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4期|梁志玲:树影扫街(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4期 | 梁志玲  2020年04月22日08:23

1

叶开开回到壶城的时候正是芒果结果的季节。鸡蛋大的芒果无风也招摇,一招摇就忘乎所以了,就落下来把人的脑袋砸出个疙瘩。

不用被芒果砸,叶开开心里也有一个疙瘩。18岁的叶开开按照属地管理原则她得老老实实回到壶城。属地管理原则听起来好像是拿来搪塞上访人员的。叶开开不是上访人员,她只不过是离开故乡去读了一个中专,她得回来了。她是不愿意的。这个不愿意就是她心里的疙瘩了。

1990年的壶城就是一横一竖两个笔画的街道,仿佛一个十字架倒在小县城上。又老又旧的百货大楼矗立在十字架街道下方,它在颓着身子打量道路,像打量自己摞下的担子,沉重的十字架。镶着彩条灯的“百货大楼”这几个字前面还前缀有“国营”两个字,“国营”代表财大气粗吧,其实那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了,代表的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已。所谓的“国营”大佬占据的都是县城的中心地段,破落的楼房盘活起来也还是一大笔固定资产。

叶开开抬头看着“国营”,彩条灯装饰着“国营”,彩条灯在白天的时候可以看见落满了污垢,仿佛熏肉腊肠攀挂在“国营”两字的框架上,熏着过路的天长日久的滚滚烟尘。曾经的“国营”也是蛮让人垂涎三尺的,所以点缀腊肠彩灯也是相得益彰的。叶开开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的中专同学很多已经入职银行系统,白衬衣,蓝色小蝴蝶结,一步窄裙,她们意气风发。她们面对的是坠着大屁股的电脑,很朝阳的金融单位。一切处于新旧交替的九十年代,很不幸,叶开开落到旧的那一个分层。而她的同学胡心怡到的是新的那个分层,建设银行。

叶开开先到商业局,局里把她打发到百货大楼的五金公司。经理是一个眉毛睫毛都毛茸茸的中年人,嘴巴张合之间毛茸茸的眉眼在蠕动着。这样的眉眼民间叫做桃花眼。经理姓钱。

钱经理说:虽然你这个中专生是干部编制,但是你也看到了,商业系统都在大裁员,干部身份也得下去做营业员了,我这里这么多的会计出纳也要优化组合下放到门市部了。

叶开开想:做营业员小学文化的大妈都可以做了。

钱经理好像看到了她的心思,说:到基层锻炼一下,有机会也是可以再弄到办公室的。再说了,门市部年轻人多着呢。上班可以看见很多兵佬,可以说说笑笑——哈哈哈——

钱经理貌似不拘小节地开了一个玩笑,大概是觉得叶开开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站一两年柜台,把自己当成是橱柜里的陈列品,一有机会就把自己嫁给当兵的,成为军嫂,然后再随军,就不再计较自己是不是营业员是不是干部编制了。钱经理施粥般地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

叶开开脸红了一大片,想:难道我是愁嫁的人了,不是来上班而是来相亲待售的。壶城地处南疆边境,呼啸而过的军车是特有的风景线,军人是少不了的。小地方的姑娘谈个当兵的以后,捡包袱随军人回北方是普遍的。叶开开对军嫂的印象来自初中同学的姐姐,每年清明烈士墓扫墓,同学姐姐都会把一大束菊花放在某个墓碑前。

到门市部报到时。邓芦花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啧啧,中专生啵,干部哦,也来门市部站柜台不到公司里坐办公室喝茶数脚毛啊,委屈啊,也没办法了,你这个中专生也得给我这个初小毕业的文盲吆三喝四了。”自此,叶开开知道了邓芦花是这个门市部的部门主任,她得听这个人的。一番藏刀掖剑的话几乎是下马威了。

叶开开环视她要上班的地方。柜台里邻家大婶模样的营业员,嗑着瓜子,掰着瓜苗,长长的瓜丝一绺一绺巴在玻璃柜台,大婶营业员和过路的八大姑七大婶聊着家常,顾客敲着玻璃柜台,喊着:喂喂,卖不卖东西啊。这就是以店为家的国营百货大楼。玻璃柜台呈凹字形困住宽臀粗腿大婶级营业员。

叶开开也拥有一个凹字形。她被安排做收款员。一个男孩把脸堵在收款台的窗口上,他说:喂,你叫啥来着?

叶开开还没来得及答一声,邓芦花就从身后说:阿木,你别看见新鲜姑娘就乱撩人家,人家小叶是中专生,你是初中生,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下的泥巴,拢不在一起。

叶开开还没来得及脸红一下。阿木就说:中专生啊,还不是和我初中生一起上班,切——

邓芦花说:至少人家算数比你快,写个收据不至于写坏一本还写不出。阿拉伯数字一到十的大写都写不出,写什么收据。小叶是这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阿拉伯数字的大写有几个胳膊腿拐几个弯比你清楚得很,你有什么会什么——

阿木做了一个曲臂的手势:我有这个,力气,凭力气吃饭,我扛得动冰箱洗衣机电视机——

邓芦花说:一身牛力,去去去,一边去,下个月就要盘点,醒水一点——不醒水,不说分包装费,连泡屎都没得分——

包装费,不是卖废旧纸皮之类的收入吗,能有几个钱。叶开开用她课本上的商业知识想。据说盘点以后进行优化组合。优化组合在九十年代还是一个新鲜拗口的词汇,估计和后来的强强联合一样带有时代气息。

盘点前,叶开开觉得有些东西好奇怪。邓芦花会下令换下所有的价格标签,重新换上的标签都是价格稍低的。店里面陆陆续续偷偷从后门拉走一些货物。同一种暗锁,她会下令只能卖其中的一种。

更奇怪的是,要到下班时,阿木就把那张长满粉刺的脸探进收款台的窗口,龇牙咧嘴地说:小眼睛,我来看你,哥肚子饿了,看看你的大饼脸充饥一下。

叶开开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就这一愣中,阿木就收了笑容,从袖口处抖出一叠票据丢到叶开开的抽屉里,一切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低声说:把这些钱取出来。不要存到对公银行。说完阿木继续嬉皮笑脸:我喜欢小眼睛,日本女人都小眼睛,特温柔。

候在一旁等待交钱的顾客含笑看着年轻人的打情骂俏。叶开开抬头,看见邓芦花高深莫测地微笑着,其他大婶营业员也看着她。她就稀里糊涂知道这可能就是大势所趋,小门市部的民意了。

叶开开稀里糊涂就天天截留下了一大笔营业额。交到另外一个叫菊姨的手上。菊姨手脚麻利地点着钱说:年轻人知道做事就可以了,少说少问。到时候知道领钱就可以了。

叶开开明白了,这个门市部是一个小世界,在“国营”这棵大树下,那些人有条不紊地在截留营业款进行账外经营。在岌岌可危的大树下,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在将瘦死的骆驼上割肉。

阿木负责卖家电的,没人的时候,他会溜到收款台旁边没话找话和叶开开聊天。

叶开开说:你结婚了吗?

阿木摸出一支烟点上,笑说:别问那么直接,是不是我结婚了你就安全了?

一问才知道阿木其实只比叶开开大三岁,但是看上去好像大了将近10岁,他说,我15岁就初中毕业出社会来混了。

正说着一个叫好姐的营业员走过来,说:阿木,帮我看一下柜台我去接一下孩子。好姐三十出头有个孩子刚刚上幼儿园,前几天叶开开还见她背着个孩子站柜台,孩子在背上又哭又闹,顾客都不忍心劳驾她卖东西,邓芦花就冲过去说,你一边去,我来,人家还以为这里是幼儿园了。好姐卑微笑着说:这没人带着呢,我不耽误工作的。邓芦花鼓了一下眼睛,忍了又忍,使劲把话咽了下去。

阿木吐着烟圈,不置可否。叶开开便推了一下阿木,说:你就帮帮她吧。

阿木点点头。好姐像个忙得屎尿上头都没空抹掉的女人急匆匆推着她的单车就走。

阿木说:我帮得一时帮不得一辈子啊。

叶开开说:她怪可怜的,一个人拉扯孩子,上班迟点早退点也可以理解吧。

阿木说:错。你可不要对别人说,我们表面上都可以帮她一下,那是大锅饭的时候,优化组合下来,首先要优化掉的就是这类人的。我们也知道她孩子有哮喘,总不能老这样帮吧——

叶开开说:啊,那么可怜的人,她男人不是刚刚车祸去世吗?

阿木:优化组合下来,谁有用谁就留下来。有用,能上班,懂吗?她孩子一病,她就10天半个月上不了班,你懂吗?

叶开开说:那她总得有个活路吧。

阿木说:反正竞标的人不管这个,那是政府的事情。

叶开开亲历了这个国营五金公司的一次大盘点。九十年代的五金公司还在卖很多自行车零件,什么刹车皮、什么脚踏套、车把套、气门芯——单单是自行车的零配件就摆了差不多10米的柜台。壶城的速度还有赖于自行车,它还在竭尽全力活在自行车上。很多年后,叶开开坐在小车上看着前面堵着的近5公里的豪车,想起自己也曾经在柜台上用不锈钢小勺子数着1厘米大的钢珠,一粒两粒——像葛朗台一样。自行车脚踏板坏了需要用黄油填充钢珠进去。轴承一转,脚踏就转,脚踏一转,自行车就转了,壶城的速度也就不紧不慢地动起来。一毛钱得五粒吧。从前的慢总是若有若无出现在记忆里。

盘点下来,账物相符。突击搬走的商品都没有盘进去。门市部的人神神秘秘一个一个轮流到后仓库,然后笑眯眯出来。不久阿木的粉刺脸又探了进来,袖口掉下两叠钱,嗖地扔到叶开开的抽屉里,他笑着说了一句:分给你的包装费。叶开开偷偷一数,两百元,都是10元一张。叶开开偷着乐,要知道她的工资还不到两百元。

过几日公司钱经理带着会计人员下来,宣布整个系统已经严重亏损,即日起进行优化组合。

邓芦花挑了头,名单念下来,好姐当场哭了。钱经理也叹了口气。门市部变得噤若寒蝉。

好姐哭着说: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把我优化下来。

邓芦花说:没办法,你请假太多了,家事太多了,不给你请假你说我心狠,现在给你一个长假吧,我知道你孩子小,我总不能等你孩子大了你才能正常上班吧,孩子多大才是大啊。我做的是门市部的头,不是开慈善机构,不是开幼儿园。你们的工资都得自己挣。你找经理解决吧。

钱经理搓着手:哎,我也劝过邓主任,大家都是女人,女人就不要为难女人了。说就把你留下吧,门市部承包出去,只能让竞标的人自由挑人。我也做不了主。

邓芦花强硬地说:我要的是能干活的人啊,钱经理你就安排她到办公室扫地打开水吧。

钱经理为难地说:办公室的人还要裁员呢,这时候怎么能收人呢。

好姐说:我不管,我天天抱孩子去办公室坐,你们给我养孩子。是你们让我下个月就没有工资领了——她哭嚎着跑了出去。大伙面面相觑。

邓芦花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说我没同情心吧。你们有同情心,你们看见南宁街头讨饭的,他们都可怜着呢,敢领回家养吗?敢吗?还不是假惺惺翻了半天口袋,挑最小面值的一两毛钱施舍,假装有同情心,再说了,我同情她,她老请假,她的活谁愿意帮她做完,愿意做两个人的活领一个人的工资,吭一声,我立马把她留下来。

“叶开开,你能代替她上班吗?或者去帮她带孩子,让她有时间上班,能吗?”邓芦花找了一个嫩手质问。叶开开迟疑着,头僵住。

“有吗?没有吧。没有这个能力,连同情心都不配有。反正我是做恶人来的。”邓芦花像一个芦花母鸡一样,目光啄过一个个人,他们都躲闪开,不敢接住这样冷冽的目光。

钱经理打哈哈说:国营这艘大船是驶不动了,我不过是主持分了几条救生艇出来,你们各自逃生,赚钱养自己吧。我这个经理就靠你们交的承包费养活了,你们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也都在承包费里开支。手脚勤快的人,运气都不会差——祝大家好运吧,生意兴隆吧。一个门市部就是一个小家庭,家和万事兴。我还要主持另外一个门市部,我先走了。

小门市部留下的都是所谓有用能上班的人了。

有这么一段时间,坐在收款台,叶开开都看见好姐抱着孩子往公司方向走去。知道她去讨说法去了。有什么用呢,钱经理也在忙着搞调动,要离开这个亏损的百货公司。

邓芦花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说:她那死鬼老公的车祸赔偿费还够她去闹一段时间, 也还得自己找活路,谁都帮不了谁。

一日,邓芦花说:好像今天没见好姐抱孩子出来呢。

叶开开说:好像呢。

邓芦花心神不定地转了几圈,说:我去她家看看。

叶开开眼尖,说:看见她了,出来了。

邓芦花马上摆出她惯常的冷漠,“哼,知道出来见阳光了,不为自己总得为小的着想吧。”说完吆喝人去仓库搬东西去了。

菊姨说了一句: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叶开开说:你说好姐啊,她很温柔的。不爱闹事的,是没有活路了。

菊姨说:人没有用了,不温柔有什么办法。我不说她,我说的是我们的头头,当了坏人优化掉别人,又要过意不去——

叶开开说:不会吧。

菊姨说:我住在好姐隔壁,邓头头叮嘱我,看见好姐的烟囱两天不冒烟的话就告诉她。

叶开开说:告诉她干啥,无米下锅送米去啊。

菊姨说:怕好姐想不开抱孩子一起自杀啊,你看看吧,如果好姐3天不出门,她就叫我去拍她的门。

留下来的人按部就班,走的人闹腾一阵子还得为生计忙活,最后的结果是,好姐每天早上在菜市帮别人卖猪肉,早市一过,她就可以清闲,背着孩子也可以砍猪肉,也就三四小时的活计,剩下的时间她接送孩子都很自由。一粒灰尘有一粒灰尘的落脚。

趋于恒定的门市部开始波澜不惊。

叶开开在空闲的时候对着马路的车缝社发呆。车缝社里还有一些戴老花眼镜的裁缝,高高吊起来的蒸汽熨斗,也许里面还是放烧红的木炭。这个即将淘汰的车缝社里的人还在尽职尽责。

裁缝多老旧的称呼,和裁缝称呼一样老旧的是货郎吧。

那一走神中,话唠阿木在叶开开身边又唠叨了。

阿木说我以后要开一个大超市,超市你懂吗。小眼睛中专生,没有玻璃柜台的买卖,别误会,不是像街头的流动小贩一样没有玻璃柜台。就像如果我和你谈恋爱的话,自由地挑挑拣拣,不用什么媒妁之言,买东西隔个柜台就像不能自由恋爱一样,明白吗?中专生。别看我文化只有初中,哼哼,社会是我的大学。

超市。叶开开想象不出超市是怎么样的。货物旁边怎么会没有售货员呢,怎么会没有玻璃柜呢,那些大妈买东西都是恨不得藏着掖着顺手拿回家的,再说,小偷多着呢,就上班几天,叶开开就看见很多敬业的小偷,像上班一样准点来百货大楼转悠,到时候东西都不够偷。

她看着阿木薄薄的嘴唇不断翻动着,一咕噜一咕噜的话往外冒着。

阿木说:怎么样,到时候我就请你这个中专生做我的收款员,如果你能干,再把你发展成为我的老婆,怎么样?

叶开开脸马上红了,又被占便宜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男朋友。叶开开的初恋男友来看过她,男友是学营销专业的,她戏称他货郎男朋友。她想起他嘴唇上方那一转须毛,不硬,青涩,蹭上去特别温暖。他和她一样落到了很不景气的商业系统。两人的恋情岌岌可危。男友来的时候,站在收款台外陪着叶开开站了一下午,也不说什么,直盯得叶开开好几次把钱都收错。他说,我就看看你,我路过,六点钟的火车我还得走。我们那里开不出工资了,我要和我表哥去广东看看,就看看,真的就是看看,不行就回来。他说得像去旅游一样。回来不是为叶开开回来,去也不是鼓动叶开开一起去,反正就是那样的犹犹疑疑。就像当初他把手探进她胸口时,涨红着脸说的:看看,就看看,真的就看看。好像是尊重又好像是懦弱。叶开开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人生经验使她说不出什么励志的话,只是沉默,一连声说:好啊,好啊。她其实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这当儿有一个两手都拿东西的一身泥垢的男人来交款,缺10元钱,但是他两手都腾不出掏口袋了,他示意叶开开帮掏上口袋,叶开开迟疑,夏天,一个热腾腾的男人,口袋在他胸口,她不习惯手掏进去,隔着一层薄薄汗湿的衣服,她会碰到他的肌肤。她有点嫌弃。她羞怯。她把目光望向货郎男友,货郎男友迎上去,泥垢男人把询问的目光望向叶开开,叶开开解释:我的表哥。被汗水洇湿的钱货郎男友帮掏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她又想起货郎男友每一次都是从球鞋垫里抽出被脚汗捂湿的两块钱,他请她吃绿豆糖水。街头摆摊的老太婆毫不嫌弃铺陈开那张湿的两元钱,看看是否缺角。按理叶开开没有理由嫌弃被汗水沤湿的钱,在胸口沤湿的钱和被脚汗沤湿的钱有啥区别呢,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

她的恋爱时光似乎一直氤氲着一股鞋垫和汗水的气息,那种味道和臭豆豉一样。不清爽,却慢慢在发酵着。

“表哥”两字,阿木是听见了,货郎男友一走,阿木就说:表哥啊,老表啊,那个阿哥阿妹都是拿来过渡的,该不是那个小白脸就是你男朋友啊,看不出你在学校就恋上了,我说啊,那个小白脸没啥本事的,你眼睛要放亮一点——

叶开开气恼,嘴上却说:同学啰,别瞎说,就是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