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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努埃尔的钟声

来源:文汇报 |  孙小宁  2020年04月27日08:27

每年的四月,心底会竖起一个Flag,只等着北影节一声召唤:春天到北京看最好的电影!我便像京城的万千影迷一样,开始东城西城各个影院地穿越。好日子如流水,以为可以年年相续,却到今年,悬置起来。突起而绵延的疫情,让北影节的策划者都只能在网上做视频直播。真应了那句台词:世事难料。

微博上看到有读书达人推介某经典,说这时候你再不拿起,恐怕以后也就没机会了。说得是啊,我也是趁此,把书架上的书,又扫了一遍。如果万事都停,只能宅居,能镇定并安抚自己情绪的,那便是读书了。但同样是那一排排书,此时竟然也可以测出疫情的轻重缓急,实在是人的本能所致。疫情初起时,总是《逼近的瘟疫》那类书名瞬间跳入眼帘。再后来,戴口罩出门成了日常,视线就不往这类上落了。看碟也是如此。最先也都是《传染病》之类的灾难片,越到后来就总想脱得越远越好。布努埃尔的电影与书就是这样放上了我的日程。但吊诡的又是,当我把一部印着他大名的影碟放进碟仓时,发现又是一部死里逃生片——《花园中的死亡》,也许根本算不进他的代表作序列,但此时,却像非常时期命运之手推来的神秘冲击波。

当然,今年观看他,也是有充足理由的。因为2020年,是他诞辰120周年,而他的生日又恰与我同天,都是日本人所说的猫日。这神秘的巧合,让我无端就想找到与他的丝丝关联。或许,双鱼座就是这么一厢情愿,耽于幻想。而书桌上,由商务的好友晓眉出版并赠予的传记《我的最后叹息》,到手后一直没读完。随手打开一页,就看到这段:“若是有人问,你还能活20年,在有生之年的每天24小时里你希望做些什么?我会回答:请给我两小时的活动时间和20小时的梦。”妥妥就是双鱼座式的漫漶。

真要起意做他的作品回顾,又得感谢多年延续下来的买碟存碟习惯。从新碟旧碟的重重叠压中翻找出他的一叠,几乎能判断出来,都是年轻时凭着一腔大师崇拜攒下来的,时隔廿年,画质还清晰。有的后面还附有花絮,实是比网上单寻到资源要多一些惊喜。

作品全是不全,然而重要的几部都还在,决定依着创作年表往下捋。成色不一,但都是他的印记。从西班牙到法国、再从法国转战墨西哥。做了很长时间墨西哥公民,所以,一些重要的电影场景,都是在那片土地上拍的。

年轻时一出手就是《一条安达鲁狗》《黄金时代》这般惊世骇俗之作,但是,同一时期,他也拍了《无粮的土地》这样现实感很强的纪录短片。拍片经费还是朋友中彩票赢来的。

说布努埃尔是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其实镜头下,并不都是白日幻梦似的场景。即便是盖棺论定的“超现实主义”,对他这样有着半个多世纪创作历程的导演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得回到他的创作语境里再看一看。“超现实主义的真正目标不是要创造一种新型的文学和造型,也不是开创一种新的哲学,而是在于促使社会变革,改变生活”。如此,他在同时期拍出哀民生多艰的《无粮的土地》,也是有其内在依据的。

由他亲口来总结回顾超现实主义理念,自然比各路理论家要更易理解得多,部分还因为,这是一位老人回首往事的口吻。人生永远大于艺术,一个平常再怎么觉得和自己情性不合、难懂难猜的艺术家,深入到他的人生轨迹,就都会觉得又懂了一些。不是懂艺术,而是懂人生、社会以及世界历史的进程。毕竟,他也是从20世纪起头,一路走过来的。欧洲大陆的风云激荡,他是亲历者,回到艺术史层面,他又是重要艺术运动的参与者。回忆录中对自己,他有私密的坦露,对别人,也有不遮掩的臧否。讨厌博尔赫斯而喜欢萨德,喜欢白日梦而讨厌过多的信息。就是自己的片子,也不都如数家珍。就是这样多一句少一句的讲述点评,也是其作品的最佳参照。记忆如萤火,于我们则是暗处的烛火微光,一点点接近他所制造的神秘。以为可以借此暂时逃离汹涌而来的疫情,渐渐发现它们也在帮我理解身在的现实。

布努埃尔的电影中,总有些无来由的卡顿。《毁灭的天使》中,明明周围没有隔挡,参加聚会的有头有脸的人,生生走不出那座大房子。到《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中,则是赴宴者与邀人赴宴者,中间各种打岔、误会兼无厘头的行为与幻觉。一群人一次次走在田间大路上,堪称迷惑行为大赏。抛开他一贯的对某个光鲜阶层的冷嘲暗讽,这卡顿的行为本身,更接近一场场白日梦——布努埃尔自己不也暗示过:“梦中制造了我所了解的并能分辨出的种种障碍。”但现在,我却觉得再没有“卡顿”这个词,更能描绘疫情中的人类。自以为无远弗届的地球村,居然不再流动,各处的人们自我隔离,各自防护,虽然都在悲壮地为生存而努力,但在认识层面上却远没有达到“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同步。各式各样的卡顿:心理的、文化的、医疗与行政层面的、医学观念上的,还有国与国之间的……有时让人急,让人疼,也让人无奈。

瘟疫,就是这样,把人类的痼疾,再次暴露在面前。

而说到瘟疫,布努埃尔这么一个喜欢白日梦场景的导演,也是经历过上世纪的西班牙大流感的。我不知道谈话录中他说的“关于流行病、各种瘟疫的题材过去就吸引着我”,是否和此有关,但他的作品中,的确有和瘟疫相关的内容。

《纳萨林》,一部有着清水白墙似的黑白影调的电影。教士的故事中,有他沿途布道、穿越瘟疫地带、尽心抚慰病人的一幕。而当他尽心劝女病人向上帝祷告之时,女病人殷切呼唤的,却是远方爱人的名字。整部片中,教士的处境并不妙,沿途遭遇的尽是盘查,就连一路追随他的两个女信徒,其中一位回转家中,老妈洞若观火:你那是信仰吗?八成你是爱上他了。这一点不打紧,信仰一下子被打入了凡尘。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对于一切来去匆匆的东西来说,上帝虽然是永存的,但常驻于物体之内的不是上帝,而是爱;现在我懂得了如何从瞬间去品尝宁静的永恒。”安德烈·纪德之《人间食粮》,难道就是这位女病人的心声?

布努埃尔一生都在通过艺术处理他与宗教之间的关系,但他的宗教题材电影,看了总是让人心绪莫名。所谓信者看其信,疑者看其疑,也就难怪,同样一部《纳萨林》,有些人认为它讽喻了教士们于现代社会中的困境,另一方面,宗教界又很想把荣誉证书递到他手上。

而我在观看他的《沙漠中的西蒙》时,那个爬上高高柱子的圣徒,总是让我莫名地想笑起来。

这些既严肃又滑稽的宗教角色,大概是在替布努埃尔承担他对宗教的疑问。但我又分明觉得他是被疑问里的玄秘吸引,进而想无尽探究下去。所以,那条通往圣地亚哥的《银河》之路,也暗铺在布努埃尔不同的电影当中,带领人们穿越历史与人类心灵的复杂面相,在途中探寻,论辩真理、信仰以及异端这样的精神存在。当他最终说出那句:“我是无神论者,谢谢上帝”,他其实是把自己搁置在这诸般矛盾当中。而他又进一步说:“我在无数的矛盾中相当舒适地过了整个人生,我并不想化解这些矛盾。无数的矛盾是自己的一部分,我本身也自然地具有捉摸不定的方面。”

忠实于自我体验、尊重想象,布努埃尔依此所创造的影像,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与他共振?常常奇怪,在我急急想补记那些值得回味的言词之时,并不能把它们尽还原到角色当中,准确说,和说话者对上关系。如《少女》中那句:日子一天天过,总会到头的。

要说疫情当中,到底哪一部布努埃尔片子更合于缓解焦虑,我觉得应该是《鲁滨孙漂流记》。也是墨西哥取景,整部影片都是浓烈的热带调子。鲁滨孙的装扮,初而绅士,后而丐帮,本身就是一个荒岛生存的渐进曲。再看他无师自通地织布、种庄稼、手作陶艺,简直就是一个男版的李子柒。不,比李子柒立体多了。美姑娘只展现岁月静好,而鲁滨孙还展现了人类的孤绝与诸多意识流幻相。配乐亦绝佳,营造出一种动感谐谑的人物步调,这使得海滩上陡现野人大脚印时,鲁滨孙那如见外星人般转身逃窜的身影,分外喜感。而独处孤岛,对着猫猫狗狗神神叨叨,在疫情当中看,太能理解了。华彩乐章是在圣诞节那节,借着酒酣耳热之际,鲁滨孙生生以意识流,撑起一出辉煌独幕剧。这可考验演员功力啊。看完一查,果然,那个演员最后获得了奥斯卡奖提名。

布努埃尔电影中,能让人这样愉快而清晰地复述情节的不多,但这显然不是评定他这样段位的导演的指标。如果说我在看完他一些片子后还有什么印象深刻,那就是教堂里的钟声。钟总是悬于高处,钟声起,镜头便是一个大特写:有晃动的钟摆,还有止步望向它的人群。

回到布努埃尔的人生回忆,他成长初期所生活的村庄,教堂的钟声总是和死亡相连。再到后来,给他留下无尽美好回忆的托莱多小城,也是处处能闻钟声。不禁猜想,无论是不是无神论者,布努埃尔终究是习惯并迷恋这钟声的,或许因为那是超过了语言的存在。

花絮碟中有一位电影评论家曾这样评价布努埃尔:“追求神秘,拒绝理性事物,拒绝贬低它们。……布努埃尔了解艺术家必须了解的那些东西,即我们的作品本身比我们所以为的丰富。产生自真诚和诚实的电影,总是比预想的深刻,超越了我们想要表达的主题。我们必须尊重这一附加的深度,这一附加的深度可能成为与观众交流的契机。”

2020年,疫情当中,我在无数焦虑的夜晚,窝在被窝看他的电影,也像在努力捕捉这钟声所传递来的神秘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