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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十二条河流

来源:散文海外版(微信公众号) | 熊育群  2020年04月23日08:49

汨罗江与洞庭湖交汇的地方,是洞庭湖东汊,又叫汨罗江尾闾,在这片平坦、辽阔的荒洲,十二条河流流得非常平静。河流之上散落着一些村庄,稀稀落落,远远望去,只看得见小片的灰,那是房屋的青瓦。多雾的雨天,远处的行人总是朦胧而又行色匆匆,鹧鸪的叫声从屋后菜园传来,声音清新又湿漉漉。暮色里的屋檐,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变作一道黑色的剪影。一条水牛突然无事生事对着天空长哞一声……

这是一个春天。正月里闹完元宵,刮过一个冬天的北风开始转暖,不再长啸着奔过平原,不再刮人脸皮,也不再冻得骨头生疼。

二月到来的时候,空气在某个早晨突然变得湿润。

我第一次见到了巫师的茅棚,我想在茅棚里住两晚。巫师的茅棚扎在洲渚上。巫师是我爹,长年替别人守着这片茅洲。茅洲上的草是能卖钱的。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巫师用茅草在床边给自己垫个地铺。发现地也开始潮了。落在地上的锅和镰刀连响声也变了。

白鹭“嘎、嘎、嘎”在茅棚外叫得欢,像展开一场比赛。还有天空中的鸟叫声也加入了一场大合唱,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我知道了爹的茅棚比家里要喧闹得多。这里并不寂寞。

巫师与鸟长期生活在一起,巫师从鸟的叫声里能听明白它们的意思。巫师念叨着一些古怪的名字,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次,巫师说到野汉子,我到门外看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有一群白鹭在空中飞舞。一只栖在屋边,欢快地发出嘎嘎声。巫师说野汉子一天都在疯,不肯下地来,跟谁那么野。我忍不住问了一声,爹,野汉子是谁呀?巫师忽然停下手中正在搓着的茅草绳,怔了一怔,对我一笑,说,野汉子是那只鸟。

巫师停了手里的活,拿了一个木盆到了茅棚外,又进屋把从湖里罾到的小鱼小虾倒进盆里,站在地坪上对着一群鸟就喊了起来。巫师一声声喊叫,就像到了黄昏,那些做父母的站在村口唤玩疯了不晓得归屋的孩子。

一只只鸟从芦苇深处向巫师飞来,它们呼朋引伴,在茅棚上盘旋。鸟越来越多,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像一片乌云,天色越来越暗。它们拉出的屎也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落在巫师和我身上,我们不得不进茅棚躲避。

直到这片乌云落了下来,地上下了一场大雪,我们才走出茅棚。鸟,亲昵地围着巫师转,抬起长长的喙,发出兴奋的啼声。巫师喂给它们小鱼小虾,轻轻梳理它们洁白又美丽的羽毛,对着一双圆圆的善良的黑眼睛说着话。

晚上,白鹭在茅棚边站了一大片,它们把茅棚围了起来,站着就睡觉了,一片朦胧月光就是这样落下的。

我晚上到棚外小解,看到白花花一片鸟羽上浮动的绒绒玉光,四野里静得风过苇叶的细碎声像蚂蚱落到了我的脚前,就疑自己是在梦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遂不忍心打扰,又悄悄退了回来。

两天后,我准备回村了。晴空万里的天气,在我一转身之间就阴沉了。晌午,突然一声春雷在天空炸响,四周的空气一震,就拧得出水了。清亮透明的雨水最早从芦苇叶子上响起来。天空更见灰蒙,像孩子擦脏的纸板,既看不清远处的天,也看不清近处的天,都虚在那里。

春天就藏在这片厚重的天幕里,静悄悄虚在哪个地方,像蜘蛛守在蛛网里。

从此,雨淅沥不止,到处可以听到流水声,到处哗哗不宁,所有的土地都在往外冒芽、长叶,所有枯萎的植物都在转绿,从那些铁黑的坚硬的枝丫上爆出粉嫩娇柔的新芽,大地上的水在所有植物的躯干上奔跑、呼喊,像河床上哗哗的流水。所有的物件都在变得湿润,潮出水珠,哪怕是铁打的锄头,它也湿了,开始长锈了;哪怕木的桌椅,也潮了,生霉了。

这是一个湿漉漉的世界,连人的声音也打湿了,飞不远了,闷在窄窄的房间。沟沟坎坎里都是白亮的雨水,它们在动物们的踩踏下化作黏稠又稀拉的泥浆。

野草一夜之间绿了地坪、田埂、河滩、荒地,它们就像雨水淋湿土地一样把所有雨淋过的地方变成了绿色的世界,变成粉嫩鹅黄,遥看成茵近看无。雨水是那样神秘,它划过天空的斜斜长线,时亮时暗,时隐时现,在一声声惊雷指挥下,急缓疏密变化,那些田螺、蚯蚓、蝌蚪、蚂蟥、鱼苗仿佛都是从这雨线里降落的,它们在泥土上蠕动,它们在哪怕很小的水洼里畅游、戏水。十二条河流,每条河流的水都在沿着河滩往上爬,向着白亮的天空往上涨。沉默一冬的动物这时也朝着雨水发出噪音——青蛙日夜不停地聒噪着,猫在春夜里叫得凄厉,狗的汪汪声里还夹带着一种又细又尖又低的叫,那是喉咙轻轻逼出的声音。鲤鱼在哗哗的流水里用尾巴拍打着水面,发出泼剌剌的声音,它有成千上万的籽要产在流水里。无数的虫鸣鸟唧把漆黑的春天的夜晚,变成了一台永不谢幕的交响曲……

我开始呕吐,恶心得厉害,全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脑子昏昏沉沉,看到床就想躺下来,看到吃的东西心里就有一股浊流直往上涌。胃里泛出酸味,想找坛子里的酸菜吃,只有酸菜才让人感到舒服一些。我全身没有力气,骨头酸胀,恹恹欲睡。雨意中的世界被一片烟云笼着,心事重重时它厚积如霭,即使柳绿桃红也迷蒙如烟。我想看透这暧昧的天气,眼里的景物却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离,让人绝望。

几天时间,村里人已经在犁田了。玫瑰色的紫云英铺天盖地,被犁头犁起的黑土一垄一垄覆盖了,被白亮的雨水淹没了。耙碎的泥土被雨水泡成了泥浆,禾种就撒在一块块浆土上,像胚胎,生出幼芽,疯一样长,一天变一个样。小孩折了柳枝往地里一插,第二天,土地的繁殖力就让它生出了根,长出了新的叶。蜜蜂慌得手忙脚乱四处在泥墙上打洞,整日叫得嗡嗡声一片,急着把肚里藏着的一个圆鼓鼓的蜜蛋产出来。它们吸了太多的花粉,有太多的花一夜之间怒放,以各自鲜艳的色彩、芬芳的香气引得它们忘情地饕餮。

巫师总是在第一声雷炸响时,准备着从洲渚上撤退的事。

三月桃花汛不久就到了,水在汛期里迅速从十二条河流里爬上荒洲,脚下的土地一部分淹到了水底,高地变成了浅渚。巫师要在汛前赶回村庄,还有水田要种。我的呕吐巫师全看在眼里。

我不知道一个小生命开始从自己的身体里冒芽了,正在时间的转动里向着这个世界坚定地走来,没谁听得到小生命的脚步就像时间的脚步“嚓嚓、嚓嚓”直响。我说,爹,我不舒服。我想要巫师替我找个郎中。

一天晚上,巫师问,那个青年人是谁。巫师问这话时,脸上的亲切全没有了,那颧骨僵在那里显得有点冷有点硬。我身上跟着也有点冷有点硬了,说起话来也冷颤颤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的颤抖,断断续续把一切都跟巫师讲了。说完,我就捂着脸,跑到了自己床上,把被子蒙过头,又羞又怜,眼泪就哗哗流出来,好像决堤的水再也控制不了,就像春天的雨水从漫长冬季的封冻里冲决而出了,只要一声雷,这个晴好的天气就再也见不到了。晴天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假象?阳光灿烂的日子早已在悄悄藏下巨量的雨水。

那个晚上萦绕的气息若断若续,时隐时现,在时间里漫漫地飘远,像一件衣服,向着水中央漂去。只有身体里的体验,那么强烈地留在体内,我就像一把被人打开的锁,一座秘密花园被发现了,我感到双乳鼓胀起来了,像一天天成熟的水蜜桃,身体里神秘的水在向着那两个鼓突的地方哗哗流淌,四肢里的血脉日夜叫嚣着、呼喊着,四处都有神奇的花蕾在怒放。我的脸色一天潮红过一天,眼睛里汪汪的水在我略一伤感或略为动情时就簌簌往下掉,这时整个世界都是湿淋淋的,都在我的泪水里开始发了芽,开始藤藤蔓蔓没有节制地疯长,像思念一样,要把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覆盖了,我几乎不能想其他的事情,不能像过去一样正常地与人交往。

那一夜我闻到了男人的气息。我给他煮饭,他帮我烧火。我脱下棉袄,上身只有一件贴身的红色夹袄,火光里我的脸红如桃花。一双鼓凸的乳房,随着锅铲一上一下跳动着,像两团罩着的火苗,灼人的光芒穿透了衣衫。

他赞扬的话越来越失去边际。从我的衣服到腰身,再到下半身,语气越来越急促。我哪里遇到过这样直裸裸火辣辣的赞美,红霞在我脸上直煮,心在腾云驾雾,全身轻飘飘不知到了何处。我听着,不再说一句话。眼里汪着的一泓泉水照彻屋宇。

他身体里的血液点燃的火在血管里燃烧,全身燥热无比。我们吃饭都没尝到饭菜的滋味。我看到了他眼睛里噼噼叭叭燃烧着的火,我扭过头躲开了他的眼睛,我的身上已经被这把火点燃了,像遭到雷击,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只被他捏着的手却像一只小兔子动也不敢动,我听到了血管里的血在全身奔涌,发出了隆隆的喧响,身下已经像潮水一样涌动,失去了控制。他顺势抱过来。我已经晕眩,再无反抗的气力,由着他抱着,摇摇晃晃走向那张周边铺满了各色花瓣的床……

半夜里,巫师敲完报更的梆筒站在我的床边,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发现。春天里的雷还在天空里炸响,雨还在屋顶的青瓦上叮叮当当既寂寞又热烈地敲着,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眼泪停止了,什么时候迷迷糊糊进入一个青色的梦里,有那么多的青蛙在朝我叫着,从脑袋两边不停地冒泡泡,从两腿间排下卵子,排下一片又一片黏糊糊透明的东西,任由它们一块块漂浮在水面上。我站在一片水田里,雨越下越大,自己越来越冷,那黏糊糊透明的东西都向着我漂来,到了脚下,粘在了我的大腿上,而我却怎么也走不动了,直到急得泪水又要涌出眼眶,我才醒来。

我一醒来就看到巫师站在床边,那双目光那么柔和,像霉雨天里突然出了太阳,像初夏和煦的风拂过我的长发。

巫师说,爹去找他。

巫师打了把竹柄油纸伞,穿着双草鞋,就走进了泥浆很深的土路,朝着东方去了。哗哗的雨丝很快就让巫师的背影变得朦胧如雾,在村口就淡得没有影了。我就想起了那天他走的情景。

他那一天早晨也是这么走的,夜色还未完全退去,东方光亮熹微,他的背影也是这样朦胧。

他走出我的视线时,脚步就像飘一样。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早晨,会有这样的告别,会在这一个陌生的村庄走出来,他只有水上仰望村庄的经验,这让他产生出既陌生又亲切的奇怪的感觉,然后像有什么饱满的东西溢在胸口,让他突然充满了一种向往一种憧憬。他从没有过“憧憬”这样的感觉,那是让人对未来充满了巨大希望的感受。他感到自己在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他猛吸一口清鲜又冷冽的空气,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一路上,他的鼻孔里仍弥漫着女人的气息,嗅着一股奇香。那种来自身体的奇怪又新鲜的感觉,也让他不能摆脱,不能淡忘,他对自己身体里这样奇妙的感觉感到不可思议,它们来自哪里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秘密还隐藏在自己的体内。他第一次感到女人就是一个湖,能把他包容,他像进入了一片神秘的水域,沉浮着,颤抖着,感觉自己也被注满了,跟着消融了,不存在了,像一股冲撞着的水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了。他沉浸到那样的情景里,回味着身体里的体验。他脑子里却掠过一丝轻薄的感觉。

他又回到了湖上。

湖上的日子是寂寞的。因为没有寂寞过,他也品尝不到空空洞洞的寂寞是什么。只有那个夜晚之后,他突然发现了在湖上生长着的寂寞。时间一夜之间变得粘连又缓慢,好像全由雨滴在漫不经心地掌控着,急雨时,听到了芦苇、芭茅和竹叶的沙沙声,它们枯在水里,让沙沙声也变得湿漉漉,这让人觉得时间不是那么难熬了;雨缓时,雨滴落在水中也是无声的,像默片一样,慢慢进入水中,半天才有一个圆圆的波纹像哈欠连连打着,又慢慢收拢来。那些滞留在枯草上的雨珠半天才掉下一颗,像蚊蝇叮了一下水面。只有湖中的白鹭不知疲倦贴着水面悠闲地飞行,它们几十成百只地团结在一起飞,像一片白云,水上面一朵,水中一朵,比翼而行。有时它们像纸片似的,轻飘飘地划过水面。黄昏,它们又像一团团白雾,随着光线越来越暗,飞翔的身影变得似有似无,像人的错觉。它们在浅滩湖沼上停下来,修长的脚提得高高,长长的爪收拢来,放下时又轻轻张开。有时,它们会飞到船顶来,在竹篾棚顶站一站,并不害怕人。鸟几乎牵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欣赏鹬的绅士派头,它走一步停一步,看到水中出现的小鱼、小蟹、蚌,就把长嘴伸到水里,觅起食来漫不经心。汆鸭在水里游来游去,不时把它灰色的头扎入水中,让人觉得水下世界是一个无尽的宝藏。只有云雀是沉默的,它们与麻雀一样藏在苇丛中,偶尔发出几声啾啾的叫声,晴朗天气里那种向着高空里冲刺,发出短促密集的欢快叫声,现在只是一种漫长的期待了。来自东北、新疆和西伯利亚的鸿雁、绿头鸭和天鹅陆陆续续往北迁徙,它们从高空飞过时,叫声仿佛来自天外。鸳鸯成双成对,一副天长地久的样子。苇鸟嘹亮的歌声在芦苇里响着,但他就是发现不了它的踪影。水面上漂浮着水葫芦的巢,像他漂浮在水里的船,水葫芦用芦苇缠结成一个浮垫,再在上面垫上杂草、碎羽毛,就像船一样在水中任由它四处漂泊。水葫芦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像鱼一样左拐右钻,上翻下沉,游来游去,比起黑色的鸬鹚,它更加如鱼得水。

湖里的鱼有时多得让一片片湖水发黑,有时又像一片阳光晃过,鱼群游来荡去,永远不会停滞。也有散兵游勇,它们游得悠闲,不时一翻身子,亮出一道雪光;有时跃出水面,“哗”一声,搅动一湖的寂静。只要愿意撒网,收网时都不会落空,活蹦乱跳的鱼在网中挣扎着,拖上了船头它们还不依不饶。等到舀一瓤湖水放进铁锅,火一煮,鱼的清香就在湖面上飘起来了。

他发现了天上的鸟和水下的鱼,它们最快乐的时候,或是放声歌唱,或是跳起优美的舞蹈,都是为着向异性求欢。他想起那个黄昏,那个村庄,那个姑娘。他在水上多少次欣赏过姑娘的倒影,他绕着姑娘唱过火辣辣的船歌。这些船歌他父亲唱过,父亲的父亲也唱过,他从没有学,但第一次面对那个姑娘,他张口就唱了出来。他在那个黄昏把船划出芦苇,对着姑娘唱歌。在麻石条上洗衣的姑娘突然掉到了水里,他的船就像一支箭,向姑娘射出。

他的冲动来自于他身体深处,像一台发动机由什么神秘力量控制着。他猝不及防,他完全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他不懂得自己已经播下生命的种子。

巫师回到家,发现自己家的屋脊上栖满了白鹭。白鹭见到巫师,就张开双翅,在屋顶上翩翩起舞,“嘎——嘎——嘎——”欢快地鸣叫。巫师认出了这是茅洲飞来的白鹭,许多时候,它们就是这样绕着巫师的茅棚歌唱的。小白鹭向巫师飞来,巫师的头上、肩上、抬起的手臂上都站满了白鹭。多少天来,巫师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伴,也没有一句话,田埂上紫色的豌豆花,青涩的香气一阵一阵随风袭来,巫师感到有点绝望。内心的凄然让他差点掉出泪来。巫师找不到他。他的船在湖的深处。他以湖为家,在十二条河流里四处漂泊。

白鹭,跟着巫师在春雨淅沥的泥路上行走,它们在巫师的左右前后,或飞或停,或站到水牛背上、苦楝和杨柳树顶,像一片片飘飞的荻花。晚上,鸟就宿在村庄那棵樟树上,天一亮,树冠上就像落了一层大雪。这成了那年春天汨罗江畔一道奇特的风景,留在了许多人的记忆里。

孩子在我的肚子里飞长,就像日子是尘埃在肚子里一层一层积淀,呈现了一个小抛物线。孩子已在这条抛物线里开始展示拳脚,一手撑起肚皮,试图破坏这条抛物线,我轻轻抚摸孩子好半天,孩子才停止这一行为。是孩子向抚摸妥协还是自己撑累了?孩子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打得我欢欣鼓舞,幸福得要让厚嘴唇来展示,打得我新奇难耐,夜不成寐。我就在一个月养成了摸肚皮的习惯。巫师就望着我摸来摸去,望着望着就走了神。巫师只知道每天罾鱼,每天煮一大锅,把我吃得快变成一条鱼了,孩子就是一条小鱼。

有一天,我走在茅洲的荒滩上,“嘣”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吓了我一跳。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只鸟从天上掉了下来。我好奇地走过去,那鸟有短而粗的嘴,灰色的颈像鸿雁不长不短。它躺在地上,我用脚碰它它也没有一点动静,像熟睡了一样。我拿着足有好几斤重的鸟回到船上,心想,茅洲还有人送鸟给我,这一定是神灵送给自己的礼物。

天上落鸟的事一个月里发生了三次,每次都让我惊奇不已。等到第三次天上落鸟,我再不敢拿回去煮了吃,我找了一个地方挖了个坑把它埋了。从此,天上就再也没有落鸟了。这足以培养出我观察天空的习惯,那空洞的地方神秘莫测。只有长着翅膀的鸟儿才能像风一样在上面自由地穿行,那些厚实的云朵,把影子投到大地上,也像风一样拂过山坡河流。那些晴好天气里出现的星星月亮,披着银辉,与天河一起转动,从春到秋,缓慢地变化着天空中的位置,它们也像深邃湖面中的渔火,微弱而浩瀚。那些划过夜空的流星,火一样点燃了我对于时空的幻想。而那些疯狂的闪电却让我感到恐惧。我从爱观看湖面到喜欢观察天空,像巫师一样陷入最初的痴迷,我这时想的是:天上会不会真有神仙呢?我闻到不同方向吹来的风有着不同的气味和气息,它们在大小不同的气流层中飘流,有的是长风,浩荡而没有止境,有的短得像是一声叹息,它们彼此间隔轮替、交织沉浮,变化无穷,飘逸在浓浓湖水的腥气之上,甚至它们抚过肌肤时都有不同的冷暖变化。风的四处飘荡是不是也带着它故乡的记忆和气味呢?

他这时作为新郎已经守在了我的身边。或者说,我到了他的船上,成了一个渔民的妻子。

巫师一个人过了。巫师很少出门。巫师把自己关在房里,迷恋于道学事业。巫师把一本《易经》翻烂了,按东南西北方向,把八卦图悬于墙上,两脚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思想在鲲鹏展翅扶摇八千里,手的空间却只有一页草纸大,握着那支秃笔不时在厚厚草纸上写下一片蝇头小楷。

我们的村庄曾是南宋名将岳飞屯兵营田时训练骡马的地方。那时杨么的农民起义军踞扎杨林赛。洞庭湖里大小几十次水战,死伤的人不计其数。遇有大雷雨的晚上,村里人经常在闪电里看到那些或游走或奔跑的白马,还听得到嘶嘶的吼叫声。有人在清明节挖土培坟时,挖出了一顶带双翎的镶金官帽。这顶镶金官帽一出现,村里每个晚上就有人梦见一个官人模样的人,诉说自己被人暗害的冤情,官人总是说着说着就放声哭起来,眼里的水像断线的珠子越流越多,越流越密,转眼间变成了红色,变成了汩汩流淌的血,肉脸被血蒙住了,人被血水吞没了,血水上面只有一顶官帽漂浮着……所有人都在这时吓得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鸡叫,或者听到巫师的梆子声敲在坚硬的暗夜里。

巫师于是以最古老的罗子国的招魂仪式为这顶官帽招魂驱鬼。只有他会吟唱那些古老的招魂曲。屈原当年流放汨罗江作《离骚》“招魂”时,罗子国的招魂曲给了他启示。巫师也同样从天地四方呼唤亡人的灵魂。村里人都看到了那顶香火缭绕中的官帽在簌簌抖动。

巫师时时进入冥思,希望通过冥想达到通灵人的境界。巫师感觉到河流上飘忽的灵魂,每晚都像风一样流动着,它们是河流之上的河流,在几重空间漂浮、游移。尤其春秋时期和战国初期的亡魂让巫师内心惴惴不安,巫师看到了他们遥远而朦胧的面目,他们表情痛苦、凄厉,是疯狂杀戮后无人装殓、安抚的孤魂野鬼。巫师要通过冥想的办法抵达遥远的年代,通过招魂、安魂,并引领他们找到自己祖先居住的地方。他们像迷途的羔羊,在黑暗的河流之上苦苦寻觅,二三千年来从无人指点。

大地上的苦难太深重,巫师从每一粒尘土上都读得出那份阴郁的积淀。巫师困惑的是,无论自己怎样冥思,口中念念有词,就是无法闭着双眼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那是一个全息的世界,有时巫师觉得自己已到了那个遥远世界的边缘,甚至已经闻到了它散发出的苦艾草的气息,但总是功败垂成,总被世俗的念头拉回了现实。巫师知道自己修炼的功力还不够。

巫师凭着一条阴森的河道,找到了一个村庄。巫师怀疑村庄的地底下有一座城池,拿了罗盘测了又测,说村庄的人住在两千多年前罗姓人的故址上,那下面有许多未化的尸骨,有许多未曾散去的梦魇,让村庄里的人不得安宁。故址堆上的人半信半疑,一些人提出要巫师作法事,巫师直摇头。故址堆上的人就对巫师下逐客令了,他们不喜欢有人说他们是住在死尸堆上。

巫师回到家里一遍遍吟诵:“魂兮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太皓乘震兮旸谷宾,日出鸟兽孳尾兮,青帝曷所依,归来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

清风明月夜,巫师走上高台。巫师吟咏罗子国的招魂曲。巫师对“芈部落”“穴熊”和“罗”三者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兴趣。巫师冥思着夏商时代的先人面目,殷的征伐,罗随楚迁避甘肃正宁,为周王朝所迫,复迁于湖北房县、宜城。春秋初期,楚灭罗,其遗民迁于枝江,再迁汨罗。他推测,罗是祝融氏吴回之后,也是荆楚的一个先祖,芈姓首领穴熊的支裔,所以也姓熊,与楚国之后改姓熊,属于同姓同祖。巫师要把更遥远的先祖的魂招了、安顿了,才能祛除故址堆上的人的戾气,让那些千年不安的亡魂,归于深土。那些亡魂是比三闾大夫屈原还要久远的亡灵。巫师看到他们的影子在汨罗江两岸随水飘忽,在进入洞庭湖的十二条河流之上呻吟。巫师是在茅洲那些夜晚听到了比波浪更细碎的一种呻吟,那么遥远,穿透了层层沉积的尘土。巫师就在那一天,背着罗盘上了路。他走遍荒洲和十二条河流:灰滩河、黄金河、平江河、河市河、沉沙河、芦浮河……发现阴湿之气来自那个故址堆上的村庄。

巫师再次出现在这个村庄时,村里人见巫师鬼鬼祟祟,问他在干什么,巫师要人拿了锹,说挖一样东西。巫师挖了三天,先挖到一段被人夯实的黄土,先人的力量被堆积在一团。接着挖出了散落的筒瓦、板瓦、绳纹陶片和灰陶绳纹鬲、豆、罐。村里人惊奇得不行,他们围着巫师鼓弄着这些东西,相信巫师的推测,这里曾是古罗子国的城池,一个神秘消失的小国。

十二条河流让巫师着迷。巫师背着黑布袋里的罗盘,走在一条条河道上,在那本草纸上写下一个个符号。

巫师去世是在腊月下过一场雪后。巫师在沉沙河上坐着去世了。巫师是在冥思时远逝的。谁也搞不清巫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对着空洞的流水坐了多少天。巫师也许是到了自己想去的那个遥远的世界了,他成功了?从巫师最后写下的小楷体看,巫师已走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有过晴天,有过雨天,还有过下雪天,巫师的尸体竟然没有腐烂。成群的鸟飞翔着,像一个巨型蘑菇开在河边,那蘑菇的根就在巫师坐着的地方。远处的人最先听到的是鸟群奇异的叫声,它们的叫声在高天上伴着罡风行走,传到了几十里外的地方,让听到它的人身子一阵阵发紧。蘑菇就像一把唢呐对着天空吹奏。正是这种声音让人找到了这朵经久不谢的蘑菇,找到蘑菇下的巫师。

在河水退出的沙滩上,巫师已被一层层鸟粪埋没了,像被一层坚硬的茧壳包裹了。发现巫师的人把鸟粪敲开,巫师就像一个新生儿一样从子宫里露了出来。但搬动躯体时,巫师在顷刻间垮塌下来,像一堵墙一样垮塌下来。之前还清晰的面容就变得五官模糊,分辨不清了。等到两天后我看到巫师时,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爹。因为五官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了。五官几乎一天一变,好像许多个人的模样。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悲伤,因此,我哭得犹犹豫豫,很不像一回事情。我刚一哭“爹——耶——”,就发现那张脸在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接着哭下去。女儿不哭丧是最大的不孝,哪怕装哭也是要哭下去的。我想到自己看不到爹就伤了心,哇哇地哭了起来。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巫师。

你到现在应该知道了那个婴儿就是你,那个破坏抛物线的小生命也是你。那个春天已经被许多个春天遮盖了。你看不见它。没有一模一样的春天。你也许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出生哪里长大。从你有了记忆开始,你就把自己眼前看到的等同于世界的全部,以前的事情对你只是空白,你根本没有往这样的空白地带张望过。说起你的故乡,那是个让风水先生无法发挥想象力的地方,那是个大平原。你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没有见过山,因此,你见到围湖造田的人,他们变成农场的职工,他们修地球铲下草皮,堆成一座一座的山,你就有说不出的一种占有欲。你很英勇地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喊着口号,冲上山头,俯视山下,展现一种豪迈的英雄气概,你竟然乐此不疲。那草堆实在矮得可怜,最高的也就一米多点。面对这样一个轮盘一样的大平原,你几乎找不出这块地与那块地的差别。风水先生想信口雌黄都没有任何的依据了。他们都没有巫师的天才,那种洞悉岁月与生命的才华。他们只会把一个罗盘晃来晃去,动作笨拙愚钝。

但你的记忆却不是这样。因为平原有沟渠、河流,就是那种人工开挖的小水渠,哪怕只有一米多宽,那对于你都是天堑,没有足够勇气的人是不敢冲跑着跨过去的,何况,沟里有鱼、田螺、蛇、青蛙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有名目繁多的水生植物,它们开出五颜六色的花,这些是多么的迷惑你。就是这样一条水沟,你玩上整整一天还舍不得离开它。它在你的记忆里仍然是一条河。何况还有真正的大河,十二条河流,滔滔波浪之下,显得异样的神秘,没有谁敢独自一人下水。

你时常是在河边开始幻想的,幻想河对岸的那片土地,幻想远远的如同一抹淡蓝天空的远山,那是多么神奇的地方。每一次发现一个湖泊,就像发现一个新世界一样激动。要知道在你出生地不足十里就有一个八百里的大湖,只要你坐上船,从家门口的汨罗江西下,就可以抵达那一片汪洋无际,那是超乎你想象之外的景象。

有时,你会被一种情景怔住,人在一瞬间从现实世界里脱身出来了,像进入一个梦境,你直接进入了未来的某一个场景,它是那样清晰而又模糊,一闪而过又记忆牢固,像电击了一下。奇怪的是,当你回到现实中来时,在时间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并未因你的走神而中断,它几乎没有占据时间。这样的情景是你未来生活的启示。因此,你朦胧地感受到了你的未来,直到这样的场景,一模一样地出现,你就会在另一个瞬间里陷入似是而非的境地。现实成了梦境的复现。于是,你又进入了从前曾经进入过的神秘瞬间,同样怔住。你时常就分不清这是过去还是未来,是生活在重复,还是你真的有过这样的预感。你绝不是一个通灵人,至今为止也没有见过什么神灵,你没有你外祖父的才能。你只是时常被自身所发生的神秘现象所迷幻。只是热爱在你身边的人身上作出预测,不幸的是,他们往往被你言中。但你不是在所有人所有事情上都能预言的,这需要灵感。一切事情看起来好像早已天定。

你不能想象一个孕妇,你在她行走的身体里每分每秒生长。不能想象,那个划一条木船钻进水里的男人,因为一个晚上的冲动,你隐藏在身体里的血与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会有相同的血性。你会按着他身体的要求生长。你不知道自己像野生动物一样,在一个荒旷平原上的一栋茅草棚里哇哇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你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你无法想象,对上一辈人,它只是平凡的往事,依然在记忆里活着。对你却是遥远的历史。

现在,十二条河流越来越瘦弱了。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大地上的水开始结冰,河流就像给神铺开的十二条光洁的道路。北风在奔马一样冲撞过平原。而又一个春天,正在大地深处孕育。十二条河流将变成十二条音带,等着从沉默里爆出春天的最强音。歌唱万物在大地的复苏!你就在这时候长大。你破开了坚冰,唱出了男人的船歌。在春天到来之前,歌声穿透水上的一座座村庄,还有女人的心。

(选自《百期精华.古今抒怀》,《散文海外版》编辑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