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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黄孝阳:县城报告(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0年第4期 | |黄孝阳  2020年04月20日08:37

周丽有一个

将几何体、达利的超现实主义

与古老的东方智慧

相结合的大脑

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反正某日我们推开教室门就在黑板上见到这行粉笔字,楷体,还分了行,四段。这句话形成了一种奇异效果,像一只从校园内冲天而上的鸟,在整个县城上空盘旋翱翔,清唳数声。不知道是什么鸟。这不重要。没过多久,连我妈都知道了,打算拎着两袋苹果去贿赂班主任,让我与周丽同桌。我妈是打算让我肩膀上扛着的榆木脑袋能有幸被天才之光近距离照亮,哪怕照亮那么一丁点也是好的。我制止了我妈的鲁莽。周丽的同桌是陈元庆,他们已同桌一个学期,陈元庆考多少分?比我还差。尤其是数学,一百分的卷子起码要差十五分。这不是因为陈元庆比我蠢,他是被那个次次接近满分的天才之光灼伤了。陈元庆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啊,他会用十三种方法来求解那道著名的鸡兔同笼算术题,还晓得用淘米水加橘子皮来洗那些发黄的衣物。

我坐在我妈对面剥着笋壳,语重心长。我都想给我妈讲慧极必伤的辩证法。我的辩证法不能白学,好歹得对得起我妈给我交的学费。如果我妈还不信,那我就给她讲故事,讲课本上的《伤仲永》。我妈颓然坐下,盯着生满青苔的墙角不知在想什么,等我爸手捧饭碗进来,她眼里递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刀子,舌绽春雷:“都是你的种不好!”我爸捧在手中的饭碗掉地上了。我手指里捏着的竹笋也掉地上了。我爸蒙了,我乐坏了。我妈终于认识到这件事的本质。

我喜欢周丽,虽然她有一张异常严肃的脸庞,额头显宽,下巴的线条有点生硬,嘴唇老抿着,一副谁也不屑搭理的模样。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忘了具体是从哪天开始,只要瞥见她的身影,我的心脏就咚咚跳得厉害,根本不受控制,练《中华武术》上的内功心法也没有用。

陈元庆书包里有一大摞《中华武术》。

我看不进去了,那上面的字在打架。

教室里有嗡嗡的响声。上课铃还没响。陈元庆挤过身来,半边臀部悬空坐在板凳上。这家伙不知道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朝我比出两根手指头,压低声音,表示愿与我做桩交易。交易成功后,他很愿意向班主任申请调换座位。

“啊,那只白嫩细滑的手掌,就那么静静地搁在桌上,如白莲盛开,掌沿偶尔一厘米一厘米地朝你移过来,你这时只要……?菖,我不是让你拿圆规戳人,我们都是要建设祖国四个现代化的新人,一起生娃可以,哪能再搞过去那套呢?”

这一段话说完,陈元庆脸上已经换过了七八种表情。这绝不是他的极限,手沿额头往下抹,从一身凛然正气迅速切换成猥琐龌龊,还他妈的吐出一根舌头。

“你只要这样伸出舌头,就能有机会舔上一舔。问世间谁最淫,直教我当仁不让!”

我没像往常那样去拽他那对淫贱的耳朵。

我在想一个极严肃的问题,陈元庆从哪看出我喜欢周丽?

必须严肃。

周丽姑娘在作文里说得好:“严肃的人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

陈元庆摇头晃脑,居然胆敢窥觑我兜里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那是班主任让我代收的全班课本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念出此七字,如念真言,手自动就掐在他脖子上。我们战成一团,再气喘吁吁分开。

“黑板上的那行字是你写的。”我是诈他。也可能不是诈,是脑子里的某个声音在替我说话。

“不是。”陈元庆说得很坚决。

“你写的字烧成灰我也认得。”

陈元庆的脸上有许多奇异线条。其中一些线条与那行字的笔画一模一样。我为迟至此刻才发现这个事实懊恼无比,我都想把他脸上某根线条扯断,再打上死结,套他脖子上,勒紧。他脖子上的血管在突突跳,真奇怪,就算是他写的,他也不应该这样愤怒啊。怎么说呢?就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眉毛竖起,一脸暴戾。他朝我扑来,风驰电掣。“我会喜欢她?也只有你这种傻?菖才会喜欢她那种烂货。”

我挥出拳头。这回我们是真打,没几秒钟,都鼻青眼肿。

陈元庆是喜欢周丽的。这是我早就明白的事。

喜欢一个人有必要这样恼羞成怒吗?我不明白。

这个问题在脑子里一闪即逝,如同白驹过隙。一个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是:我认识周丽很多年了,还揪过她辫子,从来不觉得她次次考全县第一与我有什么关系,是什么让我“喜欢”上她了?这种情感来得如此强烈、突兀,犹如火山爆发,以至于难以正视她的脸庞。

那张脸,现在只有闭上眼,才能清晰看见。

是因为黑板上的那行粉笔字吗——就像是爱因斯坦在黑板上写下的那道质能方程式对世界的照亮?我潜入县图书馆偷了几本封皮发黄的《西方绘画史》 《欧洲艺术》之类的图书,大致了解了什么是“达利的超现实主义”,却仍无法把它与周丽联系起来,后者的容貌与行为没有任何怪诞、不合情理处,沉默,自律,与所有人皆保持着一个精确又恰如其分的距离。我测量过。我与她的距离,二十五厘米是极限,陈元庆是十三厘米。这让我备觉沮丧,又心存希冀。可还没等我想出什么好法子来缩小这距离,周丽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