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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0年5期|姚鄂梅:桥头先生

来源:《芒种》2020年5期 | 姚鄂梅  2020年04月23日08:15

有人来给灵灵提亲。

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三年前,一个不常走动的亲戚突然来到家里,说起一个丧偶的中年男人,比灵灵大十五岁,李玉只看了一眼照片,就拒绝了。不瞒您说,我没打算把灵灵嫁出去,我们有自知之明,不去拖累别人。亲戚说:哎,你不能剥夺她恋爱结婚权利。老袁却有点儿动心,年龄差说不定还能成为灵灵的优势,有优势总比没优势好。他送亲戚出门时,多问了一句:他知道灵灵的情况还请你提,是不是有别的目的?亲戚犹豫了一下:这我就不敢保证了,谁也不能钻到别人心里去。回到家,李玉正在洗亲戚用过的茶杯。你以前不是说,只要有人要,哪怕结了就离也要让她结一次婚的吗?李玉头也没回:你没看照片?那么浓的眉毛,那么厚的下巴,还有那部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个打老婆的货。灵灵长这么大,我弹过她一指头没有?老袁觉得她的观点有问题:完全不打架的两口子你给我找一对出来!李玉叫起来:你行了!那人一看就只想拿她当工具使!到此为止,老袁扭开头去,再说下去就是冒犯女儿,但每晚睡着以前,独自一人时分,老袁还是忍不住要想想这个问题,他们的灵灵到底有什么呢?容貌?能力?不就只剩下工具这一个作用了吗?提亲没成,“工具”这个词成了笼罩在他们头顶上的乌云,这一笼罩就是三年。

当那个独眼突然来跟老袁提起“你家女儿”的时候,老袁感觉厚重的乌云终于被撬开一角,一缕阳光哗地照了进来。不管怎么说,他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他是一个潜在的岳父,人海中有个男孩儿,是他潜在的半子,这种事,仅仅只是一想,就美好得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老袁认识独眼,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每天傍晚,他们一家三口出来散步时,常规路线是沿着江畔走,一直走到大桥下面,再顺着引桥往上爬,桥头是一个袖珍集市,卖水果的,修车的,卖衣服鞋袜头饰围巾的,除了偶尔买点儿钢丝球晾衣架之类的小玩意儿,李玉最感兴趣的便是算命,全城的算命先生都聚集在桥头的小集市里,也不用查八字算大运,只是抽个彩头玩玩,每次李玉都让灵灵抽,觉得灵灵抽的彩头更接近天机。灵灵的签确实灵验过两次,一次抽了个下下签,第二天楼上卫生间就漏水了,一通张罗,人家要撬开地板,重装水管,也就是要钻开他们家的屋顶,整整两个工作日,事情才告一段落。还有一次,她抽了个上上签,结果老袁在自家商场(他是商场保安)摸奖,摸了个电热水壶。总的来说,他们在独眼那里抽的签最多,有时独眼也对老客户搞搞活动,灵灵抽过之后,再奖励老袁或李玉也抽一次。他没想到独眼竟把自己当成了熟人,甚至是朋友,他还以为独眼根本就没能认清他的样子呢。老袁完全不能理解盲人的世界,不知道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点视力,像独眼这样的,那只尚存的眼睛跟正常人的一样吗?如果一样,为什么他行动起来却是盲人作派?他曾经撞见过盲人们回家,夜深人静时刻,他们一个牵一个,连成一列长队,有说有笑,往桥下而去,那里有一片用三合板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屋,据说他们全都住在那里。

独眼找老袁说那件事时显得很谨慎,他没直接进来,而是请求商场门口手机专柜的人转告老袁,说有人想向他请教,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一下。

老袁走到指定地点,一个穿夹克衫戴墨镜的人迎上前来。袁经理好!他应该知道老袁只是个保安,正穿着保安制服呢,应该也不是奉承,而是过分客气,不由分说把商场最高管理者的头冠扣在了老袁头上。

独眼也不废话,劈头就说:我是为你家女儿的事来的。

独生子,容貌、个头都在中上,年龄也跟你女儿相当,身心健康,头脑灵活,就有一点恐怕不能令你满意,他爸跟我做一样的事,也在桥头。

老袁笑着的脸慢慢僵了,不过他尽量克制,不流露出来,毕竟灵灵的毛病也是明摆着的。略一思索,留了个活话:我回去跟她妈商量一下再说。

老袁回到家,等不到晚上,就去厨房向李玉汇报。李玉切菜的速度一点一点慢了下来,最后,她把菜刀一扔,两手撑在灶台上,仰头望着天花板。

老袁搞不懂这是什么反应,再一看,李玉在流泪。

不行就不行呗,哭什么呀!

李玉狠狠抹了一把脸,重新捡起菜刀。

早就商量好了,一辈子留在身边,养她到老,一个盲人来说几句,你就动心了,他能介绍什么好人给她?你要是嫌弃她你就走,走得远远的,我一个人来养她,我跟她相依为命到老。

老袁不等听完,就悄悄溜了出去。

就在李玉拒绝第一次提亲的那一年,有天傍晚,灵灵在阳台上收衣服,两口子同时看到灵灵的肚皮微微鼓了起来。李玉再三验证,灵灵的确是怀孕了。他们一天一天往前回忆,一个人一个人地过筛子,又故意放她出去,再悄悄跟上去盯梢,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痕迹。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带她去医院。李玉在手术室外听着她的号叫,两只手拧得发紫,是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哪,居然欺负一个傻女孩儿,这可是犯法的。问题是犯了法又怎样,她不仅无法给女儿伸冤,连说出去都不敢,一家人只能硬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人近了她的身呢?两个大人都有班要上,平时把灵灵反锁在家里,下班以后才带她出去散步。那就只有中午有可乘之机,他们托同楼的邻居老阿姨给灵灵送午饭。但老阿姨矢口否认:不可能出去,不瞒你说,我基本上不进屋,都是站在门口把饭递给她就走。实在找不到漏洞的时候,李玉甚至往老袁脸上怀疑地瞟过几眼,老袁差点儿一巴掌甩过去:老子没那么伤天害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想象力欠缺真是一大缺陷,他们实在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能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女儿身边,实施侵犯。

依然按照小月子的规矩服侍了灵灵一个星期,其间不忘一个劲地引诱灵灵,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灵灵始终含混不清,一副天然混沌样。老袁说:要不去报警吧?警察总比我们有办法。李玉想都不想就骂了回来: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你咋不到报社到电视台去登个启事呢?

有天晚上,明明早已睡着的李玉突然翻了个身,面朝老袁:其实这事也有好处,她总算也做了回女人。老袁长出一口气表示赞同,他早就这么想过了,正常人正常情况下谁会看她一眼,只是觉得身为父亲,不该有这样的念头,现在既然母亲开口了,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哪个女人没有打过胎。得到她所要的响应,李玉翻回去,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谁也没想到,过了不到半年,灵灵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老袁把李玉拖到一边:你怎么看的她?你故意的是吧?给她机会做女人也不是这么给的!

李玉受了冤枉,一掌将老袁搡了个趔趄。

老袁正要还手,还没碰到,李玉又是一掌。你还想打人?女儿都保护不了,还有脸打老婆?

老袁一听就还不了手了。

没办法,只好再去医院,这回老袁不想去陪了,就让李玉一个人带她去。比上一次时间长多了,上午九点多出门,傍晚才回来,一见之下,老袁大吃一惊,灵灵头发没有了,光溜溜的,比他这个男人还短。李玉看也不看老袁,径直把灵灵安排到床上,就去下厨。

老袁跟过去:怎么给她搞成这个样子了!李玉背对着他,没好气地说:街上有人兜售推子,现场推一个,还可以赠一个,就给她推了。

你想让她从今以后就顶着这么个脑袋?老袁的火气上来了。

你说呢?顺便告诉你,她不光头发变了,身体也变了,我再也不用带她去医院做这种事了。

你还做了什么蠢事?

蠢吗?我看再聪明不过了,反正你又保护不了她,那就让她自己保护自己,轻轻松松过一生。

到底什么事嘛?

我让医生给她上环了,本来想把子宫给她切掉算了,切了就连月经也没有了,省得每次都血糊糊的吓死人。是医生让我给她留几年再说。

老袁看着她的后背不停地晃来晃去,真想一脚踢过去,但最终,他一动没动,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可真狠!她还不到二十岁。

她的二十岁,跟六十岁有什么区别?

过了几天,独眼来问老袁考虑得怎样。

老袁心意已定,说起话来就自如多了。

承蒙看得起,不瞒你说,我们家孩子生得笨,不敢高攀。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她的八字我清清楚楚,蛮聪明伶俐的一个女娃,要不是五岁那年跌了一跤,话说回来,这也是她的命,你怎么知道她不跌这一跤,长大了会遭遇些什么呢?无病无灾活到老的人没几个。

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不用听谁说,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

灵灵长到五岁,他们也收获了五年羡慕妒忌的目光,人人都夸这个孩子长得好,会长,专拣这对普普通通的父母的优点来长,来自两个人的优点合二为一后,又诞生了新的更胜一筹的优点,比如自然卷的头发,圆溜溜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他们自己也惊奇不已,他们从没妄想过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来。

偏偏灵灵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不在乎漂不漂亮,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夸她,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如果家里有人去江边,那她一定要跟着去,她喜欢站在江边看水,数飞来飞去的江鸥,喜欢捡起地上随便什么东西往江里扔,小石子、纸团、果皮,喜欢看到她扔出去的东西在水里一起一伏往前漂,或者直接掉下去,被怪物吃掉。

冬天的长江,水位线退得很低,被大水泡过的堤岸下沿,是阳光晒酥了表皮的松软江滩,如果是晴天,人走上去,会像咬饼干一样,咔嚓咔嚓留下一串串脚印,如果遇上连雨,加上江滩下面的潮湿底子,那份松软就会变成陷阱一般的麻烦。尤其是下雨的冬天,大家都不爱去江滩,因为冬天的靴子需要加倍维护。

但李玉得去,每个家里的妈妈和奶奶都得去,洗衣服、洗鞋、洗菜,全在江边进行,每一道台阶的底部和两侧全是蹲着的女人,以及她们各种型号的彩色塑料盆桶,那情景就像湿筷子伸进了芝麻碗。

接连下了三天雨,家里积攒了两大盆衣服,李玉把盆架在胯上,一路斜斜地向江边走去。灵灵跟在她身后。她想象灵灵陷进泥沙地里,动弹不得,等她去把她拔出来时,刚买的小棉鞋已经深深地种进了泥沙里,就算找出来,恐怕也报废了,就吼停了她:听话!就站在这里,下面有好深的稀泥巴,要不你就回去!喜欢看水的灵灵选择站在高高的江堤上,那是水泥筑成的最上面一层观景台阶,灵灵在上面站了一阵,就开始捡周围的小石子玩,树根底下有好多小石子,她把它们全都捡来,堆成一小堆,现在她要玩往江里投掷小石子的游戏了,她斜斜地弯下又小又胖的身子,无师自通地模仿着掷铁饼者的动作。

冬天的江边远看静谧,实则充满各种声响,汽笛声、小型机动船的马达声、船上的喇叭声、岸上的各种噪声,以及妇女们的棒槌在石头上的敲打声,李玉听不到灵灵的声音,只能隔一会儿就抬起头来瞄一眼,只要灵灵的小身影还在她的视线里她就放心了。

李玉后来无数次跟人回忆,她似乎听到过一声闷响,但她认为这点声音在江边根本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可能发出声音,她本人也正在制造声音,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尖叫,在喊她的名字,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看见灵灵闭着眼睛一脸安详地躺在一小块硬泥地上。那是她所站的平台下面唯一一块干硬之地,除此以外,全是表皮刚刚凝固成形的松软泥沙。

灵灵昏迷了三个多小时,这个数字李玉一直记得。醒来后,灵灵奇怪自己怎么会在医院里,她看上去平静而愉快,就像她刚才不是昏迷了,而是沉沉地睡了一觉。医生也查不出灵灵有任何问题,医生也喜欢灵灵,捏着她的小脸蛋说:没事的,磕磕碰碰才长得快。

直到小学二年级时才发现并非“没事”,有些东西,灵灵怎么都学不会,拼音她能跟着老师念,但搬个家,从黑板上来到本子上,她就不认识了,也不会念了。九九乘法表她也能像唱歌一样背下来,可就是不会用,所有灌输到她脑子去的东西,如石沉大海,永远别指望她能灵活地完成一次输出。刚开始大家都没特别在意,毕竟每个人启蒙早晚不一样,都觉得她可能就是那种启蒙比较晚的孩子,且等等看吧,到了三年级,情况更严重了,不仅学习跟不上,还对同班同学也有了畏惧之心,一味逃避接触,倒愿意跟幼儿园的孩子玩在一起。一家人几次三番跑外面的大医院,终于有专家直言不讳地给出了结论,根子可能就出在五岁那年冬天的跌跤,可惜当时并没有发现。医生的解释是颅脑损伤,李玉把它理解为自己的罪恶,她不该让孩子脱手,不该在孩子遭罪时还认为她是在睡觉,不该在孩子因为受伤而力所不能及时还一遍遍骂她是笨蛋,猪脑子。她痛悔得不想再活下去,又一想,她要是死了,灵灵就更遭罪,只得咬紧牙关继续往下活。到最后,她把这事理解为命,拥有终生五岁的灵灵,而不是之前人见人夸的灵灵,是她的命,就像一只精美的花瓶,她幸运地得到了它,却拿不住它,最终摔破了它,她命里注定只能拥有一只打过补丁的花瓶。

老袁建议再生一个,提一回就被李玉骂一回:她还是个大活人,只不过笨一点,你就不想要她了?你就想抛弃她了?想都别想跟你说!要么离婚,要么闭嘴。

独眼说:你家孩子会比你们活得好,听我的没错。

老袁一笑,这话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就算它出自算命先生之口,他也不信。

你把灵灵的情况如实告诉那孩子了吗?可别骗人家。

实话跟你说吧,正是那孩子托我来提的。

那孩子……也有什么缺陷吧?

我跟你说过了,身体相当健康,头脑相当灵活。有些事看来还得说穿才行,不说穿你心里总是有个疙瘩。人家就看中你们这样的家庭,白天各自上班,晚上手牵手优哉游哉地散步,人家觉得你们一家简直过得像神仙,人家就想加入这种神仙一样的家庭。

老袁嗯嗯两声,并不点破,他们出来其实不是为了散步,而是给关了一天的灵灵放风。

说起来,那孩子还有一桩本事呢,他在学皮件,他们老家很多人都在做这个,就是牛皮加工,包包啦,皮带啦,挂件啦。

老袁记得好像见过这种店,打着手工制作的招牌,看上去生意很好的样子。独眼倒也说了实话:他不是做那个面上的事情,他是做粗加工,很苦的,又臭,年轻人没几个人愿意学,正因为人家都不愿学,他的手艺才有价值嘛对不对?

老袁想象一个言语不多的青年,泡在硝皮子的臭烘烘的水坑里,应该算是个踏实肯干的人,内心有了一丝丝好感。不过,他马上想起一件事来。

你刚刚说他看到过我们,我还以为他就在这里,搞了半天他在老家?那怎么可能?我们女儿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她这辈子都不会离我们太远。

我知道我知道,他那个加工,并不需要每天时时刻刻守在那里,比方说泡石灰水这一步,一泡就是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他就可以出来,另外做点儿别的。他还想学汽车修理呢,这小子没别的优点,就是肯学。

老袁内心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们可以好好商量商量,我能理解,大人谨慎,也是为孩子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并没什么风险,万一成了,人家也不会把你姑娘抢到别处去,还是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反倒白得了一个儿子。

意思是,他可以做上门女婿?

得到肯定回复后,老袁迫不及待地回家向李玉汇报这一新动向,当然还渲染了一下学皮匠和汽车修理的打算。

这回,李玉也有点儿动心了。

按说他那样的出身,是难以走进我们这样的家庭的,如果他懂得感恩,懂得珍惜,应该也能过下去。

生活是很残酷的,没点现实的好处,人家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一番讨论后,李玉说:见一面吧,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能不能处好,第一眼我应该就能看出来,当初相亲,你也是我第一眼看中的。

老袁苦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百无一用。

是没用,但前几个没相中的可能更没用。

最后还是李玉提议独眼安排一下,在小伙子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去看一眼,真正弄成见面的样子,恐怕都拘束,反而看不出什么来了。

反正离桥头不远,不过两百多米的距离。第二天,老袁上班的时候抽空溜出来,在桥头找到独眼,说了李玉的意思,独眼一口答应下来:我来安排,我来安排。

老袁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下,难道不应该让独眼悄悄告诉他,那孩子是哪个盲人的儿子吗?见那孩子之前,先见见孩子的爹也不错,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哪种类型的长相。三秒之后,老袁毅然扯开腿走了起来,不要显得他很热衷这桩事,不要显得他很在乎这个蹲在桥头的可能成为亲家的盲人,不管怎样,都是他们高攀了,灵灵再不好,也有他们一辈子都赶不上的好。

老袁不像有些商场的保安,坐在高处,当一只沉默的监控活探头,他喜欢背着手,不动声色地在人流中缓缓移动,偶尔发出音量合适的警告。穿红色上衣的妇女,请把你的钱包拿紧!染黄头发的姑娘,小心你右肩上的包!他既不想看到顾客蒙受损失,也不想跟小偷过招,他总想防患于未然,抓一次小偷,这世界上就多一个人恨你,何必?他不喜欢被人恨。

尽管如此,还是有小偷得了手。那天,老袁逛了一圈,来到服务台前正要喝水,猛地听见一声尖叫:我的钱包!我钱包被偷了!与此同时,老袁瞥见一个小伙子匆匆往大门那边挤过去。他连水杯都来不及放好,就追了出去。出商场大门时,小偷回了下头,正好跟老袁打了个照面,是个白净面皮的小伙子,眉稀目淡。老袁心中可惜:这么周正的小伙子,可惜手脚不干净。小偷在往桥那边跑,一定要在桥上逮到他,一旦过了桥,地形变复杂,基本上就抓不到了。

小偷的黑T恤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在背后背了一只大号黑色垃圾袋。老袁久不锻炼,这时只恨自己腿太短。跑上桥头的时候,老袁隐约看见独眼试探着站了起来。

追到桥中间,小偷扔下钱包,这是老手法,扔下的是个空包,钱早已转移。老袁飞快地捡起来,继续不歇气地追。与此同时,老袁的后援部队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追了过来,大声喊:老袁别急,我们去桥头堵他!老袁一听,大受鼓舞,正觉得小偷离他又近了几分,只见那家伙突然往左飞起一个斜步,人就挂在了栏杆外面。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他的脸更白了。老袁厉声喊:给老子下来!他的声音在发抖,一方面是因为喘气,另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就算小偷会游泳,跳下去也不一定能活。

得想法把他薅住。老袁尽量不动声色地向那只手靠近。陈年的水泥栏杆有些发黑,越发显得那只手白嫩脆弱,根根骨头鼓突,几乎要戳穿皮肤。离那只手只隔着一只茶杯的距离时,它蓦地从他眼前消失了。

老袁扑过去,小偷张开四肢的身体已变得很小,像个无助的婴儿,啪的一声,消失在一艘渔船附近,溅起的水花眨眼间消失,一切复归平静。

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老袁趴在栏杆上死盯着江面,他在等着那颗脑袋猛地钻出江面,大口喘气。他会的,水是软的,不比陆地,他摔不死的,他会浮上来的。

然而,并没有任何东西浮起来,江边陆陆续续挤满了围观的人,谁也没见有人从江里冒出来。

第二天,有人在离桥一千多米的地方发现了小偷的浮尸。

足足三天,老袁谎称重感冒,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别人说话他也不想听。他在心里辩称,他只是想抓住他,并不想他去死,偷东西不是死罪。

李玉催他去上班,躲在家里不是个办法。

我杀了人了,我这辈子,除了鸡,没杀过任何活物。

李玉早就不耐烦了,她已经强调过好几遍:又不是你推下去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他并没拿走钱包里的钱,我要是当场打开钱包看一下就好了,我以为是个空包。我要是看一下就不会再追了,我不追他他就不会跳。

不管偷没偷成都是偷,钱还在,那也是你凭本事追回来的,并不能减轻他的罪行。

我要是再快一点儿也好,只要能抓到他,我就不会让他跳……

你又不是超人。

无论多有道理,老袁都没法原谅自己,尤其当他知道并没有人来起诉他,也没有任何人来找他说理时,更是愧疚不已。一定有人在默默忍受痛苦,他肯定是某人的儿子,他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想找到那孩子的家人,但警方说,没有人来认领尸体,尸体一直在殡仪馆,超过一定时间,就要送到火葬场去了。

一想到他可能是某个流浪到此的外地人,恐惧更甚,他的家人迟早会找过来的,迟早会有人来找他要人,到时他该怎么解释?什么解释都说不出口。

许多个夜晚,他站在阳台上,在黑暗中望向那座桥,桥上的路灯昏暗、沉默,一动不动,像在默哀,那是他每晚都去散步的地方,现在他再也不敢过去了,连江边都不敢去。太平静了,桥也好,江面也好,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得像一个埋伏。他回屋,躺到床上,感到桥和江面悄悄跟了进来,像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仰面躺在床上的他。

两个星期后,李玉带着灵灵散步回来,照例直接把灵灵安排到卫生间去洗澡,然后啪嗒啪嗒走过来,一屁股坐到看电视的老袁旁边,沮丧地说:今天抽了个下下签。

怎么又去抽了?三天两头抽有什么意思?别信那些。

是有人喊我们抽的,又不要钱,他们都认识她,好心好意逗她玩呢。她也抽习惯了,非要抽,不让抽就不走。

老袁对签不感兴趣,无非是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对任何人都适用。

“一重江水一重山”,中间两句忘记了,最后一句是“是非功过终不安”。对她来说,也不算有多不好,但那个盲人有句话说得我心里不舒服。他说她抽到那支签有点冤,本不该她抽到的。

老袁心里一动,灵灵能有什么是非功过呢?倒是他,才真的是“是非功过终不安”呢,抓小偷那事,商场还表扬了他,但他觉得那表扬比辱骂还令他难受。

他喝了口茶,重新回到电视里去,他现在只盼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儿,快点儿把记忆冲淡,所以他下了班就回家,不出门,也不去散步,一头扎进古装电视剧里,这样能让时间走得快些。

灵灵在李玉的帮助下,裹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老袁习惯性地一回头,瞥见了灵灵那双滚圆湿润的小腿,以及赤裸的胸口以上的部分。不知是不是做了那个小手术的原因,灵灵好像长胖了,大臂也变粗了,脖子也更圆润了。如果她从此就要像这样一径胖下去的话,可不太好,瘦筋筋的李玉可能会弄不动她的,他又不便出手。

灵灵睡下后,李玉又回到老袁身边来,说:我看到你说的那个独眼了。

老袁瞪着电视,嗯了一声,又猛地回过头来,望着她说:他没跟你说什么?

没有,他今天好忙。

真想说句话,再忙也耽误不了。老袁想:也许他只想跟我一个人说,因为这事一开始他就只认准我。

有个周末,老袁一家三口应邀去亲戚家参加婚礼,李玉提前一天开始打扮灵灵。灵灵的头发到底还是在老袁的强烈要求下慢慢留了起来,为了掩饰灵灵面部迟滞的表情,李玉给她留了个妹妹头,多少挡住了一些不足,又新买了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亲戚聚会就是个大评比,人人眼睛都像手术刀,一眼扫过来,瞬间就被剥了个精光。李玉只想把那件抵挡的外衣尽量弄得厚实一点儿。

婚礼上灵灵的表现一直挺好,只在接近尾声时出了点小波折。迎亲的鞭炮响起来时,李玉怕她受惊,抱着她,捂着她的耳朵。新娘穿着雪白的婚纱,祥云般从屋里飘出去时,灵灵突然哭了起来,李玉问她:怎么啦?她大声喊起来:我也要结婚!我也要结婚!亲戚们表现出超好的克制力,没有笑,也没有围观,大家都像没听到一样,从母女俩身边鱼贯而过。如果他们不这样克制,李玉觉得自己可能会好过一点儿,她借着安慰灵灵,捧着灵灵的脸,眼泪哗哗流了个痛快。

老袁也听到了灵灵的叫喊,但他没有回头,他正跟一个亲戚凑在一起抽烟。亲戚说:你们当年搞错了,应该马上再生一个。老袁却在想,明天就去找独眼,既然有人看中她,也有人提,何不就让她结个婚呢?

第二天,老袁没事就往桥头那边张望,不见独眼过来找他,他觉得奇怪,他们话还没说完呢,真把这事当个正事的话,应该会来找他,会接着往下说。

要不今晚就借口散步去会会独眼?他也该回访一次,别给人留下傲慢自大的印象。从小到大,他就没有傲慢过一次。

他让李玉带灵灵取道另一条路散步,他不想让李玉和灵灵看见他跟独眼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哪怕她们根本听不见也不行。

他走得很慢,这不是个令人愉悦的事,如果当年灵灵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他会把独眼这种人介绍的小伙子放在眼里吗?他不仅会不予理睬,还会生气,跟受了侮辱差不多。

走出门,还在二楼,就被一楼的邻居叫住了。

一楼的邻居把餐桌搬到外面来了,很显然,晚饭已经结束,光光的餐桌边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只小酒杯,听到老袁毫无生气的脚步声,男主人来了精神,从脚边抓起酒瓶,非要叫老袁一起喝点儿,老袁看看天色还早,就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酒杯。椒盐花生炒得真不错,老袁轻轻吹落花生表面的薄衣,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咸味,最后一举咬开,浓香爆裂开来,快感瞬间炸裂。再就一口小酒,缓缓咽下,再三回味,为这小小的人间至味值得耽搁一会儿。话说回来,今天去不成,明天去也无所谓,灵灵的事并不急这一天。天幕就在他们忽起忽落的小酒杯间缓缓下落,所有的窗户都亮起了灯。邻居让老袁稍等,他进去小解一下。老袁坐在昏暗中,接受晚风绵长而体贴的触摸,有点儿醺醺然。

事后邻居再三向李玉解释,他真的没有灌醉他,他一共只有半瓶酒,自己喝了一多半,剩下的,他跟老袁两个对半分,完全不足以喝醉。

李玉也相信,那点儿酒,别说是两人对半分,就是全让老袁喝了,也不至于醉倒。

老袁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一个过路人发现,报了警,警察找到李玉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无一证人,路上也没有探头,老袁遭遇的事只能听他自己口述。

他说他从小区出来,本来是想去桥头的,他去那边有事,但他临时想要小便,就掉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自己有了点儿醉意,他警告自己脚步要稳,可别摔倒,也别尿在裤子里。他听到后面似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他开始解裤门,还没解开,一股气息喷上了他的后颈子,他手没空,就一闪身,也就在那一瞬间,他被扑倒了。他怀疑是熟人跟他开玩笑,不耐烦地骂:老子要小便!对方没应声,将他面朝下按死,他这才觉得对方并非熟人,因为那个气息很陌生,也不好闻,有点儿像冰冷的生了锈的铁器。他用力挣扎,怎么也挣不开骑坐在他身上的家伙,那人一边死死往地上按压他的脑袋,一边用手指尖利地戳向他的眼睛。身为保安,他从没听说攻击人还有这个路数,他也从没经历过那种令人害怕的疼痛,他在惊诧与疼痛中毫无作为,最终,他疼昏过去了。

他醒过来时,身边一股阴间的凉飕飕的气息,后来他慢慢意识到,那种凉意,不是阴间,而是医院。这时他还没意识到他看不见,他只是在用心感受那股凉意,凉到骨头缝里,像光着身子置身零下气温。

然后他开始感到眼睛好疼,很奇怪的疼,又火辣又冰凉,他想去摸一摸,又懒得动。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李玉的声音:你捡回了一条命。

他终于可以抬手摸摸疼痛的眼睛了,但他只摸到一堆绑得紧绷绷的纱布。

眼睛没有了,眼球不知所终,那个闻起来像生锈铁器的家伙,用他的脏手指挖出它们,扔到了沙地里。警察只找到了一只,因为时间太长,已不能用。那人似乎只想要他眼睛,并不想要他性命。

他听说后,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并没有抓住任何犯罪嫌疑人,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监控探头,类似案例也是史无前例。

一晃小半年过去了,李玉仍然保持着与警方的联系,而老袁已慢慢习惯了黑暗。他突然想开了,就算抓住了那家伙,并且枪毙了他,他的眼睛也无法复原,不如趁早转向与黑暗的斗争。

李玉给他买了副墨镜,告诉他,眼镜跟他的脸型很配。

休养了半年多,他让李玉去桥头看看,那个独眼还在不在,如果在,问他要不要收他这个学徒。

李玉不赞成他去学那个。适合盲人的工作还有很多,不是只有算命。

他不说话,只把手伸给李玉,他还不会用拐杖探路。

独眼老远就朝他伸出手来,递给他一个小马扎,拍着他的背,导引他坐下。

从今以后,就跟我混吧,哪样活不是活?过几年你就会发现,不比你在商场当保安差。

慢慢混熟地形之后,老袁问独眼:你原来说的那件事恐怕也泡汤了吧,本来姑娘就不怎么样,现在还失明了,谁还敢来呀。

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那事真的泡汤了。独眼停顿了一下,说:那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老袁陡地坐得直直的。

说他偷了别人的钱包,被人追到桥上,前堵后追,走投无路,就跳江了。

老袁听到自己的胸腔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他尽量保持不动,看看那些炸散的东西还能不能自动复位。过了好一阵,他两眼空空地向独眼这边转过脸,他尽量闭着嘴,用鼻子呼吸,努力向独眼展示自己的平静。

他家人呢?我记得你说过他爸爸也是你们桥头社区的。

不在这里了。儿子就是他的命,儿子不在了,他也没必要守在这里讨生活了。

死了,还是……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有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拼命洗手,洗澡,洗衣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床上是空的。

老袁的眼眶一阵剧痛,紧接着,胸口也疼起来。他的手伸向斜挂在身上的挎包,摸索了一阵,取出水壶,狠灌起来。

两年过去了,老袁在黑暗中慢慢获得了平静。一条命换一双眼睛。他就靠这个想法说服自己接受了黑漆漆的人生。

平静下来的老袁学得飞快,尤其擅长失物占卜,原来一直觉得那些人凭着掐掐手指就能帮人找到失物挺神奇,现在才知道,那都是有口诀的,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掌握了这一套,加上他悲剧性的离奇失明,老袁很快名声大噪,不但十里八村的人要来桥头找老袁,外地人也渐渐知道了桥头老袁的名号。

独眼说:现在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桥头先生了。

独眼又说:其实你做这个最合适,你家在附近,任他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不像我们,我们是没有根的,临时赖在这里,想扎根都扎不下来,没地方接受。

老袁想表达一下内心的感激,毕竟是独眼教会了他生计,提议找个时间,找个可心的小馆子,两人整点酒喝。

独眼想了想说:咱们还是自觉一点,搞点儿酒,搞点儿菜,就在江边喝,省得让人看着害怕。

老袁觉得这主意也不错。

钱是老袁出的,东西是独眼去买的,在老袁面前,独眼简直跟正常人一样方便而优越。两人在江边石阶上找了个僻静些的地方,独眼帮助老袁坐定,老袁煞有介事地望着江面,就像他还有视力似的。

酒是当地的散装粮食酒,下酒菜有兰花豆、花生米、干炸小叼子鱼,也无须用筷子,两人就用手指捏了往嘴里送。

哪里都没有这江边舒服,听这细细碎碎的流水声,闻这股子浓浓的水腥气,吹这一阵一阵悠悠的凉风,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按说,你在江边出过事,你女儿也是在江边出的事,你应该恨这里才对。

如果我连这里也恨,那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老袁听见独眼抿酒的声音,嚼兰花豆的声音,问他:你老家是哪里的?

好远呢。独眼有点儿心不在焉。

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还有一大截黑路要走,原本是计划退了休,带着老婆孩子去乡下弄个院子,养条狗,种点儿菜,一家人老死在一起的,看这形势,这条路走不通了,我的力气只够熟悉从家到桥头这段路了。

这叫变化比计划快。不过呢,变化再快,有一样东西变不了,一辈子的恩怨变不了,该还的要还,该报的要报,都明明白白给你记着呢。

可不,瞒得了自己瞒不了天。

你现在在桥头坐的位置,正好是那个男孩儿的爸爸以前坐的地方,前几天得到消息,他回到老家后,没多久就死了,睡觉睡过去的,我觉得他是太伤心了,心碎了,人就活不长。

哦!老袁放下酒杯,江风暂歇,他感到胸口发闷,脑子里轰轰作响。

据说他走的时候,身边放着一只小玻璃瓶。

这么说,他不是睡过去的,是服了什么药?

不,不是药瓶,那玻璃瓶里装着一只眼珠。

陡然间,老袁看到长江突然立了起来,一江浊水凌空而下,兜头朝他泼来。

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等,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等,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数度入选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等,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等,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数度入选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