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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疫情中的日本 疫情下日本的文学阅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海蓝  2020年04月23日09:08

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中国政府以及世界卫生组织一直呼吁,世界各国应加强信息共享与多方面合作,共同抗击疫情,维护全球公共卫生安全。近期,新冠肺炎在世界范围内的迅速蔓延,我们在继续做好国内疫情防控的同时,也十分关切、牵挂各国的抗疫情况。为此,中国作家网特邀请在海外的华人作家、翻译家谈谈自己在疫情中的生活,以及对当地抗疫情况的观察与思考。人类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希望作家翻译家们的这些点滴记载、人文思考,能促成更理性、更深刻的理解与沟通,守望相助、同舟共济,为这场全球性的“战疫”贡献自己的力量。

——编者

蔓延全球的新冠病毒,将2020年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灾年,几乎使得全人类都陷入焦灼和悲痛之中。而日本采取的是“佛系”抗疫,好在为了保护孩子,中小学校早早停课放假,大学也延迟开学,政府挨到4月初才宣布包括东京在内的七省市进入紧急状态,但仍然依靠国民的自觉性来防疫。东京并非像武汉那样完全封城,医院及其相关设施必须照常运行,东京的电车、巴士、出租车等交通设施、商场超市、邮局与银行也都还在营业,有些上班族因专业特殊还需要去单位办公,公园里的散步者甚至比没有瘟疫时还多,总之各路感染的风险仍然存在。尽管街上行人大幅减少,但目前感染人数居高不下,且有六七成是传染源不明,着实让人不安与恐慌,唯有宅在家里才觉得放心。然而宅家防疫中,又被电视、网媒及微信上铺天盖地的疫情信息所冲击,焦虑,恐慌,愤怒,祈祷……每天,全球语境下的疫情对人类的承受力都是一种考验,不知何时何处是岸。每天宅在家里,除了处理一些重要的工作之外,唯有读书让人安宁。照直说,身处东京日华文学圈里的笔者,对日本疫情下的文学读物颇为关注。

众所周知,《新潮》《群像》《文艺》《文学界》《昴》是日本的五大纯文学刊物。显然,他们对这次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是有一定敏感度的。在新型冠状病毒给世界带来混乱和不安的现在,文学具有什么力量呢?在战争与灾难之下,作家的使命是什么?季刊《文艺》的主编基于这样的思考,于2020年《文艺》夏季号紧急推出了题为“亚洲作家们如何面对新冠病毒之灾”特辑,刊登了来自中国、韩国、泰国、日本等国家的6位作家关于新冠病毒疫情的最新寄稿。笔者进一步发现,在这6位作家中,来自日本的两位作家并非本土作家,而是现居日本、出身于中国大陆与台湾的两位中青年作家。一位是现旅居在日本金泽的新锐推理小说家陆秋槎,他出生于北京,硕士毕业于复旦大学古籍所,代表作是《元年春之祭》,已有多部作品在日本翻译出版。陆秋槎在这期《文艺》特辑中的寄稿是《神话的终结与遗忘的开始》,新型冠状病毒造成的瘟疫是全人类的一次深刻记忆,他在文中最后指出:“没有记忆的民族就没有未来。帮助民族拥有记忆是书写者的责任。”另一位是出生于中国台湾、三岁起在日本成长的八零后女作家温又柔,她曾以日文小说《好去好来歌》获得第33届昴文学赏佳作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作家,在2017年又凭借小说《中间的孩子们》成为第157回芥川文学奖候补者。温又柔的这次寄稿以《甚于病毒的郁闷》为题谈到歧视问题。因为新冠肺炎病毒早期在中国爆发,最近中国人在海外备受歧视。温又柔在寄稿中对这一现象表示反对、厌恶和蔑视,“你是什么什么人,所以不要接近我”的做法决不能原谅。

那么,在新型冠状病毒蔓延全球、持续威胁人类的情况下,日本本土作家对这次疫情是否有发声呢?当然有。纯文学大刊《文学界》2020年5月号最新一期,刊登了作家、翻译家鸿巢友季子的紧急来稿,题目是“疫灾带来的东西——疾病与文体”,主要是通过解读感染病题材的外国文学作品,从丹尼尔•笛福的《伦敦大瘟疫亲历记》到加缪的《鼠疫》,还提到若泽•萨拉马戈的名作《失明症漫记》和玛丽•雪莱创作的一部末日小说《最后一个人》等等,让读者去思考瘟疫带给人类的破坏力,指出疫情下资本主义的个人欲望更是疫灾中的灾祸。纯文学杂志《昴》2020年4月号,虽然没有直接触及新冠病毒疫情,但刊登的文章关注到人类的生死存亡,尤其是该期推出了特集“生与死的终极思考”,对不同对象的采访记录长达6页。《昴》最新的5月号刊登了艾伦•弗莱斯和小林绘里香的对话,标题是“人类生活在细节中”,久别重逢的二人围绕着“日常生活中的艺术”展开对谈,话题涉及到宗教、育儿、日记、对新闻的不满等,足足12000字,都是疫情下人们正在关注和思考的话题。面对当下的全球危机,文学刊物《群像》在2020年5月号,开始了连载作家藤原辰史的《捡拾历史的垃圾》,它告诉读者,历史只是描写了危机时代的胜利者和幸存者,危机时代的失败者和死者则被封住谈论历史的嘴。日本文学刊物《新潮》在最新的2020年5月号,也刊登了诸如生者与死者的灵魂对话、寻找失去的东西等文学评论,但没有明确触及此次新冠病毒的话题。

笔者还发现,创刊于1923年、拥有数十万读者的月刊《文艺春秋》,最新两期都有新冠病毒相关文章。第四期推出综合特集,文章内容涉猎到跟疫情相关的方方面面,有对安倍守护国民的原点回归的诉求,有对中国的疫情爆发与感染源问题的探究,也有对医疗崩溃与经济崩坏的担忧,以及“钻石公主号”邮轮的船内隔离与前线医生的发声等等,遗憾的是,这些文章的作者大多来自社会政治领域,鲜有文学圈里的作家。随着日本疫情的日益加重,《文艺春秋》第五期又推出“新冠战争”特集,在文章内容上也有拓宽与加深,总算有日本作家的发声。首篇就是现年82岁、擅长历史小说创作的作家盐野七生所写,大瘟疫面前她发起对人性、对国民性的终极追问,第五期还刊登了日本经济小说家橘玲对安倍首相面对疫情决断迟疑的斥责之文。该期另外还有历史学者对日本感染症史的梳理,经济学家对“全球化”开始报复人类的分析,医生对感染者重症化下苦战的倾诉,以及对这次感染病毒而急逝的日本笑星志村建的纪念……《文艺春秋》2020年5月号刊在日本亚马逊上的人气占据榜首。

由此不难判断,日本作家在文学刊物上有关疫情的发声虽然有,但并不算多。目前日本文学圈里也没有抗疫日记之类的纪实作品,以新冠病毒为题材的虚构文体创作更是要滞后的。尽管作家对世态万物有善感的资质,但需要一定的时间距离和情感沉淀,正如鲁迅所言“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痛定思痛之后创作的文学作品,所发出的思想方可更加理性且有力量。例如,日本文学中的“核爆文学”(日本称“原爆文学”),是一种典型的灾难文学。众所周知,二战末的1945年8月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造成日本百姓的伤亡与疾苦。出身于广岛的现实主义作冢井伏鳟二,在21年之后的1966年发表了长篇小说《黑雨》,而饱受长崎核爆之痛的女作家林京子直到1975才发表名作《祭场》,这两部作品都是日本核爆文学的代表性名作。如果再推近,要数村上春树在2000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神的孩子全跳舞》,共6篇,均以1995年1月发生的阪神大地震为背景,但没有直接描写地震场景,而是用隐喻方式来揭示那次地震给人们内心造成的无形影响。距离当下最近的日本大灾难,应是2011年的3.11九级大地震,当时引发的巨大海啸对日本东北部造成毁灭性破坏,而且造成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事故。日本本土作家对3.11灾难的书写,也是至少经过两三年的沉淀与思考,比如伊藤正幸的《想象广播》(河出书房新社2013)、垣谷美雨《避难所》(新潮社2014)、天童荒太《月光潜水》(文艺春秋2016)、桐野夏生《巴拉卡》(集英社2016)等,特别是日、德双语作家多和田叶子创作的《献灯使》(讲谈社 2014),是一部有趣又沉重的反乌托邦小说,书写的是遭受了大灾难的日本,闭关锁国,导致外来语和网络都消失了,在核辐射的影响下,小孩子虚弱到连走到学校的体力都没有,健康的老人不得不保存体力支撑着孩子们的未来,这种不能死的痛苦在作品中到处都有描写。很显然,多和田叶子将灾后的日本描绘成危机重重的荒诞世界,从而表达出对日本未来的担忧。《献灯使》在2018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翻译文学)。

据说武汉感染爆发时期,宅家防疫的国内同胞有很多在阅读加缪的名作《鼠疫》。那么,新冠病毒蔓延到日本之后,疫情下的日本人在读什么文学作品呢?笔者发现,加缪的《鼠疫》时下也成为日本的畅销书。时事通讯社在4月8日的最新报道称,加缪的《鼠疫》日文版在日本累计发行量已突破100万部,仅2月以来就加印了15.4万部,相当于以往30年间的总量。热销的《鼠疫》日文版是日本新潮社于1969年出版的,迄今基本上是年间五千册的固定销量,曾在2018年6月在NHK电视台教育节目“100分钟名著”中介绍后,加缪的《鼠疫》引起了很高的关注度,而今年因新冠病毒蔓延到日本,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之后的4月11日,NHK便为宅在家里的全国居民,集中重播了“100分钟名著”栏目中的《鼠疫》全四期,再度掀起《鼠疫》阅读高潮。据查,日本亚马逊网上图书畅销排行榜上,《鼠疫》目前占据文学类(包括评论)第一名。众所周知,小说《鼠疫》最初于1947年以法语出版,作者阿尔贝•加缪是法国作家、存在主义文学与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在这部小说中,加缪以鼠疫大流行的20世纪40年代阿尔及利亚的港口奥兰为舞台,用淡然的笔调描写了封城后居民的恐慌、流言蜚语、利己主义,以及里厄医生恪守医德,并与旅行者塔鲁组建的防疫队一起“诚实”面对鼠疫的一部群像剧。加缪作为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之一,他在作品中那出色的语言描写和压倒性的人物表现力令人叹服。

加缪的《鼠疫》为什么在70多年后受到如此关注?毋庸置疑,原因就是目前蔓延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传染病。日本新潮社营业部的河井嘉史曾这样分析道, 读者通过阅读《鼠疫》可以学到前人的经验,因为每天疫情的信息报道让社会笼罩在不安的氛围中,读者在阅读中将自己与作品中的人物重叠,希望从中得到勇气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而且《鼠疫》作为文学名著,其故事梗概和结局也广为人知,即使未读的人也可以在网上轻易查到,如果是“禁止剧透”、“无法预料的结局”这样的书,由于读者不想变得更加不安,销路可能就不会这么好。但是,读者只因为不安和恐惧?想学习和借鉴经验?想寻求某种答案?想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吗? 在日本亚马逊读书点评中,笔者发现有位日本读者的思考颇为深刻,他认为《鼠疫》这本书从结论上看对新冠病毒传染病并没有什么解疑答惑的地方,但在新冠病毒的影响下世界发生的许多问题,诸如对亚裔人种的歧视、暴露在网络上的感染者个人信息、国民之间的疑神疑鬼、排他主义和利己主义等等,却在这部小说里都有回答,这才是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全世界阅读《鼠疫》的原因。诚然,《鼠疫》并非如标题所示的恐慌小说,作者的笔墨是克制的,描写的不是与鼠疫作战本身,而是被瘟疫所困的人们的思考方式、生活方式、生死观、变化和不变的东西等,就连描写主人公里厄医生的态度也是安静的。笔者发现日本读者对加缪《鼠疫》的看法有不少很有新意。比如,有读者认为,加缪的《鼠疫》曾被解读为对极权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反抗,鼠疫是“恶”的象征,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其时的反抗意义已逐渐淡化,还有读者直接说这种解读是不负责任的,小说中写下的贯通现代的人类心理才是《鼠疫》所要表达的。更有读者赞同“鼠疫在人的心中”之说,指出每个人都要认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不良素质,停止诽谤中伤、歧视、自私的囤积等,除此之外没有战胜传染病的方法。另外,疫情下日本读者除了关注加缪的《鼠疫》,也有不少人在读丹尼尔•笛福所写的《伦敦大瘟疫亲历记》与奥威尔的《1984》等。

“2020=爱你爱你”, 跨年之际人们曾用这样的网络用语憧憬着新的一年,谁能料到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将人们开春的一切愿景击个粉碎。特效药还没有研制出来,各国只好采用原始隔离法,很多城市按下了暂停键,尽管年轻人苦笑般叫喊着“还我的2020”,可惜时间没有暂停键和撤回键,不论2020年有多糟糕,我们必须分秒不少地扛过去。日本政府宣告的紧急状态已扩大到全国范围,我们要继续面对这正体不明、令人恐慌的冠状病毒。日本诺贝尔奖获得者、医学家山中伸弥教授的建议是沉重的,他说:“感染之后就晚了,樱花虽然还开,但生命是不会回来的。”所以,我们宅家继续读书吧……

作者王海蓝,女,山东巨野人。日本筑波大学学术博士,复旦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后。现为日本华文文学笔会副会长,樱美林大学孔子学院汉语讲师。代表作《村上春樹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