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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0年第4期|西维:火焰山

来源:《湖南文学》 | 西维  2020年04月21日09:03

轮到萧萧的时候,衣兜里的电话响了。她庆幸事先静了音,节奏欢快的手机铃声没有伴着静穆的哀乐大作,她也不用在众人的目光中尴尬地将手伸进衣兜按掉它。她循着前面几个人的步子,从队列中走出,绕过那些挤在地上白的黄的绿的花束盆栽,走到了正对着九号厅大门的玻璃冷柜前。

手机在衣兜里持续震动,配合着她的步子,一下又一下,一直到她绕过半个大厅,到达李青面前才止住。

萧萧转过身,向前跨了一小步,看着躺在玻璃冷柜里的李青。她的脸色比之前更红润。李青平常的妆很淡,从来不上腮红。她会用一些冷色调的眼影,而不是现在的桃红色。口红的颜色也不对——她觉得那是油彩而不是真正的唇膏。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顾炎职业性的有条不紊让整场仪式像一份样板卷宗那样完美。李青的丈夫顾炎是个律师,作为一名未到中年便丧妻的男人,家庭的运势并未随着他如日中天的事业一同变好。他的亲朋好友们围着他,男人拍着他的肩,女人脸带泪花请他节哀顺变,照顾好他们的女儿。

“可怜的孩子……”

“萌萌知道了吗?慢慢和她说吧。一下子接受不了的。”

顾炎默默点头。和葬礼无关的事他几乎不太开口。除了谁都可以看到的沉痛与悲伤,萧萧想从他脸上觅出更多的内容。她看着他,就像她平常习惯于在公交车上、咖啡馆里,或者是在放映某部影片的电影院里观察陌生人那样。作为一个业余作家,观察是她的习惯,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顾炎穿一件黑色呢子外套,右手臂上别着白花。他的个头比一般人高,萧萧很容易越过众人将目光投在他的脸上,毫无障碍。他突然转身,远远地朝萧萧点了点头。

她有点猝不及防,表情僵硬地回应了他。

手机再度响起时,她走出了九号厅,到一片人少开阔的地方接电话。陆迁的语气带着抱怨,说打了她两三个电话都不接。他记得她这个上午没课——他们关系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即使是给孩子上作文辅导课,她也会接起他的电话。

“我在参加葬礼。刚才不方便。”

“不会吧?谁走了?没听你提起啊!”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她没有说“一位读者”,那个词即将脱口而出时,她将它替换成了“朋友”。谁都可以是朋友,又何必给自己增添麻烦,“读者”,为什么会去参加读者的葬礼呢?她还得和他解释。他的问题是针对她的,对逝者他并不关心。如果走的是她的某位亲人,按着关系亲疏,他多少还会说出一两句宽慰的话。他是个商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浪费口水,什么时候惜字如金。

陆迁果然什么也没说,只“哦”了一声,接着问她晚上有没有空,约她看话剧。

“有课,新收了个学生,一对一。”

“一对一方便,换一下课就行了。难得的,你喜欢的剧和喜欢的演员。”

“好吧。”萧萧应了下来。她脑子里在想着别的。换课不是麻烦事。她的课很抢手,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排着队要上她的作文辅导课,已经预约到了半年之后。她新收的那个学生的父亲,托了关系找到她,提前插了队。学生的母亲是全职太太,只要不和别的课冲突,什么时间都有空。

陆迁说到时候去接她。她说一下午都在培训学校,晚饭她会叫个外卖。他顿了顿,说,好的,我早点过去。

他这回没说老吃外卖不好。萧萧想,电话打得这么急,大约这是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的票,要是她不去,他就转手送给某个喜欢风雅的客户了。

今天是周五,陆迁的孩子从寄宿学校回来,他一定得在家里吃晚饭的。吃完饭再和她去看话剧。萧萧撇了撇嘴,循着她身边的那棵树往上看了眼。灰扑扑的枝干上缀满了玉色的花苞。是棵白玉兰树,快开花了。

萧萧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回廊上,等着骨灰盒送出来。她错过了李青被送进焚化炉时的那场哭天抢地,没能看到那时顾炎的表情。

环顾四周,她没看见他。再度回到九号厅,那里已经开始准备另一场仪式。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角落,给她母亲打了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已经住进了医院。她的高中同学,中医院骨科主任答应她的,今天上午一定能安排好。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萧萧母亲说她刚刚进电梯,为了接这个电话差点被关在外面。她的声音很急促,喘着气。说病房已经弄好了,人也进去了,她上上下下忙着打点。萧萧说她买了明天早上的高铁票,回去看看爸爸。母亲却让她把票退掉,说,老头子死活要住院是因为一个人在家待着不方便,医院有人照顾,家里没有。他就是下楼时看了手机,不小心崴了脚,拍过片子没什么事。这种伤,看病的医生肯定不让他住进去。

“所以他打你电话了。他总是这样,一点事也要麻烦别人。票退了吧!别来了。惯着他。”母亲这样说。

萧萧再坚持了一下,母亲便甩下一句:你来了我就走了,让他自己待着去。

挂了电话,她打开订票的APP把火车票退了。母亲说,等老头子出院了,离婚的事还得继续。

她苦笑了一下。随即,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哭声。李青的骨灰被送出来了。

两天前,她的小班作文课刚结束时,接待员琪琪到门口和她说有人在接待室等她。“是个男的。”琪琪用暧昧的笑容补充道,“说找萧萧女士,而不是找周老师哦。”

找周老师的都是学生家长,找萧萧女士的,只有李青。李青在接待室出现过一次,之后,便像别的家长一样,坐在进门处的椅子上等她,或者直接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

那个一时面熟却记不起名字的男人和萧萧握了握手,介绍说自己是李青的丈夫顾炎,接着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李青走了,两天后,也就是周三上午是她的葬礼,希望萧萧能去一下,送她一程。

“您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作家。”顾炎用这句话作为结束语。萧萧半天没说出话来。她在小说里曾随意描述的失语场景在她身上真实再现,让她深刻体会到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的背后蕴含了如此多的曲折内容。其中包括: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所谓的作家——她被邀请参加一位读者的葬礼;她那么任性地对待她的文字,在她的文字王国里任性地安排别人的生死,而她的身边,至今并没有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离世。

一周前,她才和李青吃过饭。李青请她去做了一次读书会的嘉宾。活动结束之后,李青和一位朋友陪同萧萧在书店所在的银泰城三楼的日本料理吃晚饭。她们聊了一个半小时,结束时李青提出要开车送她,被她拒绝了。

顾炎说李青是自杀的,选了从十楼纵身一跃这样残酷的死法。这比情节低劣的小说还不可信。可一位丈夫又怎么会和一个并不熟悉,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这样开妻子的玩笑呢?萧萧用咬嘴唇确认痛感这样傻的方法来确认她所在场景的真实性。她没敢咬得太重,因为怕疼。

“不是在家里。她选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是怕给我们造成麻烦。”顾炎说。像是为李青解释什么。尽管萧萧什么都没问。她没问她什么时候自杀的,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自杀。李青选了一种最快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也许那个时候她的丈夫正在出庭,她的女儿正在学校上课。她没有选择自己家的阳台——她在那里和李青喝过茶,一个无比宽大的阳台,摆满了花卉和绿植。花卉还是花卉,绿植还是绿植,和噩梦都没有任何的关系。阳台还是阳台。不是某个被打上特殊标签的场所。

细节。李青是在考虑它吗?就像她们一起讨论小说作品时常说的。

“她……我很难过。我一定会去的,请您节哀。”

最后,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顾炎谢过她便离开了。算起来,他们的交谈只有寥寥几句,时间不超过五分钟——其中还包括她的一大段静默。

她回想上次见李青时的情景,尽量不错过什么。

萧萧和李青说“不用了”的时候李青似乎有点失望。朋友去结账时,李青说,和萧萧聊天的机会很难得,本来想再请她喝杯咖啡的,可她还得去母亲家接孩子。

“结了婚就身不由己。”李青那时笑了笑。脸上露出已婚妇女聊起这类话题时的那种无奈表情。

“真想和你再聊聊,哪怕路上也行。”分别时,她这么说。萧萧事后去回溯,似乎才能捕捉到李青言语之下的潜台词——她想要有一个单独聊天的机会。

她们有过许多次单独聊天的机会,可李青并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可以让萧萧联系起生死的内容。她们大部分时候都在聊文学。聊萧萧的小说,也聊别人的。萧萧喜欢听读者对自己的作品提出意见——真正的读者,不是作家朋友也不是评论家。

她拒绝李青是因为陆迁要来接她,晚餐还未结束时她便把定位发给了陆迁。陆迁却迟到了,她在银泰城多逛了大半个小时,买了一些并没有用的东西。她有点后悔。在银泰城瞎逛时她觉得应该搭李青的车回家,而不是在那个商场傻等一位有妇之夫。好像她有多离不开他似的。她其实挺无所谓的,对于这段关系,哪怕立即结束,她也不会掉半滴眼泪。

并非听到李青的事情后的某种恍然大悟,这个想法不止一次出现在萧萧的脑中,她只是没有那样去做。为什么一直没分开?是惯性还是惰性?凡事都讲究时机。也许李青只是选择了一个时机,去做了她一直以来想做的那件事。

去剧院的路上,萧萧和陆迁吵了起来。最近几次,他们的见面总是从争吵开始。这次,萧萧并未因为陆迁的迟到而生气。尽管他的确晚到了几分钟——事实上,每次萧萧因为迟到而与他闹上别扭时心里都十分清楚,她只是在借机找茬,不找这个点也会找别的。陆迁给她带了礼物。他去了趟景德镇,给她带了个手作莲叶杯。他还是能准确地捕捉到她的喜好,礼物从来不会送错。他一直很擅长和文艺类人士打交道。萧萧曾开玩笑,说他金钱外衣的包裹下还有颗敏感的文艺之心。陆迁有钱——父母的资产加上个人的努力,如今也是西山区知名青年企业家,这给了他愿意“深入人心”的动力和资本。如果他是个下个月的房租都没有着落的流浪歌手,萧萧收到的也许会是一片树叶,或是一个即将在春天绽放的玉兰花苞。萧萧今年三十三岁,早已经过了愿意接受一片树叶和一个花苞,还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年纪了。

陆迁问她这杯子她打算放在家里还是办公室。她说,男朋友送的当然要放在办公室。语气里带着挑衅。陆迁听了后看了她一眼又笑了笑。每当萧萧说这种话时他都是这样的表情。他会摸摸她的头发或是脸颊,或者吻她一下,接着沉默个一两分钟,脸上一直保持那种若有所思的笑容。萧萧也一样。最初,她确定那时他们各自心里想的是什么。后来就不确定了。比如萧萧自己,她已经不关心陆迁在想什么。她自己也在想别的。例行的两分钟沉默结束后,萧萧说她最近在写一个小说。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她都在写。通常,小说是在家中完成,外头接来的软文或是采访稿,则在办公室完成。

她没骗他,她是真的在写一个小说,初稿都写完了,一个短篇,万字出头。在她以往贴小说的博客上贴了三个小时候后删掉了。一方面是不太满意,另一方面,她已经不太把还未发表的小说贴在博客上了。

“女主人公是位家庭主妇,大学毕业,有好相貌,曾经也有好工作。嫁了个事业有成的老公,就做了全职太太。她生了两个孩子。生第一胎的时候就有产后抑郁,生第二胎的时候更严重了。她生二胎的原因是因为她丈夫有了外遇,但他承诺会回归家庭。于是她就又去怀了孕。只是,孩子生下没多久,她就选择自杀了。你说,她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死法?”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文青吗?你没有交代人物性格和喜好。”陆迁说。

“差不多。她喜欢读书,偶尔画点画。生完第一胎后她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治疗,她去学了画,水彩和油画。”

“跳楼吧。死得快。而且站在高处,生命最后一刻居高临下的感觉很特别。”

“说得好像你自己有亲身经历一样。”

“我向来会体察民情。”陆迁踩了踩刹车,在路口停住。这是个长红灯。

“你觉得,人在临死之前会对这个世界有留恋吗?”

“肯定。”

“那会用什么方式?”

“死法?地点,方式。遗嘱和对亲人的安排反倒是其次,有些人什么交代也没有。如果是你小说里的这个女人,她应该不会选择在自己的家里。文青,总会选择个特别点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写的。她去了个景点,坐上缆车,行进到一半时,她解开了安全带。”

“那景点倒霉了,至少得赔钱。不过,有些景点太不负责任,缆车至少也得是全包式的,像个摇篮一样不是给人可乘之机吗?”陆迁笑了。

刚认识的时候,陆迁喜欢和萧萧开玩笑。萧萧总是被他逗乐。

现在想想,很多玩笑其实一点也不好笑,可她那时就是喜欢看他开玩笑的样子。就像现在,谈到小说里人物的生死,脸上平静轻松、略带调侃的表情。

萧萧也笑了笑,看了他一眼,说,“要是你老婆发现了你做的事,会去跳缆车吗?”

绿灯重新亮起,他们的争吵也开始了,一直到剧院门口。之后,各自闷闷不乐地看完了那场话剧。萧萧连观察周围人的心情也没有。不是因为这场争吵。她只是觉得,她做的许多事情,没有意义。她的判断,她的认知,也常常是错误的。

对于父母的事,她也觉得无能为力。她想去看一下父亲,即使他只是崴了一下脚。小的时候,她的脚不小心卷进了自行车轮子里,父亲惊慌失措地把她的脚给扯了出来,将自行车扔在路边水果店门口,背着她跑去了医院。护士一边在那给她处理伤口,父亲一边用手抹着眼角。他或许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依然是她的父亲,她挑不出他的毛病。她一直觉得他们关系还不错,至少比有些同学的父母要好。直到半年前,母亲搬去了城西的老房子。

这期间她回去过一次。去哪头都不行,另一头都生气。她待了两天就回来了,说有课。有课是真的。那时候,她和陆迁也正处于甜蜜期。

葬礼一周后,顾炎给萧萧打了个电话,十分客气地拜托她帮他照顾下女儿。萧萧说好。又说,李青在的时候她也经常帮着照顾萌萌。

她尝试着提及李青,让这个名字再度从她的口中说出。

“好的,谢谢你。不然的话,明天的课只能让她请假了。”顾炎说。

“没事。我和李青是好朋友,举手之劳。”

“嗯。我知道。她邀请你来参加萌萌七岁生日时我就知道了。”

电话很快挂了,他似乎有事在忙。萧萧想,像顾炎这样的人,能那么快调整好状态,重新投入他的工作,看来少了李青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变得焦头烂额。

一年多前,萧萧接了个活。西山区政府找了几个作家对区里历年来获得市“十佳杰出青年”称号的青年才俊进行采访,做成特稿在报纸上连载,之后,再出本书。西山区是市里经济最好的一个区,宣传经费用不完,给的稿酬也十分可观。萧萧那时也没别的事,就接了。她的采访对象是陆迁和一位二胡演奏家。前者的采访做得火花四射,后者却平淡如水。那本书最后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在上面看到了顾炎的名字。“律政先锋——青年律师致力于打造本市首个青年律师团队”,说的大致是这些内容。不久后,李青邀请她去参加女儿萌萌的七岁生日会,她便留意了下李青的丈夫——私底下,李青很少提及他,她们谈文学多过生活。那天,她说起了这本书。李青说,顾炎起初是拒绝的,采访做得不顺利,出来的稿子也让顾炎不满意。“他要求挺高的,方方面面。”李青说,她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将半握着的手指伸开。萧萧便回头去看了顾炎一眼,看一看这个方方面面要求挺高的男人有何特别之处。李青的目光并未随之而去,她一直看着萧萧,等着她转过头来。然后她说起了她刚刚看完的一本书,一位爱尔兰女作家的作品,《南极》。萧萧说,抱歉,吉根的书我还没看过。

的确,她到现在也还一本都没看过。那个时候她还提醒着自己,尽快上当当网买两本来。不然李青下回再提及,她会觉得尴尬。她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讨论的作品是《芒果街上的小女孩》。那时萧萧刚出了一本书,在曹渡区的一家书店做了一场新书分享会。李青来了,坐在第一排。原本萧萧并没特别留意到她,直到她用她的食指指尖去擦眼角的泪。这个动作重复了几次。她不是场上唯一一个这样做的女人,但是最早的一个。也许是她的情绪——或者是动作,感染了其他的人。结束后经营书店的姑娘也跑来和萧萧说,她本来坐在最后一排的,后来又坐到了前面,都要听哭了。她的读者基本都是女性。女人都是感性的。萧萧深知,她也是用它做出的文章。等到后续的签售合影都结束,李青才走到萧萧面前,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从下午四点聊到五点。

那时萧萧觉得李青是个悠闲的主妇,爱好文学,有时间学画画,家里还雇了保姆——是个河南女人,一年前被李青辞退了,之后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最初的几次见面,李青并没有特别提及她的丈夫,她提得最多的是她的孩子。保姆的事,也是辞退了之后萧萧才知道,因为李青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介绍。萧萧没有给她找到人。一个月之后,李青给萌萌换了个地方学画,把她送到了萧萧所在的培训机构里。她并没有说之前的培训班有什么不好,就像她不说她的保姆有什么毛病。萧萧认为她是个和善的人。不在背后说人是一个女人多优良的品质呢。

现在呢?她不知道李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完全全陌生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所有的具象,看不见,摸不着。萧萧的脑子里只剩下见她的最后那一面,那似乎才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她和不同的人提起李青时,用的代词都不一样。一个朋友——和生活中的朋友提及时,比如培训班接待员琪琪。和作家朋友则用的是“一个读者”。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李青而有任何的影响。她只是一位时常来找她聊文学的人。一起吃顿饭,喝杯咖啡。大多数时候,李青是来办公室找她。萌萌在上课,她没有别的事,就在那里等着,要是萧萧在,就与萧萧聊天。李青的生活因为有了萧萧会变得不一样吧——萧萧之前偶尔有想过。对于唯一一位与她有这样密切来往的读者,她会想,她能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一定不是朋友圈的几张照片几条推送那么简单。“能够影响到一些人,给他们一些美好的东西。”萧萧之前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作家的初衷和目的。和李青交往的那段时间,她曾以为自己做到了。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个礼拜,萧萧回了老家一次。父亲已经出院了,脚踝那伤还是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瘸的。他雇了个钟点工,每天来给他做一次饭,帮他打扫一下卫生。对方的价钱收得不便宜。不便宜是母亲说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个爱讨价还价的人,他好面子。这点钱我还出得起,他这样说。

萧萧尝试着和父亲谈母亲。“你妈那个人,你知道的……”他喜欢用这样的话做开场白。萧萧也知道聊不出什么来。后来就扯了点别的,当是陪他解解闷。他腿脚不便休息在家,微信却一直响个不停。他说脚好了要去趟俄罗斯,都和几个老战友约好了。他给她看俄罗斯的图片,说那地方真漂亮。

后来,她问母亲,父亲要去俄罗斯的事她知道吗?母亲只说了一句,他就是说说的,猴年马月才去。她心里想,她倒是希望母亲离婚的话也是说说的。

母亲独自住在老房子里,每天晚饭后去旁边的小公园散步,早晨去打太极拳。老房子里曾经熟悉的邻居、街坊都搬走了。她去那就像去了一个陌生的小区。母亲和她讲起一些她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和那些人身上的事情。母亲和父亲不太一样,她现在不太提从前,而总是和她说现在。她不知道他们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对于很多事,她都没有了定论。

早在葬礼回来之后,萧萧就只剩了一件事,推翻之前所有的认知和设定。这对象,最开始是李青,后来又转到了别人身上。比如陆迁。

她觉得他们该分开。见面大部分时间都在争吵——这是她给陆迁的理由。

陆迁觉得她最近状态有点问题,因为他们的争吵总是从没来由的事件开始,比如她小说里女主角的死。女作家都这样,创作的时候太过于沉浸,就像女演员,人戏不分。陆迁的话大致是这意思,只是没说得那样直白。

“你过段时间就会感觉好点。比如,等那个小说真正完稿。”陆迁说,“我们也还是朋友,一直以来都是,对吧?”

萧萧觉得这话有点可笑。陆迁对于朋友的定义就像对于他们这段关系的定义,永远都会绕过一些关键的东西。

“你这么关心我的小说。怎么不问问小说叫什么名字?”萧萧说。

“叫什么?”

“等我写完了,你再来问吧,要是你还记得的话。”萧萧冷笑了一声。

“你总是这样。”陆迁说,“我们别闹了好不?”

“好,”萧萧说,“最后问你个问题,孙悟空练就了火眼金睛炸裂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炉子落到人间便有了火焰山,接着又有了火焰山的铁扇公主。你说孙悟空和罗刹女是做朋友还是做情侣更合适?”

“情侣吧!”陆迁揽过萧萧的肩。

萧萧等着那个吻印在她的脸颊上之后,便推开他,开门下了车。

这种局促空间里的约会,她简直受够了。

她回想起和陆迁最初见面时的场景。办公室,咖啡馆,西餐厅,火锅店,他讲述着他的过去。他早年还去参加过某个卫视的歌手选秀节目,进了十强。这是当初令她好奇并吸引她的部分。不过,他最终没有成为一位歌手,而是成了一个商人。

葬礼后,萧萧就像一个陷入单恋的少女,时常发呆。有同事说,周老师你谈恋爱了吧?谁啊,获得大作家的芳心可不容易哦!萧萧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不是谈恋爱了,而是快分手了。有男朋友的时候,她的同事谁也没有问起那个八卦。陆迁的车子从来不会停在培训学校的大门口。萧萧需要沿着马路朝北走一百五十米,左拐,再走五十米,他一般都在一棵桂树下等她。萧萧之前担心过,觉得他们全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说破。毕竟,她也是老板之一。虽然入的是技术股。

她有时候会想,他们是如何看待她的。也许最初,琪琪会认为像她这样一分钱没出、老板许强却给了她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让她负责日常管理,还给了她一间单独的隔间,大约私下里有什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内容在里面。“周老师,您一定认识很多厉害的人物。”某天,琪琪说,“有没有单身未婚的,给我介绍一个吧!”随即,捂嘴大笑。萧萧顺着她的话说,“有啊,但我想自己留着。我会把请帖和喜糖留给你。”

他们把她当成有别于他们的人,对她的关注始终包含着猎奇的部分。这点她也没办法改变。李青当初把萌萌转到他们学校,琪琪也说过“有粉丝就是好”这样的话。现在李青不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来问萧萧。也许有人问过顾炎了,或者是萌萌。为什么现在是爸爸来接,妈妈呢?她不知道顾炎是怎么回答的。如果他说了妻子去世了这样的话,琪琪他们很快会说起这事。这么年轻就走了?什么原因啊?自杀?太恐怖了。话题的热度至少会持续个几天,就像其他关于学生的八卦,比如某某学生的父母离婚了,外遇了,某个孩子早恋了之类。

萧萧比任何时候都关注萌萌。她担心她的那些同事问出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也许,用不了多久,顾炎就把她转出去了,就像当初李青让她转进来那样,换个别的地方学画。他分身乏术。也许家里的保姆依旧没有着落。她觉得自己有些舍不得萌萌。似乎她离开了,就意味着什么东西的结束——比她那段恋情的结束更令她失落。

教绘画的老师说萌萌画画很有天分,学得也用心。这段时间,她一次课都没有缺过,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来找萧萧玩。萧萧常常站在绘画教室的门口偷偷地看她。那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她却让她失去了母亲——她把完成的画举起来对着她的绘画老师露出笑容时,萧萧突然那么想。那个小说,她新书的最后一个故事,李青是否看过?她在博客里贴了三个小时,却足以让留意她的人看到。

在她们这两年多的交往里,她到底给她注入了什么?又或者,有什么是她本应该阻止却没能做到的。她是个作家,却总是忽略细节。

她只是羡慕李青。即使她从不承认。她难道没有羡慕过她吗?她们算得上是同龄,都不是本地人,但李青有一位优秀的丈夫——十佳杰出青年,律师界代表,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圆满的家庭和闲适的生活。她只是把她当成一位心满意足的主妇。即使有些不愉快的琐事——始终没有着落的保姆,也无关痛痒——生活本来就不是十全十美的,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甚至,李青与她的交往也被当成是一种对于偶像的追捧。因为她完全有资本有精力那样做。

萧萧去过李青家两次,看到那将近两百平米的房子,就在心里画上了一道鸿沟。一位有钱的朋友,还是一个有闲的粉丝?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去参观她的画室。李青说她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给她展示的,在这个房子里,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只有那些画。萧萧把这话当成是在一位作家面前说的谦虚之词。萧萧喜欢那些画,和李青说,以后给我画封面好不好。

她的书写完了,画者却远去。

萌萌的绘画课还有一个月就结束的时候,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姑娘来找萧萧,说萌萌和她一起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哭了,躲在里面不肯出来。萧萧跟着那个女孩去了洗手间,她已经不在里面了。她们和绘画老师后来在西边的小阳台找到了她,她蹲在一个拖把和一盆银边吊兰中间,裙摆也给蹭脏了。萧萧朝绘画老师摆摆手,让她先回去上课,自己留下陪萌萌。

萌萌背对着阳台门,正把插在吊兰盆里的烟蒂一根根取出来。烟蒂端朝上,十分整齐地一根根排列在盆土里,说整齐,是因为数量多,乍一看,好像队列整齐的列兵。取出的烟蒂放在一边,下边垫着张维达餐巾纸。这是李青习惯用的牌子,每次吃饭,她都从包里掏出一包维达,很少用餐厅提供的纸巾。

萧萧蹲下来,和萌萌一起把烟蒂挑出来。她平常很少来这个阳台。来这里的一般都是抽烟的男同事和晾拖把的阿姨。吊兰不知道是谁放这的,水有人浇,烟蒂却没人清理。打扫卫生的阿姨为什么不收走这些烟蒂?也许她做了,可是烟蒂源源不断,后来她就放弃了。

吊兰上留下了几个伤口,无聊的男同事用烟烫的不规则圆洞。

清理完烟蒂,萧萧带着萌萌回了办公室。萌萌告诉萧萧,妈妈不在了。她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亲子共度的书本是《窗边的小豆豆》,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天以前,萌萌就已经知道妈妈不在了。是爸爸告诉她的,说妈妈出了车祸,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走了。萧萧心里有些埋怨顾炎。事已至此,她再怎么用一些虚假的话来粉饰那个残酷的事实已经不太可能了。小女孩哭得很伤心,小小的肩膀不住地抖动。

萧萧抱住了她,“阿姨在,别怕。”她嘴里说的是她曾经认为最苍白无力的安慰话。她常常嘲笑在小说里用这样对话的作者。

她给顾炎发了个信息,然后带着萌萌回了家。路上想,她遇到的是一位什么样的父亲,告诉孩子那样的事情之后,还把她送到了培训班,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样。他去上庭,等着工作结束后再来萧萧这里把孩子接走。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像他在庭上提出证据那样井井有条。李青找了许久都没有着落的保姆,两周内就到位了。他可以回家继续吃着味道不同但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新来的保姆是山东人,姓陈。陈阿姨和她们说今晚吃饺子。她做了两种馅的,芹菜肉和玉米牛肉,等萌萌爸爸回来饺子就可以下锅了。她说萧萧要是不喜欢这两个口味,她还可以再去拌点别的馅。

“白菜肉和韭菜鸡蛋都行。” 那位微胖的阿姨看起来既热情又周到。

“阿姨您太客气了。这样就可以了。您忙吧,我先带萌萌去房间了。”萧萧谢过她。对于面食,她更喜欢面条或是烙饼。

下车的时候,萌萌就已经擦干了眼泪。她在萧萧的左肩上留下了一大滩湿漉漉的印记。

现在,萌萌朝着保姆甜甜地笑了笑,脆脆地说了声,“那我们进去了。”萧萧惊讶于她的变化。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李青的影子。她看她的时候,她也抬头看着萧萧,轻轻地咬了下嘴唇,拉紧了她的手。

“萧萧阿姨我们走吧。” 她幽幽地说。她的声音有点哑。萧萧不知道刚才她和保姆说的那句话是怎么从她嘴里出来的。

顾炎在一小时后到家。饺子按时下锅。很快,他们一起坐到了那个宽敞明亮的餐厅。李青精心挑选的吊灯将淡黄色的光投在正冒着热气的食物和餐盘上。对于萌萌的事他们什么也没说,唯一被提及的话题是饺子的味道,充满了溢美和夸赞之词。几乎都有点过分了。

萌萌也没说话。她努力地吃下了属于她的那份饺子。陈阿姨给她盛了一大碗。萧萧担心她没太多胃口却又硬撑着。萌萌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放下筷子,说了句,“饺子很久没吃了。”

这话不知是跟谁说的,她一直看着她的空盘子。

萧萧看了顾炎一眼,萌萌坐在她的旁边,而他坐在她的对面。这张方形餐桌只坐了他们三个人,显得过于宽大了。陈阿姨只肯在厨房用餐。

顾炎望了眼萌萌低着的小脑袋,又回过头来回应萧萧的目光,说,“我也很久没吃饺子了。玉米牛肉馅是萌萌最喜欢的。”

“妈妈呢?”萌萌抬起头来问他。

“素三鲜。”他说。

“爸爸喜欢芹菜猪肉。”萌萌转过头来和萧萧说。之后,她便继续低下头来,用筷子尖在空餐盘上画圈。

那个晚上,萌萌的表现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和爸爸一起看了两集《马丁的早晨》,和萧萧玩了二十分钟的剪纸就主动去卫生间洗漱了。她几乎不用帮忙,自己独立完成了洗脸刷牙洗脚这些事。萧萧倚靠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其间,孩子叫了她两次,她以为她需要她做什么,她却只摇摇头。

“我很小就会自己洗脸洗脚了。”萌萌说。

后来,萧萧和顾炎陪着孩子一起进了房间。顾炎待了一会便被萌萌请了出去。萧萧以为萌萌会和她说什么,但萌萌只是抱了她一会。睡下的时候萌萌对她说,阳台那盆吊兰可不可以搬到办公室,画画教室也行。

办公室、教室、走廊都有禁烟标志,这是萧萧当时要求贴的。她答应了萌萌,吻了吻她的额头。

李青把孩子教育得很好——还是说,她早就在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萧萧原以为她需要待在这里安抚这个得知自己母亲去世的孩子到深夜。她的车还停在小区外面,没找到车位,就随意停在了路边。

萌萌房间的楼上是李青的画室。想到平常,她在这里陪着女儿,给她讲着睡前故事,等女儿睡去之后,便独自上楼,在画架前涂抹一幅未完成的画。也许那个时候她的丈夫还没回来。她期待着他回来,还是希望独处?

那上面,是否还有未完的作品。她想着,关上儿童房的门。

那位一直等在外面的父亲,她始终没有表达对他的不满——她没什么权利评价他。她自己做得也不怎么样。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萧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参加市作协的某个活动。顾炎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空,想请她吃饭,表示一下感谢。萧萧答应了。那时候,她几乎要睡着。活动结束后还有饭局,能有理由不去当然最好。顾炎说到时候开车来接她。她说不用了,在外面开会,地点告诉她,她自己开车过去。

吃饭的那家餐厅,离他们各自的住处都不算近,环境雅致,安静又隐蔽。从顾炎点菜的熟练程度来看,他应该是这里的老主顾。

萧萧问起萌萌,顾炎说送到她母亲那里了。他解释了下原因:他们的保姆陈阿姨明天就要走了。因为家里的事情,她得暂时离开一个月。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不好说。

这多少有点意外。她不明白顾炎家里的保姆为什么总是待不长,还是说,保姆的稳定性现在一年不如一年?

“你打算一直让萌萌住在奶奶家?”萧萧问。

“以前她不愿意,现在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我也没什么理由不同意。去那住一阵子也好。换个环境,平复一下情绪。”

“你呢?也打算一起住过去?”

“暂时会一起过去一阵子。萌萌也需要我。”

“你不会打算把现在这套房子卖掉吧?”萧萧说,语气里带着对上次事件的不满。

“怎么会?你想哪去了,就算我同意,萌萌也不同意啊。”

萧萧点了点头。她不能一落座就带着明显针锋相对的情绪。她和他说抱歉,接着问起了他的工作,是否受到家事的影响,以及同事对他的态度。他说最近麻烦的案子就不接了,或者交给其他人去处理。同事们对他的情况都挺理解的,那些他曾经花心思培养的年轻人,在这个时候给了他尽可能多的支持。他说工作上的事,用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归正轨。

“你的工作曾经因为家庭受到过影响吗?”萧萧问。

“没有。青青是位好妻子,家里的事她打理得很好。”

这段时间里,萧萧很少在顾炎身上看到一个男人颓丧和消沉的一面。她不知道是职业和性格使然,还是情感上的淡漠。他们当年是校园恋爱,顾炎是李青的学长,离毕业还有半年的时候主动追求的李青。李青大学毕业一年后他们结了婚,再一年后萌萌出生。最初李青在一家私企做人事,顾炎和朋友一起开了律师事务所之后,她就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了。她所了解的这些,是一次又一次的文学讨论中的题外话。

“当年李青辞职做全职太太是你的提议吗?”萧萧问他。

顾炎点点头,说,“她没反对。如果她觉得不好,我会尊重她的选择的。”

菜上齐了。侍者将最后一道甜点摆在了萧萧的面前。她尝了一口南瓜布丁的味道,不太甜也不太腻。

“你会让萌萌转学吗?”萧萧又问。

“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也许会有很多同学问起她的妈妈,每天来接她的人换了,从妈妈换成了爸爸、奶奶,或者是保姆。你让她怎么去和别人解释。原来的朋友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换一个学校这样的问题依然在。而且,和不是朋友不熟悉的人解释这样的问题会更困难。”顾炎说,“转学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青青走了,对于这样的事实,萌萌总得面对。方方面面都是。”

萧萧觉得无力辩驳。

“如果她有需要,或者提出来,我一定会重新考虑的。”顾炎轻轻叹了叹气。

“如果她不说呢?”萧萧追问。

“这些天,我每天都按时下班,陪她吃饭,和她聊天。”顾炎回答。

如果他这样对待李青,恐怕她也不会走到那一步了。萧萧心想。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原因,坐在这里和顾炎吃饭。努力维持心平气和却终究未果,之前的平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对青青有愧疚吗?”

她问得直白,之后便平静地看向他,等着他的答案。她对他的坦诚其实没有任何预期,这些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更像是走过场。

“有。”他放下筷子,将双手靠在桌沿。

“就没有传言吗?”萧萧问。

“什么?”

“认为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才那样的。”萧萧说。

“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没办法左右。”

“那你有没有过外遇?”萧萧沉默了片刻后问他。

顾炎低头笑了,将双手放到了膝盖上,思忖了片刻,回答:“有过,很久之前。”

“什么时候?”

“四五年前。”

“李青有什么反应?”

“她不知道。后来我主动结束了关系。”

“你们男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萧萧拿起银色不锈钢小勺,将那份南瓜布丁全都塞进了自己的肚子。她想,她这几个月都不会再碰这道甜点了。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你可以说没有的。”萧萧说。

“如果青青问我,我也会告诉她。但她没问过。她不问,我也没必要说。那事情总会结束。”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初。”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顾炎顿了顿,“我承认,这对青青是种伤害,所以之后就再也没有。”

“你觉得她不知道吗?所有的妻子都有直觉。”萧萧说。她在她的小说里做了如此安排——女主角因此而自杀。真是狗血的桥段。可女人,女作家,竟然都避免不了去与它碰头。

“我也在想,到底什么才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或是没能遇见她想要的人,还是别的。没有证据,我没法做判断。我不能猜测,猜测没有意义。尽管是这样,我也忍不住去想,她会不会也经历了那样的事——爱而不得。”

盛南瓜布丁的玻璃碗空了,胃里的食物开始往上返。她已无法再往里填充什么东西了,也无法反驳他。她从没想过青青会经历这样的事,她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她一点也不了解她。这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我对自己的妻子一无所知。”顾炎叹了口气,“所以她彻底离开了我。”

晚饭后,萧萧跟着顾炎回了家。她要去看看李青的画室。

顾炎将萧萧领到画室门口,打开门,和她说,“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在书房,有什么事情叫我。”

画室隔壁是保姆房。陈阿姨走了出来,和他们打了招呼。顾炎让她不用管他们,先去忙自己的事。陈阿姨点了点头,道完谢,就回去了。

萧萧去开了窗,让室内浓重的松节油味得以逃逸。夜晚清新的空气越过她的身体,带着屋内沉积已久的细小尘粒,在屋内移动,最终从房门觅到出口。风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变暖,更炎热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

画室里立了五六个画架,上面都是已经画完的作品。萧萧一幅一幅看过来,手触摸着布面上已经干燥的油彩。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杂乱之中井然有序。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了,油画颜料都整齐地躺在颜料盒里。有几支已经快用完了,那大概是她偏好的颜色。一些完成的作品立着叠放在墙角,也有的放在架子上。墙壁是雪白的,一幅画也没有挂。不仅是室内,这个房子里都没有挂任何一幅她自己的作品。萧萧回想了一下,当初和李青一起来这里的时候,那些墙壁似乎也是雪白的,她怎么没想到问她一句“为什么不挂上自己的画呢”?

隔壁传来一声啪嗒声。萧萧想到那位要暂时离开一个月陈阿姨。刚才她进来过一次,和萧萧说,顾炎吩咐过她,等萧萧看完,她就进来把房间整理一下——顾炎的意思,是按着萧萧的想法去整理。

她出了画室,到保姆房门口,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正在整理行李箱的陈阿姨抬起头来,快步走到门口迎了她进去。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床铺被褥、衣物摆设都收拾得很齐整。陈阿姨说她明天早晨八点的火车,因为时间早,顾炎让她不用做早餐了。工资也早已经结算给她了。收拾画室,是她最后一项工作。她说那个房间,自她来一直关着,她这还是第一次进去。

她叹了叹气,从抽屉里拿出一盒SKⅡ神仙水礼盒套装放进了行李箱,并腾出部分衣物,让它最后待在了一个最安全不至于把包装挤坏的位置。

陈阿姨看了看萧萧,解释说,这个是给她女儿带去的。一周前在商场买的,本来打算给她快递过去的,现在不用寄了,她可以直接交到她手里。

陈阿姨和萧萧说起了她这次突然离开的原因。她女儿大学毕业去了杭州工作,在那找了个男朋友。本来是件挺高兴的事,陈阿姨也希望她可以顺顺当当地恋爱结婚生子。她也不用那么辛苦在外面做保姆,回家带自己的外孙多好。可恋爱谈了不到半年,女儿意外怀孕了。

“他们要打掉。罪过啊!”陈阿姨抹了抹眼泪。

“可能他们还没准备好。结婚,生孩子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职场的竞争也挺激烈的,谁都想抓住机会。”

“我知道,也理解。可受苦的是我的女儿。”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男朋友要上班,没法照顾她,流产后小月子也是月子,坐不好,以后可麻烦了。我去了,顾着点她,免得她没休息好又去上班了。自己的孩子啊,唉,怎么放心得下,又是女孩……”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向眼角抹去。

“对啊,父母都这样。我爸妈也是。”萧萧说,“前段我回了趟老家,我爸也催着我找男朋友,结婚,说我一个人在外面荡着不好。可我真要结婚了,他又得担心我过得好不好。”

陈阿姨点点头,叹了口气。

“你还回来吗?”

“我和顾律师说,让他再去找个保姆,要是我回来了,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我就再来这里。唉……我也希望我能回来,那就说明女儿一切都好,没什么可操心的。不然,我可能就得在杭州找活干了。我早就和她说,毕业了到我这里来找工作。和我在一个城市,多少有个照应,我在这待了六七年了,熟悉的朋友也有些,一起来的小姐妹也能有个照应。还有那些我做过的东家,要有事,也都能帮个忙。可她不肯,非要把工作签到杭州,说杭州有西湖。”

萧萧点点头,“西湖很美。”

陈阿姨收拾好行李,她们便去了画室。萧萧在维持原来布局的基础上让陈阿姨做了简单的整理和打扫。又让她整理了一遍柜子和抽屉,把一些不适于保存的东西拿了出来。里面有几包还没开袋的饼干和蛋糕,陈阿姨看了看保质期,说,还能吃。她从一个抽屉的深处掏出两个白色药瓶,一个圆的一个方的,递给了萧萧,问她这个是不是要扔掉?

萧萧看了看,贴在瓶上的医院处方签上显示的时间分别是三个月前和半年前。两瓶药都还有小半瓶。

“扔了吧。”萧萧说。

整理快结束的时候,萧萧问陈阿姨,“这些画你觉得哪幅最好看。”

“我不懂画。”她说。

“就好看不好看,找你最喜欢的。”

她指了指一幅立在画架上的竖版油画,画幅大小居中,摆在一个石膏像的旁边,画面的色调主要是朱红、橙色、黄色。画布上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山峰环绕着火焰。

“是火焰山嘛。就这个我看懂了。”陈阿姨说。

“说得没错。”萧萧说,“我也喜欢这幅画。”

萧萧的回答让陈阿姨很高兴。她走上前去,用一支软毛刷轻轻地拭去画布上的灰尘。

“对嘛,火焰山,火红火红冒火的山。山上有八百里高的火焰,周围寸草不生,铁打的身子也得烧成灰,要过山就得问铁扇公主借扇子。看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陈阿姨说。

“你喜欢《西游记》?”

“以前没啥电视剧看的时候,就看这个。整个村子的人都挤在一台黑白电视机前。没谁不喜欢。”

“那你觉得孙悟空和铁扇公主能做朋友吗?”萧萧问她。

“没了牛魔王倒是有可能。”说完,陈阿姨脸上一扫之前的阴霾,大声笑了起来。

李青曾经问过萧萧这个问题。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场合,萧萧已经记不清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一个未经思索,敷衍的回答。

顾炎送萧萧出去的路上,萧萧说她的新书封面希望用李青的一幅画。顾炎说好。萧萧便将刚才用手机拍的那张画发给了他。

到了萧萧的银色马自达旁,顾炎说,过两天他就找摄影师把画翻拍好,原图发给她。

“谢谢。”

“不客气。”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萧萧说。

“你说。”

“婚姻的意义是什么?”

“抱歉,我没法回答。”顾炎说。

“好吧,那就这样。我走了。再见。”

“再见。”顾炎朝她摆摆手,转身离去。

萧萧看着顾炎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掏出车钥匙开了车门。她在车里坐了会才发动引擎。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她想起了陆迁。

陆迁和她说,“少写那种题材吧。不要老是死啊死的,那么多人都费力想活下去呢。”

说这话时他心平气和。那段时间,陆迁的母亲心脏有点问题,他每天一有空不是联系医生就是跑医院,对于是不是要做手术也纠结不已。他从医院出来到咖啡馆赴了她的约,喝完各自手里的那杯咖啡,他们就分手了。

删掉他微信的这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对他有了一点想念。和其他复杂微妙的情感一样,转瞬即逝。 

西维,女,本名余芳华,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9年开始写小说,作品发表于《十月》《作家》《西湖》《文学港》《野草》《滇池》等刊物,著有小说集《触须》《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