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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1期|房伟:血色莫扎特(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1期 | 房伟  2020年04月23日06:50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致命的秘密”。它藏在心灵深处,等待着唯一,也是最后的危险绽放。

——题记

第一章 凶手还乡

我叫葛春风。1995年,我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在家乡麓城,北方一个偏远城市参加工作。我在国营东风化工厂上班,没过几年,赶上了亚洲金融危机。工厂发不下工资。那时麓城大街小巷,都“滚动”着一些神色黯淡的家伙。他们都不认识索罗斯。他们甚至不太清楚啥叫“金融危机”。他们离开了工作多年的企业和事业单位。他们为麓城带来了数不清的茶叶蛋、鸡蛋灌饼、凉皮、肉夹馍和菜煎饼。

我也属于“再就业大军”的一员。幸运的是,我还有大学文凭。卖了一年多凉皮烤面筋,我终于考上省城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省城,成了报社记者。

当我从幽暗的记忆探出头,总能看到那个缩着脖的倒霉蛋。麓城四方街菜市场西北角,永远属于他。他沮丧的脸麻木不仁,丝毫没有小贩应有的精明能干。夏天,他戴着墨镜,任由汗水流淌;冬天,他蜷缩在口罩后面,借此逃避熟人。没用,很快大家就认出他。他也很快明白了,墨镜、口罩,都是给自己看的。他需要这些“小装备”武装脆弱的心。

他还有自尊心。他的凉皮箱放着书,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还有本《研究生英语考试指南》。这些书都被包上绿色封皮。不是他矫情,而是好奇心重、爱管闲事的人太多。他索性包上封皮,如果有人问,就努努嘴,封皮他用毛笔写着《神雕侠侣》《楚留香传奇》等。他这样做,也能防止有人来无休止地唠嗑,耽误宝贵复习时间。隔壁摊位卖臭豆腐的老头,就是一个话痨。只要没人买臭豆腐,老头就凑过来,用臭烘烘的嘴,“嘚啵嘚啵”地聊无聊艳遇,诸如“哪位洗头房小姐好看”这样的话题。他深沉地指着书说,别耽误小说进度,看得美哩。老头讪笑着走开,说,装逼吧你,不好好卖东西,稀罕武侠小说?凉皮不是“大还丹”,面筋不是“玉面朱蛤”,能顶三十年功力?……遇到这样责任心强的朋友,他总是虚心接受批评,客观地做自我批评:“大爷,我错了,我这人就喜欢做白日梦,我不是普通凉皮面筋小贩,是一个有文化的隐士……”

每当我想起当年的糗样,也觉得好笑。在混杂着水果味、腐烂蔬菜味和牛羊肉血腥味的菜市场,听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要忍受隔壁卖臭豆腐老头止不住的萝卜屁和整筐废话,我怎么与黑格尔对话?我又是怎样记住五千三百个考研英语词汇的?

微风刮过,挂在凉皮箱的白色三角铁叮当作响。我清晰地看到,这个“野猫”似的下岗大学生,激灵打了个冷战。他的脖子有圈黑污垢——那是当年我在苯胺处理车间,被天花板滴下的废水弄出来的。这圈耻辱印记陪伴了我很多年。有不少好心的同学来买凉皮,看笑话的更多,特别是上学时平庸无奇,但找了个好工作的家伙。有个同学,是中学美术老师,吃了我两份凉皮。我看在同学面上,给的超大份。可这小子愣欠着十几块钱不给,每次见我都装傻充愣。

知识分子就是内心阴暗。我真想把凉皮糊在他的眼镜上。后来也就算了。我模糊想起,当年我在麓城大学学生会当文宣部长,这位“画家老师”,也想参加文宣部。他主要目的,是泡学生会的美女“小飞燕”。“小飞燕”特别讨厌这位画家,说他写的情书都是“走呀走呀,走不出人生小圈圈”这类劣质鸡汤,非让我打发了这小子。我也很讨厌他猥琐的眼神,就拒绝他加入文宣部。我也是多事。画家眼神是不是猥琐,是不是追“小飞燕”,和我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不喜欢“小飞燕”,也不想追她。我就是爱出头,给人当枪使。我也是报应。我这个昔日麓城大学高才生,在市场卖凉皮,能让昔日同窗,找找“优越感”和“内心平衡”,也是一份功德。

工友们对我还不错,大部分是当年在车间混过的,也有些不熟。他们大大咧咧地过来,假装不是为照顾生意,而是没事乱转,恰巧碰到我。他们没啥钱,有时买上十串烤面筋,两份凉皮。也没什么安慰人的,啥“从头再来”这类屁话,就是使劲拍拍我的肩。他们来的次数多,经常照顾生意。我不好意思,就说,张哥,王姐,别总吃凉皮面筋,对胃不好。硫酸车间高大头也买断了,市场东南角开了包子摊,肉馅的,素馅的,都热乎,挺好吃。他们哈哈笑着说,春风就是仗义!你真不像知识分子。俺们就好这口!谁让你小子会修机器,又懂做凉皮、烤面筋呢。

这倒是真的。我的凉皮,可是市场一绝,卖相虽不好看,但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关键是粉浆制作与最后摊饼手法。粉浆太浓或太淡,影响质感,摊饼的快慢与厚薄,也影响口感和成本。我后来手法越发熟练,同样成本,我比一般小贩能多做出不少,而且口味更佳。读研究生期间,我还给宿舍同学做了一回。他们惊讶地说,你小子,除了学问做得好,还涉足餐饮业?我说,别说得那么“高大上”,老子就是下岗大学生,那是迫于生计。

这么多年,我很少回麓城。春节过来几天,也都避开大年三十。我不想和过去的朋友联系,毕竟也不在一个圈混了。好的,坏的,善意的,恶意的,总牵连着内心伤疤。我妹妹和妹夫还在化工厂上班。大下岗过后,工人集资,注入了一些钱,化工厂也换了领导,又活过来,效益还能维持。我很少和同学联系,只有高中同学吕鹏和薛畅,还有些零星往来。我没想到,这次回麓城竟待了这么长时间,险些再次被困于此。

那天在单位,我正在报社准备国际峰会系列报道,妹妹打电话来,让我抓紧回,说母亲看着不大好。妹妹声音哽咽。我赶紧请假,在领导杀死大象的眼神中逃离,匆匆踏上归乡路程。我虽说是主任级记者,但不是正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出省城不用报备。我是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没少给社里三老四少顶缸。加班的事,领导也从来对我念念不忘。我今年为报社贡献了几个获奖选题。这些年为逃避回家,也攒了不少假期,这次连本带利,都要回来了。

麓城还没有高铁,也没有飞机场,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白色甲虫般的大巴车。我需要坐六个小时车,才能到达麓城。早春天气,公路上没什么车,一片苍茫,显现出死寂的冷漠。我仿佛是踏上了“去往地狱”的路,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好的预感。天色霾灰,远处景物渐渐模糊,呈现出僵硬轮廓。空气干硬,划嗓子。大巴车颠簸地行驶在坑洼不平的路面,开得时快时慢,仿佛醉了酒的中年大叔,扭动着丑陋兴奋的身体。

我坐在后排,骨头被颠得快散架了。麓城离河北近,雾霾从冬天到春天,最少要四或五个月才能散尽。没办法,只能在车上戴口罩。车上都是戴着口罩,昏昏欲睡的旅客。我戴了一个医院用的灰色活性炭口罩,还是憋得难受。我使劲地把脸贴着玻璃,呵着气。看不清前方,隐约看到一个大指示牌,蓝色烤漆上有两个白色大字,似乎是“麓城”。

天色灰暗,飘着小东西,一簇簇的,不要脸地粘在牌子上,被风吹得乱晃,就是不掉,连带着“麓城”两个字也昏了,不仔细看,有几分像“鬼城”。蒙蒙的飞着的小物件,继续荡漾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四周。大家都昏睡不语。

柳絮。麓城啥都没有,就这东西不缺。

听声音看去,是前座的一个女人。她嗓音沙哑,长发柔顺,清瘦白皙,戴着蓝色口罩,看样子三十岁左右。我点头致意。她问我是不是麓城人,来干什么。我就随口谈起来。旅途无聊,有人谈天总是好的,更何况是一个看着不讨厌的女人。听口音,她也是麓城人,说是外地办事,急着赶回去。

这柳絮多了,影响麓城人的发音器官,多少优秀的麓城歌唱家,就这样被扼杀了。我煞有其事地说。长途车太无聊,我已进入了“臭贫”的频道。

你还懂音乐?女人好奇地问。

嗯哪,我点头说,《魔笛》《唐璜》,我都熟悉。我对歌剧非常喜欢。舒伯特和贝多芬也常听,喜欢钢琴曲,当然最好的还是莫扎特。现代的咱也听,从四大天王到蔡琴、周杰伦、李健、周深,我都热爱。《中国好声音》那几季,我都看了不知多少遍……

女人笑了,说,您干什么工作?在省城上班?

我不接话茬儿,反问道,美女,现在有一首杰作,唱出很多大城市青年生存困境?好听哇。

樊凡的《燃烧的翅膀》?女人猜测说,电视剧《蜗居》主题曲?

错!我回答道,岳云鹏的《五环之歌》哇。

我扯开嗓子唱开了:啊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啊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我的歌声逗得女人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不少。我接着说,美女,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岳云鹏?女人怀疑地说,不像,岳云鹏也长得不咋的。我一拍大腿说,招哇,我就说嘛,从小我就是刀条脸,不是猪腰子脸。现在胖了,看不大出来,年轻那会儿,同学们喊我“野猫”,可我妈说,我像少男版蔡国庆……

我“嘚啵嘚”地臭贫了半天,唾沫星子乱飞,都能扎破车窗户了。声音也不小,惊醒了几个熟睡的乘客,很不满意地看着我这个“乱撩妹”的大叔。中年油腻大叔,就有这个好处,脸皮厚,敢于发挥,有股子不怕拒绝的骚劲。

你可真不像麓城人。女人说。

麓城有什么好?我哑然。

那女人又说,她在麓城土生土长,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了。女人笑起来好看,眼里像站着几株绿萝,透着秀气。蓝色口罩,遮着半边脸,有一种神秘的美。她的手指也白皙颀长,轻轻叩着座椅铁棱,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响。

这些年,我虽没结婚,女人交往了不少,未婚的、已婚的都有。年龄大了,对这些游戏慢慢倦怠了,又没有合适的人结婚,就拖成了“中年油腻单身狗”。我心里盘算,要不要和女人留微信。说不准,又是艳遇。可想到母亲的病和麓城一大堆糟心事,这份心也淡了。

女人识趣地扭过头。这个北方城市,我待了足足二十五年。我不喜欢这里愚蠢呆板的建筑,密不透风的关系网,连成片成片的柳树,我也感到厌烦。那些东西是柳絮。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会不认识这东西。麓城的土地碱得厉害,庄稼难长,只有红柳这类东西,才好存活。这里的风也大。有个麓城诗人说,这里不常刮风,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春天,柳树分娩出柳絮,毛茸茸地窥视着皮肤。一有机会,这些白色灵魂,就嘶叫着腾空而起,吸住你,粘住你,像一群群炸裂的精子,散发着骚臭的气息。

雾起了,连这风都裹挟着凝滞了。

返乡途中,近乡情更怯,还好,有美女陪聊。我闲着手贱,趁着女人不注意,偷拍了她的照片,还编了个微信,发了朋友圈,配了几个表情包。我很快看到微信跳出吕鹏的信息条,野猫,回来也不吱一声。过两天聚聚。

薛畅也回了惊喜表情包,说,亲,要吱一声,葛大名记,同学就数你跑得远,但再远你也是麓城人,苟富贵,莫相忘哟……

我回复了一个字:吱。

微信浅蓝色屏幕,跳跃着简单字符,仿佛绿色的鬼火。

对付雾霾,不能指望这种口罩。一般口罩不防霾,只过滤尘土。女人又对我说起了口罩。都说N95工业防护罩和纳米活性炭口罩好,我没那闲工夫专门去买。

送你,女人说着递过一个口罩,说,戴口罩的呼吸节奏要变,要悠长地吸上一口,然后分三次缓缓吐出,效果最好。我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萍水相逢,有心说买,又怕唐突。女人大方地说,我加你微信得了,咱们就是朋友了。想啥来啥。我毫不犹豫地加了微信,她的昵称是“爱唱歌的小兔子”。对我的口味,我的微信号是“萌萌的大灰狼”。

车到站了。雾霾有些消散。麓城车站翻修过,不太寒碜,但雾霾中,还是透着股冷清劲儿。女人下车。一件淡紫色风衣,将头也半包裹住。她斜斜地拖着粉红色小行李箱,还贴着小熊维尼卡通壁纸,好像潦草地写着字。

我正想继续攀谈几句,这位口罩美女匆匆走了,说今后多联络。我也没当个事,反正还要在麓城待几天。几个出租车司机模样的汉子围上,扯着我,热情得让人不适应。我还想问口罩美女,是否一起乘出租车,只能作罢。车站大喇叭冷刺刺地叫着:各位乘客,请在站外乘坐正规出租车,没有票的都是黑车,黑车都是危险,珍爱生命,远离黑车……

大喇叭的声音听起来像有赵本山二人转的味道,虽然滑稽,却让人笑不出。仔细看,拉客的几位,面目狰狞,或形容猥琐。他们盯着我,好似孙二娘馒头店的伙计,看到上好的“黄牛肉”。有位大叔,黝黑的胖脸,还长着大痦子,看着比我大七八岁,居然声称是“八零后”。

看着这位未老先衰的“黑车八零后”,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他的车。那是一辆满是灰尘的破普桑。我抱怨司机,也不拾掇拾掇车,搞得这么埋汰,是不是存心让人看出这是“黑车”。司机连声道歉。雾散了不少,但依然看不很清路,黑车司机开得倒不慢。

现在滴滴什么网约车也挺方便,你怎么还开黑车?抓住不合算的。我问那司机。

“黑车八零后”说,正规出租手续贵,网约车受管束,不自由,反正是台破车,抓不到就赚到了。

上个月有个女模特,深夜打黑车,被奸杀了,省城都打击黑车,还敢这么猖獗?我问。

败类!“黑车八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俺们是黑车,但不是黑社会,也不是变态,养家糊口,想多挣点,乘客也少花点。变态冲着杀人乱搞去的。那不是黑车了。

我好奇地问,不是黑车是啥?

“死车”。行里都这么叫,就是奔着“玉石俱焚”去,不想活了。

听司机说得瘆人。我抖了个激灵,车猛然刹住了。司机钻出来,呆愣愣地看着。只见车前方是一座工厂大门,门口围着很多人,戴着白口罩,打着旗子和长条幅。大门口,还有群警察,戴着钢盔,也捂着口罩,拿着防爆盾和橡胶棍。警察也不说话,两群人对峙着。警察的头盔,微微闪着光。他们的黑色警棍搭在钢化盾上方,像一条条安静的小蟒蛇。

啥阵仗?我也被这肃杀气氛震慑住了。这是麓城群众在欢迎我这个回乡游子?

想啥呢,司机小声说,红星机械厂,请愿呢,听说五项保险都不给交,快两年了。

工人们举着旗和条幅,有些发抖,但都挺文雅,就这么垂头丧气地沉默着。我又好气又好笑,居然有工人开车过来抗议。几个年轻工人找不到停车位,低声嘟囔着。这肯定是“工二代”,平时就知道啃老,让人看着窝囊。雾气之中,这些沉默的家伙,时隐时现,好似天庭守卫南天门的天兵天将。

什么玩意儿?我淡淡地说,顶多是超市排队领打折鸡蛋的节奏。

红星机械厂我熟悉。当年机械厂和化工厂一起改制。刚改制那几年,着实红火了一阵,工人福利和工资都不错,害得母亲埋怨了我好多次,说不该考什么研究生。可是,过了几年,还是干不过那些私人小厂,换了新领导,更是苟延残喘,拖着等死罢了。

司机抹着眼泪,咒骂着,问候机械厂领导所有女性亲属。我细问一句,原来他也是2005年,从机械厂买断工龄出来的大集体制青工。说起来,也都是工友。

什么年代了?还搞计划经济飞地?政府养一辈子?活不下去的企业,早死早托生。我冷冷地说。

你咋这么冷血?黑车司机愤愤然,全然忘了自己现在也是不守法的家伙。

我的眼前,又闪过1998年夏天,轰动全省的东风化工厂“714”特大爆炸案。很多年前,我的父亲,为了企业安全,阻止了一场惊天的化工事故,被炸成了碎肉。而多年后,他的儿子,却试图为爆炸事故的工人,讨个说法。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可笑。

十几年前,有个傻逼,叫“诸葛春风”,黑车司机又凑上前,不屑地看着我,说,敢为工人出头呢,你这老兄,这么冷血,那时多半缩在办公室,抱着杯热茶看热闹吧。

我真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傻逼”。我不叫“诸葛春风”,我叫葛春风。“诸葛春风”这个名字听起来像金庸小说的三流侠客,沙通天、江南七怪之流,听着很牛,功夫差劲得要命。

我又手贱,也是记者职业习惯,掏出苹果手机,想拍上几张。

干什么?瞎拍什么?对面跑出个高个子警察,挥舞着手里的黑色警棍。我唬了一跳,心想这下坏了,刚回来就摊上事儿。“黑车八零后”更怂,钻进车,扬长而去,车钱都没要。

你!罪不可赦!高个警察霸气地将警棍插回口袋,用一根手指蔑视地指向我,白手套威严地拱起,像只饥饿的雪豹。

不知为何,这威严的审判声,竟令我有了丝战栗。转念一想,我又没杀人放火,为啥怕他?我刚想解释,高个子警察摘下口罩,哈哈笑着,说,野猫,你小子怂的样子太丑了。

原来是我的同学,现任麓城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吕鹏。

第二章 冬至日

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它最亮的时候,往往是陨落的那一刻。说出来没人信,我是一个爱好“观星”的警察。晚上出任务回来,我关上灯,在卧室架起望远镜,寻找流星的踪迹。我迷恋星空的浩瀚。我们都很渺小,迟早要完蛋。想到这里,心里会平静些。

我对自己说,吕鹏,你一个小警察算个屁。你今天又见死人了,有啥了不起。瞧!流星闪过,地上又死了一个。

我和薛畅、葛春风是高中同学。我比他俩个子高,人狠,能打架。我第一次看到他俩,俩人正被学校的痞子敲诈。薛畅吓得蹲在地上,像块被踩扁的年糕。春风长得瘦,挺灵活,也吓得不轻。痞子挥舞着链子锁,径直冲向他,春风快速地爬上了校园里的一棵大白杨树。痞子在树下叫骂,春风搂紧树干,用脚踹树干,连带着捅翻了一个喜鹊窝,大片的树叶和鸟屎,落在了痞子头上。我解开皮带,上去二话不说,就把那痞子打得跪地求饶。我也被打得满脸是血,但我装着毫不在乎。春风和薛畅感激地请我吃饭。慢慢地,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春风为自己的软弱羞愧,我安慰他说,你被人打,爬树还是很快,像只野猫。

我早知道他们,特别是春风。这小子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子”,在杂志上发表了不少诗歌小说,还是校文学社的社长,受过教育局长接见。很多姑娘迷恋他。薛畅是春风的崇拜者,也写得一笔好书法。和他俩当朋友,在学校挺有面子。文人都有点酸气,春风和薛畅也这样,自恋,老觉得好姑娘就该围着他们转。他们找文学女青年谈心,我就捣乱。我喊春风“野猫”,女孩们就好奇,为啥他有这个外号。看到春风出糗,我心情舒畅了很多。

他俩学习都比我好,后来双双考进麓城大学。春风在中文系,薛畅在历史系。我分数低,勉强上了麓城警校。警校离麓城大学不远,我经常跑去找他俩玩。麓城大学也就是一所普通大学,也没升格成一本。但大学还是不一样,气派,高雅。高考结束,我还失落了很长时间。我在校门口,烫金的“麓城大学”四个字下面拍了照片。妈的,我还虚荣地把照片给一个相亲的姑娘看过。我骗人家说,我是麓城大学的专升本学生。

春风进入麓城大学,还是风云人物。“野猫”成了精。他不但当上学生会宣传部长,还是校刊主编,经常和校领导打交道。春风在刊物上发表的文章更多了,影响更大了,他还加入了麓城市作家协会,这在麓城大学还真引起点小轰动,更让他有了“学生作家”的头衔。春风办刊物,组织晚会,写文章,真是风风火火。

这小子还多才多艺,他为了泡妞,专门跟着体育系高伟刚老师,学习拳法和刀法,每天晚上去操场上练。据说,他那阵子,看上体育系一个武术专业“大长腿美妞”,结果被人家胖揍了一顿,传为笑谈。他那三脚猫功夫,我看不上眼,不过这小子学的刀法有点样子,出刀挺凶狠,力道也准。我和他开玩笑说,高老师是八卦刀好手,你没学到精髓,但这扎字法和抹字法,练得还不错,如果将来失业,凭借着这两板斧,可以行走江湖,当个杀手啦……

不过,麓大还是非常重视他,有传言说,校方有意让春风留校。这小子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我那时是羡慕嫉妒恨。每次去麓城大学找春风,我都将那身学警制服熨得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说实话,我长得比春风和薛畅强,挺有男子汉派头,可大学的女孩很少有青睐我的,不就是嫌弃我是个中专生吗?本科有啥了不起,我立志要比薛畅和春风混得好。

也就是在麓城大学,通过葛春风,我认识了夏冰和韩苗苗。

1994年初夏,学期快结束,我刚刚结束了一段恋爱,正无聊。薛畅给我的BP机发短信,让我去看麓城大学晚会。麓城大学美女多,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春风这个文宣部长,负责学校迎新晚会、毕业晚会等一系列活动策划,俨然是一个小导演了。这个“野猫导演”专门挑各个院系最漂亮的女孩排练节目。

麓城大学演奏厅人山人海。我走了春风的后门,有机会坐在第一排边角。节目很多,热闹,我并不在意,直到夏冰钢琴伴奏的,韩苗苗表演的《独舞》。韩苗苗和夏冰都是麓城大学艺术系的。夏冰专攻钢琴,韩苗苗是芭蕾舞专业。夏冰身材高瘦,穿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披散在肩上。他鼻梁高耸,眼窝深陷,目光忧郁,有点外国人的感觉。他静静地坐在流线型钢琴前面,长长的手指,稳稳地按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他抬起头示意,微笑。那一刻,舞台上的夏冰,就是王子。

先是一段轻快、有点滑稽的音乐,舞台后面跳出一个穿芭蕾舞服的女孩。她大概一米七左右,对跳舞的女孩来说,似乎有点高。但她的身材真好,凹凸有致,腿也长,笔直。她皮肤白皙,有着极俊美的脸庞,眼睛凌厉,有点高傲。当她旋转,你会感觉,无论哪一个角度,她都在看你。她的脚尖飞转,落下,又立起,旋转……

《土耳其进行曲》,怎么样?

春风与薛畅悄悄走到我身边。春风嘟哝了一句,我赶紧点头说,好听,跳得更好。那是麓城大学最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薛畅有点酸溜溜地说,你还算识货。薛畅又不怀好意地说,未来的“吕大探长”,直了吧,脸都红成了鸡屁股,你这辈子是摸不到这样的女人了……

曲风一变,我看到韩苗苗不经意地冲夏冰笑了笑,夏冰默契地与她眼神交流。钢琴曲变得神秘舒缓。韩苗苗时而伸长脖子,手臂挥舞,时而倒地,起伏。春风说她像湖水边休憩的天鹅,受到惊吓,四散奔逃……我没多少文采,想不出那么多词,但我喜欢韩苗苗微微翘着的胸,修长摆动的腿。大厅再次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我也拼命拍手,手拍得通红,我简直要冲着台上吼

叫了。

《莫扎特第十六奏鸣曲》,薛畅喃喃自语。

1994年那个夏夜,暖风熏得人浑身燥热。葛春风和薛畅已泪流满面。文人就是酸,也不知他们的“马尿”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韩苗苗。

世事难料,没想到,我和韩苗苗的“肉体接触”,竟是在凶案现场。

晚会之后,春风介绍我认识了夏冰与韩苗苗。当然,那是我死乞白赖地央求春风,才得到了这个宝贵机会。看得出,这小子不愿意介绍我们认识,但还是架不住我的“可怜劲”。晚会后台,春风引荐了我。那二位“国际巨星”,对我这个警校学员,只是淡淡地回应,优雅得体,又让人看得出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想必,我这种慕名崇拜者太多了吧。他们和春风、薛畅是熟识的,彼此还开开玩笑。尤其是春风,韩苗苗和他讲话,火辣辣的眼,笔直地盯着他。这样美艳的女人盯着,我肯定受不了。春风倒还好,云淡风轻,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表面看来,他更愿意和夏冰讨论艺术方面的问题。

后来,听说春风为帮这对“金童玉女”,和别人发生冲突,致人伤害。学校撤了他的学生会职务。他还差点没拿到毕业证。他们那届大学生,还是包分配的。春风本有大好前程,却只能分配到东风化工厂。他父母是化工厂老职工,这也符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分配原则。薛畅是平庸之辈,平平安安,却走了狗屎运,被分到市财政局秘书科当秘书。夏冰与韩苗苗,也不知何故,被分配到一个偏远中学教书,听说三个人关系还很密切。

我到了市刑警队,还算不错,没下基层。我身体素质好,格斗擒拿在学校数一数二。我又肯玩命,拼命工作,少说话,对人绷着脸,一副思考案情、忙于事务的严肃样子。公安系统就喜欢这路人。我第二年入党,第三年提干。第四年,我就是刑警队的中队长了。见惯了领导,身边说恭维话、求着办事的人也多了,我这才感觉活出点人样来。

警察这个职业,听着不错,艰辛只有自己知道。特别是我们刑警。我刚到刑警队,每天接触些血淋漓的案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世界都是灰色的。我想不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么有这么多犯罪分子?他们在暗暗地犯罪,我们在暗暗地处理。警察和罪犯的较量,触目惊心,也令人紧张抑郁。社会上广为人知的案件,往往都是影响过于恶劣,或者死人太多,才被媒体捅了出来,上面没办法了,才会发文说“命案必破”。

这年头,人的压力都大,突发性案件挺多。有些案子,我们都觉得太诡异,好似邪魔附体。杀人犯作案没缘由,受害者也倒霉得莫名其妙。我逮住过一个农民工,就因为小面馆老板娘嫌弃他太脏。他杀死老板,又强奸了老板娘,割下她的乳房,在后厨的精钢锅里和面条一起炖熟了。我们闯进去,这个神经病,坐在桌上,盘着腿,像在自家炕头,“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神态安详自足……我吐了很久,很长时间,不吃面条。

还有“死案”,更令人头疼。比如,麓城大学团结湖,湖水清淤,挖出个死尸,女的,嘴上勒着铁丝,背上还负着大青石。尸体烂光了,也不知在湖水里沉了多少年,也只能备案,烧化了算完。这样无法结案的命案,局里档案库里很多,想想头皮发麻,多少冤死鬼魂,无数泣血中阴身,就飘荡在麓城上空。什么福尔摩斯、大侦探波洛,都是文学家编出来骗钱的,不能当真。

工作太忙,我和春风走动少了,薛畅倒是时常过来找我喝酒,我非常欢迎。春风傲气,不会主动找我。我不介意,偶尔也请他吃饭,帮点小忙。我们这个“铁三角”,自从出现了夏冰和韩苗苗,已名存实亡了。大学毕业前夕,春风就很少找我和薛畅。这让我们心里很不舒服。

档案留着处分,春风在化工厂混得不如意,先在苯胺车间,后被借调到宣传科帮忙。他的文字功夫好,发表了很多通讯报道,也引起了别人的嫉妒,本来说要把他正式调进来培养,又被人告发,只能打发回车间。加上他还领着化工厂职工闹事,有段时间,他就被安排在化工厂看大门。用大学本科生看大门,也成了化工厂的“风景”。

金融危机那会儿,春风就弄到下岗了,在四方街菜市场卖凉皮。毕竟是多年朋友,能帮就帮。我警告过市场附近的痞子,不要骚扰这位“前麓城大学才子”,也经常让同事把他的凉皮面筋,买回来当消夜,后来同事们抗议说,吃多了这些玩意儿胃疼。

我也没多大本事,只能尽点微薄之力。

2003年12月,凛冬将至。那天晚上,天上飘着点小雨,又冷又湿。刑警二中队值班室的暖气不热,我抱着杯热水,冻得有点哆嗦。赶上冬至,晚上我在食堂搞了点羊肉饺子。因为值班,不敢喝酒,只能哆嗦着看小说解闷。

作为刑警,他们认为我一定喜欢克里斯蒂或东野圭吾的推理凶案小说。其实我更喜欢看《挪威的森林》。我那时单身,平时总接触杀人强奸贩毒这样的重案,压力太大,闲下来还是想看爱情小说。这也是上学那会儿,被春风和薛畅两个文学才子“熏陶”的。那本书被禁过,都说贼黄。我感觉不黄,爱情故事写得挺感人,就是有些器官描写。我喜欢《挪威的森林》的绿子那样的女孩,热情爽朗,又风情万种。不知咋的,我觉得韩苗苗就是这类女孩。

冬至雨夜,无聊值班,正意淫着,我接到了电话,是个沙哑粗糙的声音,说,吕鹏吗?

我愕然,听着像熟人,又想不起是谁。我试着问,你是哪位?什么事?

声音迟疑了片刻,接着说,我是夏冰,我杀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追问具体地址。夏冰报出了一个小区的门牌号。我让他不要动,立即向高洪波大队长和局领导做了汇报。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我通知值班兄弟,飞快赶过去。

那个小区在海棠区,开车过去要三十多分钟。一路上,我试图再次联系夏冰,电话却是忙音。我又打电话给医院和海棠区派出所,让他们赶紧过去。按理说,派出所距离那小区更近,不知什么原因,夏冰竟打电话给我这个不熟悉的朋友。

雨大了,还不至于无法行路。雨刷“刺啦刺啦”地刮着车玻璃,我看着玻璃上小而圆的雨点,瓢虫般地冷挤在一起,又被无情删除。不知咋了,我想到了那个什么《土耳其进行曲》,那个夏夜晚会。多么美好的回忆,也最终要被删除,变成朦胧残迹。

小区门口,先期过去的弟兄,设置了警戒线。派出所的小张告诉我,还有一个活的,送医院抢救了。这户人家在一楼,主人是振华中学的冯校长。他被隔离在房间外,怕破坏证物,没让他进去。楼道口也挤着些看热闹的群众。大家都窃窃私语,只看见那个冯校长,在外面跳着脚地骂,杀千刀哇,你杀你老婆,干啥弄我女儿!

我看了看这货。冯校长外号叫“冯大肚子”,又高又胖,秃头,爱喝酒,也是远近闻名的色鬼。他老婆一直病病歪歪,前几年病死了。这家伙更是打着“谈恋爱”的名义,搞过很多女老师和女学生。麓城不大,教育界名人也不多。振华中学是省重点,自然受人瞩目。我在刑警队,对冯大肚子的事迹也早有耳闻。这次他终于玩出火来了。

我粗略了解下情况,说是冯校长和韩苗苗“搞恋爱”。被戴了绿帽子的夏冰,在冯校长家杀死韩,割伤冯校长的女儿冯露。夏冰报的案,也给医院打电话了,冯露正在抢救当中。看样子,夏冰想搞死冯校长父女俩。凑巧那天,冯校长在学校加班整理材料,迎接教育局大检查,逃过一劫。奄奄一息的冯露,最后也被夏冰放了。

这个畜生!他还教露露弹钢琴呢,他咋下去的手!

冯大肚子拉着我,肚子颤巍巍的,有点歇斯底里。警灯在细密的雨中闪闪烁烁,血红的色彩明明暗暗。冯大肚子干号了几声,不见泪。他的秃头也沾满雨点,像长了一圈白亮亮的钢瘤子。

夏冰呢?我问。

嫌疑人大概跑了,等您处理呢。小张说。

确定是他?我有些不敢相信。

吕队,基本确定,冯露说的,小张又说,我们联系了夏家,夏冰的母亲也说,夏冰留下了一笔钱,让她带着儿子过,还留下一封信,我们的人正赶到他家取证。

我嘬着牙花子,脑仁都疼。“钢琴王子”杀人还潜逃,板上钉钉是死罪。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他。我赶紧布置警力,在几个路口拦截,组织联防队搞先期排查。谁想到,夏冰好像人间蒸发了,哪里也找不到。我们搜查了夏冰的住处。屋里翻得很乱,有些衣物被带走了,看得出主人匆忙出逃的迹象。大概夏冰早有预谋,早买好了出逃的车票。那会儿不像现在,天网的网络监控系统那么发达,甭管抢劫杀人,还是强奸贩毒,只要顺着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的监控去查,十有八九都跑不了。各地旅馆和火车站,也多是刷身份证入住,有的还有“人脸识别”系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2003年那会儿,我们警察系统电脑还是Win98,慢得不行,警力和设备也跟不上。我们刑警队才两台破丰田。

夏冰消失了十五年。市局将此案定为“12·22”特大杀人案,夏冰也上了公安部通缉令。上头的原则是“命案必破”。这个案件当年轰动全市,还上了省台新闻。市局将压力给了刑警队。我们组织专案组,调查摸排好几年。有人说,他去了临沧,偷渡去了缅甸。夏冰母亲是云南白族的,在云南有不少亲戚。他完全有可能利用这个便利。我们还专门去了云南,也没调查出什么。

刑警大队长高洪波被撤职,换了新队长,又被撤职,连续撤换了好几个领导顶锅,案子却成了悬案。我倒因祸得福。2009年,麓城公安局经侦大队、刑警大队与禁毒大队合并为“刑侦大队”,我才有机会升职到副大队长。我还要感谢这个“钢琴王子”杀人犯。

那天的凶案现场,我终生难忘。跟着我出现场的,还有吴法医。冬至吃羊肉饺子喝花冠酒,是麓城风俗。吴法医正和几个朋友喝酒,从酒桌被拽到凶案现场,自然老大不乐意。他打着酒嗝,懒洋洋地戴上白手套,和我越过警戒线,进入客厅。

灯光晃动,客厅西北角的一套高档音响,磁带还在“滋滋”地空转着,可不知为何后面没有了任何音乐。柚色的大餐桌,居然还摆了一桌菜,腰果虾仁、红焖羊肉、可乐鸡翅、西芹炒肉,还有凉拌皮蛋和蘑菇汤,还剩半盘饺子,有个饺子,被咬开了半口,面皮皱皱的,能看出也是羊肉馅的,汤还冒着点热气。桌上还放着几瓶年份茅台,都开了瓶。吴法医的鼻子抽动几下,悻悻地说,肯定是冯大肚子收的礼,茅台就是比花冠酒强。

很多年了,我还记着这几个菜。因为当我第一眼看到,我就能确定,这肯定是夏冰做的。夏冰不仅懂音乐,也是一个精通美食的人。刚从警校毕业,我还去过一次夏冰家。夏冰正张罗着和韩苗苗结婚,韩苗苗怀孕情况很明显了。他们也算“奉子成婚”吧。当时我就吃过夏冰做的菜,这几样,就是他拿手的。

客厅到卧室的实木地板上,丢着锋利的餐刀。我们看到了血。大量的血,一路杀到卧室,曲曲折折,凌凌乱乱。床上,我和吴法医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被卷。粉红色丝绵被,紧紧裹着,卷起,像“肯德基鸡肉卷”,里面渗出乌黑长发,还有暗黑色凝固血液。根据吴法医检查,凶手刺了韩苗苗十几刀。她刚洗完澡,在客厅被刺了几下。韩苗苗当时没死,她挣扎着想逃走,捂着伤口,睡衣滑落,赤裸的样子,怕是又激怒了凶手。

致命的两刀,一刀在脖颈,一刀扎在心脏。餐刀划过脖子,轻松撕开血管。她的血激射,竟喷溅到左上方的空调箱。刀口创缘均整齐,创角锐,创壁光滑,脖颈处为条形创口,静脉离断。心脏处也是致命伤。韩苗苗被裹住,丢在床上。血浸满了棉被。我们打开棉被,被关住的血,四下逃逸,兵荒马乱的,有的任性流淌,有的是洇出来的,先看到红晕,再看到血,有的却像打破蓄水罐,血崩得乱跳,打湿了我的裤子。还有几滴,飞到了我的耳朵上……

我看到了韩苗苗的裸体。我的春梦中经常出现韩苗苗。我时常想到和她性交的场面。那真是一个性感到让人难以自持的女人。那具白花花的肉体,就浸泡在血水之中。我和吴法医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出来,放在地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刀口,好像描在雪白纸张上的暗红色闪电,飞起,旋转,在我的耳膜边尖叫。

吴法医又打酒嗝,眼神迷离,猥琐地说,生前有性行为,要检查。吴法医颤抖地,拨弄着韩苗苗的身体。我虽不是法医,但也懂得,现场尸检有规矩,也与全面尸检不同。尸体隐私检查,也要有必要程序。吴法医显然有问题。我分明看到他的裤裆支了起来。

日你妈!我甩了吴法医一耳光,说,死的是我朋友!说完,我奔出客厅,在楼下冬青丛旁呕吐。吐得太急,羊肉饺子残羹,顺着鼻孔窜出,又呛出了眼泪。我擦嘴,又抹干净耳朵上的血。闻到羊肉膻味和血腥味,又吐起来。翻江倒海,又有些“肝肠寸断”的意思。我也是老警察了,看过很多大场面,可那次真他妈怂了。

所有人都一样,无论男女,迟早要被生活“强奸”。我这个平民子弟,为了升职一个小小刑警中队长,也费尽心机,巴结讨好,不过是大家都被我平日严肃沉默的低调态度欺骗罢了。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看这样一个眼神像“清水中的刀子”的女人,被冯大肚子搞,被法医猥亵,操,这不该是她的世界。

冬至暗夜。没有雪给韩苗苗陪葬,也没有属于她的明亮的星,都是肮脏的雨。天空黑沉,浩渺,雨是腥臭的,硬冷,麓城的万家灯火,和韩苗苗再没了关系。我扬起脸,雨滴坠落,子弹般击中我的额头。我跌坐地上,天上仿佛飘满韩苗苗带血的裸体,拥挤成一片诡异的云……

夏冰不知所踪。但有罪的不止是他。葛春风这个王八蛋,和韩苗苗也睡过。韩苗苗私生活比较混乱,牵扯到很多人和事。冯大肚子送的绿帽子,恐怕是第二顶了,也不会是最后一顶。这是我在案件调查时发现的。韩苗苗的一个手提箱,装满春风写给她的情书。夏冰肯定看到这些东西,才精神崩溃,想要杀苗苗。冯校长的事儿,夏冰应该早有耳闻。苗苗也正因为这事儿,和他闹离婚。但春风和苗苗的破事,夏冰不知道。来自好兄弟的“挺枪一刺”,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这件事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人命关天,人心难测。

春风在这案件前后,有很多疑点。我至今仍怀疑,他在整个案情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夏冰的失踪,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是,时间太久了,夏冰也未归案,一切都需要证据。夏冰杀人潜逃案,这些年来,虽然早被挂起来了,但我一直没有放弃调查。查案的过程中,我也发现很多复杂隐秘的事。也许,正如被撤职的高洪波大队长悄悄对我所说,这应该是一个“案中案”。

只要夏冰一天未归案,我就不会停止调查,包括对春风。他后来考上研究生,离开麓城。这也没关系。出来混迟早要还。港片的这句对白,说得挺实在。

妈的,自恋,阴险,我早晚要整死这只“野猫”。

……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导,中国作协会员,曾于《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猎舌师》《王小波传》等,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