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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4期|李振娟:大食堂

来源:《朔方》2020年第4期 | 李振娟  2020年04月24日09:09

大食堂,是三线人的家

夕阳西沉,晚风从戈壁滩深处吹来,滤去一天的闷热干燥。工厂上空清朗许多,机器轰鸣声也仿佛响得有了章法。此刻,厂里最热闹最亮堂的地方莫过于大食堂。

大食堂敞亮的天窗正升腾着滚滚热气,窜鼻的香味飘散在厂区。成群搭伙的工人拿着铝制饭盒,迫不及待地赶往大食堂。他们一路寻思着吃什么,红烧肉?粉条炖豆腐?只是想想,已经口舌生津。进了食堂,所有窗口都敞开着。每个窗口里面,都有一个掂着大饭勺的油光满面的师傅等候在那里。最贵的菜不超过八毛钱,大米饭免费,不用担心吃不起。同一车间的伙伴们,口味却不尽相同。他们摸摸兜里的菜票,想好要吃的饭菜。他们排着或长或短的队伍,乐呵呵地等着。那个年代,能吃上公家饭是幸运的,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穿出去,立即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那个年代,当一名国家工人就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货真价实。在大伙心里,鼓足劲头加油干就是报效祖国,平日里便争着抢着一个赛一个地卖力气,上班都不用考勤。忙忙活活一天下来,抄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油腻的劳动布工作服也不换,就一群一伙地从车间涌出来,拿着黑乎乎的大号铝制饭盒直奔大食堂。

油腻厚重的老棉布门帘,把机器的轰鸣声遮挡在外。油光乌亮的水泥地上排列着数百张大铁皮圆桌。剥蚀褪色的白墙上刷满标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业学大庆;吃饭不限量,吃菜不重样。盛饭菜的搪瓷盆和搪瓷杯上,无一例外地印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开饭钟点一到,几十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在台桌上,浓浓的香味弥漫整个食堂。很快,窗口前排起长龙,每个人手里捏着一沓油渍斑斑的彩色菜票。等候打饭的当儿,队伍里相邻的工友们便扭过头、够着身子小声说笑,脸上荡漾着或憨厚或狡黠的笑容。打到菜的,美滋滋地捧着饭盒找一个空位坐下,袖子一捋吃起来;有熟悉的工友走过来,马上挪到一边让出座位。不大工夫,大铁皮圆桌前就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饭菜的香味混合着工人身上散发的淡淡机油味,飘满食堂。大伙边吃饭边说着厂里的新鲜事儿,有的人不时地扯起袖子抹一下嘴,一脸自得。

大食堂,是三线人的家。

父亲说大食堂与工厂同岁,是西北三线建设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零件。工厂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零件,这台机器便不能够运转。大食堂坐落在工厂里的防空洞南侧,出了家属院,翻过一座小山梁就到了。那时候,我们这些工厂的子弟,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大食堂附近度过的。青砖墙,钢筋玻璃窗,铁皮门头顶着一颗鲜艳的红五星。每天,太阳映红工厂东部戈壁滩上的烽火台时,我们就呼朋引伴到大食堂旁玩耍。工人们都吃完早饭上班去了,门口交叠着七扭八歪的自行车辙,食堂里传出洗洗涮涮、说说笑笑的声音。我们拣一堆小石子,在食堂门前玩狼吃羊的游戏。食堂里有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大食堂开始准备午饭了。

大食堂每天最早出去忙活的是采购员。我们一大早就在大食堂门口玩耍,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采购员焦思忠。焦思忠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一身泛白的蓝色中山装,留小平头,大眼阔嘴,憨厚的国字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容。他跨出门整整衣领,稍做沉思,捋清采购账目后,很快舒展眉头,然后大步流星地绕到食堂后院,蹬上半旧的三轮车匆匆赶往早市。我们就扔掉手中的小石子,目送他蹬车离去的背影。焦思忠躬身蹬车,一路颠簸,车厢里盘放的绳子欢快舞蹈的情景,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清晰地闪现在我眼前。

“食堂采购员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得大伙儿信得过才成。焦思忠这个人老实,还有文化,会打算盘,平日里分是分毛是毛,从没有半点含糊,”提起大食堂的采购员焦思忠,老三届毕业生、进厂就吃大食堂的父亲,总是夸个不停。

20世纪80年代末,我初中毕业。工厂的效益正红火。周边的大中专毕业生,为争一个厂里的分配指标抢破头。我便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厂里的技工学校。像父亲那样,当一名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人多好。在大食堂吃香喝辣,还有福利分房、免费医疗什么的。脚踏实地把岗位上的活儿干好,生老病死厂里全包了,任何时候心里都不慌。我技校毕业,如愿以偿地进厂当了一名工人,吃上大食堂。我所在的车间距离大食堂不远,二里半路。但我们这些刚参加工作的姑娘,每回去大食堂吃饭都像赴宴一样。我们脱掉劳动布工作服,换上洗得干干净净或者新买的衣裙,照着镜子描画一番,然后骑上小巧轻便的凤凰牌斜梁自行车,放飞的蝴蝶一般,翩然前往。

那时,跟所有重工业基地一样,我们工厂也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在大食堂里吃饭,穿戴光鲜的女职工犹如一簇在戈壁滩上盛开的马兰花,在穿清一色劳动布工作服的人堆里格外抢眼。进了食堂大厅,姐妹们从小皮包里拿出精致的搪瓷饭盆,有说有笑、神采飞扬地走向打饭窗口。此时,成百双聚焦过来的眼睛灼得她们两颊绯红,心跳难抑,但表面上不露声色。队伍前面的男职工看见我们,立马很绅士地让出位置,女士优先嘛。我们报以嫣然一笑,那几个男职工的脸上立刻镀金般有了光彩,他们在艳羡的目光中换到另一个窗口,又惹起一阵善意的调侃和欢笑。我们拘谨着,尴尬着,羞涩着,当然也暗自幸福着。我们用余光扫一扫那一双双异性的爱慕的神情,又矜持起来,心中几圈涟漪荡过,人就排到了窗口。

我参加工作吃大食堂时,焦思忠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两鬓染霜,神态慈善,一如邻家大叔。他采购用的半旧的三轮车,也换成了新式的小客货。有一回黄河涨潮,午饭后他带领几个厨工向南岸出发,晚饭前打捞回半车厢鲤鱼。“哈哈,咱们又能一饱口福喽!”大伙涌上来,看着车厢里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过节一样快活。

第二天刚下班,还没走出车间大门,就有消息灵通的工友嚷嚷:“今晚要吃糖醋鲤鱼,正宗的黄河鲤鱼哟!”我和宋丽兰梳发辫换新衣美够了,再赶到大食堂时,浓浓鱼香早已经溢满大厅。工人们排了长长的队伍,都伸着脖子心急地等待着。新鲜的黄河鲤鱼,一年难得吃几次。要到鱼的人几多得意,坐在大圆桌前饕餮起来。我和宋丽兰挪到窗口时,打饭师傅说糖醋鲤鱼没有了,换个菜吧。我已经馋得不能自已,听师傅说没了,顿时泄了气,没了食欲。宋丽兰在一旁打趣,我也不作声。正郁闷着,面前的饭盆里掉进半条红艳诱人的糖醋鲤鱼。我又惊又喜。抬头一看,是车间的两个钳工,他们各自分出半条鱼给我和宋丽兰。焦思忠背着手在饭厅转悠,这儿瞅瞅,那儿看看,看着大伙大快朵颐,他就骄傲地笑了。

天色暗下来,厂区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吐出的白烟,缭绕缥缈,如仙子的衣袂。大食堂柔和的灯光像温柔的手,慈爱地抚摸着我们的额头。大伙边吃边谈笑着,一片欢畅。此情此景令我心里陡然升起暖意,大食堂就是咱们工人的家。

21世纪初,国有企业改革,势不可挡。重组,转型,分流。工厂改叫公司,厂长唤作董事长,职工变成员工。工人可进可出,工资能升能降……我所在的工厂也一样,改头换面。铁饭碗砸了。大伙开始担心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从未有过的惶恐,深深地笼罩着我们。好在大食堂没有变,依旧是大铁皮圆桌、老搪瓷盆、彩色塑料菜票。饭菜的味道也没有变,香而不腻的手抓羊肉、酸香筋道的臊子面、暄软的大馒头。厨师、厨工、采购员仍旧在后厨忙活,仿佛置身事外的桃源人。

大食堂像一团火,更像一个朴实温暖的怀抱。劳动了一天,苦累了一天,一旦走进大食堂这个怀抱,感觉所有的忧患、茫然和困顿,都放下了。每天拂晓,焦思忠仍旧开着那辆车身已经有些锈蚀的小客货赶往早市。他把精心挑选的粮油、肉蛋、蔬菜拉回食堂,拍打一通身上的尘土,便蹲在门口抽烟缓劲儿。要是有熟人路过,他们就会热络地聊起来。说起厂里的变革,焦思忠不是很清楚,但他对经年累月食材的品种和价格变化一清二楚。“那年临近过年,受厂里委派,我带几个厨工到青岛采购带鱼。青岛的带鱼那叫一个好,一巴掌宽哟,又肥又新鲜,瞅着就勾人口水。关键是便宜。那时咱们这边又瘦又细的带鱼,一斤都要五块三毛钱。青岛那么好的带鱼,一斤才两块两毛,给厂里省不少钱。分带鱼时,人人夸好。家家炸带鱼,全厂都是炸带鱼的香味。那个年,过得那叫一个喜庆……”

提起当年在工厂的大食堂当采购员,焦思忠的记忆就复活了,就会打开话匣子。说到动情处,他猛吸一口烟,眼角有泪。

大食堂的大厨

那时,父亲每次下班,总不忘从大食堂捎回一份肉菜,红烧肉、辣子鸡块、红烧鲤鱼什么的。大号铝制饭盒,装得满满的,盖子一掀,我们兄妹几个的喜悦,就和浓浓的肉香一同荡漾。随后,厨房里传出母亲喊吃饭的声音。我们冲进厨房,捧起饭碗,生怕饭盒里的肉被抢光。“饭是人家的香,娃是自家的乖。一样的饭菜,家里每顿总剩下,食堂里带回来的却不够抢。”母亲总是嗔怪。这样的时候,父亲就悠悠地点上一根烟,自豪地说:“咱工厂大食堂掌勺的吴建魁师傅,那可是部队转业分配来的,炊事班大厨出身,厨艺了得。”

小时候,我只管吃,没见过烧出一道道美味菜肴的吴建魁师傅。兴许是电视看多了,我想他一定是个油腻的红脸胖子,一天到晚在熊熊火焰的灶台前,掂个大炒瓢上下翻飞。进工厂吃大食堂,第一次见到吴建魁师傅时,我怔住了。他白净瘦高,剑眉星目,坚毅中透着几分儒雅。要是摘掉高帽白褂,更像一位人民教师。回味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再看看吴建魁师傅,我度量着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有吴建魁师傅这样的大厨坐镇大食堂,大伙的优越感无法掩饰:“吃惯咱厂的大食堂,外面的饭菜没法下咽。”每逢上面来人参观考察,厂里必定在大食堂摆一桌,主厨当然非吴建魁师傅莫属。凡在大食堂吃过饭的客人,无不称赞:“大工厂就是不一样啊,吃遍天南海北,不抵人家食堂这桌饭菜!”每次听见这样的夸赞,吴建魁师傅的炒勺翻得更有劲,腰杆也挺得更直了。他深知大伙五湖四海、背井离乡,扎根西北戈壁滩的不易和艰辛,尽心尽力地把饭菜调剂得很周到,把大食堂营造得更像一个家。

俗话说,吃饱肚子不想家。逢年过节,大食堂也总是少不了做一顿皮薄馅大味美的团圆饺子。早早地,吴建魁师傅便醒好面,拌一大盆肉馅儿。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就吆喝所有厨工一起上手,俩俩一组,你擀皮儿我包馅。一会儿,案板上齐齐整整摆好了月牙饺子。这边忙活包饺子,那边捣蒜炝油调汁儿,灶间叮叮当当响不停。饺子、汁儿和凉菜准备停当,饭点一到,几口大锅同时开火,饺子在锅里沸腾起来。吃饺子的工友们也沸腾起来。雪白滑溜的饺子在热腾腾的雾气中出锅了,吴建魁师傅亲自张罗:“来来来,今儿个饺子管够。吃饱肚子不想家嘛!”浓烈的思乡愁绪,似乎被这喷香可口的饺子治愈了。有几次正好赶上工休,我和宋丽兰主动介入进来,一边包饺子,一边和吴建魁师傅他们聊天说笑。否则,我怎么能够知道大食堂的许多事情哪!

无论豪华盛宴还是寻常家宴,都少不了红烧肉这道压轴菜。这也是吴建魁师傅的拿手绝活、大食堂的招牌菜。逢年节,大食堂必烧几道大菜庆贺。有一年劳动节,厂里通知大伙在食堂门口分鸡蛋。我去得早,就溜到后厨看大厨烧菜。这回,恰逢吴建魁师傅做红烧肉。只见他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切成肥瘦均匀、八厘米见方的肉块摆放在盘里,备好各种调料和葱姜蒜,然后温油、炝锅、煸炒、慢炖、收卤,动作行云流水,转换自如,如演奏一首名曲。出锅的红烧肉层次丰富、色泽明艳,透着幽幽的光。打饭的时间到了,我飞快地跑到窗口排队。此时,大伙哼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陆续走进食堂。“今儿是咱们工人自己的节日,要好好犒劳一顿。听说是吴师傅掌勺的红烧肉,咱们把别的事撂一边,好好享受一下。”排队的当儿,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很快,圆桌旁边坐满了人。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的确软糯香鲜、入口即化。坐我旁边的张鹏勇吃得满嘴流油,半天没有说话,缓过神后热泪盈眶:“和我妈烧的是一个味儿,我想我在天堂的妈了。”大伙儿吃着红烧肉,再看吴建魁师傅,更加觉出亲人般的温暖。

21世纪初,我国的电解铝产能势如破竹、一路飙升。2012年,我国的电解铝由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三十六万吨增至两千七百万吨。接下来的状况是,产能过剩,引发产业危机,电解铝行业哀鸿遍野。有些工厂衰落了,大食堂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许许多多的工厂大食堂,关门,歇菜,熄火,冷清如荒庙。

2014年,我们工厂的老电解槽系列拉闸停槽。至此,电解铝产业跌落神坛,三十载辉煌终成过往。与所有三线工厂一样,职工有的买断工龄,有的内退,有的下岗……企业举步维艰,工厂分崩离析,万名职工剩下不到一半。择一事,终一生。吴建魁师傅做了半辈子厨师,看他那掂了半辈子炒瓢的手,手臂青筋暴突,手心结满老茧,手背爬满皱纹。吴建魁,我们工厂大食堂的名厨,亦然老矣。我曾经所在的工厂,至今虽然剩下不到一半职工,但毕竟还在运行着。吴建魁师傅还算幸运,大食堂还在,只是远不如当年那么热闹了。“只要有一个工人吃饭,咱厂的大食堂就不会停。” 吴建魁师傅说。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他只顾操心大伙的一日三餐……

当年波澜壮阔的三线工厂,渐渐模糊成一个时代依稀的背影。

历经半个多世纪的变革,一代人终将老去。而今,当年的工厂大食堂已然成为三线人别样的一种乡愁。民以食为天。别梦依稀,他们的生命历程里,仍然给大食堂留有醒目的位置,那物美价廉的大米饭、白面馒头、粉条炖豆腐、红烧肉……永不褪色,香气依然。即使几十年过去,照旧刺激着他们的味蕾,每次提及,念念不忘:“就想吃咱大食堂的那一口。”这一口,盛满三线人对逝去岁月的深情回望和留恋。

李振娟,女,“70后”。在《朔方》《散文百家》《安徽文学》《广西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黄河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被《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获宁夏文学艺术奖、贺兰山文学艺术奖等,出版散文集《月亮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