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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4期|陈融:立春

来源:《朔方》2020年第4期 | 陈融  2020年04月22日09:02

1

我家的男人都死于非命。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出自外婆之口。眼没睁开,从外间飘过来的香雾已经钻进鼻孔。外婆在为家族死去的男人上香。

今天有点特别,1月25日,不仅是农历腊月十五,还是我的十一岁生日。再过一周,我们放寒假。一周后再一周,就是春节了。想着过年的热闹,我脑子恍惚了。外婆向这边走来,边走边喊:光仔起床喽,起来吃长寿面。要是往常,我可能要赖床。但今天毕竟是个特殊日子,又大了一岁,我得表现得严于律己些。天太冷,火炉离床比较远。我慢腾腾地钻出被窝,穿上妈妈昨晚放到床头的新棉袄新棉鞋。

餐桌上一碗面冒着热气,上面卧着一只白胖胖的荷包蛋。还有一碟小菜、一碟酱鸭。外婆总是天不亮就起来,第一件事是念经祷告,给我们做早饭是第二件事。这不是什么秘密,作为我们浮城最早被天主教洗礼的家庭,外婆自幼便跟随她母亲出入教堂。但她同时还保留了中国传统女人的一个特性,供香。供香只在初一、十五或年节,念经祷告则是天天不可缺。

所谓死于非命这话,外婆在上香时不止一次说过,被我偷听到了。以前我问过妈妈:死于非命是什么意思?妈妈本来正在笑着,脸上突然换了一副悲冷的表情。过了片刻,她紧紧地抱住我,一句话不说。我便再不敢问了。

外婆所说的男人,自然不包括我。作为这个家里现在唯一的男丁,我还是个嫩鸡仔。不过以后的事情可不好说,虽说命是长在自己身上,有时却完全由不得自己。这是最近半年,我暗自从外祖父、舅舅、爸爸身上总结出的经验。最近半年,我觉得自己长得特别快。

嫩鸡仔是周唤雄的口头禅。当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喷出来,通常是他刚吃过鸡腿后,浑身散发出烧鸡味,小眼睛挑衅地斜眯着从他面前走过的年幼男生。据他向亲信透露,这种姿态给他增加了无形的威严,尤其当年幼男生对他露出惊惧的表情时,他会哈哈笑上好一阵。周唤雄和我同班,却比我大三岁。只因生理发育的速度远超学算术的速度,他连留两级还没小学毕业。但据我们观察,他从没为留级羞愧过。他曾放出话,等他满了十六岁,马上就去他继父的部队,不是去当兵,而是做小军官。

周唤雄留级到我班仅一个学期,就足以令不少男生女生对他又怕又恨。他以过快的生理发育,成为我们班乃至裕华小学的第一个小流氓。十四岁,他就是个小恶棍了。周唤雄已经不满足于和我们这些嫩鸡仔比赛谁尿得远,他经常装着无意,和女生突然撞个满怀,伺机在女生身上摸一把,再在男生中分享他的体验。被摸了的女生一副受屈辱的样子,却不敢公开对抗,谁都知道周唤雄力气很大。老师们都厌烦他,却也无可奈何,连校长也不敢训他。因他继父是个官阶较高的军官,和我们县的副县长是同学。只有体育老师把他当个人才,每年都让他担任体育委员。手里有权力的周唤雄,经常以我们做操动作不到位、队形站不好为由,用竹竿敲打男生后背,对待女生则是另一种方式,又掐肩又拧脸。

我也怕周唤雄,和他的大块头一比,我就是根细小伶仃的黄豆芽。我对他虽无好感,却也没有太多恨的理由。我的同桌江啸肃就大不一样了。江啸肃具有侠肝义胆,却没长出复仇的能力。丁小如是被周唤雄摸过的其中一个女生,而江啸肃喜欢丁小如。每当江啸肃咬牙切齿远远地怒视着周唤雄,我知道他心中的复仇之火又烧起来了。

江啸肃是我班男生中唯一实施行动对付过周唤雄的,虽然总是不成功。他在周唤雄书包里藏进去活老鼠。可我们都没想到,周唤雄根本不怕老鼠。他逮住老鼠的尾巴,向前排甩去。老鼠在课桌和人身上脚下狂窜,吱吱的叫声和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差点把教室顶掀翻。而周唤雄看着这一切,笑趴到桌子上。这招对周唤雄不管用,江啸肃就天天在家里打沙袋、练摔跤,他赢过了我班百分之九十九的男生,但跟周唤雄过招时,没出几分钟,就被周唤雄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猜,至少在小学毕业到来前,江啸肃是每天都想着报复周唤雄的,这从他对周唤雄的称呼中完全可以听出来。江啸肃说,周唤雄这个恶棍,我早晚会收拾了他的。我说,或许吧。江啸肃不耐烦地纠正我:什么或许,我一定能收拾了他。我只好学着他的口气,跟着重复一遍。

2

走出屋门,我才发觉夜里下雪了。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我开心地回过头对外婆说,我自己去学校,您不用送了,外面的雪地有些滑。在以往,外婆总要陪我去上学,然后她顺路去集市买菜。今天,她并没有坚持去送我,而是笑眯眯地在门檐下目送我出门,说,我们的光仔真是长大了。

雪后的安乐巷。感觉比平常长了许多。这是因为路真的有些滑,我又是第一天穿新鞋。新鞋有点大,不合脚,我忘了再塞进去一双棉垫。不过,下雪还是让人兴奋的。我想象不出世上有不喜欢玩雪的孩子。磨蹭着一路滑进了校园,同学们已经打起了雪仗。雪团在空中飞来飞去,笑声肆意扩散。

突然,我身上连中几个雪团。飞溅的雪沫,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弯腰也想团一个雪团抛出去,却又有两个雪团飞向我。我嗷嗷叫了两声,向教室跑去。跑了十来步,从左侧也跑来一个人,躲不开了,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和那人撞在了一起。我仰面躺到雪地上,那人也一屁股歪倒。等那人站起来,露出皮帽下的小眼睛,我瞬间恐惧起来,是周唤雄。我战战兢兢地赔笑说,抱歉,是我不小心。今天穿的新鞋有点大,鞋底也滑。周唤雄认出了我:是你这个嫩鸡仔。他的小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傲慢地说,穿了新鞋就可以撞人吗?连我都敢撞。算了,我不惩罚你了,就惩罚一下你的新鞋吧。说着,他扒下我的鞋,使劲抛向远处,一只抛向南,一只抛向北。

我被突然出现的意外惊呆了,说不出话。我从地上爬起来,白棉袜踩到雪地上,瞬间就湿透了,冰冷如刀子扎在脚底,再传向全身。我歪歪扭扭地先去北边找鞋,身后传来周唤雄习惯性的哈哈大笑声,我强忍住眼泪不掉下来。等到转回身,再去找另一只鞋时,周唤雄走了。江啸肃默默地跑过去,找回我的那只鞋子。这时我的双脚已经冻麻木了,随时都会摔倒,江啸肃把我架进教室。

那一上午,老师上课讲了什么,我基本没听见,只沉浸在自己的屈辱和悲愤中。教室里倒有一个小炉子,江啸肃让我去烤烤火,我坚决不去,还说,这点委屈不算什么,谁叫我们是男的。放学时,江啸肃要搀扶我走,我也拒绝了。我俩并排走在已经被清扫过的巷子里,一路沉默。走到我家院门前,他站住,看着我说,春光,其实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早晚会战胜周唤雄的,等着瞧吧。我使劲点点头。

晚上,脚疼加剧,左脚尤其疼,我走路一瘸一拐。外婆看出了问题。我说脚冻坏了,她打来一盆温水给我泡脚。看到脚趾红肿得发亮,外婆大惊失色,连声抱怨自己没照顾好我。我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把鞋跑掉了,怎么能怪您呢?左脚支在外婆的腿上,她轻轻地给涂抹上冻疮膏。抹完一只脚,妈妈回来了,接过药膏继续给我抹右脚。外婆悄悄地关上门出去。

光仔,还疼吗?妈妈的手指细长柔软,我喜欢看。这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擅长弹钢琴。小时候,妈妈经常给我弹琴听。后来爸爸死了,她就不愿弹了。我记得妈妈最后一次弹琴,是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出那天。窗外是庆祝胜利的人群狂潮,妈妈喜极而泣,让我站在她面前,让我听《命运》,是爸爸最喜欢的曲子。我还记得,妈妈几乎是闭着眼睛弹完的,却好像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力量,脸上是一种受难般的悲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种表情。外婆倚着门框,满脸是泪。从那之后,妈妈几年里再没碰过钢琴。去年秋季某天,我突然发觉家里的钢琴没有了。问妈妈,她口气淡淡地说,闲放着也没用,当掉了。不仅钢琴,我发现外公的古董,也越来越少了,估计也被妈妈当掉了吧。

我闷声说道,这会儿好多了,可是很痒,我想抓。妈妈微笑着抬脸看我,朝我眨了眨眼睛说,不能抓,皮肤抓破了容易感染。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小男子汉怎能被这点小疼小痒吓住?我低下头,想着白天学校发生的事情,是啊,我庆幸自己忍住了没哭。光仔在想什么?是不是有话要给妈妈说?她用两块干净的棉布把我的脚包起来。我嗯了一声,随即摇摇头说,没什么。外婆经常说妈妈工作忙,可我并不太清楚她都在忙什么。算了,被周唤雄欺侮的事不能说,说了妈妈会难过的,虽然平时外婆照顾我更多。

梦里,我跟周唤雄打了一夜架。我像变了个人似的骁勇无敌,丝毫不畏惧周唤雄,打拳、摔跤、射击,样样占他上风。他把脖子伸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说,你怎么说厉害,一下子就这么厉害了呢?我扭头躲避着他的唾沫星子,猛然间醒了。梦里的江湖快意烟消云散,心里更觉怅然郁结。

3

放学路上,江啸肃表情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你猜是关于谁的?我想了一下说,周唤雄?江啸肃说,算你会猜,你知道周唤雄的亲爸是怎么死的吗?看我摇头,江啸肃说,他亲爸投了小日本当汉奸,民国三十一年被军统的人给杀了。周唤雄的妈妈长得漂亮妖艳,但最大的特点是识时务,抗战胜利后,她就嫁了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国军旅长。别看周唤雄现在有吃有喝、横行无忌,只要一提到他汉奸亲爹被杀的事儿,他立马就蔫了。他以为我们班的人都不知道。

我有些惊异。江啸肃说这是周唤雄的软肋,打蛇打七寸,打周唤雄就打他的软肋。我挺佩服江啸肃,虽然不清楚他要怎么打周唤雄的软肋。江啸肃比我大一岁,家住安乐巷东头。我家在巷子中间。在浮城,江啸肃的爸爸是个有名气的商人,有个哥哥在济南读中学,一个姐姐出嫁,在西关开永德照相馆的老板是他大伯。每次去永德,他都拉我去摸摸那架德国产照相机,只有他有这个权利,因为大伯最疼他。江啸肃仗义,又喜欢读书,知道我家藏书多,他就经常来我家借书看,最近两年我和他的关系最好。

两天后,我在操场上和教室里,开始听到同学嘁嘁喳喳议论周唤雄的生父当汉奸被锄杀的事。这个消息传播速度太快,连周唤雄的两个亲信都听到了。当然,最后一个知道的是周唤雄。

当天下午,体育老师有事,体育课让周唤雄代为出操训练。我发现周唤雄手里换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教杆。全班三十个人,除掉他自己和他的两个亲信,每人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打了几杆子。我靠边,轮到我单独出列时,或许因为我没直视他,或许因为有点不自觉的心虚,或许这消息的传播距离他扔掉我棉鞋的时间太短,他围着我转来转去。周唤雄莫不是怀疑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晃什么?这身子怎么就站不正呢,想必是心不正吧。周唤雄说话的时候,一股烧鸡味的口臭喷到我脸上。我胃里突然翻滚恶心,差点吐出来。我的脑门紧接着被他用教杆打了几下,我没出声。周唤雄说,告诉我,究竟是谁在散布谣言?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周唤雄在我脑门上又敲了几下,说,没事别惦记别人,要管好自己家的人。听说你有一个挺有能耐的妈,打扮得跟交际花似的,天天踩着那么高的高跟鞋,一帮男人都跟在她屁股后面转。

脑子轰地炸响,我不知道江啸肃这两天都做了什么,更没想到周唤雄这么快就把我当成靶子,他是不是以为是我妈妈揭开了他家的秘密?最让我不能承受的,是他当众羞辱妈妈。

我把目光迎向周唤雄,身体也向他迈出一步。我不再惧怕他,大声说,不许你侮辱我妈妈。

周唤雄换了一种语调,邪笑着说,那你得告诉我,是谁散布谣言的?不知道!说完,我不再看他。他又问了一遍,我以沉默回答他。这下惹恼了周唤雄,他瞪起眼,再次举起教杆。杆子没落下,江啸肃和几个男生突然冲过来抱住周唤雄,把他摁倒。

江啸肃喊道,春光快走。我一动没动,说,我没犯错,不走!怕他有用吗?怕他就能不受欺辱了吗?我这么一说,同学们骚动起来。有人说,对,我们没错,他凭什么打人?有人说,狗汉奸才该打。这个声音出来后,有许多人跟着叫起来:狗汉奸该打,狗汉奸该打!

场面失控,周唤雄气急败坏地扔掉教杆,被他的亲信拉走了。

刚才,我真的忘记了害怕,这会儿才发觉自己浑身不停地发抖。江啸肃揽过我肩膀说,春光,你没事吧?现在该我佩服你了。被他这么一说,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并没有问他,用了什么办法快速散播周唤雄家的信息。因为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比起来,那已经不重要了。

4

我以为操场事件过后,周唤雄会很快报复我,毕竟我挑战了他的权威,令大家共同对抗他。为了防范,江啸肃和其他几个男生,课间和放学的时候都和我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一连三天,周唤雄都没有什么动作,反而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感觉。

江啸肃可真行,很快就找到了周唤雄萎靡不振的原因。周唤雄的一个亲信叫刘望,是个两面派,跟江啸肃家沾点偏亲,偷偷告诉江啸肃,周唤雄的继父回家了。他这个继父平日都在军队,这次回来是因为周唤雄的妈妈生了个白胖儿子,一家人都围着小宝宝转。继父训斥周唤雄时,刘望刚好进了他家院门,亲眼看到他继父拍着腰上的枪骂道,王八羔子,小学要再毕不了业,滚回你奶奶家种地去,我不养废物。周唤雄吓得动不了,大气不敢出。原来,周唤雄也不是没有怕的人。马上要期末考试,继父还在家,周唤雄装模作样地读起书来,也没心思欺负同学了。

但我并没有因此有多高兴,反倒闷闷不乐,在家里也是如此。

通常,妈妈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脱下高跟鞋,换上家常棉袍。可是只要一出门,她就要穿上羊绒大衣和高跟鞋,戴上耳环。总之,妈妈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我只知道妈妈的工作是在县政府做文字秘书,整理开会的材料、管理机要文件。她在北平读的教会大学,在北平认识了爸爸,所以妈妈会说英文会弹钢琴毫不为怪。妈妈说她是为了外婆和我,才回到梦镇的。我不知道这些,只知道能和妈妈在一起,不管在哪里,都是好的。可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陪我的时间这么少。

我承认,周唤雄说妈妈的坏话,对我起了一点作用。我怎会不介意呢?妈妈今晚就是被一个叔叔送回家的。这个叔叔年轻端正,扶着妈妈的手臂下了黄包车。妈妈挽着他的手臂,在众人的目光里,袅袅婷婷、有说有笑地走着。

今天放学后,因为外婆嘱我去买东西,回来时在他们背后,我正好看到他们的样子。我脸羞得通红,恰好妈妈回头看见了我,笑着招手,让我走快点。妈妈给我介绍说是杨叔叔,是她同学的弟弟,在莲城中学教书,手风琴拉得很好,篮球打得也好,以后我可以跟他学。

我对妈妈的介绍一点都不感兴趣。杨叔叔从兜里掏出一小包精致的糖给我。我面无表情,摇摇头没接。妈妈笑了。杨叔叔笑了。我笑不出来。

晚上,妈妈检查我的作业,突然问了一句:光仔,你是不是生妈妈的气呢?我看出来了。其实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给我检查作业了。我不置可否,却对妈妈说起周唤雄生父和继父的事情。妈妈说,他家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周唤雄的爸爸的确当了汉奸,不论被谁除掉,都是罪有应得,都是必须的。我说,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呢?妈妈给我端来一杯温牛奶,探寻地看着我说,他爸是他爸,周唤雄又不是汉奸。告诉这些,小小年纪的你就会敌视他,甚至鄙视他,这不是小孩子该承受的。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唉,妈妈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呢?可妈妈并没有要向我解释的意思。

5

妈妈什么都好,可她和陌生叔叔的交往却让我难堪。当然,家里有人比我更难过。

去年秋天,奶奶从石家庄来看我,待了一星期就走了,走时很伤心,说再也不来了。要知道,奶奶第一次来看我时,在我家待了一个月,那是抗战胜利后没多久。奶奶踮着小脚,给我带来两大包好吃的东西。那是我们祖孙的第一次相见,我是她唯一的孙子。我那时已经八岁了,奶奶却恨不得夜夜搂着我睡觉。我从六岁就自己睡一张小床,别说妈妈,就连我也不适应和一个老太太睡一张床。为了安抚奶奶的心情,妈妈在我床边安了一张临时的床给奶奶睡。这样奶奶便可以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不小心讲到爸爸时,她就哭得停不下来。要离开我时,她又哭得一塌糊涂,问我,小宝,下次奶奶带你回石家庄好吗?为了平息她的眼泪,我随口说,好。她果然不哭了。

两年后的秋天,奶奶再次来到我家,同样带来两大包食物,同样住在我旁边的床上。一个夜里,我被尿憋醒,刚要起床,听到屋里奶奶和妈妈在说话。起初她们的声音较小,后来两人的声音都高了些。我支起耳朵,能够听得明白些。

晚上妈妈又加班。我睡下后,奶奶在院子里搓洗我的衣服。当妈妈的高跟鞋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嘟嘟响起,距离我家院子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奶奶就听见了。她赶紧去拉开院门,迎接妈妈。可是,奶奶看到的不是妈妈一个人。妈妈由一个男士陪着,两人靠得很近,低声笑语,一直走到我家门前。奶奶一声不吭地转身,退回黑暗中。

奶奶说她要回去,妈妈极力挽留。奶奶说,我心里难受,可我哪有权管你?我是心疼孙子小宝。妈妈说,光仔不可怜,他虽然没有了爸爸,但还有妈妈,还有他姥姥。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就放心了。奶奶说,说得倒好听,小宝是我们贺家唯一的骨血,我要把他带走。再说,你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小宝跟着我,会上最好的学校,过最好的生活。妈妈轻轻哼了一声,说,到处都有战争,谈何过上最好的生活?眼下光仔还有娘亲,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他成了孤儿,到时您再把他带走也不迟,可现在不行。奶奶好一会儿没吭声。

妈妈站起来回自己房间,临了又对奶奶说了句:我是真心实意想让您在这多过些日子。

我心里挺难受的,不知应不应该在这时起床。

又待了三天,奶奶真的要走了,我和妈妈都留不住她。趁妈妈不在身边,奶奶不甘心地拉住我的手问道,小宝,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石家庄吗?今天跟奶奶走吧,奶奶最疼小宝了。

我一愣怔,想到昨晚奶奶和妈妈的对话,想到这条巷子的同学和小伙伴,轻轻地向她摇摇头。

奶奶眼里的热切渴望,一下散退了。奶奶沮丧地收拾包袱,一字一顿地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不知怎么安慰奶奶。我走到奶奶身边,拉拉她的衣袖说,我还是希望你来,每晚给我讲故事。奶奶抱住我,又哭了起来。我真不知道奶奶怎么这么能哭。我就很少见到妈妈哭。也许妈妈哭的时候,没让我看到。谁知道呢?

6

时间过得真快。放了寒假,小年也到了。

我又考了全班第一,江啸肃以几分之差考了第二。我们都不看好的周唤雄,没想到这次语文和数学竟然都及格了。江啸肃摇头说,不知他是被继父吓及格的,还是抄别人的。继父回军队后,周唤雄很快恢复了傲慢和霸道。只是他来不及找我们的茬,学校就已经放假。

立春这天,我起得很早。昨晚,外婆给我说明天早起,早起福多。外婆还要带我赶早市,买年货。我带着期待的心情入睡。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屋里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几句低语。一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随即,脚步声和低语消失在门外。妈妈又回来这么晚。还没待我睁开眼睛,又沉睡过去。

半年没跟外婆逛早市了。年关已近,早市很是热闹。我们挑选了许多过年的货物。路过一个小摊,色彩图案缤纷的小妆镜,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对外婆说,这些镜子真好看,要不我们给妈妈买一个过年吧。外婆笑着夸我真懂事。我挑了一个背面有素雅梅花图案的镜子,心想妈妈看到了肯定会高兴。

买完镜子转身时,竟意外地迎面看见周唤雄。他跟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也来选年货,手上拎个竹筐,里面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像是花炮。我禁不住有点紧张,想躲开他。可是,周唤雄偏往我这边凑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挑衅。他只是嬉笑着用肩膀在我身上蹭了一下,伸头看看我手里的小镜子,然后冒出一句话:贺春光,你真是你妈的好儿子。这是什么意思?我还猜疑着,周唤雄已经大摇大摆地向另外一个摊子走去了。

直到下午三点多,妈妈才回家。她急匆匆的样子,跟我们打声招呼就关进自己房里,不知忙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儿,妈妈打开屋门,摆手示意我进去。屋里有股纸张焚烧后的气味。

妈妈把我拉到身边,我们挨得很近,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妈妈忙完了自己的事,现在她的眼睛又跟从前一样温柔了。不,比从前任何一天都要温柔,包括美丽。我想对妈妈说她今天特别好看,又有点害羞,没说出口。妈妈主动对我说起家里几个男人的死,外祖父、舅舅、爸爸。这是我第一次从妈妈嘴里听到,以前都是从外婆和奶奶吞吞吐吐、隐隐约约的讲述中知道一点。妈妈没有哭,但我可以感觉到,她是极力控制住了眼泪。

妈妈说,光仔,你长大了,妈妈需要你替我做件事。

好,我愿意,什么事?看着妈妈鼓励信赖的眼神,我语气坚定地说。

妈妈从抽屉里拿出我用过的旧文具盒和旧书袋,放到我面前说,文具盒里有一个东西很重要。妈妈让我带上文具盒去东街华升文房店,找吴老板,他个子高高的,戴着眼镜,东北口音。我把文具盒交给吴老板,就说这个文具盒坏了,请他给修好。妈妈还叮嘱:记住,在路上不要打开文具盒,要交给吴老板本人。妈妈把文具盒放进书袋里,将书袋挎到我身上。妈妈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妈妈说着,把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了几下。

现在就去吗?我说。是,越快越好。妈妈对我点一下头。我也学着妈妈的样子,郑重地对她点点头。拉开屋门时,我又扭头看了她一眼。妈妈对我微笑着,做出一个祈祷的手势。

我大步走在去东街的路上。虽然立春了,可北风还是很寒冷,刮在脸上有些疼意。路上遇到两个同学,他们过来要跟我说话,我赶紧说给外婆买药去,明天再玩。

大约一刻钟时间,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华升文房店。迈进店里,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柜台里头,店里有两个中学生在挑毛笔。戴眼镜的男人站起身拿东西时,我看出来他个子很高,并且说话是东北口音,是吴老板无疑。我忐忑的心沉稳下来,向吴老板走过去。吴老板接下文具盒,夸我懂事,执意送我两本颜真卿的字帖。是啊,我终于可以为妈妈做事了。

我回去时心情不再紧张,步子也轻快了许多。想到妈妈告诉我家中几个男人的死亡,我又难过起来。外公是个开明仁慈的绅士,最后却遭到土匪撕票。舅舅死在抗战初期吴淞会战时日军的炮火中,年仅二十三岁。爸爸在上海遭汉奸出卖后被杀。眼眶里积蓄起泪水,寒风一吹,视线有点花,我赶紧用衣袖抹了一下。

路过江啸肃家,他正站在门口,邀我进去玩玩。我心不在焉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借口还有事就向自己家走去,他奇怪地看看我。

回到家,院子里异常安静。我在几个房间找了一会儿,竟在妈妈屋里发现外婆。外婆呆坐在妈妈常坐的椅子上。我过去轻轻叫了外婆一声,她看看我,嘴角动了动。外婆知道我要问什么,说,你妈妈又走了。我双手揉搓着,懊恼地责怪自己,忘了把早市上买的镜子给妈妈了。外婆垂下眼睛,低声说,你先存好,以后再送她。我偎在外婆身边,好久都没动。

一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妈妈没有回来。一个月,一个学期,一年过去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7

妈妈没回来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江啸肃。

小学毕业会考,我考了全校第一。外婆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我和江啸肃报考了城东的立新中学。周唤雄终于毕业了,听说他要去城西的博美中学。我总觉得,周唤雄在学业上其实也没那么笨。再上两年学校,周唤雄就可以去继父的军队当小军官了。我猜想,当了小军官的周唤雄,一定更威风更牛皮。

又是一年春节临近。又到了立春。那天,江啸肃来我家玩,告诉了周唤雄家里的事。

周唤雄的继父拿到两张机票,催促老婆赶紧收拾值钱的东西,带着小宝撤离。周唤雄的妈妈说起了周唤雄,他不和他们一起走吗?继父说只搞到两张机票,意思是周唤雄不在撤离之列。还说要快点行动,不然他们都走不成了。就让周唤雄跟着奶奶吧,去姥姥家也行,多留点钱。他们先过去,以后再想办法把周唤雄弄过去。趁周唤雄回奶奶家的空儿,周唤雄的妈妈抱着小宝,和周唤雄的继父坐火车去了南京。周唤雄回到家,看到人去房空,自己竟被亲妈抛弃,躺在院子的砖地上又哭又闹,又摔又砸,大骂继父狗杂种,骂他亲妈连妓女都不如。最后他哭喊着:做梦吧,你们就是来求我,我也不跟你们去台湾,我死也不去台湾。几个大人都拉不起来他。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周唤雄的奶奶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折腾了两天,周唤雄最终被奶奶家的人带去一个偏远的镇子。

江啸肃说,周唤雄落到这个田地,是他命中该得的报应。我说,这倒是用不着你复仇了。

江啸肃有点懊恼地吐出一句:不能复仇了,真没劲。然后,不无神秘地说起他的哥哥。他的哥哥中学毕业后,瞒着家人参加了军队,正在战场上呢。家里只有他知道。他趴在我耳朵上说出一位将军的名字,令我很是神往。

过完年,开学后,周唤雄的最新故事又传到我耳朵里。

周唤雄在奶奶家待了不到一个月,就跑回我们梦镇。他说他谁也不跟,就自己一个人过,没有钱就去抢去偷。他不再上学了。以前考中学是为了去他继父的军队当个小军官,现在继父都滚蛋了,还需要上学吗?周唤雄说到做到,为了惩罚遗弃他的亲妈,他从一个小流氓快速变成混混和小偷。奶奶和姥姥家的人谁也管不住他。但在一次喝醉酒后,周唤雄红着眼,对跟随自己的小混混泄露一个秘密:你们以为我真那么笨,一年又一年数学都考不及格。如果不这样的话,我能留级吗?我就是故意要留级的,谁明白我的心呢?连我妈那个婊子也不明白。

我弄不清楚自己是恨周唤雄,还是可怜他;是因为丧失了复仇的欲望而懊恼,还是感到无聊。

盛夏的一天,家里来了两个叔叔,一个是华升文房店的吴老板,一个是经常送妈妈回来的杨叔叔。我和外婆这时才确信,妈妈是永远回不来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去年立春那天,经由我手交给地下联络站华升文房店吴老板的文具盒里,藏着两份名单,一份是内部出现的叛徒名单,一份是敌方要通缉的地下工作者名单。我就是在那天告别懵懂,成为一个少年的。我在那一天经历的事情,似乎比以往十年的总和还要多。不到一个月,浮城解放了。

六年后的凛冬,我顺利通过应征入伍审查,成为一名军人。踏上军车那一天,恰巧又是立春。来接我们新兵的孟连长说,今年你们要在部队过年,是不是很激动啊。欢送的人潮将梦镇的红星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站在高高的军车上,激动陶醉间,突然在不远处的人群里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那张曾经肥胖的油脸不仅干瘪下来,还长出黑茬茬的胡子。自从小学毕业,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他虽然变化很大,可认出他来并不费力。他死死盯着我,发现我看见了他,赶紧低下头,想从人群里逃出去。可是人太多了,他根本挤不出去。我不假思索地挥舞着右臂,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周唤雄。周唤雄抬起头望向我,似乎不敢相信这声音是我发出的。我笑着又向周唤雄挥挥手臂。这下,我看清楚了。我的视力非常好。周唤雄脸上淌下两道饱满醒目的泪水。我来不及琢磨周唤雄的表情,军车缓缓启动。人群给车队让出道路。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早已经定格的立春,周唤雄至少说对过一句话,后来常常被我回味。因为这,我不会记恨他。周唤雄是这样说的:光仔,你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春光吗?

我说,我出生那天是立春。春光,多好多美哪,汇聚了所有的光热和希冀。周唤雄这样说的时候,嗓音和微笑里有一种深深的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