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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0年第4期|耿立:这暗伤,无处可达

来源:《当代人》2020年第4期 | 耿立  2020年04月20日08:51

我居住的那个小城,延续了古时结社的乡习。上端端坐有一个师傅,师傅手下徒弟遍布城乡。一人有事,牵一发动全身。我到小城求学,后留校任职。就有人好心问我,入门么?拜哪个师傅?

入门在这里即是入江湖,没人敢再欺负你,好办事。

这地方古称曹州,历来是出响马的地方,古有黄巢、宋江,多的是勇武男人,历代官府知道草民如水,上善是水,用的时候载人,下善也是水,浪的时候邪的时候翻船。近世以来,这里习武成风,有大洪拳、二洪拳、梅花拳、佛汉拳等几十种,像杀洋人传教士的巨野教案、《老残游记》里写的毓贤先镇压后收买的大刀会、红枪会都是这里民风彪悍的显现。

我曾跟一个同学,到一个师傅家。同学说,师傅正收徒弟,让我开开眼。师傅有五十多岁,很热情,当时就把大师兄等几个入门早的徒弟喊来,那大师兄是拖拉机厂的,他主持了当天的入门仪式。

先是向着厅房正中的一个逝去的师爷画像叩头,上香,然后向坐在八仙桌前的师傅师母叩头,递拜师帖,端拜师茶,给师傅师母和在场的各个师兄弟礼物,然后是大师兄读入门的纪律和惩戒,过去了多年,还记得:不得欺师灭祖。

师傅说,现在我们拜师的仪式也简化了,过去拜师,兴沿(走)热鏊子。

那是试验你是否真心入门,一排十二个鏊子,每个鏊子都用砖垫起一尺高,鏊子底下烧起红红的炭火,徒弟要光脚从热鏊子上走过,然后在师爷的画像前起誓。

徒弟沿完热鏊子,那十二个鏊子也不撤下,就喊师娘和别的家眷和面烙饼,大家喝酒吃肉,最后吃烙饼。每人要吃十二张烙饼。

我十分向往有古风的拜师仪式,那十二个火红火热的鏊子,把自己的一腔子血,也勾引沸腾了。现在什么都如快餐、急就章。

其实我错了。

在拜师仪式的酒席上,知道我是大学老师,师傅就喊我贴着他坐,这在小城,就是师傅高看,给你的面子。

那是冬天,手捧热酒,我坐在师傅和数十位徒弟之间,恍惚时间倒流了千年。

师傅练习的是梅花拳,又曾到嵩山少林、武当道观,以及福建泉州、河北沧州等访师访拳拜友会友。我同学说,师傅的功夫好,从不外露。那天,我开了眼,师傅端地坐在枣木圈椅上,让十几个徒弟一起上,看是否能撼动师傅的椅子。师傅笑呵呵地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茶,那杯子里的茶,纹丝不动。徒弟们精疲力尽。这时,师傅喝了一口茶,我们只听见呼噜噜茶水在喉咙响,接着,师傅的口微微张开,嘬成圆弧,嗖的一声,只见一道白线,从徒弟的肩上穿过,然后越过房门,射入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

我们都激动地起身去看枣树。冬天里,铸铁似的枣树,中间被茶水洞穿了一个圆圆的如枪口的眼子,茶水从树的另一端出来了。

喝酒喝酒。冬天,菜一上来,就马上凉了,接着上的是铜火锅,但大家没心思吃菜,咣咣,举起的都是三两三的杯子。

头三杯穿肠而过,身上暖和多了,这时大家不再拘束,拜师时候的庄重被家常话代替,除掉师傅,大家都兄弟哥的叫起来,热乎得很。

新入门的徒弟先给师傅敬酒,猝不及防的,我竟然是第二个被敬酒的。其中一个徒弟说,我师傅喜欢有学问的人。你是当老师的,入门吧,师傅可爱惜人才了。

说着,就把三两三的杯子双手端到我眉前。

我已经一斤白酒下肚了,那是高度的衡水老白干,敬的酒不能不接,我接到手,脸有胆怯。只听那徒弟说,“真兄弟么,要是真兄弟,就喝!”我不能不喝,于是一饮而尽,大家高兴了。真兄弟,真兄弟。如此这般,我不知喝了几个。最后,我也学着样子,给师傅敬酒,师傅象征性地沾一下唇,我当时还不知,给长辈敬酒,要先干为敬。

那些徒弟们嚷着,兄弟,你先干了,师傅沾一下唇就可。

到得天黑,散场了,我竟然头脑还清醒,同学说我酒量大,我说,我是怕。在那次酒桌上,喝到半下午,虽是冬天,几个徒弟就喝酒喝得脱了毛衣、棉袄,光着膀子,那膀子上纹着张牙舞爪的怪兽。我想起浪子燕青的文身,怕不是这些怪兽,因李师师爱惜不已。

后来同学问我,怎样,想入门不?我没有答应。我说,有你呢,谁欺负我,你找师傅。

但我想在城里扎根的心,是很盛的。

我就是一粒种子,被风从乡村的庄稼棵上吹到城里,这里很少有泥土,那些水泥、钢筋,得是多么硬的种子才能扎下根须啊。

同学的比喻更绝,他说,乡下的人就是一个蛆,在城里找漏缝,只要是有一点空间,就能活。

在这庸常的人世,能混进城里,是一个家族的荣光,我就如一个土地的徽章,被家人炫耀着,留在城里。留在大学,给书记做秘书。

老家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书记,那书记原先在我们县做过县委书记,那可是几十万人仰慕的父母官。

第二年的夏季,正是暑假,我和一个高中同学回老家看黄河,中途车祸,躺在医院多日,出院后在学校养伤。

村里的支书来了,相约本家的堂叔、大堂哥几人。

支书见面寒暄,接着就说,以后是城里人了,不能像掏火似的冒冒失失,要压着步子,要会揣摩,先把自己头上的高粱花子弄掉。

我羞愧地笑了。

我知道,我的头上是顶着土气、高粱花子气味的。我的胃底层还是红薯打下的,打嗝冒出的不是城里大米的味道鱼肉的味道,还是红薯,还是青菜萝卜。

这个小城,也有自己的味,那是漂浮在大小街道的气味,那是酒与羊肉汤、九转大肠和红烧黄河鲤鱼的味道。

这个小城热情,不欺负外乡人,但也保守,抱团儿,你要是不和他们拼死喝醉一次,你永远融不进这个圈子。它离黄河不到五十里,冬天一派黄沙,一刮黄风,满嘴都是牙碜的沙子。这小城有七十二条街道,什么考棚街、府前街、石人街、双井街,还有七十二眼井,这井,因为有了自来水的缘故,大都填死。

我所在的一所大学,在城外护城堤下,附近是村庄和菜地,那里的气味,最刺鼻的是春天,那些菜农晒大粪的味道。

从城里一条土路,弯弯曲曲,穿过干休所、荣军疗养院,三里店、曹堤口、田庄,才到学校。

当时没有出租车,从城里来的人们大都坐人力三轮,我们的村支书和堂叔堂哥,硬是背着一堆土特产,从汽车站走八里地来到筒子楼里我的一间宿舍。

支书说,唉呀,秘书就住这儿?还不如我们农村的牛屋。

我笑笑。

上午留他们吃饭,开了几个罐头,午餐肉、沙丁鱼、水蜜桃、马蹄,用吃饭的碗喝酒。支书状态微醺,说我们的书记水平高,在全县三级干部会上,连讲三天都不看稿。要我好好学着点。

最后,支书说,这次带的特产多,给老书记一袋子花生,你就说,是什集产的,那是沙土窝里的花生,个大,香,都是四个豆的,生吃能补血小板。

他听书记说有个习惯,晚上办公的时候,手里捏着焦花生吃,特精神,有灵感。

支书要我晚上就送给书记,这下犯难了,书记不在学校住,在道碑街的地委家属院住。

第二天,我骑着单车到地委家属院去,别人无论是步行,还是骑着自行车,都大模大样随便进出,我刚走到门口,车子就被拦下,门岗一副怀疑的目光,问我找谁?

我解释了一通,门岗打电话,折腾了很久,我才进了门。

当时很沮丧,我脸上刻着字么?

真是的,即使在学校,门岗也几乎天天盘问我。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早已离开了故乡,受聘于暨南大学珠海校区,每次进门,还是遭盘问,非等我把包里的课本和教案拿出才放行。最搞笑的是期末考试时,在校门口又截获我,盘问这盘问那,我把试卷一摔,考试呢,你说叫过不叫过?

我昨天去上课盘问,今天来考试还盘问,真是招鬼了。

我真怀疑,我的脸上是刻着字,那四个字分明是高粱花子。记得聂绀弩先生写林冲: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这诗是浩气干云,但黄金印,是红字一样的符号,是宋代的刑罚,就是古代黥刑。黄金印刺痛的不仅是肉体,更是蚀骨的精神羞辱。这羞辱会带一辈子,这是一种精神的毁容,即使死了,刻字还在,蹲在精神伤痕的深处。

在小城住久了,就了解了这个小城,它是黄壤深处的平原城市,离开封不到百公里,离曲阜不到百五十公里,是中原的腹地,整天慢吞吞,除了喝酒是急事,其他都可放一放,缓一缓。街头自行车撞自行车了,头一句准是“抢啥?抢孝帽子?”

这里的人情重,是因为空闲多,大家都像蜘蛛一样织网,有能力的织大网,能耐小的织小网,家庭的,单位的,亲戚的,同学的,同事的,相好的,熟人的,战友的,老乡的。一层一层,这网的支点是家,往外放射,就像街道,东联西扯,南通北达。

但,洗不掉的土气,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几十年,我的脸上都刻着字。

一次中秋节前,学校的小伙房为老师弄了一些烧鸡。请城里黄家烧鸡传人做的。我到了食堂,要买烧鸡,伙房的师傅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说办公室的。

你是办公室的?

伙房师傅很怀疑,眼光看我像冒充的。

新来的吧?

我说,来一年了。

他说,烧鸡卖完了。我明明看见那案板的大盆里还摆放着很多的烧鸡。

我说,那不是么?

伙房师傅说,那是给人留的。

我的脸上有字么?办公室在学校本来是光棍儿单位,我却感到了屈辱,他娘的,不吃也得争这口气。我到街上,买了三只用蓖麻叶包着的正宗的黄家烧鸡。

那天晚上,我看到伙房的师傅提着烧鸡,给某个领导送去。

也许,我的骨子里叛逆,见人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活儿干不来,在办公室写了两年材料,不想继续操练,不想皮笑肉不笑,于是自我放逐,要求到系里去教课。

到系里报到的第一天,我坐在办公室翻杂志,想借机熟悉一下环境,一个教授上完课,在办公室休息,他把一个泡茶叶的大保温杯递给我,小厮,给我续上水。

我本来是笑着接过他杯子的,他是长者,是古代文学的权威,近六十的模样,吟诗打对,举止做派有古名士风,衣着极讲究,唐装式样的纺绸装扮,衣袂飘飘,翻书就翘兰花指,额头开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教授迈步很讲究,方步,有学霸的气度。

小厮?我一惊,是否是教授幽默?其实,我错了,他把我当成一个外来者在系里办事的人,或者就是一个未成熟的头顶土气的刚毕业的学生。

我都毕业两年了,我的脸上真有字?身上的土性,就该被嘲笑被侮辱?

我知道,我身上也藏有狼性,但这狼性呢?难道就自我磨损,蜕变成驯化的狗?狗是吃香的,小心翼翼看着主人的脸色,揣摩主人的脸色,摇尾乞怜,等待着一根骨头,但即使是狗,也有未完全退化的狼性,老家的人讲,不叫的狗咬人,它瞅准机会,上去就是一口,下死嘴,把对方咬得鲜血淋漓,甚至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茬。

狼是在田野里游荡的,狗是在家的。我在这个小城立住脚,要有狼性和狗性。狼让人怕,没人接近你,你就会招人嫌,狗呢,是奴性,被人使来唤去,被人欺负。最好的是以狗性包装,狗性其外,狼性其内。身子是狗的,脸是狗的,眼睛是狼的,牙齿是狼的,胃部也是狼的。

也许,很多人看出我的眼睛犀利得有点怕人,虽然常常是笑嘻嘻的狗脸,但我常常在夜间的操场上,向着遥远空茫的星空仰望。我是在练习眼睛的穿透力,虽然,我近视眼,那时戴着五百度的眼镜。

戴着眼镜,如果是个农民在锄地是滑稽的,但在城里,我戴着眼镜,人们还是能看出我脸上的土气。

我在宿舍里学着教授迈方步,目视前方,不正眼看人,只用余光,那余光一扫,让对方明白在看他,不可过度;和人握手寒暄,那手不可发力,只是蜻蜓点水,轻轻一触。

我想着,我要把我的胃洗净,把那里的草洗净,我买了很多书,《存在与时间》《鼠疫》《城堡》《梦的解析》,坐拥书城,想变化气质,记得那年冬天在图书馆读里尔克传记,忽然读到: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我的泪一下出来,我当时在城里还没有立住脚,和别人合住一间宿舍,那我是否真的孤独一世?我的小命就真如红薯地瓜萝卜,在泥土里趴着,一生一世,永远上不了正桌,做不了大餐?但读着读着,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杜依诺哀歌》,那些在城市沉沦溃烂的女人。

……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城市不比乡村,城市不相信眼泪,那水泥冷冰冰,但我明白,就一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注定就是我的精神导师。

但是让你挺住的不只是像一粒种子在城里扎根,因为这种子,是从乡村的穗子上结下的籽粒,与乡村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天,系办公室的人在我宿舍楼下喊我接电话。那个时代,没有私人电话,一个中文系,只是办公室才有部电话,还被主任用一个小匣子锁着,打电话要主任写条子同意。

是老家的人通过邮局电话人工转接过来的。电话那边,声音刺刺啦啦,一个嘶哑的声音,有点熟悉,有点陌生,——二外甥不?二外甥不?我是你二舅。

二舅?

我紧张了,二舅是一个乡村的政治教师,平时好喝酒,有时喝酒,就忘记回家的路,一喝晕,就讲国际国内形势,脸红耳赤。

二舅说,我也没啥事,快种麦子了,你在城里给我弄几袋子美国二胺……

嗯嗯嗯,我答应着,最要命的是,二舅说,你表兄弟要订婚,女方要房子要彩礼,你给打兑俩。

我说,多少?

二舅说,大头也不让你拿,我还缺三千。

三千?我一听,直冒虚汗。当时,我还是一个助教,工资38.5元,三千,就是盖一处院子的钱啊。

我说,二舅,还能少点不?

少啥少,你在城里认的人多,借,别怕,你借的钱,我还。

二舅和我母亲从小相依为命,他小学初中在我们镇子上,就住在我们家,我考高中的时候,二舅曾帮忙,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到县教育局找人。

我说,我想想法子,能少点不?

二舅很干脆,少点行,两千可不能少了,再少,你二舅就去卖血。

两千,我五年不吃不喝不买书不谈恋爱,也不够,没有这两千,我表弟娶媳妇的事要是黄了,二舅会记恨我一辈子,我要拿这两千,我的恋爱离黄也差不多了。

隔了三天,办公室的人喊我接电话,二舅问我咋样了,我说才打兑了五百。

隔了八天,办公室的人,又喊我接电话,二舅问我咋样了,我说才打兑了八百。

到了一个月,二舅的电话烦了,笨死你吧,在城里咋混的?一个月,我才给二舅打兑了一千块钱。

尔后,办公室的人烦了,就你的电话多。我点头哈腰,说,对不起。

有时那些电话,一听都是哭腔。电话里,“成子不?”老家的人喊我的小名。“成子不?兄弟不?我是你西街的笆斗哥,二闺女家那个客(女婿),在咱庄北头完小教学,没有大专文凭,您想法弄个呗?不怕花钱,只要有门路,咱舍得花钱,家里还养着一窝子羊,几头猪,村外的几棵白杨树,都一搂粗,出了,就能换钱。”

电话里,“成子兄弟?我是你五哥,这不,我拉一车子豆子,被工商所扣了,罚五百,在城里,我上哪弄?我又不认识别人,你过来吧,把钱送来。”

五哥是我堂兄弟,他爷爷和我爷爷是兄弟,我俩从小儿一起玩。

在城里,不是看病住院缺钱了,就是摩托撞人了,或者,就是到城里会亲家,双方孩子见面逛百货楼买衣服送彩礼,缺钱了,或者晌午了,几个人到了单位,要你管饭管酒。

老家离我所在的师专,只四十五华里,自行车只一个多钟头。

那些年,我真狼狈不堪,后来结婚生子,一家三口才弄到筒子楼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二楼,白天不开灯,就如进入了煤矿的矿洞。

压力大,工资低,孩子学走路的时候,开始还正常,后来走着走着就歪斜,怀疑是小儿麻痹症,孩子一哭,妻子也跟着流泪。我还要备课上课,还要写论文,哪里能安放一个书桌?就在床上或窗台上,将就着完成课业。

于是就失眠,于是鼻子就出血,往往是半夜睡着,就觉得鼻子一热,我就对妻子说,鼻子冒血了,拿棉花。

有时在课堂上,或是做讲座的时候,那鼻血也会喷涌而出。

我完全不把鼻子出血当回事,我安慰妻子,等评上教授就好了。

学校小操场的西边,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原本是幼儿园,有七间平房,还有门楼,厕所,并且配有电话,冬天有暖气,种着竹子,还有西府海棠,一切都透出学问的价值,每当清晨,这家的保姆就帮着送孩子上学,然后买菜——那是我们学校的特聘教授待遇。

我给妻子说,一切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肉会有的。那小院,也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父母撇下的过活。

就巧了,这个教授本来有一个讲座在阶梯教室,名字叫《漫话红楼》,但他被抽走到省里参加一个会,让我临时补场。《漫话红楼》是教授的保留题目,每年新生到校后,教授都会拿《漫话红楼》熏陶、陶冶学生的品位,教授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能背诵《红楼梦》的各个段落,我每次听讲座,教授都是背诵《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宝玉在黛玉背后替其“挣口袋”来反驳袭人的所谓“混账话”,黛玉背地亲耳听切,倍感交接之人确是知心,“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每当教授背诵起这段,台下都是掌声雷动,教授也很享受掌声,眯起眼,点起一支烟,如坐云端。

主任问我,你来这次讲座行不?我潜藏的狼性被激起来,狼是嗜血的。

行!

主任说,教授没讲义,只是在烟盒上有几个字提示,常是袖手而谈,既天马行空,又击中鹄的。但主任是厚道人,说,新生刚来,还没入门,你随意发挥,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红楼梦》。只要你不讲成《水浒传》就成。

那是阶梯教室,黑压压的有五六百人,闹闹嚷嚷,学生看我年轻,先是吃惊,接着起哄,我笑了,说,先试听10分钟,不行就退货。

我记得,当时我们支书来看我时说的话,你一登场子,你就是爹,下面都是蛤蟆蝌蚪,都张着嘴,等着听得流口水呢。

我站着开讲,先讲女人是水做的,黛玉就是世间最水的女子,通体水灵剔透,然后用自己的水还债,还前世的宿债,泪尽即水枯而亡;再讲妙玉,冰冷的袈裟下,难掩一颗跃动的春心。

讲到这些,学生安静了,然后我更是纵横开阖,随意发挥,一个半小时,鸦雀无声,最后,我也使出杀手锏,也袖手背诵《红楼梦》,但我只会那一段《好了歌》注解。

尽管如此,一背诵完毕,阶梯教室哗地就如大河决堤,我摆摆手,曰:雕虫小技耳。这次讲座,就是我等的机会。整个讲座过程,我只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最后我告诫大家亲近经典,在学校打下人文精神的底子,大学,是人文精神最关键的成长期,离开人文精神的养育,我们培养的只是一个没有温度、没有情怀的机器,是空心人。人文精神不是人文知识,知识是死的,是外在的,而精神是根植你思想和行动的东西,人文精神在人文知识之上,是对人的关怀,对物的慈悲,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天到黄昏,同学们还大睁着眼睛,一个个脖子像提着的鸭子的脖子……结束了结束了,最后结束在同学雷鸣般的掌声里。

讲座结束,那些同学哗啦一下围上来,有要求签名的,有问问题的,老师,宝玉是水做的,还是泥做的?我说是水泥做的,学生哄堂大笑。

第二天在上课的路上,一个女生截住我,说叫洪白,喜欢我的讲座,这女生娇小玲珑,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如一匹林间小鹿。

她问了一个问题,“老师,你的眼睛为啥那么亮,是不是也是水做的?”

我说,是泔水做的,哪有那么清澈?

但缠人的是老家的那些事,鸡毛蒜皮,琐琐碎碎,使我快要窒息,一听老家的电话,就头皮发炸,真想耸身一摇,把一切摆脱。

失眠,鼻子流血。

我想算了,还不如回农村,在农村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但想到父亲砸锅卖铁供我读书,就感觉,想回农村轻松的念头是一种罪恶。

你必须做一个楔子,断了,也楔进城市的水泥里。

我想到了“师傅”,干脆入门,找一个庇护,大家抱团取暖。

有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我就打起了哈哈,“我不是成子,你打错电话了……你说前几天人还打这个电话找到了成子,前几天是哪一天?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是没有。也可能死了,也可能调走了。”

我开始了对那片土地的调侃,要我买化肥,我说炸药要不要?雷管要不要?鸦片要不要?

要买种子?我说精子要不要?松子要不要?也许,听着五十里外的乡音,我这种油腔滑舌,是一种罪过。

那片土地上轻易走不出一个人,走出一个人,七大妗子八大姨,都感到脸上荣光,在春节或中秋,各家亲戚走动的时候,都会谈起,都会说,咱现在在城里也有混事的。好像这样一说,在乡村就高人一等,再不受欺负。

在冬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阅览室查阅资料,突然,学校的高音喇叭喊我的名字:“成子老师,成子老师,通知,通知。你娘在校保安亭,在校保安亭,请你速去,请你速去。”

我母亲看天冷,北风越来越大,要下雪了,在集市上称了几斤棉花,给我套了一床被子,自己坐车送来了,从汽车站到学校,母亲还是小脚。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嘴里说,我找成子,我找成子,我是他娘。

一个好心的三轮车把她送到学校。娘坐在保安亭里,见到我,哭了。

我说,咋了?

娘颠三倒四,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说,这不好好的么?

娘说,昨晚,我梦见你鼻子冒血,淌了一洗脸盆。

我哭笑不得,把那新棉花被子扛起,拉着母亲走了。当时校园里,很多学生围观,我看见了洪白,她惊讶地看着我。

但我却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羞耻,在困难的时候,我时时想做那土地的逃兵。其实我的狼性还不够,我还没有咬断我和那片土地的脐带。

就有一日,我狠心做了一次狼。

上午两节课结束,我回家。在一楼的门口,见到了两个脸色黧黑的老家人,一个老年,一个少年。那个老家人,我认得,是父亲的表弟,是父亲舅舅的儿子,鳏夫。他们蹲在楼道口,一个低头吸烟,一个举头张望。

我近了,表叔问,你认得耿立不?

我知道,多年了,他早已不认识我。我回答,耿立,听说过,他不在这楼上住。

表叔说,在这个楼,刚才去他家了,那个小外甥说他爸爸上课去了。我们在这等吧。

我上楼,进家。儿子告诉我,老家来亲戚啦。我对儿子说,老家来人没好事,不是借钱,就是求人,我们本来在城里还没有挣下脸,都叫老家的人给丢尽了。

我说关上门,一会儿人要敲门,你就说,爸爸没回来,他要开门,你就说,爸爸不在家,不给外人开门。

果然,一会儿表叔就敲门了,儿子按我吩咐的说,爸爸没回来。

天到中午,我给儿子说,下楼看看那两个人走了么。

儿子回来说没走。我也就一直憋在家里。

一直到下午,表叔还在楼下等。天快黑了,他们觉得没希望了,我从窗口看到他们失望地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

但随即,我知道,这是无法向死去的父亲交代的。父亲活着的时候,表叔到我们所在的镇子赶集,会给他三块五块的钱,逢年过节,表叔也提着二斤果子看望他的表哥,有一年,我回家,还曾陪他吃过一次饭。

父亲说,表叔是苦命人,出生时,家就败了,从小没享过一天福,长大了,连个媳妇也没娶上。父亲伤感,父亲的姥娘门上要绝户了。父亲说,他走后,要我们善待表叔。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来了,我告诉母亲,表叔来了。娘问我,管饭了么?他来有事么?

当时母亲快八十了,父亲去世也近十年,母亲说,没有了你父亲,你表叔逢年过节,还是提着二斤果子,说来看看老嫂子,表叔走的时候,母亲把表叔带的二斤果子都给表叔带走,另外再给他两瓶酒,说,这是你表侄从城里捎来的,然后再给表叔五块钱。

对母亲的问话,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怕母亲发怒,我说,我出差了,过后邻居告诉我表叔来了。

母亲嗯了一声,你表叔是苦命人,一辈子没人看起过。

我想着母亲的话,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我想辩解,在这个城市,我的艰难,但乡间的亲戚朋友不艰难能到城里低三下四地找人么?一个人抱持着希望到了城里,吃了闭门羹吃了白眼。我不敢看那些忧惧的眼神,那些焦灼的眼神,那是能把我烫化的眼神。也许,一个到而立之年还没有在所在的地方扎下根的人是可耻的,但我真的没有做到。

我想,是不是该到师傅那里去,看一下师傅,入不入门,听一下在小城的生存智慧。师傅是能替我摆平事的人,他一直说,他家的门时刻对我敞着,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在我做《漫话红楼》后的冬日,洪白邀请我去城里牡丹剧院看一个话剧,她家在城里,有人送她家几张话剧票,那话剧是《阮玲玉》。话剧散了,洪白要回学校,说,正好可以同行。彼时,月亮也爬上剧院的楼顶。当时我们是各自骑着单车从剧场回学校,月亮很白,洪白说,从护城堤上过,回学校是近路。今夜的月,那么白,不到堤上顺道赏月,就辜负今夜的月。

初冬的银白的月光下,护城堤如眉线只是淡淡的一痕,堤下的河沟,水还未结冰,也是银银的,我们不说话,好像谁说话,就坏了月光的规矩。

只是这时间才是很短的一瞬,几个号称联防队员的人不知从哪冒出来了。

半夜了,孤男寡女干什么?其实那时的时间,才是夜里九点。

这是路啊,回学校啊。

回学校?几个人就截下了我们的自行车。我和洪白被隔离开,那些侮辱人的话语如刀子刺来。

亲嘴么?褪裤子么?一些淫邪的话语把洪白吓哭了。

我吼了一句,不要侮辱人的清白。

几个人竟抢洪白的自行车,把她车把上挂着的一包食品也抢走了。

放下车子!欺负女性是什么曹州的好汉!我跟你们走。请尊重女性!

所谓联防队的这些人死活不应。我忽然想起了师傅。我说,我是李师傅的徒弟,你们看着办,我也是入门的,也是道上的兄弟。

只这一句话,联防队员绵头了,不再吓唬恐吓,把洪白的自行车丢下,拿着那包食物走了。

洪白哭了,只一刹间,月光还是月光,但却换了人间,换了心情。我们一言不发,这个惊魂不定的月夜。

第二天天明,我到了师傅家,师傅正在客厅喝茶,我把昨晚的事给师傅一说。

师傅笑了,谁穿开裆裤的时候没有几件荒唐事?哈哈哈,你在这里陪我吃早餐,等会儿包就有人送来。

果然,一会儿,昨晚的那个联防队里的一个头儿,拿着包来了。进门就喊,师爷,我把师叔的包送来了。

我站起身尴尬地笑笑。

师叔,别介意,大水冲了龙王庙。没事,以后那片地方是咱的地盘,挂几个马子算啥?

瞎说!师傅当头棒喝。师傅对我说,这些孩子没什么学问,一肚子青菜屎,你别介意。

师傅叫那联防队员坐下,说给我赔个不是,别吓着那个女孩子。

回到学校,我见了洪白,告诉她师傅的话,盗亦有道。

以后,洪白见我就躲开了。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夜堤上的月光,冷凛如霜冻。

我想着,高粱花,在月光里是不长的……

本名石耿立,散文家,诗人。散文集《向泥土致敬》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遮蔽与记忆》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获第六届老舍文学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广东省第十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