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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0年第4期|沈念:幸存者

来源:《福建文学》2020年第4期 | 沈念  2020年04月20日07:58

小 河

初秋,天微凉,在利川,走在去小河的乡间公路上。

进了山,遇见不平整,颠簸。途中认错路, 车又折回岔路口,路面更加颠簸。幸好只是一段距离不长的小路,车上有人小声议论,跑两三个小时,我们就为了看一棵树?无人应答。僻远的鄂西之地,我们都是初来乍到。

到了才知道,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树林。小河也不是河,而是世界珍稀孑遗植物——水杉的故乡,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杉母树群落。

母亲的“流血”之地。小河的水杉,也是世界的水杉。

我在湖区平原上长大,小时候,水杉随处可见,这种喜光的树在我们的方言中通常被唤作水桫。乡间原野,河洲滩地,房前屋后,并不稀罕。记忆中,它又高又瘦,春夏青绿,深秋棕红, 到了寒冬叶落,枝枯骨瘦,给人格外萧瑟的孤独感。没想到有一天,在利川的青山绿水之间,它以如此古老珍稀的命名和集聚群立的姿态撞到我的眼前来。

小河的这片水杉林有上千株之多。枝繁叶茂,顶天立地,横成行,竖成队,斜成线,像迎接检阅的威武方阵。沿林中石路,走进树荫遮蔽却非常明亮的林中空地,呼吸春茶般的清新,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肺腑之间最后一缕城市污染空气的替换在这里完成。世界顿时澄静下来。通直向上的树干,铺伸空中的枝条,摇曳对生的细叶,天光穿过缝隙,它们像是点燃的一团团蓬松的绿火。天地之间,被绿色点缀、绞缠、覆盖。嫩绿,黛绿,葱绿,碧绿,豆绿,墨绿……那些我能想到的与绿有关的词,都能在这里找到它的所在。

和当地林业专家聊天,才发现过去认错了, 水松、池杉,植物间的外貌相近,又有着天壤之别。它的珍贵在于,有着上亿年生存史的水杉, 没有走出第四纪冰川的浩劫,在1940年以前被科学界归入了灭绝物种的队列,终结在一块化石中——几片交互对生叶,几根颀长的杉枝。造物之手,对利川手下留情了。过去杉科的六七个树种中,它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我站在林中,四处瞻顾,又像是什么也没望见。眼睛主动帮我屏蔽, 屏蔽林间小路,屏蔽走动的人影,屏蔽树身上挂着的吊牌,屏蔽风声落叶人语。剩下的是亲密而陌生的时间,眨眼即逝又无比漫长的时间,帮我们打开世界又困扰自身,赛跑追赶而不停被甩下的时间。我似乎在林中看到了时间的秩序。

如同植物学家从化石中去想象它站立的姿态。

水杉长得瘦长,或独株,或群聚,它站立的姿势只有一个——笔直挺拔。这些幸存的水杉原生古树,聚集利川境内的山谷、河冲。它们的每一条年轮都是利川抛向天空的云彩。在以小河为中心的方圆600平方公里的地方,位于北纬30° 的这条狭长区域带,5630棵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水杉古树,替时间守望着生命与万里江山。

又是这条神奇的纬线。有关它的传说太多, 它既是地球山脉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所在,也是尼罗河、幼发拉底河、长江、密西西比河的入海纬线,还有一些至今百思难解的自然与文明之谜,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撒哈拉沙漠中的火神火种壁画、死海,以及玛雅文明遗址、百慕大三角洲等,都盘桓着这条纬线诞生。它的神奇里, 又多了利川水杉林——地球气候剧变里的幸存者。

时间是最大的不解之谜,也在制造着林林总总的谜。

1948年2月,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植物学家钱耐教授就站在了这条纬线上,站在这个叫小河的地方,与它们相遇了。他脸上布满着庄严的仪式感和谜一般的微笑。这位个子高大的美国人, 每天一早扎进山间杉林,到晚上才回来。他抚摩过每一棵水杉的身体,粗糙皲裂的皮肤,新发嫩绿的枝叶,呼吸过杉林清新的空气。此前,他和世界各国的研究者一样认为,它们都在冰川浩劫中沉睡了,再也不会醒来。但他的眼前,被宣布绝迹的水杉,竟然还如此茂密地生长在这里。从一棵树探寻宇宙的奥秘,是植物学家心中的梦想。利川小河,成了他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坐在夜晚的篝火前,他津津有味地向人们打听着它“死而复生”的经历。这样的表达还不够准确,是小河的水杉从未死去。从1941年冬天无意间被原中央大学森林系干铎教授发现开始,“怪树”的标本就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原中央林业实验所的王战,中央大学森林系技术员吴中伦,松柏科专家郑万钧,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的胡先骕与其助手傅书遐等研究者,反复通过实地考察或标本比照,确认了水杉的“活着”。胡先骕、郑万钧两人于1948年5月联名发表了论文《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公开声明活水杉的存在,世界植物学界为之轰动。

钱耐教授正是怀着激动莫名的心情远赴中国,踏上了利川之旅。地图上的一个小点,慢慢在他脚下打开。起伏山峦,坡陡路滑,甚至安全受阻,当他站到这片山林谷地的水杉面前,他惊呆了。像哥白尼凝视太阳落下,发现了世界在旋转,他仿佛亲眼见到“亿万年前地球森林的再现”,这些水杉“像它们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 仍然相聚生长,且一同沿太平洋西岸向南迁移”。结束考察后,他立即通过司徒雷登大使向国民政府的行政院院长胡适建议:成立水杉保护机构, 并把利川是水杉之乡、中国是水杉之国的消息带回西方。

一位当地作家朋友,传我一张翻拍的照片, 是钱耐教授当年拍的。被拍摄者是他借住的房子的主人吴大凯。一个高大微胖的光头乡绅,穿着藏青色棉袍,身边站着三个从高到矮的小女孩。因为时间久远,照片有些模糊,但孩子脸上的笑容像一道光,光彩熠熠。这道光的身后,是代表小河的三棵粗壮的水杉树。

那些在中国的日夜,钱耐像许多长途跋涉来到利川的研究者一样,看着平缓的山顶、纵深的沟谷,心潮澎湃。他翻看着地理图册,寻找它们的存活之因。他边看边会心一笑——如果不是秦岭大巴山的阻挡,不是佛宝山的屏障,不是这片恒温、湿润的谷地的封闭,谁又能把冰川挡在水杉的生死大门之外?陡峭险峻的地势保护了利川的水杉。

我所走进的小河水杉种子园,是1981年建立的,20年后这里又成立了更大保护规模的星斗山国家自然保护区。100多亩的园子里,以扦插嫁接的无性繁殖方式,向50多个国家输送了珍稀水杉树种。更早之前,胡先骕就把水杉种子和标本寄到世界各地的植物学家手中。毋庸置疑,利川是世界水杉的来处。

我在杉林入口看到一块公示牌,上面清楚地标示着:

4号无性系 接穗来自4号优树,优树生长在向阳村新房院子,该优树为2560号水杉原生母树;

……

无根系895 接穗来自对照树,此树生长在桂花村桂花小学操场中,该树为1664号水杉原生母树。

密密的说明,像是让我们看到每一棵水杉所走道路的源头在哪里。寻其源头,方可理解它从哪里而来,重建我们对时间秘密与秩序的认知。又像是在证明一个自然选择的悖论:北半球众多同类的死亡,只是为了生命的更加完善。

每一棵树的生长,都是时间的流动。树唯有植根于脚下的大地,才能超越时间,又扩大时间。因为眼前的杉林,绿色的覆盖、生命的延续、时光的延宕,在利川这片土地上,扩大到了无限辽阔的地步。

我们在林中的步履很轻,仿佛是在倾听着什么。当我们倾听时间流逝时,我们到底在倾听什么呢?当地一位水杉林专家说,初冬才是水杉林最美丽的时候。红到沉醉的杉叶在风中摇摆,层林尽染,红遍之时,大地上像铺着一张金色的地毯。未遇美景佳期,这给了我再来小河的理由。

小河到处流传着创造生命奇迹的故事。

谋 道

一切都源于一次远行。

20世纪80年代末,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出现在鄂西,她从来没想过会来到这个叫谋道的陌生之地,没想到它还有个磨刀溪的别称。她环顾四周, 没看到溪水流潺,眼前只有一棵参天古树。利川有很多古水杉,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棵。

走到树下,她整理服饰,虔诚跪膝,叩头祭拜。燃烧的供香,烟雾袅袅升起。这棵存活了660多岁的水杉,在当地人心中,是水杉王,是神树,护佑着这片深山老林和身下的方寸土地。

她是替自己亡故的丈夫前来弥补一个遗憾的。1941年,她的丈夫,日本植物学家、京都大学讲师三木茂博士,建立了水杉化石植物属名Metasequoia。这个属名的确立,告诉全世界, 水杉已经消亡了。她经常听丈夫遗憾地说起这个名字。如今面对幸存的它,像是发现时间里藏着的无数秘密中的一个。她热泪盈眶。

我在谋道试图访问这个秘密。

农民作家覃太祥给我讲述她的故事时,我正站在水杉王的面前。我也震惊了,也激动落泪了。这棵被命名为国家0001号水杉模本标本树的水杉,国家一级保护树种,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粗壮最古老的水杉。挺拔,端正,招展,雄姿勃发,树高35米,胸径2.48米,冠幅440平方米。它是世界上树龄最大、胸径最粗的水杉母树。它是世界各地水杉的祖先,是我儿时看到的那些水杉的祖先。“死而复生”的它,植物的“活化石”, 成了利川谋道的路标。在被辗转确认的时间里, 有关它的消息一点一滴传遍了世界,它像沉在海面下的巨鲸,在时光里独自歌唱。20世纪植物学上的最大发现属于幸存的它。

绕树一周。每一步都是漫长时光里的重蹈。仰天望树,它直冲云霄,对生枝像是通天塔的阶梯。地上有或青色或褐色的球果,四棱形,细长柄,随手捡拾,像是把过往的时间握在了手中。公园管理者笑着说,它还结出了另一种果实,那些纷至沓来的植物学研究者,有76位因为研究它而获得博士学位,围绕它生产的论文著述多达700余篇(部)。

在与树为邻的当地土家族人眼中,他们顶礼膜拜的神树,目睹了这片土地的兴衰变迁。祖辈们经常到树荫下聚会交谈,这棵树是村里的会客厅。它像一团光源,把远处的山岭、岩石、水流、屋舍和别的树木照亮。有人在根下埋了一尊菩萨石像,给它的根部缠绕着红丝带,寄寓平安,祈愿求福。人们面对这棵终年披红挂彩的树,求着考学的顺利,出门的平安,未来的子嗣,疾病的康复……生老病死的一切心愿都被藏进它的时光深处。我和朋友谈起自然环境和时间运动中的避难而生,无从经历见证的我们,只有用“不可思议”四字吞吐出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

当晚,我在利川清江旁的一家酒店,在睡梦中又一次遇见它。风霜雨雪,时光磨砺,它从未改变过站立的姿态。我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那些来来去去的慕名者,跪拜在树底下。从湘北平原到鄂西山区,这么远的路途,他也来看这棵神树了!

我梦见的是父亲的老战友国生叔,他是个有故事的木匠,他与水杉的交往几乎贯穿他的一生。20世纪70年代末退伍回家,这位在工程部队木工排服役的战士拾起了木匠这门手艺。入伍前,十几岁时他就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当学徒,乡邻的婚丧喜庆,从出生的小摇床、日常生活起居的桌椅板凳门橱床柜到一眠永逸的棺材,都经过他的手漂亮发光地打制出来。他们把各种木材拉到他家,堆在禾坪角落里。他用毛笔蘸墨,在上面标记好数字,然后变成一件件散发木香的家具。他带了几个徒弟,生意明显应接不暇,后来, 他开了一个小型的木锯厂,承接板材加工,锯得最多的是水杉。水杉材质轻软,是家具中常用的辅材,如木柜的挡板、堂屋的檩子、被垫下的床板。他家后院一度热闹无比,银色的木屑花在喧吵的机器声中四处蹦跳。

有一年,他来市里找我,别人给他出主意, 让在报社工作的我宣传报道,目的是帮他植树。我起初以为是听错了,一个砍树做了几十年木匠的人,居然要植树了。他拉着我磕巴地解释,几年前妻子突然患了乳腺肿瘤,后来发展为癌症。他陪着妻子四处求医治疗,也四处求神拜佛,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无路可走下,他回顾自己的过往,他终于想到年轻时砍过村里一棵据说上百岁的老树。他想,这或许就是当初造下的恶果吧?就从那天起,他向外界宣布再也不做任何木工活了,而是要开始栽树了。他要赎罪了。他先是把庭前院后、村里的大道小路,有空白的地方,都自掏腰包买来树苗栽下去。他栽得最多的是水杉,这种速生用材是最好的造林绿化树种。现在他要把离家十几公里的一座荒山植绿,但他没有钱了,希望有人来帮助他。我把他介绍给了林业部门的朋友,朋友把我带上,到村里看了。真是了不起,国生叔村里的树比别的村要多两三倍。妻子病逝后,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决定实施荒山造林计划。他变得更加沉默了,每天扛着锄头,挑着水桶去山上。挖坑、栽树、填土, 朋友帮他筹来的水杉苗,一棵棵站在了山冈上。他看着走过的沟渠和村庄,身旁的山冈和林丛, 有人经常听到他在说话。和一棵棵水杉树说话, 一问一答。那座荒山几年后就绿起来了。到了初冬,杉林红遍,人们远眺的视野中又多了一座红色的山。

我偶尔想到和树说话的国生叔,知道他的余生已不再孤寂了。

离开老水杉树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不知名的鸟,在枝梢之间跳来跃去,如踮起双脚的芭蕾舞者,立身,旋转。杉叶也加入踮起双脚的舞者的序列,风托起它的裙摆,身体上升,肢体轻盈舒展,在片片绿光中打开翅翼。

利川来去,心情起了波澜。藏于深山的利川, 需要穿过很多个长长的隧道。像是时间隧道,在短暂的白日与漫长的黑夜之间交替奔跑。水杉树散发出的光,从车窗外追逐着照进来,是那永恒时空中的生命之光、自然之光。这光,是透彻、欢心与明亮的,是希望、坚毅与向上的,照亮黑暗中的所在,照暖生命所历经的每一处寒凉,也照耀着大地上诗意栖居的人们。

沈念,1979 年出生, 中国作协会员, 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研究生毕业,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曾在《十月》《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期刊发表、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出版作品集五部。曾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第四届张天翼儿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