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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3期|凡一平:赏金(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3期 | 凡一平  2020年04月21日22:57

内文摘录|

韦松银看见照片上的自己,比现在要年轻二十岁。那是他办第二代身份证的时候照的,头发乌黑齐整,脸白白净净。不像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浑身污泥浊水,像个勤劳邋遢的大叔。这样的形象就是在悬赏通告前再站上一个小时,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韦松银在去自首的路上,发现举报或捉拿自己的赏金是十万。

那张粘贴在电线杆上的悬赏通告,蓝底白字,是这样写的:

2019年1月9日19时,安都县县城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案发后犯罪嫌疑人韦松银(男,45岁,安都县地苏镇九颂村人)潜逃。如发现犯罪嫌疑人韦松银,请立即报警。对提供抓捕线索或直接将犯罪嫌疑人扭送至公安机关的个人,公安机关将予以奖励人民币十万元,并对举报人信息严格保密。对为其提供隐藏场所、财物、帮助其逃匿的,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举报电话:110;公安机关联系人:韦警官、蓝警官,联系电话:135××××××××189××××××××。

安都县公安局

2019年1月10日

悬赏通告上还附有韦松银的照片。

韦松银看见照片上的自己,比现在要年轻二十岁。那是他办第二代身份证的时候照的,头发乌黑齐整,脸白白净净。不像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浑身污泥浊水,像个勤劳邋遢的大叔。这样的形象就是在悬赏通告前再站上一个小时,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他杀掉唐克并潜逃二十天了,还没有被抓,可能也有这原因。

这二十天里,韦松银其实都在安都县境内转。他走村串寨,隐匿山林,甚至再度进出县城,神出鬼没,把追捕的警察弄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

他觉得如果继续潜逃下去,警察仍然抓不到他。

但他决定不逃了,去自首。

悬赏通告像一张网,拦住了他。或者说,通告的十万赏金,像一条网中的大鱼,在勾引他,让他心动、心仪。

他打算把赏金的机会给一个他看重和亏欠的人。

那个人在菁盛乡上岭村,叫黄亲章。

去上岭村的路,今日十分危险、复杂而漫长,像悬崖蔓延的枯藤。韦松银谨慎小心地行走,见车躲,见人躲,像一只在光天化日下机智的老鼠。他要保证自己孤身到达上岭村,见到黄亲章。

半夜三更,韦松银进入上岭村。尽管村子黑灯瞎火,但他知道这就是上岭村。五年前他送伤残的黄亲章回家,来过。他甚至还记得黄亲章家的位置,在村中最大一棵榕树的旁边。他望见比夜色更黑的一团黑耸立在村中,他认定就是黄亲章家旁边的那棵树。

黄亲章家养狗。才四年的狗闻到陌生人的味道,叫了。它先把黄亲章七十岁的母亲唤醒,再把黄亲章唤醒。等黄亲章起床,摸过拐杖撑着下床,母亲已经开门,让来人进家了。黄亲章从来人与母亲说话的声音,知道是谁来了。他拄着拐杖从里屋出去,一条肉腿和一根木杖争先恐后,像抢占车位的两辆车或两根好胜的旗杆。

然而到了堂屋,黄亲章却步了。他像一辆急刹骤停的车,趔趄、摇晃地立在离韦松银五步远的地方。他看见他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两手相交抱着双肩,浑身发抖。韦松银头发衣服都是湿的,滴着水,毫无疑问他是泅水过河潜入的村子。这是冬天和冬天的夜晚,一个人跋山涉水,远道并且突如其来,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耗费多大的力气,恐怕是吃了豹子胆和嚼着人参才行。眼前的这个人的确犹如虎豹,落难或落荒而逃的虎豹冲着他来了。他知道韦松银杀人了。数天前警察找过他,询问韦松银的情况。他对警察说,我五年没有见到韦松银了。

黄亲章转身去里屋,为五年不见的韦松银找出干净的上衣和裤子,再出来,在刚才站着的地方,把衣服裤子扔给韦松银。

等韦松银换好衣服从澡房出来,堂屋已经多了一盆炭火,或者说炭火本来就有,只不过被火灰覆盖。此刻火灰褪去,炭火复燃,又经过添炭和挑拨,燃得旺炽,在暗夜里,像一坨硕大的金子。黄亲章在炭火边,像守护金子的人。韦松银也坐了下来,享受从火盆和黄亲章那里传递过来的热气与温暖。

母亲这时候从厨房里端了饭菜出来,看得出是剩饭剩菜翻热的,都在一个大碗里。老眼昏花的她看见韦松银穿的衣服,以为是儿子,差点就把碗递给真儿子了,如果真儿子没有推挡的话。

韦松银接过一大碗饭菜,就在火盆边吃。这是二十天来,他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饭。如果不是果断改变自首的决定,他肯定就吃不上这顿饭。他先是饕餮地吃,然后是匀速地吃,最后是慢条斯理地吃,像一台从发狂到怠慢工作的机器。黄亲章貌似平静、冷静地看着他吃,像聪明的医生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在吃药。那条黄家曾经吠叫的狗早已经不叫了,它趴在主人身旁,看着主人以诚相待的客人或朋友。它的眼睛偶尔也会躲闪,像是为开始对主人客人的不敬感到自责和内疚。

明白事理抑或真困的母亲,与韦松银招呼后,进屋睡觉去了。

堂屋里留下韦松银、黄亲章和狗。

饱暖的韦松银这才认真地打量起他毅然决然、日以继夜投奔的黄亲章。他先看黄亲章的腿。黄亲章的腿只有一条,是五年前剩下的那条,是左边的腿。它在黄亲章身体的下方,着地,像大房一根顶梁的柱子。当年他两条腿离开上岭村,却只有这条腿回来。他另外一条腿,是在城里被楼盘的坠石砸粉碎的,永远回不来了。当时他和黄亲章是在一起的,在一起数钱。民工的钱都在他们手上,等他们数完后再发给民工。黄亲章先数一遍,再给韦松银数一遍。轮到韦松银正数着钱的时候,突然被黄亲章推开,韦松银飞出好几步,跌倒在地,只有钱在空中飘。那天风很大。韦松银眼睛里只有钱,他的目光被钱扯得又高又远,像是风筝的线。终于有些钱跌落了,落在了倒地不起的黄亲章身上。他只看见黄亲章的一半身体,另一半压在一块花岗岩石头下面,那石头像龟背一样坚硬、斑斓。他心想如果黄亲章不死,这辈子也得像乌龟一样爬行了。但伤情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黄亲章最后还保住了一条腿。这条腿此刻就在他的眼前,淡定、萎缩,像沙中的一棵树。

我是给你送钱来的。韦松银盯着黄亲章的腿说。

黄亲章看着衣服都是别人的韦松银,说你哪来的钱?

韦松银指着自己,说我就是钱,值十万。你把我卖了,就能拿到十万。

我为什么要卖你?

你是我好兄弟。

你先讲清楚,为什么要杀人?

韦松银愣了愣,说你消息很灵通的呀。

黄亲章说:你杀的那个人,是睡了嫂子呢,还是你睡了他老婆,被他发现?

韦松银一听,骂了一句,说我杀人的事情,怎么传到你们上岭村,全走样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韦松银于是和黄亲章讲,他为什么杀人,杀的是什么人。他杀的那个人叫唐克,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唐克在安都县城新开发了一个楼盘,韦松银是这个楼盘外立面建筑的包工头。工程竣工了,唐克却耍赖,不和韦松银结账。春节快到了,韦松银手下一百多工人,等着领钱回家过年。他们只懂得找包工头韦松银讨要,像造反的群蜂围攻失信的蜂王。韦松银被逼急了,只能去逼迫开发商唐克。1月9日那天傍晚,他尾随早就黑了他电话号码的唐克,看见唐克进了如意茶楼。韦松银观望或迟疑了一会儿,也进入茶楼里去。他偷窥到唐克在其中一个包厢里,和几个人在打牌。他们每个人的前面都摞着钱,唐克前面的钱摞得最高,十万八万。趁服务员续送茶果,他跟着进入包厢,突然抓过茶几上的一把刀,猛然冲到唐克身后,刀刃抵着唐克的喉咙,逼迫唐克给钱。唐克很嚣张,宁死都不答应。韦松银气急,就进一步动了刀子。刀子紧压唐克的喉咙狠狠地一划,划破了唐克的喉咙,鲜血喷涌,把牌桌上的牌和钱染红,像一大盆怒放的花。趁牌桌边上的人还吓傻着,韦松银逃了。他开始跑路,往乡下跑,在山林里躲。后来他还潜入县城,才打听到唐克死了。于是,他又跑,又躲。总共逃跑了二十天。直到昨天,他决定去自首,因为他懂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但他在去自首的路上,看到了悬赏通告。看到悬赏通告上的赏金,就想到了黄亲章。

我够兄弟吧?韦松银在讲述了杀人的来龙去脉后说。

黄亲章看着想着他的兄弟,说:我不卖你。

卖的确难听,我表达不当,韦松银说,他摸了摸干燥了的头发,像是在想另一种说辞。这样说行不行,按警方的说法,你去举报我,就可以拿到十万赏金了。

我也不举报你。

你不举报我,怎么能拿到赏金呢?

我不要赏金。

你因为救我丢了一条腿。我一直想补偿你而没有能力补偿你。这是一次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去自首吧。黄亲章说,他用铁钳挑拨着盆中的火炭,让火燃得更旺,或为了灭得更快。

韦松银看着见钱不要的黄亲章,像看着一头蠢驴。他眼珠子上下左右移动,像盘算什么,说:十万块钱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把房子翻修一下。又比如,找个条件差点的老婆。

我有老婆。

老婆呢?

跑了。

有了这十万块钱,老婆说不定就回来了呢。

黄亲章沉寂了好长一会儿,像是在掂量和分析韦松银的话。他抓过身旁的拐杖,杵在胸前,双手把着,像权威的人,说:你还是去自首吧。

韦松银摇头叹气,像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忽然板着脸,严肃地说:你非举报我不可!但是你先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太累了。

韦松银一睡,就是两天。他清醒后,发现自己还在黄亲章家里。黄亲章和母亲在堂屋里屋出出进进,慌慌张张地看护着他。房屋的大门紧闭着,即使是在白天。家里的狗不见了,应该是放到了门外蹲守,像驻守前哨的士兵。

韦松银对眼睛满是血丝的黄亲章说:你没睡觉?

没。

为什么?

你睡,我就不能睡。

为什么?

没什么。

怕我跑了?

不是。

大白天为什么也关着门?

怕。

怕什么?

怕外人。

哦,韦松银点头说,像是明白和肯定。他的胃忽然抽搐,脸紧接着变色,还冒出汗来。我饿了。

母亲端出随即准备着的饭菜。

韦松银海吃海喝一顿,然后把双手并拢,递给黄亲章,说:把我捆起来。

黄亲章看着韦松银像洗净的猪蹄一样的双手,没有反应。

去拿绳子,把我捆起来呀!

黄亲章还是没有动作。

谢谢你这两天让我睡好吃好喝好,我没什么遗憾了。韦松银说。

哦,黄亲章说,那去自首吧。

我不自首。我要自首来找你干吗?我说过了你非举报我不可,或者直接扭送我去县公安局。你要嫌远送我到乡派出所也行。

这两天我又研究了一下,用手机看法律,对照来对照去,你杀人是没有预谋的,死罪是可以免的,再加上自首的话,罪又可以减轻。黄亲章说。他显得老成持重,像个长者,尽管岁数比韦松银还小。

这不是我关心的,也不需要你关心。

为什么?

因为跟赏金没有关系。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要赏金。一开始就说过啦。

我需要你要,一定要要。

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韦松银说,他忽然眉开眼笑,像是有了让黄亲章服从的理由。你不举报我,我被抓了,我住在你家,你收留我,提供隐匿场所、食物和帮助,你犯了窝藏罪,晓得吗?

晓得。

晓得你还这么蠢?

我就是蠢。

黄亲章傻笑了一下,看上去很蠢。

你要坐牢的。

我这个状况,跟坐牢其实没什么两样。黄亲章瞄着自己空空的裤管说。

你坐牢了老妈怎么办?

她可以不用照顾我了。

韦松银冲动和气恼地打了黄亲章一巴掌。

黄亲章像陀螺一样转了一圈,站稳后说:打死我也不卖你。要不你别来呀。你为什么要来?

我来是我想报答你!

我晓得。所以我更不能出卖你。

这不是出卖好吗?我纠正过了,叫举报,把我捆起来送公安,叫扭送!

我做不到。

动员、谏劝、利诱和威逼黄亲章,举报或直接将自己扭送公安机关,成为韦松银的一大难题。黄亲章现在是软硬不吃,韦松银觉得比自己逃跑还难。他逃跑有的是办法,而让黄亲章举报他或扭送他却没办法。他后来想,如果换黄亲章是他,他是黄亲章,他也是很难举报自己生死之交的兄弟的。这么一想,他就明白了。

你还有好朋友吗?韦松银说,你不忍心,下不了狠心,让你好朋友举报我,领赏金。

我就你一个朋友。

有没有穷亲戚?让穷亲戚举报我,用赏金当救助金也好,当扶贫。

我们家族,就数我最穷。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3期)

选自《作家》2020年第1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现为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出版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上岭村编年史》等八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部。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有作品在瑞典、俄罗斯、越南等国出版。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