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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春在武汉

来源:人民政协报 | 李春雷  2020年04月20日08:15

作者在武汉创作

作者在武汉采访张定宇

作者在武汉采访张继先

 

真正的创作状态,或创业状态,肯定是废寝忘食。

古人在创造这个成语时,肯定是积多少人的经验和体悟而成。

这种热情、这种投入,便也是忘我。

既已忘我,何谈废寝,遑论忘食。

上篇:去武汉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然在武汉市内疫情肆虐期间,逆行而入,并在中心区域生活了35天。

春节之后,疫情初始,我躲在北方的小楼里,南看着飓风猛烈,想象着漫天“冠寇”,茫然而心悸。

我爱运动,几乎每天打篮球,出汗一两斤,但现在,球馆关闭。于是,每天傍晚便到附近一家植物园内跑步。后来,小区禁止外出,只得在楼前楼后快步走。夜深无人,我便猛跑数百米,气喘吁吁,满头汗出,一吐胸中浊气和块垒。

树上的柳芽已是密密麻麻,春天正在到来,本来应是风和景明、琴声叮咚,不想现在,却是硝烟弥漫、炮声隆隆。

作为一名纪实作家,如何记录和见证这千年不遇的历史?

真是千年不遇啊。

爆竹声声除旧岁,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最大的春节习俗。爆竹之起源,即古人点燃竹节,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以驱除鬼怪和瘟疫。后来火药发明,又衍生出诸多品类,遂成烟花爆竹家族。随着时代发展、文明进步,这些年来,政府一直在着力禁燃,先在城市,后在县城。今年,由于环保,力度更大。这是一种文明,也是一种告别。但社会的进步啊,总是伴随着一些纠缠,一些恩怨。不知蛰伏在世界哪个角落的这些怪诞的疫虫,竟然从天而降,拍门而来。

但愿中华经此劫难,从此免疫!

这期间,我曾冒险前往广平县城,采访因抗疫而去世的英雄岳金栋的事迹。那是二月中旬,我戴着口罩,忐忐忑忑地和采访对象相距两三米,不能握手,不辨真颜,只有瓮声瓮气在中间传递。那,真是一种别致的采访,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期间,我也曾向中国作协和省作协有关领导打去电话,询问是否可去前线采访,但他们均回复说疫情复杂,要等一等。

2月24日上午,我正在观看电视上的篮球比赛,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李朝全。他客气地寒暄之后,便问我是否打算去武汉采访。

我心内一惊,犹如闪电穿过。说实话,我是一个胆小之人,平时看似男人刚强,实则虚弱不堪,见到烈狗也会身心颤抖。现在,我本能地愣怔了一下,犹豫一秒钟,但马上,又调整了过来,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便坚定地答应了:“去!”

一个以纪实文学为生命的作家,面对这个千年不遇的机会,焉能错过!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是天然的使命。只有那里,才是最佳位置!

现在想来,我真为自己庆幸。关键时刻,作为一个凡人,灵魂中的使命和责任超越了躯体中的所有恐惧,促使我做出了这个人生最重要的决定。

事后,朝全兄告诉我,如果当时感觉到我在犹豫,他就放弃了。因为,毕竟有危险,不能有任何的勉强。

既然决定,便问行程。

朝全告诉我,情况紧急,一两天就会出发。

当天,我就做好了前往武汉的准备。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除了一些简单的防护用品,最主要的是电脑。

当时,离汉通道已经关闭,更无人主动回武汉,所以高铁在武汉也没有票务。

由于我们此行将参加中央指导组宣传组的统一行动,所以组织出面,协调铁路部门,以工作人员身份进行安排。

26日傍晚,我从邯郸匆匆登上了南行列车。

在火车上,终于见到了从北京出发的朝全兄。过去我们已是好友,见面后总要握手或拥抱,但现在,只能招手,用目光中格外的亲热,深深地拥抱对方。因为,疫火之中,危难之中,并肩携手同行,是兄弟,是战友!

晚上9点半左右,火车停靠武汉。走下火车的,除了我和朝全两人,还有三位女士,似乎是医务人员。

有关部门派一部车,接我们去宾馆。整个大街上,空空荡荡,唯有树叶青翠,灯光璀璨,仿佛都在沉默。

我们走进东湖边的一家小小客舍,里面冷冷清清,没有人影,也没有服务员。

我,就这样走进了房间,走进了战战兢兢的武汉。

下篇:在武汉

刚刚到武汉,便连连遭到当头棒喝,吓得我魂飞魄散。

第一次入住房间,已是深夜。我又渴又饿,看到茶几上放着几瓶矿泉水,便打开瓶盖,迫不及待地喝下。

不想,喝到嘴里,哇,又苦又涩,赶紧吐掉。

竟然是消毒液!

灯光下的瓶装消毒液,与矿泉水一模一样,如果不细看商标,根本无法分辨。

一时间,我浑身颤抖,满心悲哀。

文明,便是在最细微处做文章、谋改进。我们的消毒液生产厂家,或许还是粗糙经营,或许还没有此类教训,为什么在包装上与矿泉水如此相似呢。

我从北方出发时,已感觉春暖,只穿单衣,即衬衫加一件西服。所以,虽然家人准备了厚衣,但我还是坚决地拿掉了,坚持携带几件短袖衣服。因为,这是往南走,到南方。不想到武汉后,气温只在6度左右徘徊,天气阴冷,透彻骨髓。我咬牙,坚持。别人都穿着羽绒服,只有我穿着单衣。大家看着我,颇感奇葩。

小分队负责人李朝全脸色大白,频频劝我,加衣加衣。可我哪里还有衣服呢,这已是最后的铠甲了。

他告诫我,保暖是第一位,千万不能感冒。若感冒,就要隔离,就要引起恐慌。

我一想,顿感惊骇。是的,今年倒春寒,而且,南北气候不一,水土有别,节奏稍有错乱,极易发生感冒症状。

我越想越恐怖,便决定购买衣物,可此时,武汉的商店全部关闭。没办法,又生奇想,打电话请朋友开车从河北送来,虽然路程接近1000公里。

朝全兄听说后,极不赞成,就把这个情况反映给湖北省作协。

湖北省作协党组书记文坤斗马上联系购买,仍是无计可施。最后,他回家翻找衣柜,正好找到一套全新的保暖内衣。关键还是红色,保暖又辟邪。

我穿在身上,正好合适。浑身上下,顿时暖融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个作家的武汉战疫。

生活上不习惯,心理上不习惯,节奏上不习惯,写作工具上更不习惯。

客舍条件极简陋,不仅没有服务员,一切生活需要自己打理,最关键的是房间没有桌椅,只有一张迷你型茶几,又小又矮。笔记本电脑放上去,几乎覆盖。

怎么办?只有蹲着写。

后来,我把朋友慰问时送来的牛奶箱、面包箱摞在一起,成为一个座墩。

所有的不习惯,造成我在进驻武汉的前些天根本无法工作,不能进入状态。我总感觉陌生,感觉整个身心与周围的墙壁、地板、灯光、空气不相融,有一种莫名的距离感,心理上似乎也有一种本能的抗议。所以,那些天,我只能傻傻地坐在那里,打不出字来。即使打出一些字,也如蒺藜、如石块,如被收废品的小贩踩扁的塑料瓶。我苦恼自己的适应能力太差,与真正的战地记者差之太远。

但随着采访深入,一切都在迅速地改变。

到武汉后,我第一个希望采访的是李兰娟。但直到离开武汉,也没有“得逞”。这大部分是因为她太忙,小部分是因为我太忙。

记得那是2月28日,我在与中央指导组宣传组相关人员见面时,明确提出要采访她。负责人马上答应安排。可几天后,一直没有回音。后来,我与国家卫健委宣传司负责人见面,再一次提出。但这一次,负责人似乎略有犹豫,说李兰娟属于中国工程院,需要沟通,采访事宜仍没有下落。

后来,因他事,我单独约见国家卫健委宣传司宋司长。期间,我再次提出此意。宋司长马上答应,并立即打电话,可对方竟然没有接通。宋司长表示将再次联系,并吩咐工作人员落实此事。

这之后,我的工作也进入繁忙,特别是离别武汉前的那些天,更是废寝忘食,连续三四天错过午餐。这期间的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通知,说下午两点半采访李兰娟。

当时,我正在赶写一篇稿子,实在无法脱身,便推脱了。我知道,那时节的李兰娟,是天下最忙碌的女人!

我曾先后两次采访张定宇,分别是3月1日下午3点至8点,和3月17日下午4点至8点。印象最深的当然是第一次。

张定宇给我的印象是个头不高,眼总眯着,似乎没有睡醒,特别是走路跛脚,十分明显。

我们的谈话地点是他办公室的隔壁房间。期间,他一直在接电话,直到傍晚,办公室人员端来一个盒饭,说吃饭后再谈吧。果然,饭后,他的电话少了,谈话正常。他开始完整地讲述一些故事。

张定宇是典型的武汉人,性格直爽,不服周。他更是自称粗野,说话声音大,爱批评人。

他告诉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当多大官位,只是想干些事,比如自己至今不会签字,字写得像“鸡扒”。还有饮酒,他说自己饮酒之后毛病多,爱直言别人的缺点,所以总是惹人。后来,干脆不参加喝酒场合,所以平时两个周也不会参加一次酒席。

谈到自己的“渐冻症”,他也很坦然。

采访张继先,是3月2日下午2点。

我们见面的地点似乎是一个公开的会客厅,又或者是一个餐厅,反正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桌椅,空空荡荡不见人。

张继先身高只有1.55米,瘦削,半脸疲惫的笑容。但她显然是一个干脆利索的女人,简单精准地介绍着自己的工作和上报疫情的过程。除此之外,我还尽量问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其中有不少鲜虾活鱼、萝卜青菜之类。

在武汉期间,我还通过视频,采访了一系列医护人员。

随着时间的深入,我感觉自己改变了,适应了武汉节奏。

忽然有一天早上4点钟,我睡不着,便坐在地上,开始写作。写着写着,猛然抬头,已是满窗阳光灿烂。再后来,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或两顿饭。因为,经常错过吃饭时间。

这才猛然想起一个成语:废寝忘食。

真正的创作状态,或创业状态,肯定是废寝忘食。

古人在创造这个成语时,肯定是积多少人的经验和体悟而成。

废寝,是被动的,不废不行。心底燃着一团火,熊熊燃烧,浑身轰鸣,心跳如鼓,血脉贲张,如何能躺下,怎么能睡着?

忘食,更是如此。进入创作状态后,无味无欲,忘记时间。抬头一看,三五个小时过去了,早过了饭点。过去就过去吧,肚子里并没有“咕噜”的不满声,浑身的食欲被压缩成一枚核桃、一块小石头,不发芽,也不发声,更不抗议。

而这种热情、这种投入,便也是忘我。

既已忘我,何谈废寝,遑论忘食。

……

就这样,在繁忙的浑然忘我中,事态在慢慢地变好。关于疫情的好消息,每天都在微信屏幕上闪闪烁烁地跳动着。

方舱医院冷清了,重症病房空床了,医护人员轮休了,新增病人停止了。原来肥肥胖胖的数字越来越瘦弱,弱不禁风。

远处的好消息更加喜人,所有的省基本上都清零了,都逐渐复工了。

直到3月的最后一天,我才离开武汉。

那一天,武汉的疫情形势已经根本好转,繁花似锦的春天已经全面到来。

哦,这个春天,来得铿锵,来得艰难,来得瑰丽,来得创纪录!

(作者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报告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