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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甫跃辉:酸木瓜·去缅甸(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 | 甫跃辉  2020年04月25日22:44

酸木瓜

酸木瓜,酸木瓜,酸——木——瓜——

读一遍,读一遍,再读一遍,不禁要馋涎欲滴了。

想起妈讲的关于酸木瓜的故事:这一天,富人家煮肉。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冒香气。对门穷人家的孩子馋虫大动。肉煮熟了,富人家端住碗,坐在堂屋前,低头吃一口,抬头看一眼穷人家。穷人家的孩子更加没法忍受了,那肉,肥瘦相间,油脂丰润,口口馨香啊。穷人家的父母想,怎么办呢?到后院摘了几个酸木瓜回来,塞给孩子。酸木瓜切开,薄薄的一片一片,酸木瓜裹了盐辣子(盐和辣椒面调和后的产物),红白黄绿,还没进到嘴里,单那馥郁的酸味儿,便要勾出舌底的唾液来了——喏,就像现在,我打下这一行字时,顿觉舌尖一片潮润。正如《世说新语》记载的曹操故事,谈梅生津,还能望梅止渴。富人家吃肉的孩子们,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肉,再怎么肥美,在酸木瓜面前,亦不得不败下阵来。

妈讲完这个故事,常要说起她小时候。妈说,她和姐姐经常两个人吃一个酸木瓜,用刀子将半绿半黄的椭圆酸木瓜一切两半。挖掉内里的种子,空出来的地方,填上调配好的盐辣子,然后,用一根两头尖尖的软竹片,扎入酸木瓜肉里。提着半个酸木瓜,一路往学校走,一路将酸木瓜一片一片咬下来,蘸了盐辣子吃,到了学校,已经吃完了这小小的果篮。

这样的细节,到我小时候仍然重复着。

小时候不觉得,离开施甸后才发现,大多数人对水果和盐辣子的组合,是会投以极困惑的眼神的。记得大四寒假,室友随我回家待了一阵子。有一天,我带他走到汉村寺门口,见到一位摆小摊卖酸木瓜的老太太,倍感亲切,买了一块钱的酸木瓜,力荐室友 尝一尝。室友没见过这东西,很谨慎地用拇指食指拈起一片,端详良久,塞进嘴里,咬一小口,皱起眉头,呸一声吐出。有这么夸张么?我有些鄙夷地大笑,随即捏了一片塞进嘴里,又酸,又辣,又甜。多么熟悉的滋味儿!

水果配盐辣子,施甸人一向是视之如常的。盐辣子搭配的,不单可以是酸木瓜,还可以是青葡萄、青芒果、青麻散朴(番木瓜)、青梨、青李、青梅、青杏、石榴、枇杷……种种水果和盐辣子和睦相处,催生出新的滋味。不过,盐辣子最重要的搭档,非酸木瓜莫属。

在横沟小学门口,摆摊卖零食的老太太们,最主要的货物便是这盐辣子腌的酸木瓜。课前课后,我们总在这些小摊周围流连。老师们三令五申,不让我们买小摊上的东西吃,说你们不晓得那些老太太怎么腌酸木瓜吗?她们都是擦擦鼻涕又切切酸木瓜。又说,你们瞧瞧她们酸木瓜桶里,都有蛆在爬了……如此恫吓,并未阻退我们从嗓子眼往上爬的馋虫。我们依旧会到小摊前,交出皱巴巴的一角钱、两角钱,接过用干荷叶包起来的几片酸木瓜,吃到嘴里,又酸,又辣,又甜。怎么会甜呢?那是放了糖精的缘故。

我们在家里,也会自己腌酸木瓜吃。有一年夏天,爸妈赶集回来得晚,说是遇到一个卖酸木瓜的山里人,集市散了,还没卖完,他们把剩下的全买了。有多少呢?装了满满两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搬进屋里,塞到衣柜边。那儿幽暗、干燥,适合酸木瓜保存。我和弟弟,敞开肚皮,每天要吃三四个。但可不是张开嘴嘎巴嘎巴吃的,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仅仅蘸盐辣子吃。我们将酸木瓜洗净,切片,滚水烫个三五分钟,去掉一些酸涩,待青绿色的果肉渐渐发白,滗净了水,然后,倒进调配好的盐辣子。用筷子呼噜呼噜拌一拌,酸木瓜片敲在白瓷碗壁上,叮叮作响,这声音,轻微,朦胧,是酸的,清冷的。稍微听一听,舌尖泛甜。

衣柜边还放着半袋白砂糖,不记得是不是用家里种的甘蔗换的了。学校门口小摊上那酸木瓜的甜味儿启发了我们。我们在腌酸木瓜时,除了加入盐辣子,还加入了一大把白砂糖。这么一来,何止没了酸涩味,甜味儿还比小摊上的来得正宗。装酸木瓜的蛇皮口袋,非常迅速地矮下去。没过多久,秘密被爸妈发现了。妈妈有些恼火,批评我们,你们这是吃不下去了,还要想尽办法吃啊?!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想,既然吃了,当然要弄好吃一点儿呀,难不成要弄得很难吃,就为了吃得慢一些么?

我们腌好了酸木瓜,拿给爸妈吃,他们推脱不过,才会尝一片两片,同时撇嘴皱脸,如同经受酷刑。连连说,牙齿酸到了!渐渐发现,大人们是真不怎么吃酸木瓜的。酸木瓜在大人那儿做什么用呢?除了可以做菜,最主要的用途,应该是用来泡酒吧。泡酒有讲究,最好是白花酸木瓜。而我们吃的,多是红花酸木瓜。奶奶用白花酸木瓜泡过药酒的,只是我并未喝过那酒,也始终未见过开白花的酸木瓜树。

年岁渐长,我已很少吃酸木瓜了。直到不怎么吃酸木瓜了,我才知道,酸木瓜,正是《诗经》里所说的木瓜(现在水果摊上所说的木瓜,实为番木瓜)。酸木瓜,学名皱皮木瓜,又称贴梗海棠、滇木瓜、云木瓜。《诗经·卫风·木瓜》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彼木瓜正是此木瓜。古人将酸木瓜视为和“琼琚”一般美好的事物。古籍中对酸木瓜的记载还有很多,关于泡酒,也早有记录。《齐民要术》载:“木瓜以苦酒鼓汁,密度之,可按酒食,密封藏百日,乃食之,甚益人。”

因缘际会,我结识了老乡杨德升。德升长我四岁,离开施甸多年后,他和湖南农科院合作,用滇西酸木瓜为原料,酿造出独特的酸木瓜酒,叫做“喝对酒”。和对的人,喝对的酒。和他几次碰面,喝的大多是酸木瓜酒。记得他在朋友圈里转过一篇文章,说到他小时候和父亲上山摘酸木瓜的事儿。这样的细节,将他的童年时代和我的童年时代,勾连在了一起。

想起来,家里也是种过酸木瓜的。

在龙潭边的自留地边上,有一排充当篱笆的树,将家里的地和别家的地隔开。这排树至少有十多种吧,年深日久,挤得密不透风。记得高处有椿树、枇杷树、桃树、竹子、仙人掌、香柏树、老牛杆(芦竹)、吸血果(薏苡)等,低处还有鱼腥草、藿香等等。

酸木瓜树呢?夹在香柏树和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中间。

这酸木瓜树,据说是阿公从崖子头带回来的小苗。崖子头是什么地方?我并没去过。只知道是在离得很远的深山里。到我记事时,这棵酸木瓜树已经长得至少有两层楼高,和周围的树木浑然一体,若不细看,真看不出它来。一年到头,它只是绿着,鲜少开花,更不结果。我们也便一年到头忘了它的存在。有一年,它突然开了好几朵花,红色的,小小的,藏在绿色的叶片间。不止一朵,不止两朵,而是三朵、四朵、五朵……记得阿爸好几次站在树下,抬起头来,在绿色的汪洋里找寻那一点儿一点儿的红。一天两天过去,红花谢落,果子结出。果子一天天粗壮,从指头大小长到拳头大小了,表皮青绿中泛着粉白。终于,我们决定摘下这些酸木瓜。

奶奶站在树下的菜畦间,我爬到树上去。

小心地躲避树上的刺,一段一段往上爬。树枝在我脚下软闪软闪的,站稳了,伸出手,避开尖刺,躲过蛛网,摘下一个,攥在手里,恰好满握,硬硬的,凉凉的,舌尖不由得溢出一丝丝甜。扔给奶奶一个,啵!又扔给奶奶一个,啵!奶奶低头找到后,复仰起头,满脸皱纹,眼睛眯缝。朝天上指,那儿还有一个!那那,还有一个!我睁大眼睛寻觅,不觉又往上爬了一段。风一吹,枝条晃动,叶片翻飞,到处是绿色,到处是光影,我置身在一团密实的绿光里了。好一会儿,似乎忘记了要做什么,只呆呆地蜷在枝叶间。绿色,光影,在我四周闪闪烁烁。似有若无的酸味儿,也闪闪烁烁。奶奶的声音从树下传来,传到耳朵里,仿佛很遥远的地方,一条化冻的大河上,冰块轻轻地撞击着冰块。

……

作者简介

甫跃辉,1984 年生,云南施甸人;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安娜的火车》等;2019 年入选上海青年文艺家培养计划;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