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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天,我终于亲吻到母亲的额头

来源:中国文化报 | 范承玲  2020年04月24日08:44

从1月21日我到养护中心后,因为疫情,已经88天没有见到母亲了。想到今天要去见妈妈,我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妈妈的衣橱,拿出几件春天的薄棉衣。尽管天已暖,很多年轻人都穿上了单衣,但妈妈是快90岁的人了,要穿得厚一些。我要给妈妈带一条红色的丝巾,她喜欢的颜色。哪怕出不了养护中心的大门,我也要把妈妈打扮得美美的。今天,我特意穿上红毛衣,让妈妈看着喜庆。昨晚躺在床上我想,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妈妈了,妈妈是瘦了还是胖了?她见到我时,会有什么反应……我还要去一家做破酥包的老店,给妈妈买几个破酥鲜肉包,让妈妈换个口味。

我们一大早就到了养护中心。本来想推着轮椅带妈妈到楼下的花园里晒晒太阳,但因为天气原因,探视只好改在了二楼空旷的过道。扫码为绿色后,我掏出随身带的消毒酒精喷在老公、二哥手上,督促他们认真擦拭。我心情激动地坐上电梯,电梯门打开的一瞬,我一眼就看到三个多月没见、日日思念的母亲。妈妈穿着简易的“防护服”,浅绿色的塑料薄膜在中间掏个洞套在妈妈的脖子上,薄膜一直盖到小腿处,双手也盖在了里面。妈妈戴着一次性的浅蓝色口罩,坐在轮椅上,脸冲着电梯门。她是在等我们吗?我本想跑过去拥抱妈妈,又担心我这个闯入者,会给老人带来不安全。护工说:孟老师,您的女儿来看您了!

我蹲在妈妈的轮椅前,急切地问:妈您认识我吗?我是您的女儿,我是玲儿,是“孟花生”。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花生,常闹着让妈妈买外面裹着一层糖浆的花生,每到这时我就会调皮地对妈妈说我叫“孟花生”。“妈您好吗?您看谁来看您了!”我指着二哥,他是您的二娃子;又指着我老公,他是平娃,您的四川老乡、女婿。我们围着妈妈,向妈妈问候着,可是妈妈用很茫然、涣散、空洞的眼神看着我们,口罩遮住了她的脸,看不到她的表情。其实,这些年就几乎没有从妈妈的脸上看到过任何表情,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为了让妈妈看清我,我退后几步,摘下口罩,但我从她的眼里读不出任何内容。我把手伸进薄薄的塑料布下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她的手更加枯瘦了。我突然看到从妈妈的眼角流出两行泪。啊!我对二哥和老公说:妈妈流眼泪了。护工说,她想你了。谁说我妈不认识我?她知道她的女儿来看望她了!自从去年妈妈入住养护中心以来,家人一周至少两次去探视,去年也是我回贵阳看望妈妈最多的一年。虽然妈妈不会表达,但不等于她没有思念!最深的思念不在言语、不在脸上、不在眼里,是在心上!在心中最深最柔软的地方。因为疫情的这88天,妈妈那么长时间见不着我们,她能不想念我们吗?妈妈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儿女很长时间没有来看她了。血肉亲情,能够翻山越岭、跨江过河,病魔与时间都不会夺走!我给妈妈擦了眼泪,坐在妈妈的对面,和她聊天。尽管我不停地跟妈妈说话,希望她能多看看我,但妈妈好像对哥哥的声音更加熟悉,喜欢唱歌的妈妈对声音很敏感,她的眼光更多地停留在哥哥身上。

说不清楚妈妈的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发现妈妈的认知异常大概是八年前。那年,我陪妈妈回她的老家四川眉山,给我外婆上坟。妈妈多年没回老家了,周围的变化很大,但奇怪的是,妈妈仍能记得外婆坟墓的大致位置。妈妈给外婆敬了香烛,在老屋前后转了一圈,她坐在老屋门前又对我们说起她的童年:门前的小河如何清澈,弯腰就能抓住一条鱼;房前屋后都是竹林,下雨天会冒出很多竹笋;还有外婆的手如何巧,织的布如何密实……讲完故事,妈妈招呼大家:走,回眉山县城。想来,妈妈说要回的老家,不是一个空间,甚至不是一座具体的房屋和村庄,而是一段时光,一段刻骨的记忆。后来,我们从成都到北京,我希望妈妈能多住些日子。可到北京第二天,妈妈就对我说:“玲儿,我来北京看到你们都挺好的,我就回贵阳了。”“啊?您昨天才到的北京啊!”“是嘛,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看到了,都挺好,我就回去了。”妈妈说这些话时不紧不慢,好像是考虑了很久的决定,这时,我才意识到妈妈可能出现了空间、时间上的认知障碍。医生说,这个病是不可逆的,很难说是从哪一天发生,病情发展是一个逐渐的过程,就像一粒方糖放入咖啡,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融化了。

感谢北京中医药大学田金洲大夫,由于他的对症治疗,妈妈记忆的“融化”过程较为缓慢。想起五年前我们回贵阳过春节,脑海里留下这样一幅画面:屋檐下,儿子在读书,外婆坐在他对面,戴着老花镜,安静地翻看着一本日历,就像她当老师时备课的样子。妈妈指着日历上的字说,这是幸福的“福”,这是衣服的“服”,让我大为惊讶。可是,这样的好时光我再也见不到了……之后,妈妈的病情逐渐加重,现在,她已经不认得我,更别说读书识字了。

过去的很多年,我一直在外奔波、工作,总想等我退休了,有时间好好陪陪妈妈,听她讲故事,听她讲她八岁时是怎么跳到桌上高喊抗日口号的故事;听她讲读“川大”时如何一边做妈妈一边当学生的故事;听她讲她的哥哥是怎样被抓壮丁,最后抗战牺牲的故事;还想听她讲她的感情故事,我曾好几次打探她都笑而不答……现在,不会说话的妈妈,把所有的秘密都藏进了心里,封存在那堵墙里……

将近三个月不见,妈妈已然更加衰老、瘦弱,一切都需要护工照顾,每日吃着软糯的食物,维持生命的风中之烛。

离开养护中心时,我低头亲吻妈妈的额头,就像小时候妈妈亲吻我一样。护工推着妈妈的轮椅进了电梯,我望着妈妈的背影,电梯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我等了88天,终于见到了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春季最后一个节气:谷雨。谷雨过后再无寒。我在心中默默祈盼疫情早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