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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5期|哲夫:大地上的风景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5期 | 哲夫  2020年04月24日06:22

第一章 羽衣霓裳朱鹮起

1. 前世今生朱鹮诗

位于陕西省南部的汉中市,北依秦岭,南屏巴山。秦岭巴山地貌类型多样,但以山地为主。河流均属长江流域,主要是东西横贯的汉江水系和南北纵穿的嘉陵江水系。汉中多原始森林,植被类型多样。中部为汉中平原,约一百二十万年前汉江沿岸就有古人类活动。这里是长江第一大支流汉江的源头,也是两汉三国文化的主要发祥地,素有“天汉”“鱼米之乡”“天府之国”“汉家发祥地,中华聚宝盆”“汉人老家”之誉。这里是古北界动物区系和东洋界动物区系的交汇处,南北动物兼有,动物种群组成丰富。朱鹮、大熊猫、金丝猴和羚牛这四种珍稀动物被誉为“汉中四宝”。此行,我便是奔洋县大地的朱鹮而去。

朱鹮,又称朱鹭、红鹤、朱脸鹮鹭、日本凤头,为历代诗人所歌咏。南朝梁诗人王僧孺有咏朱鹮诗:“因风弄玉水,映日上金堤。犹持畏罗缴,未得异凫鹥。闻君爱白雉,兼因重碧鸡。未能声似凤,聊变色如珪。原识昆明路,乘流饮复栖。”

翻成白话大意是:体形如鹤的朱鹮随风而来,以长长的足胫涉入如玉的秋水觅食。它位立金色河堤之上,胭脂红的羽翼在秋阳辉映下愈见炫目。因为害怕系着丝线的箭矢和河里的网罗,你怀抱着绝世的艳丽而如此谨慎小心,无异于野鸭子和鸥鸟。有人喜欢纯白色的野雉,也有人偏爱碧色的秧鸡,虽然你的叫声并没有凤的清越,但你随季节变色的羽毛,外形纯白内里则如美玉般光彩照人。你像贤人深藏不露心明如镜,知道仕途之路必须顺昆明池水流入帝王家,去寻觅生计和栖息的高树。

南朝陈叔宝亦有诗曰:“参差蒲未齐,沈漾若浮绿。朱鹭戏蘋藻,徘徊流涧曲。涧曲多岩树,逶迤复断续。振振虽以明,汤汤今又瞩。”

诗中颇可以见出当时朱鹮生存环境的良好与嬉水的优美姿态。诗人陈叔宝,字元秀,小字黄奴,是南朝最后一位皇帝,陈后主在位不理朝政,大兴土木,生活奢侈,日夜与妃嫔、文臣游宴作艳词。自恃长江天险,隋军南下时不以为意。南京沦陷后率妃子跳井,隋兵扬言下石,方出声求救,拉上之时兵丁觉得十分沉重,以为后主必然肥胖,殊不知一根绳竟然拴着陈后主、张丽华、孔贵嫔,如一串蚂蚱。据说贵妃张丽华乃天生尤物,发长七尺余,脸若朝霞,肤如白雪,目似秋水,眉比远山,顾盼可见聪明。陈后主国事多“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之”,张丽华竟然可以把百官启奏的折子逐条裁答,无一遗漏。江东小朝廷不知有陈叔宝但知有张丽华,时人叹曰“耽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

可怜陈后主枉有捻句之才,却无治国之志与方略,只知一味透支物华,超前消费天宝,大手大脚奢侈无度地享受大千世界的繁华,而不知体恤百姓、怜悯草木禽兽、爱惜水土。金代词人吴激词叹:“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是飞向宋元金辽明清,飞向退耕还林拯救山川草木河流乃至万物的今天。史以为鉴,几番轮回,岂能不自省?

咏朱鹮的古诗多离不开寄寓个人情志,如苏子卿的诗:“玉山一朱鹭,容与入王畿。欲向天池饮,还绕上林飞。金堤晒羽翮,丹水浴毛衣。非贪葭下食,怀思自远归。”又如裴宪伯的诗:“秋来惧寒劲,岁去畏冰坚。群飞向葭下,奋羽欲南迁。暂戏龙池侧,时往凤楼前。所叹恩光歇,不得久联翩。”再如张正见的诗:“金堤有朱鹭,刷羽望沧瀛。周诗振雅曲,汉鼓发奇声。时将赤雁并,乍逐彩鸾行。别有翻潮处,异色不相惊。”脱俗的是大唐诗鬼李贺描写朱鹮生活场景、哀悯其被网罗的诗:“锦襜褕,绣裆襦。强饮啄,哺尔雏。陇东卧穟满风雨,莫信笼媒陇西去。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野田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首红。艾叶绿花谁剪刻,中藏祸机不可测。”大意是:雌雄朱鹮都穿着锦绣衣裳,为哺育幼雏两两相随在稻田里,拿长长的嘴巴饮啄发出锵锵的声响。多风多雨的陇东田野禾穗下藏着捕鸟机关。埋下机关的主人往陇西去了,齐国人织出的网罗遍布天空,就在春天碧碧的野天野地里布伏,网丝细细的张得很广很开却看不见影子,你们要小心啊,触撞网罗会粘住你们红色的头颈,挣之不脱会使你们香消玉殒。尤其要小心那些凭空出现在秧田里的艾叶剪成的绿色花朵,包藏着用来诱惑你们的凶险莫测的人类的祸心。

此诗足以见出李贺的人文情怀,也证明我在一篇文章中所担忧的古已有之:欲求的上帝五光十色,因为需要而焚琴煮鹤,因为美丽而巧取豪夺,因为可爱而竭泽而渔,因为怡人而居之,因为好味而食之,因为爽肤而衣之,因为欲得之而杀之,因为爱之深而猎之愈。匹夫无罪,乃怀璧之罪,临了剩得七只已是万幸。人类却要撞天冤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以杀生而养生,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还能叫祸心?好在这已经是人类过去的认知了。

2. 红运当头朱鹮照

洋县北倚秦岭,南俯巴山,东部为秦岭山脉向东南延伸的余脉和巴山向东北斜落的山丘交汇处,中部为汉江平坝地带东段。境内山梁被自然河流纵向切割或树枝状切割,呈现出涧岭纵横、沟坝相连、坡势平缓的地貌特征。粮食作物以水稻、小麦、油菜为主,辅之以玉米、黄豆、蚕豆、高粱、大麦、芝麻、花生、薯类等。晚间端来宴客的黑米茶、黑米酒,洋县朱鹮保护区管理局张亚祖局长笑说:这都是黑米加工而成,我们洋县是黑米主产区。我疑心其不是原产地,而是引种的舶来品。

朱鹮保护局的张跃明如数家珍:朱鹮习惯生活在有村有人、有山有树、有稻田有小河沟的浅山区,白天在水田里、小河沟找泥鳅小鱼吃,晚上飞回树上睡觉。按规定自然保护区不能有外人,但朱鹮是与人伴生的,没人种稻子它也活不成。朱鹮爱吃稻田里的水生物,如果把农民都撵走谁来种稻?稻子还不能长高,长高了朱鹮进不去,所以我们让农民在每亩稻田都留出二分地不种稻子以方便朱鹮进出取食。在朱鹮活动区禁止开矿、狩猎、伐木,禁止使用农药、化肥,几条高速公路也避开了朱鹮保护区。西安到成都的高铁还专门在汉中地域架设了篷网以防止朱鹮栖落触电。保留朱鹮觅食的天然湿地和冬水田,建立朱鹮保护站、救护饲养中心、自然保护区。封山育林四万多亩,疏通渠道三十余公里,尽量为朱鹮营造舒适的栖息环境。朱鹮胆子小,这里的村民们普遍都不养狗,怕狗惊扰了朱鹮。

手持望远镜,人到中年,神情斯文,体形健硕,脸上涂满浓浓的日光釉,肤色黝黑透红的李昌明,便是自然保护区一位资深的朱鹮盯梢人。他说:我和我老婆搭伙儿一起,打从有了朱鹮保护区,我们夫妻俩便开始盯朱鹮的梢。每年的三月一日到六月一日,是朱鹮的繁殖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盯着,白天跟它们一起觅食,晚上在它们的巢下搭个茅草窝睡觉,一刻也不敢离开。不能穿鞋子,河沟稻田里都是料姜石,把脚板子硌得那叫一个疼……出了壳,怕小朱鹮从树上掉下来,就在树下搭一张网。还有,游蛇常常爬上树偷吃朱鹮蛋或袭击小朱鹮,一个不留神朱鹮就会叫起来。蛇上树了,人也得赶紧上树,拿削尖了的竹竿捅那一胳膊粗几米长的蛇。这些专吃鸟和卵的蛇,林子里到处都是。你捅它,它就从鸟巢边爬开,爬开也不行,还在树上,还得追着捅它,要一直捅到蛇从树上扑通掉下树才行。为防止蛇上树,想了许多办法,用塑料薄膜围住树干抹上油,让蛇滑溜得上不了树……

我曾注意到日本共同社一则朱鹮报道:日本环境省朱鹮观察负责人某日上午证实,在新潟县佐渡市筑巢的一对放生朱鹮的两枚鸟蛋,不幸被乌鸦顺手牵羊。这已是朱鹮蛋第三次遭窃。环境省表示“预计巢中已无鸟蛋,这对朱鹮迎来雏鸟诞生的希望渺茫”。目前佐渡市另有一对朱鹮正在孵蛋,据环境省称,当日清晨五点二十五分左右,原本在巢内孵蛋的雌鸟飞离巢穴。上午七点三十五分,又一只乌鸦“三顾空巢”,前两次它偷走了两枚鸟蛋,第三次向巢中进行了一番张望后飞走。

过去只知杜鹃喜欢产蛋在柳莺的巢中让其代为孵化喂养,没想到乌鸦还会偷朱鹮的蛋,不知是偷去吃掉还是代为孵化?姑且存疑。

朱鹮局的院子里有溪流淙淙,一字儿排开的洁净的鸟舍里,几对各有昵称的朱鹮或卧或站或来回踱步。细瞅,发现这些长喙、凤冠、赤颊的朱鹮,白色的羽毛上都有大团黑灰的脏色,一问才知这是它们自个儿涂抹的保护色。没有涂保护色的朱鹮羽毛白中夹胭脂红,原本十分亮丽。它们的颈部下垂有长柳叶形的披羽,如同美国西部牛仔脖子上围着的红色披巾,而它们的披巾却是白色的。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油页岩中发现的鹮类化石表明,属鹳形目鹮科的这种禽类,生活在距今六千万年前的始新世,具有鸟仙一样的古老和传奇。

十九世纪朱鹮曾广泛分布于甘肃、陕西和日本部分地区,这里的朱鹮属于留鸟。其他地区的朱鹮夏天在俄罗斯和中国东北地区繁殖,秋季往南方迁徙,在朝鲜半岛及中国东部和台湾地区越冬,均为候鸟。学界认为,现存鹳形目鹮科仅有大约十六属二十六种,除具有生态生物学价值、科学教育价值、美学价值、观赏娱乐价值、社会价值和人文价值而外,还具有经济价值。事实上,体长约八十厘米、体重约一点八公斤的朱鹮,历来因羽毛亮丽和肉质鲜嫩而危机四伏,陷入人类观赏的觊觎与饕餮的谋杀之中。但冷兵器时代的猎捕并没能灭绝它们,灭绝它们的是全世界近半个世纪的生态污染破坏,化肥农药的肆虐、湿地围垦、非法捕猎,日本、俄罗斯、朝鲜半岛的朱鹮相继灭绝。

中国的先人们认为朱鹮能带来吉祥,故把朱鹮和喜鹊称之为“吉祥之鸟”,流传迄今。忙于撰写陕西省林业志的斯文的省林业局高工杨信兵说:你看,朱鹮飞起来,翅膀忽闪忽闪的,像蝴蝶。兼之羽色吉祥,如一朵红色的云,飞呀飞呀,暗合红运当头,很接地气。

3. 野保钤盖朱鹮印

姿容秀丽已过而立之年的朱鹮饲养员段英,语音朗朗地告诉笔者:饲养朱鹮是一件又苦又累的事,但我们现在吃的苦比起李昌明他们那个时候吃的苦,已经不算什么了,现在的工作环境比过去好太多了,可终究还是个苦累活儿。尤其是孵化期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最多时要同时孵化喂养二十窝,屎一把尿一把,和养活小孩子一样,只只都是小生命,哪还能偏心眼?哪还敢有一点马虎?没日没夜的,半个月一个月都回不了家,孩子都认生了……就算是回了家,心还操在这里,怕这只小小的冷了,那只弱弱的吃不上,哪只又害病了,恨不得立马就赶回来。回来一看都好好的,心这才踏实下来……苦累都值了!

多数禽类在繁殖期羽毛会格外亮丽,如孔雀、野雉等,而朱鹮则反其道而行之,用喙不断啄取从颈部肌肉中分泌的灰色素,涂抹到头部、颈部、上背和两翅的羽毛上,使毛羽从亮丽变成灰黑,以此隐蔽自己,使孵化得以相对安全地进行。朱鹮每年繁殖一窝,每窝产卵二至四枚,由双亲交替孵化,孵化期约三十天,四十天离巢,性成熟为两岁。经人工繁殖,其种群数量已逾三千只,光是野生的就已达两千余羽,分布区域已从陕西南部扩大到了河南、浙江等地。这一切,养护人员功不可没。

未见朱鹮时以为朱鹮有脚蹼会游泳,待见了方知朱鹮只能涉水饮啄,却不会凫水。朱鹮翅膀长、大,脚胫却大约只有九厘米,这就限制了它的活动范围和营生手段。稻田若长得高密,沼泽若是水深,它便只能望而兴叹无力觅食。朱鹮以捕捉蝗虫、青蛙、小鱼、田螺和泥鳅等为生。嘴细长而末端下弯,长约十八厘米,呈黑褐色且具红端。被称作朱鹮医生的朱鹮局科研人员权海云是个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女孩,模样有点腼腆,说起她第一次给朱鹮动手术依然记忆犹新:那是一只翅膀折断了的朱鹮,我一点临床经验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打电话向同学求救,为了那只朱鹮我的手机都打爆了,好在结局还圆满,手术之后那只朱鹮返回田野了。也不是只只都这么幸运。多数都是断腿的、翅膀受伤的,有的伤太重,就不能回归自然,只有留下人工饲养。记得有一只朱鹮能飞能跳,可就是在吃东西时不注意,把上嘴巴折断了一小截,上下嘴巴归拢不齐了,啄不住东西吃,都快饿死了。这个手术真的让我很苦恼,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它的下嘴巴也截去一小截,就像截齐了的筷子,可以夹东西吃了……

张跃明说,我们朱鹮局的人,不仅要繁殖、喂养、野化自己国家的朱鹮,还要帮助别的国家呢!李昌明和段英都应邀去过日本传授养殖朱鹮的技术。日本是个把朱鹮当圣鸟崇拜的国家,当年他们把仅存的五只野生朱鹮捉来人工喂养,结果不得法,全给养死了。朱鹮的平均寿命为二十到三十岁,日本一九六八年三月捕获的最后一只名叫“阿金”的朱鹮,在人工饲养条件下以头部撞笼而死,“享年”三十六岁,算是迄今为止世人知道的朱鹮中最长寿的一只。

日本于一九六七年在佐渡岛山丘环抱的盆地建立了朱鹮保护繁育中心站,以防止野外的朱鹮幼鸟在稻田取食受汞类农药的污染。他们捕回六只小朱鹮人工饲养,刚开始给小朱鹮喂泥鳅,当发现泥鳅中含有较高的汞后改喂海鱼。不幸的是,海鱼竟然是朱鹮寄生线虫的中间宿主。有五只朱鹮因线虫导致胃壁穿孔而一病不起。

最后野外只剩下五只朱鹮。万不得已,日本鸟类学家将这五只朱鹮捕获进行人工养育。让人为之扼腕的是,最后几只朱鹮不幸被养死了。所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日本政治家通过私人关系写信给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希望关注野生朱鹮的情况。一九七二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日本环境厅向中国国务院环境委员会正式提出在中国寻找野生朱鹮的请求。当时中国林业部和中科院给国务院的答复是:一九六四年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朱鹮的消息。

“无消息并不是绝迹,找!”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谷牧指示。一九七八年九月,受国务院委托,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组成专家考察组,正式拉开了在中国境内寻觅野生朱鹮的序幕。然而三年未果,日本对拯救朱鹮几近于绝望。一九八一年中国科学家刘荫增在陕西省洋县一个深藏在群山中的名叫姚家沟的小山村的墓地和老树上,找到了当时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七只朱鹮,两对成鸟,三只雏鸟。中日两国协力拯救朱鹮的意愿确立,一九八五年六月,两国签署《中日共同保护研究朱鹮会议纪要》。

朱鹮雪表丹里,艳丽掩藏于朴素的外羽,凌空方可得见,而这时相对安全。朱鹮发情时以灰黑色的体液遮蔽外边的雪羽,使之与大地的颜色相近。为了安全,朱鹮在高大乔木上栖息,随着高大乔木被砍伐而濒临灭绝。姚家沟发现的七只朱鹮,得益于选择了冢树作为栖息之地,使自己得以与荒村、古墓、百年老树一同幸存下来。也就是说,朱鹮之生缘于人类之死。这是某种意味深长的巧合。

在地球上至少已经生存了三百万年的大熊猫被世人称之为大地上的活化石,生于六千万年始新世的朱鹮无疑是当之无愧的空中活化石。与大熊猫一样,朱鹮在国际交流中也扮演了友好使者的角色。

张跃明说,有朱鹮的地方一定会有苍鹭和白鹭,但是有苍鹭和白鹭出没的地方却不一定会有朱鹮,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也许其中有什么奥妙?信然。千万年来,荒野养育了人类万物,世界是大千的而不是单一的,如同纯林易生虫害一样,单一的人类文明不可能走得长远,现在已经到了人类反哺自然的关头,人类文明需要去修复被欺凌、被损害的大千世界,恢复荒野生态的完整性,重新编修和恢复摇曳多姿的荒野历史。这同样是为我们人类好。

天地独宠人类,一开始便给人类准备好了一切,以文房四宝来概之,天地如纸,山川似砚,江河类墨,草木若笔。禽兽鳞虫如各个不同的水晶、田黄、碧玉做的精美印章,供人类濡染印鉴自家文明的大画。但不能为了这幅大画,连文房四宝也赔进去。每一种生物都是自然大画上形状不一的印章。朱鹮飞起来绰约有天仙子之风韵,宛如一枚朱红色的造化印鉴,钤盖于蓝天碧水之上,彰显天地大美与人类文明。这才是良性的人类可持续发展的景感生态。

4. 铁券丹书朱鹮定

白日间,躲在野化笼中养神的朱鹮,在饲养员的驱赶之下,勉强飞了一趟周遭,就又各自躲了起来,镜头里只有一些倏忽零乱的淡红色的形影。同行的摄影师冯晓光和耿大鹏的眉眼间不无遗憾。

这遗憾的神情惹动了张跃明,他便带我们去朱鹮的一处栖息地看晚归的朱鹮栖树。张跃明说类似这样的朱鹮夜宿处有五十多个,每个地方都挂有牌子,不许观鸟者大声喧哗。说话间,朱鹮开始络绎还树,不是一奔儿全回来,羊拉屎也似。守望到晚上七时许,天色完全黑下来。归去时,总觉未能尽兴,老哥俩便相约凌晨再来。

我自然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起了个大早,五点便出发,有微雨泫然。但天公还算作美的,到了地方雨小些了。我们在路边与对面山上的朱鹮隔水相望,见点点碎玉在树,凝然如雪。雾气氤氲,盈谷累波,不见日出,亦不见鹮起。从路边目测,距离河对面朱鹮栖息的林山大约有二百多米,没有大炮筒子似的长焦距,普通相机根本就拍不到真切的光影。接近七时许,对面林山终于有了动静,三三两两的朱鹮划着美丽的弧线从树枝上出溜下来,没有成群结队一水儿飞,而是单奔儿,各自施施然地去,让人稍感失望。

无奈之下,冯晓光拿出航拍用的小巧的无人机。那些素常似乎胆小的禽类,该是咋样还是咋样,方知野保政策如铁券丹书,使朱鹮们很是有了些自信。起居随心所欲,勤快的先飞走,然后是懒惰的,咕哝着呼唤各自的伴儿,多是一家三口,也有儿女双全的四口之家,分飞而去,根本不屑于理睬我们。我问冯晓光何以不使无人机飞过河去直接对朱鹮航拍。冯晓光面色凝重,花白的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急巴巴地说:“那可使不得,万一撞上只朱鹮怎么办?撞死了怎么办?这种事不能做,不道德,还说是野保呢!”这也是一种自律。耿大鹏此行也没有带长焦距镜头,抓拍的照片构图幅幅精妙,可就是不能细瞅,宁肯唉声叹气地吮手指头,也不肯拿出他的无人机向朱鹮近距离招呼,冒伤害朱鹮的风险。

此行多亏了有冯晓光先生与耿大鹏先生同行,我路上所发两篇博文中的图片多为二位所拍,故有小诗赞之曰:光影集大成,刹那生永恒。苍生何所幸,得以存此真。两位老哥的敬业精神与潜移默化的对景感生态发自内心的挚爱,使我想起日间关于朱鹮的一番有趣谈话。张跃明不无感慨地说:朱鹮是真正的爱情鸟,它们在马尾松上营巢,巢固定下来,雌雄双方只要没有发生意外,之后每年都会回到这个地方修缮“旧房子”,继续繁殖,巢基本不会变动。朱鹮孵化幼雏时,雌雄鸟会轮流上阵孵蛋,需要的时候雌雄朱鹮都会衔树枝垒窝,把窝弄得舒舒服服的,父母双方都会精心喂食小朱鹮,没有偷懒耍奸一说。朱鹮重亲情,奉行一夫一妻制,一生只爱一次,断弦不续,至死不渝,它们是禽类中真正的爱情鸟。我们人都不能够轻易做到。

有人说鸳鸯也是爱情鸟。杨信兵反驳:鸳鸯不是一夫一妻制,交配成功后母鸳鸯筑巢生宝宝,公鸳鸯就会抛弃配偶选择下一位伴侣,属于一夫多妻。母鸳鸯在下一个繁殖期也会和别的雄鸟进行交配,一妻多夫。这还能算是爱情鸟?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多情鸟罢了!

朱鹮局饲养朱鹮的元老席咏梅说:在野外,朱鹮配对以后,很多年配偶固定不变。但在饲养条件下,有的朱鹮繁殖一年或几年后会出现打架等不合的现象,一般是雄鸟追打雌鸟,甚至打碎卵蛋,这时就需要给雄鸟更换一下配偶,通常情况,重新配对的鸟十天后会进入繁殖期。有的朱鹮在繁殖期前后很亲密,非繁殖期则各自行动,谁也不理谁,而有的朱鹮配对后一年四季一直关系很好,即使在非繁殖期两只鸟也常常一起嘎嘎地叫着,互相交谈,有时站立休息时还把身体紧挨在一起,互相梳理羽毛。不少朱鹮忠贞不渝,洋县有一对已繁殖了三年的朱鹮,一九八八年朱鹮保护观察站从亲缘关系考虑,在进入繁殖期前将它们拆开,给它们重新找亲缘关系更远一些的配偶配对,但很长一段时间后,发现它们不肯和新配偶进入繁殖期,而换上原来的配偶后,三天就开始出现交尾,当年便顺利地繁殖了。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天空仍然阴沉,但雾气渐次消散,那个在山顶上耸立如朱鹮展翅也似、扯着神经纤维的高压电架也能看得分明了。河对面山上树林中的朱鹮白色的身影清晰可见。傍河公路上不时有汽车和摩托车驰来驰去,按理,这动静已经够大了。其时将近五十余只朱鹮,已经陆续离去了三十多只,可还有大约二十余只朱鹮似乎与我们杠上了,迟迟不肯离树。心有不甘的还想继续等下去,但时间已经过了七点钟。只好不舍地离去,但就在驱车离开之时,对面树上的朱鹮开始起飞,我们在车窗里眼巴巴地看着它们亮丽的红色身影带着翅响,顺着长长的河谷一路远去,消失在绿色的浅山里。

第二章 榆林《天净沙》词话

1. 过去和现在

说起榆林,人们便会想到白于山、无定河、统万城、镇北台、红石峡和六百多万亩流沙的恣肆。但奇怪的是,我已经先后三次来榆林,并没有遇到想当然的风沙。细察后知道,这得益于榆林人近七十年来持续不懈的生态治理,在沙漠腹地营造万亩以上成片林一百六十五处,建成总长一千五百公里的四条大型防护林带,以绿色的羁绊止住了毛乌素沙漠攻城略地的黄色脚步。全市林木保存面积从一九四九年的六十万亩提高到现在的两千一百五十七万亩,林木覆盖率从百分之零点九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三。治理沙化面积二点四四万平方公里,境内八百六十万亩流沙全部得到固定或半固定。

历史上饱受风沙之苦的榆林市如今已经成了塞上绿洲,穿城而过的榆溪河静静流淌,碧波荡漾,两岸杨柳葱郁,鹭翔鸥飞。大片的红碱淖波平如镜,游人如梭。沙尘天气已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每年二十多天减少到不足十天。陕西绿色版图因此向北推进了四百余公里,成为我国第一个完全固定了流动沙地的省份。二○一八年六月十四日,在榆林举行的第二十四个世界防治荒漠化与干旱日纪念大会上,国家林草局张建龙局长曾这样评说:“中国的治沙就是从榆林走出来的,目前仍然对全国防沙治沙工作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

此前我随陕西摄影界朋友从白于山溯源,遥想大夏国的王者赫连勃勃伫马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的无定河昔日胜景。王者筑统万城欲一统天下,后来却被流沙吞噬,成为荒漠中草木稀疏、兔跳鹰飞、牛嚼羊啃、夕阳西下墟烟绕村的白城子。虽然植被近年来已经恢复良好,但惜乎无定河的源头已经无可考,也不复临广泽、带清流的历史盛况。好在我们顺流而下的路经之处,渐行渐入旖旎光景。记得到榆林之前,两岸稻田金黄,我们顺带品尝了在稻田养殖出来的肥美蟹肉蟹黄。过后我把此番经历写入了《水土》一书。这些秀美风光的背后有太多沙区人的故事,奈何笔拙,难以悉数写出。

2. “好大一株树”

经营林木,最是忌讳人的主观抽象,只见森林,不见树木,好大喜功,蔑视细部。却说西部大开发时,湖南卫视在新疆白杨沟做了一个名曰《西部正年轻》的节目,我有幸受邀为嘉宾,节目组还特地大老远邀请了来自陕北榆林的“好大一株树”。

这株“树”从陕北榆林的毛乌素沙漠走入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罗布泊南库木塔格、库木库里、鄯善库木塔格、阿克别勒等十大新疆的主要沙漠,目的是要告诉人们绿洲的由来。无论多么巨大的树,一株是不够的,要引朋呼类招来更多的树,使之成林,才能郁闭风沙。还有就是,大开发不能变成大开挖。

这株“树”有许多响亮的名字,成阵列伍的有水河女子民兵治沙连、靖边县杨桥畔村、榆阳区蟒坑等,具体翘楚,挂一漏万,有李守林、詹立武、牛玉琴、石光银、张应龙、杜芳秀等。他们都是枝叶离披的大树,都有细节不同但情节相似的栉风沐雨的奋斗成长故事。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但这株从定边县挪到地处毛乌素沙地南缘的靖边县金鸡沙村的“树”,却住进沙窝里,人背驴驮,挑水浇树,在一万亩的承包荒沙上种活了树,又从最初的一万亩变为现在的十一万亩。三四年里总共筹资八百六十多万元,植树两千八百万棵,使不毛之地变成了一片人造绿洲,成为靖边县北部一道绿色屏障,根深叶茂。

“没念过书,不识字,加减还能算,乘除就算不来了。上榆林开会去,不会写名字,不知道哪个是男厕所、哪个是女厕所。那阵可闹了笑话了。”

“以前不和干部打交道,没想到后来和那么多领导干部握过手、说过话。”

“以前最远就去过镇上,靖边县城也没去过,没想到后来去了榆林、去了西安,还去了北京。谁还敢想着去北京开会呢?”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本分做事、教育儿女、勤俭持家,这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变的。”

榆林市已发现八大类四十八种矿产资源,平均每平方公里地下蕴藏着六百二十二万吨煤、一点四万吨石油、一亿立方米天然气、一点四亿吨岩盐。资源组合配置好,国内外罕见。湖盐探明储量一千七百九十四万吨。除了天赐的财富,便是人的资源。细节是天使也是魔鬼。森林的细部是树木,树木的细部,不光是枝叶,还有年轮。

三四年后这株“树”已经不局限于只是让沙漠绿起来,还想立体发展。从买树苗栽树到卖树苗挣钱,组织村民栽种果林、种大棚瓜果蔬菜、圈养家禽、办家家乐餐饮业、因地制宜做沙雕,招四方游客来家乡参观游览、避暑休闲、采摘果蔬,让林子给村民带来收入,让沙地由绿变富。

如今,“好大一株树”已年近古稀,却依旧云淡风轻如她的姓名:牛玉琴。

3. 种福泽于胯下

联合国早就给出了荒漠化形成的缘起: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不合理的经济活动等因素,使干旱、半干旱和具有干旱灾害的半湿润地区的土地发生了退化。全世界受荒漠化影响的国家有一百多个,尽管各国人民都在同荒漠化抗争,但荒漠化却以每年一个爱尔兰的面积扩大,全球五分之一人口、三分之一土地受到影响。我以为天不能净沙,除了自然原因,人类对地球荒漠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解铃还须系铃人,天若想净沙唯有借助人,但如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样,种什么树、植什么灌、栽什么草,个中却有不少讲究,丝毫马虎不得。陕西省治沙研究所红石峡沙地植物园,便是这样一个应对机构。

红石峡位于榆林市城北三公里处,峡谷长约三百五十米,东崖高约十一点五米,西崖高约十三米。凿石为渠,引水西下与无定河合流为榆溪河,穿过青翠峭拔的两岸峡谷直达城西。红石峡东西崖壁多历代驻守榆林的文人武将的题刻,由此可见榆林“九边重镇”的过往辉煌。榆林八景之一的红山夕照,在这里广为人知。

沙地植物园紧连红石峡西崖,始建于一九五七年,均保持原沙丘地貌特征,为无灌溉条件的固定和半固定沙地。过去这里全是流动沙地,植被盖度不到百分之三,植物种单一,只有沙蒿、沙柳零星分布。如今全园共搜集世界各地八十五科三百多个植物种,其中人工栽培种二百三十种、天然种七十四种,迄今还保存有一九六四年从西北地区引种的樟子松人工林,包括油松、云杉、杜松、圆柏、刺槐、紫穗槐、花棒、白柠条、沙打旺、踏郎、侧柏、沙地柏、长柄扁桃、桃叶卫矛等十多个林草植物种,已在生产中大面积推广应用。经过半个世纪的努力,一万多亩流沙全部改造为固定沙地,植被盖度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兔奔雉飞狐突,形成了丰富的动植物群落。

“我们的沙地植物园共有五个分区:搜集引种试验区、沙生旱生植物区、沙地植物示范区、人工生态区、封护区。飞播治沙我们在全国搞得最早,而且效果也最大。还有樟子松的引种造林、沙地植被建设等一大批研究成果,都是先在这里种活,再引种到各个沙区,这样能少走弯路,节约大量人力物力……”

沙地植物园负责人罗社强人到中年,是林业二代。一九六四年引种的枝干笔直的樟子松,便受过他父亲汗水的滋润,已有海碗粗细,长得像他一样精神。

“过去是人工引种,现在已经开始自然繁育。你看这些松塔落地长出来的樟子松幼苗,已经有上百株了,我们见一株围起来一株,精心照看当宝贝养着,因为人工培育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自然繁育来得好。这些是土生土长的樟子松二代……”

他骑马蹲裆,曲胯俯首,指给我们看一株刚出土不久还没来得及围起来的娇嫩的樟子松幼苗。樟子松原籍黑龙江大兴安岭,属常绿乔木,寻常可高达十五至二十五米,最高达三十米,胸径可达八十厘米,是大兴安岭的镇林之宝。金戈铁马、疏林草原的榆林过去没有樟子松,如今却有了樟子松二代,足以骄人。天不能净沙,得假手于人。人不能光靠天,得自驾草木,骑风沙怒马,种福泽于胯下,以安稳大漠。

4. 沙区人的性格

历史上,地处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过渡带的榆林市,近百年间,由于长期人为垦殖和气候演变,全市生态环境遭到极大破坏。北部沙区流沙已越过长城,南侵五十多公里,沙区六个城镇四百一十二个村庄被风沙侵袭压埋,榆林城曾被迫三次南迁。南部黄土丘陵沟壑区水土流失日益严重,每年因水土流失输入黄河的泥沙量高达五点三亿吨,占中上游入黄泥沙量的三分之一。全市仅存六十万亩天然林,林木覆盖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九,沙区仅存的一百六十五万亩农田也在沙丘包围之中。近七十年来,榆林人开展了大规模的“北治沙、南治土”的治沙造林运动,实现了从“沙进人退”到“人进沙退”、从荒山秃岭到绿满山川的历史性飞跃。这些骄人业绩的取得,除了党和政府的领导,也不能不说,与榆林特有的沙区人的性格分不开。

古称“上郡”的榆林,始于春秋战国,明朝成为九边重镇。有“南塔北台中古城,六楼骑街天下名”的美誉,这也是榆林后来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原因。《明史》载:“榆林为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饷又最乏,士常不宿饱。乃慕义殉忠,志不少挫,无一屈身贼庭,其忠烈又为天下最。事闻,天子嗟悼,将大行褒恤,国亡不果。”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年),榆林精兵被调走,榆林城被李自成大军包围,但榆林人坚决抵抗,坚守十二天,无一人投降,最终陷落殉国,《明史》因此评曰“其忠烈又为天下最”。由此可见榆林人的彪悍和血性。

上回来榆林,朋友笑说:榆林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

这话里的幽默诙谐与自嘲,透着榆林人性格中的另一面,乐天达观。治沙人或曰沙区人,无论是谁,都有一种骨子里的乐呵天性,正是这种乐呵天性方才成全了他们的血性和忠勇,使他们锁住了流沙,而且还能与时俱新。我先前来榆林,最大的印象之一是:这座历史上僻处毛乌素边缘的三秦关塞、九边重镇、风沙缘起的所在,在建设上却一点不输内地城市,丝毫都觉不出风沙之地的土气和边城的落后,让人吃惊的是满街设有许多城市都没有的自助借书亭……

从明清来到民国,一九三八年和一九三九年,榆林来了位作家。这位作家一八九九年二月三日生于北京,真名舒庆春,字舍予,笔名老舍,满族正红旗人。因出版了《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牛天赐传》《骆驼祥子》等长篇小说名噪一时。他来榆林考察民俗,顺便吃了以光洁、艳雅、个儿大而驰名的榆林洋芋,品尝了北草地人爱吃的炒米、奶茶、酪饼子、酥油、黄米饭,西三边人爱吃的燕麦炒面、荞剁面、羊羔肉、搅团等,又寻摸饱餐了一回东南面人爱吃的豇豆钱钱饭、揪面片等。子洲果馅、米脂驴板肠、绥德黑粉油旋、镇川干炉、佳县马蹄酥、榆林炸豆奶、神木粉皮、清涧煎饼、府谷果丹皮也多有涉猎,羊杂碎、粉浆饭、拼三鲜、麻汤饭,同样品咂再三。过后他给榆林简约而生动的定位是:“城扁街宽”,“坚厚的墙垣”,“略具北平的局面”。

从此,榆林人谝完明清的骄人,必拉呱小北京的乐呵。

5. 没故事的故事

榆林治沙七十年,主要经验是坚持适地适树,注重树木合理配置,合理营造乔、灌、草混交林,坚持以乡土树种为主兼及其他。实施了三北防护林、京津风沙源治理二期、沙化土地封禁保护试点、防沙治沙综合示范区建设等工程。尤其是二○一二年以来开展的“全面治理荒沙行动”“榆林市三年植绿大行动”“林业建设五年大提升”,华彩非常。沙区集中推广樟子松百万亩是其中最为得意的一笔。

长柄扁桃食用油于二○一三年通过原国家卫计委新食品资源认证。它采用长柄扁桃种仁,通过低温冷榨技术精炼,不饱和脂肪酸、维生素E含量高,并含有十八种人体所需的氨基酸,其中八种为人体自身无法合成的必需氨基酸,还富含大量人体所需微量元素、矿物质、角鲨烯等活性成分,油酸含量高达百分之五十五到八十三,是植物油中含量最高的。长柄扁桃油可以视为一种油状的新鲜果汁,可以凉拌、炒、煎、炸、蒸,也可以生饮,其他非木本食用油通常要经加热后才能食用,不适合直接口服。当地人不无自豪:这是我们榆林的沙地特产!

在无边苍翠的万亩樟子松瞭望台上,文质彬彬的榆林林草局总工郝文功向我介绍了万亩樟子松林场的罗向军场长。他同样自豪地说:这是我们榆林的樟子松!

扁桃也罢,樟子松也罢,其他引进的植物也罢,一旦在榆林的沙地得以长久成活,便改变了原有籍贯和属性,刻上了榆林的标记,具有了和榆林人一样的淳朴和乐呵的性格。但若是一本正经地和他们继续聊下去,他们则会忽然嘴拙起来,尤其是说起自己的好来,个个都口羞得紧,几乎问不出什么。

我让罗场长讲讲种树的故事,他反问我:“种树能有啥故事?”我问他:“种树苦不苦?”他笑说:“不苦!”我诱导他:“讲一件你难忘的事。”他把一位年轻的护林员介绍给我:“过了就忘了,你问他,他是护林员!”我便和护林员聊:“风里来雨里去,羊啃树怎么办?”护林员笑:“没有的事,羊都圈养了,不圈养也不敢啃树!”“砍树有没有?”护林员豪迈:“现在这号人已经没了!”“这么大一片林子,就你一个人看,能看得过来吗?”“每天开上车来看一看,看完就开车回去。我自己的车!”“遇上野兽怎么办?比方说遇上狼。”护林人笑:“没狼,有兔子和野鸡!”“有没有野猪拱树苗?”“哈哈,我还没见过有野猪呢!”

他们觉得个人那些故事根本就不是故事,太过琐屑,都是本能使然,跟寻常的喘气、吃饭、喝水没什么区别,谁还会留心去记喘过多少口气、喝过多少口水、吃过啥饭?如同日子即过即逝,好似鸡毛蒜皮随风而去,压根就没有往心里去过。偶尔有人问起,慌慌地往心里一看,空茫茫,什么都没有。只有米脂县的闯王李自成、定边县的豪杰张献忠等,似乎才配得起在榆林老乡的记忆里烟望雾视,载沉载浮。其实,有故事的人和“没故事的人”的故事,都是他们的故事。

6. 方舟不是神话

上回无定河溯源,我还去了榆林市靖边县东南二十二公里处,看了苍山环抱绿水萦绕,方圆上百公里皆被红砂岩覆盖的龙州丹霞地貌。榆林盆地埋有一种在内陆盆地沉积的红砂岩,黄土崩塌、红砂岩被流水千万年切割侵蚀,风力和雨水冲刷剥离,形成极具观赏性的丹霞石墙、丹霞石柱、丹霞方山、丹霞岩穴等地质遗迹,视觉效果震撼,被称为中国的波浪谷。各种纹路分明层次不同,像波浪般隆起的孤峰、奇岩、怪石,如兽头,似流水,状云朵,若陀螺,是自然的雕塑。榆林作家姬晓东不无骄傲地说,中国再找不出这么一片有山有水,规模如此宏大、如此多样化的丹霞地貌。过几年开发完成,每天不知会有多少人慕名而来。

但所谓丹霞地貌,其实是水土惨烈流失的产物。榆林的黄土高原从秦汉“沃野千里,仓家殷富”到明清“满目赤野,不产五谷”。我后来发现类似龙州乡的这种地貌,在榆林几乎随处可见,只是尚未形成如龙州这般集中连片的触目惊心的状况。

正是夕阳西下时,色彩与光影在无声地诉说,诉说物华天宝的疮痍,诉说沧海桑田的变迁。荒旷沉寂的山谷、浓艳如血的砂岩,在晚霞映射下从不同空间角度、不同历史时段、不同人类想象中,同时抖擞造化出漫不经心的粗糙和神工鬼斧的精细,炫耀自然惊世骇俗的狂暴和野性以及潜移默化的耐心与细致。曾几何时的水草丰美、湖泽广布、马群奔腾、炊烟袅袅、牛羊夕归、悠然牧歌,已成绝响。

人类古代文明发展的历史,是以野蛮、战争、掠夺为代价的,说穿了,是一部你争我夺的争霸的历史。万里长城、烽火台、各种城堡,东有山海关、中有镇北台、西有嘉峪关,壁垒森严地耸立着,无不出于使生命更多一层安全保障的考虑。

人类赖以生存的蓝色星球,迄今为止还是人类唯一可以自救的挪亚方舟,很小也很脆弱。在时空浩瀚无垠、无始无终的大嘴里,在太极聚散不定的星云的啃啮下,在变幻莫测的黑洞引力的深喉中,其不过是一颗圆圆的糖瓜,无非是一粒小小的盐粒,很容易被无度的需求和贪婪的索取伤害。也许,人类还没有争霸结束,物我和地球就会被宇宙漫不经心地含化。过去,拳头大的是哥哥,发展到今天还是吗?不言而喻。

第三章 地球上的风景

1. “赶考”的继续

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三日,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起程前往北平。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毛泽东当年在延安度过的沧桑岁月,如今成了黄金记忆。这里的老百姓已经不再围着有三道道蓝的白羊肚手巾,不再抽辛烈苦辣的“小兰花”而抽起了过滤嘴香烟,但说起当年“进京赶考”的那些人那些事,仍然津津有味,总是说不够,话语里那叫一个自豪,眉眼间那叫一个骄傲。那些赶考的人,就是他们的亲人。

这里是红色圣地,南泥湾大生产,兄妹开荒,生产出金黄的小米饭、浓稠的南瓜汤、软糯糯的油糕、喷喷香的羊肉泡馍、美塌塌的油泼面……都是为了个啥?为了喂养革命。然而曾几何时,陕西延安以及周边地区,沟壑纵横,秃岭荒山,漫天风沙弥漫,萧索、荒凉、贫穷,成了红色圣地的一抹黄色哀愁。这是摆在“赶考人”面前的一道严峻的考题。

继续“赶考”,就是继续为人民做好事。我以为人类在大地上行走能做的最大的好事,莫过于给地球多多布绿行香。人类若毛,地球如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2. 绿色的试题

封山禁牧从吴起发轫,退耕还林从延安走向全国。国务院下发的《退耕还林条例》使退耕还林走上了科学化、法制化的管理轨道。这里的人们没有辜负领导人的信任,把这道退耕还林的试题做得有声有色,并在全国退耕还林大考中蝉联了四个第一:陕西是退耕还林第一省,延安是退耕还林第一市,吴起是退耕还林第一县,南沟是退耕还林第一村。

“下一场大雨流一次泥,种一茬庄稼剥一层皮。我们南沟村的过去,看看门前展览的图片就清楚了,遇上荒年是要饿死人的,不治理的确是不行。可是起先根本没人信我说的,村里人听我传达了退耕还林的精神,都说我是头脑发昏、发癫、发高烧,不种地让大家吃啥?大家都是饿怕了的,都是吃过草根和树皮的,以为我是瞎说,自古以来都是种田人纳粮,哪有庄户人不种地国家还给种田人发粮的?无论我怎么说,都没人信。我也是没办法,只好把时任吴起县委书记的郝彪请了来……郝书记水平高、口才好,又会算账,一个一个面谈,最后都服了、信了,没意见了,统一了思想,剩下就是齐心干。大家都带上干粮和水,天天早出晚归,那可真叫个苦累。先还半信半疑,后来国家给人们真发了粮食和钱,每年一亩地可以领到一百六十元的补助款。有这等好事,谁还能不好好干?老老少少没一个闲,几十年如一日,就这么干下来了……”

原南沟村的村委会主任,现吴起县某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闫志雄,说起当年事仍然情绪亢奋,连屁股都在椅子上不住蹦高儿。一九九八年起闫志雄就带领群众上山种树,从老家南沟村的坡地到吴起县的山山峁峁,哪里树少他就往哪里跑。他参与并见证了家乡由黄到绿的巨变,成为吴起县退耕还林实施过程中的“植树英雄”之一。二○○○年后又带头成立了吴起县林海责任有限公司,探索发展规模化、专业化的造林之路,使南沟村成了全县植树造林的标杆。

年过花甲的闫志雄仍然率性而纯真,突然就问我们说:“你们看我脸白白的,面嫩不?我都六十多岁了,不像吧?要搁早些年,我这脸黑得说多少岁都有人信,那叫一个沧桑。那时候村里人都是黑的瘦的,老面,为啥?荒山秃岭的没几棵树,没吃没喝的,能不老面?再看现在的南沟,花园一样,不愁吃喝,人咋能不年轻?”

“看看那些进进出的车和人,谁能想到过去穷得鸟不拉屎的我们南沟村,如今成了风景名胜地,旅游的人天天不断,村里家家户户都腾出房子开自己的农家乐,做一些小生意,日子越过越滋润……不过,问题也出来了。人这东西好面子,日子好过了,有了几个闲钱,婚丧嫁娶、四时八节就大手大脚,攀比谁家吃的烟好、喝的酒贵、上的菜多,一两万就能办得的事,为了博声彩,五万六万地花,人家抹抹嘴走人,一家子自己拧眉,塌下一屁股债,好日子就到头了。这还叫个事?村上就立了规则,不管是谁家喜庆,烟不能过三十块钱,酒不能过百元,饭菜够吃就行,不能浪费。谁要违了规了也不罚他的款,就是以后各种补贴不给他发,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不在乎吗?村里人因此也就有了话说:不是我小气,是村里不让浪费……有村里给他顶着,红白喜事啥的一两万就搞定了,这不就省下钱了?外人也没得挑没得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暗自高兴呢!”

他哗哗地笑,笑声像南沟那一湾树环山抱、快艇穿梭、游人嬉戏的湖水。他带我们坐了电瓶车盘旋而上,穿过满山绿栽碧植,绕湖而上,登顶了视野开阔、风光绮丽的西山。周遭全是一座座山头,山上全是绿油油的树和颜色浅黄、淡绿、明翠的梯田,这些梯田形状五花八门,让人想起古老的唐三彩和鲜嫩的青三花,它们花花绿绿地堆叠在一起,使厚重笨拙的黄土因此具有了灵气。西山正中有突兀的平地,中心辟有山地花卉种植园,以牡丹、芍药为主,结合当地的传统品种,同时引进紫色的薰衣草以及观赏和药用并重的外来植物辅之,聚焦起四边环拱的一百二十八亩唐陶宋瓷般的山地梯田,追光投射出南沟自己的中国舞台。

“我不当村干部了,但也闲不住,开公司发展旅游,带领全村人承包各处的植树造林。我们南沟村的好多人当年受过德国人的种树培训,个个都是种树的好把式,种树的成活率高,这就叫发挥所长。”他说着,淳朴的脸上绽放葵花一样金色的笑容,“过几天南沟村要举行腰鼓、大秧歌、时装表演,你们要在就好了!”

3. 绿色的答案

刚下山,摄影师冯晓光和耿大鹏就迎上来兴奋地告诉我:“刚才见到了吴起县原林业局的老局长吴宗凯,他对吴起县的退耕还林情况门儿清,听他讲了讲,我们都觉得受益匪浅。你们应该和他聊聊,他正在这儿办退耕还林的展览,这个人从不接受记者采访……看,那个穿运动服的人就是他,走过来了……”

便见一个人脸上湿漉漉,身穿白色二股筋背心,臂弯里搭件绿色运动衫,手上拿块白色的湿毛巾,头发花白,容貌和神情透着认真,边走边擦拭头脸,走向院边一溜儿排开的图片展板。展板上是他从事林业工作期间多年积累下来的历史瞬间,连缀起来便足以构成历史回放,解说词藏在他的脑子里。

他说:“以前这个时候,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山上绿的只有庄稼,几乎没有一棵树。人们天天要做饭,冬天要取暖,山上的树都被人们砍了去当柴烧。别说树,连草根草皮都被人们撸回家去烧炕煮饭,不然没法吃也没法睡。我小时候就天天干这个,山上基本什么都没有了,连羊都吃不上草,饿得乱叫。沟里下雨一坑泥,经常发山水。我学习不赖,小时候最大理想是开拖拉机,高中一毕业就回村开拖拉机了。后来同学们都上了大学还有了工作,刺激了我,就开始复习,考上了延安林校。一九八六年毕业后回吴起县林业局当了技术员,当过八年退耕还林办主任,迄今为止,履历就这么填。去年退休时让我发言,我就说了四句话:人生五十岁月催,年近花甲忽成翁。刨坑植树三十载,绿染荒坡霜染鬓。我这一辈子非常简单,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种树!”

吴起县因战国时魏国名将吴起在此屯兵而得名。吴起是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人,通晓兵家、法家、儒家三家思想。有《吴子兵法》传世,与兵圣孙武并称孙吴,因在楚国辅佐楚悼王变法而得罪守旧贵族,惨遭杀害。吴起这地方又因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中央红军入驻吴起镇宣告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结束而闻名。那时吴起镇人烟稀少、荒野茫茫,只有十一户人家,因此一时无法满足七千多人的大部队住宿,许多将士只能“露天麦地覆棉裳,铁杖为桩系马缰”。

人类农业文明发展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毁林开荒、破坏生态环境的历史。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吴起县水土流失面积一度超过全县土地总面积的九成。“春种一面坡,秋收一瓢粮。下一层大雨脱一层皮,山沟沟里灌满泥。”一九九六年德国人在吴起县投了几千万资金,先培训了吴起县原林业局一批技术人员,又偕同这批技术人员培训了大批村民。这就是闫志雄念念不忘的南沟村许多村民受过德国人培训成为种树好把式的缘起。这里的人淳朴,凡是帮助过他们的人,他们都不会忘记。

吴宗凯说:“那时的几千万可是个大钱,能干太多事了。当时县委县政府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提出‘退耕还林、封山禁牧、舍饲养羊、林牧主导、强农富民’,建设‘集约高效型农业、保护效益型林业、商品致富型畜牧业’的生态发展思路。那时做绿化工程都是实打实,因为许多农民工从外省来。我们把种树的方法教给他们,三句话:栽正不栽歪,栽深不栽浅,栽实不栽虚。这三句话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只要用上点心,栽出的树不会差。我用最难听的土话和他们说,你们要是把活儿干好了,我不给你们发这钱,你们可以骂我不算人,但你们要是不好好干活把林子给我糟蹋了,我就不给你们发钱还要骂你们不是人。结果,我们用十几天时间保质保量栽了两万多亩树!”

吴宗凯告诉我们,在吴起,几乎每一棵树都是人工辛苦种植的。可是漫山遍野的山羊,嘴是一把剪,蹄是四把铲,不把羊管住,种多少草,植多少树,都不够它们啃的。一九九八年,吴起一次性退了二十五度以上的坡耕地一百五十五点五万亩,一次性淘汰当地出栏土种山羊二十三点八万只,首开封山禁牧先河,实现全县整体封禁。吴宗凯说:“二○一三年起,我们延安又通过自筹资金,启动实施了新一轮的退耕还林,一度成为全国生态建设的新闻看点……”

吴宗凯在展板前,戳点着几张照片给我们看。他说:“我们吴起县也不含糊,累计完成退耕还林面积达二百四十四点七九万亩,是全国一百五十多个退耕还林县(市、区)封得最早、退得最快、面积最大、群众得实惠最多的县,被誉为全国退耕还林第一县。耕地退完了,大概还有六七十万亩的荒山符合造林的条件……这几张照片一对比,就能看出差别来,同样的一个地方,过去是光秃秃的,现在你看,不一样吧!”

陕西省、延安市、吴起县、南沟村,这里的人创造了山川大地由黄变绿的历史奇迹,给地球人提供了一个短期内生态修复的成功样本。从来没有无根之树、无因之果,饮水思源,这里的人们念念不忘几个名字,展馆里、人心中、嘴巴上,都挂着他们的名字和掌故。也有鲜为人知的,例如吴宗凯嘴里的郝彪、那位德国人以及他自己,还有许多县村一级的基层人物。举凡生活在这片土地、这个地球之上的人,都是生态环境的考生。

这些泥土一样的众生,他们把根深深扎入不同的土壤,呵护的是同一个地球。他们在种树的同时,也把自己种成了一株树,乔、灌、草连缀成一道不容忽视的如三北防风林带一样的风景。这些树郁闭了大地上长久以来肆虐的沙尘暴和触目惊心的穷山恶水,站出了一道蓝色星球上天经地义的绿色标准答案: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