上的煎、炒、烹、炸、烤、爆、涮、炖、熬、煲。她为儿女还做成过玩具,有泥捏的双头小猴,有点上蜡可以旋转的走马灯,有将口哨安装在屁股上的小老虎,有可以在天上飞翔一分钟的竹蜻蜓。她是手工之神啊,她是女红之王,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白上中农家,终于又来到傅贫农家,就是为了劳动,如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本是乐生而不是求生的第一需要。她实际上是君临于傅家。在“大跃进”的高潮结束,她自己也生完了小女儿后的一九六三年,她获得了县城服装厂的工作,很快,挣计件工资的她,有了傲人的收入。

只有一点始终使大成不解,甚至使大成感受压抑与畏惧,甜美的话太少太少。做家务活的时候她不说话,一起吃饭甚至共饮两杯小酒的时候她不说话,虽然她能喝一点。两口子上炕如此这般,她不说话,她基本上不出声,或者只出一点点压着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喘气声音,使大成想起深秋时分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股凉气。

有时候他看到甜美脸上的愁容,她怎么会那么喜欢皱眉?双眉的死结破坏了她的美貌,像是鲜美的才出炉的热包子上落上一只苍蝇。他怎么问甜美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愁烦,没有哇,没事儿啊,不知道哇。少言的她,给大成机会,让大成说了又说,终于感到了话语的无能与无趣。甜美的“耐话性”,你说一百句话她不言声,令大成急躁、不解、惊惧,最后心服口服。大成开始分析琢磨,想象猜测。他想起了一件怪事,他家有一只老猫,在他与甜美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与父母一起吃饭时候,大成清清楚楚看到老猫追捕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居然从猫爪近旁跑掉了,从理论与经验上说猫的出现会使鼠儿如中电般全身麻痹,绝对不可能逃脱于猫爪的势力范围。他没有注意甜美是不是看到了老猫英雄气短、难耐天磨的悲催,那个时候他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看甜美。但是后来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甜美的呓语:“猫,猫,猫儿哪……”

还有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过年,大年初一, 一只老鸹飞到大成家的大槐树上,老鸹的叫声令甜美一天面色阴沉,而且,最严重也最不靠谱的是,大成夜间听到了老婆口腔里发出了模仿老鸹的叫声,“啊哇,啊哇,哇啊,哇啊”,他吓坏了,他醒了。晨曦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愁容,应该说是病痛之容。但是,到底她是不是刚刚发出了仿生于老鸹的叫声呢?为什么睡得死死的她脸上呈现的不是宁馨,不是懒散松弛,却是某种紧张与痛苦呢?他没有能力辨别了,或者更加可能的是,甜美没有发愁更没有发声,是他这个即将参加工作的小丈夫幻想自己,被大而且白皙皙的媳妇挤对得做起了噩梦。

他与甜又美,有恶兆吗?

白甜美的眼睛与鼻子,是不是有中华北方少数民族的特点?想当初大成从来没有思忖过。那时他又是躲避又是好奇终于沉迷于这陌生的大眼睛与高鼻子,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粉碎性的改制改戏改身。他突然就结束了男孩子、小伙子、学生童子身的身份、独立与自由,而武侠小说上对童子身的严防死守,是极其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