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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20年第2期|陈应松:鳖群出没

来源:《太湖》2020年第2期 | 陈应松  2020年04月17日08:38

一 夺金的脚沐浴在鲜血中

暴雨把夏天打得东倒西歪。暴雨如注,在夜晚,四处是哗哗的水声。鱼是好东西,谁都想把鱼一网打尽。鱼能吃,能卖钱,能换女人。因此这里那里,到处是火把、人声。

夺金蹚着水,披件蓑衣在暴雨里走。他走田塍,好几次都差点掉进沟里。这天他拿着的是七齿渔叉,很沉手。当他赶到水声的汊口那儿时,发现已经有人个像棵树站在那里叉鱼了。那人抢在了他前头。

不用看脸,夺金就知道是黄泥保。这真奇怪。心一跳,必定是黄泥保。夺金每当叨念别撞上黄泥保时,黄泥保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夺金试过几回了,夺金有时候就无端想到黄泥保,有时候看见一滩粪、一个牛蹄窝,也想到黄泥保。夺金与黄泥保没任何干系,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可夺金就喜欢突然想到他。

夺金怕他。这夺金知道。夺金从心眼里怕他,正像郎浦村里的许多人怕黄泥保一样。黄泥保往人家晒干的鱼上撒尿,往别人养鱼池里倒农药。黄泥保缺乏管教,他爹是个纵火犯,最爱纵火,他爹的人生乐趣就是点火烧别人家东西。后来他爹狠揍了他,说黄泥保你什么都可以学,只是别学你爹的这一手。于是黄泥保长大后没学他爹,干上了别的坏事。黄泥保经常进派出所,经常被放出来,村长老韩说,黄泥保是个人物。黄泥保大法不犯,小法不断,是十足的乡痞子。

夺金想走,他想到另外的地方弄鱼去,哪儿都有水声,可黄泥保用渔叉的竹竿儿拦住了他。黄泥保站在汊口的另一边,黄泥保说:

“夺金,你莫走。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鱼。”

黄泥保的眼真毒,那架势就像候着夺金一样。黄泥保是个神秘的家伙。

于是夺金只好站在黄泥保对面了。

他们俩人现在都出手狠,把叉深深地刺入鱼腹。都“嘿嘿”地叫唤着。没鱼的时候俩人端着渔叉对峙,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向对方行刺,把对方了结。人有时候端着铁器在那儿,就有了八辈子的仇恨。真怪。

“给我陪个伴儿,”黄泥保说。他说话笑眯眯的,怎么听都不像个恶人。可他叉鱼的时候总喜欢把叉往夺金的腿缝里穿来穿去。

那一夜贼怪,夺金不愿叉鱼,鱼直往他的叉齿上撞。夺金把鱼一个一个丢进渔篓里。

后来夺金不动叉了,黄泥保却说:“夺金你叉呀,叉呀!”黄泥保却总是把鱼叉飞,黄泥保见不到鱼。他只听见水响,就是发现不了鱼。

后来黄泥保空着竹篓,他摇了摇竹篓说:“夺金我到那边去,那边鱼多。夺金你慢慢叉,夺金你是好样的。”

闪电撕裂着天空。夺金看着黄泥保走远了,夺金明明看见黄泥保消失在一条田塍上,钻进了远处的芦苇丛。当夺金重新叉鱼的时候,他的脚突然被叉。夺金感到那种疼痛从来没有过,既不像蛇咬,也不像刀划。夺金的本能使他嚎叫起来:

“嘿嘿,我的脚!脚——喔嘿——”

夺金抱着脚跳,夺金倒进流水里。夺金爬起来一跛一跛往村里跑。弄鱼的人不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嚎叫的夺金赶。赶到亮处,看到夺金的脚沐浴在一片鲜血中。

“你们给我把鱼看住,我叉黄泥保去!”夺金抱着脚喊。

有人按住了他,说得弄药。有人说来不及,先用尿漤漤,男人的尿止血。立马就有人掰开裤子,掏出肉枪来尿,尿液直往夺金的脚上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又有几个人接着尿,边尿边询问黄泥保干吗叉夺金的脚。夺金说不出,夺金说明明看他走了,怎么叉上脚来了呢,完全不敢相信,这家伙真鬼。夺金说我没得罪他,不过我知道迟早得被他弄这么一下。鬼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迟早得有一下。夺金说好了,这日子终于来了。夺金说真不敢相信,但大家相信黄泥保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这小子干坏事没一件重复的。他从不把一件坏事干两次。在这方面他有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自认倒楣。”那些贡献了尿的人说。他们扶起夺金,在暴雨中把他送回了家。“不能跟他撞上。”他们总结说。他们总结了一条对付黄泥保的最佳办法:惹不起躲得起。

那一夜暴雨如注,郎浦村的人都听到从夺金家传来的嚎叫声,整整一夜。

二 这人真不要脸

早晨,夺金的媳妇把夺金用鸡公车推到镇上去,给夺金治伤。

早晨阳光灿烂,湖上一碧如洗,暴雨和暴雨中的事似乎只发生在黑夜里,与白天无关。

夺金坐在车上,他显得很不自在,他的脚包着许多布筋,他看着路旁的荒苇,时不时拧紧眉毛。

“哪天让黄泥保的媳妇也这么推着他去治伤。”夺金说。

“你莫犯邪。这事了了,只要没伤着骨头。”他媳妇说。

“谁先犯邪哪!这郎浦村只许黄泥保犯邪?”

“都犯邪就出大难,夺金你不犯邪就是了。”

这么说着时,他们突然看见从一块芝麻地里走出黄泥保。他们看见他正提一串鱼也往渡口走去。

“两口子上街哪。”黄泥保跟他们打起了招呼。黄泥保提着一串死鱼,黄泥保并不想避开他们。昨夜的惨案与白天无关,好像也与黄泥保无关。

这人真不要脸!夺金的女人在向夺金使眼色,她怕夺金下车来与黄泥保拼命。可夺金用眼瞧了黄泥保一眼,夺金说:

“是,上街。”

“天气真好,我弄了串鱼去卖了。”黄泥保说。他竟然与夺金的车并排走起来。他没朝夺金的脚看,就像夺金没伤脚一样,黄泥保大大方方地与夺金拉家常。

路不好走,有泥泞,夺金的女人推车有几分吃力。夺金和他的女人都希望黄泥保走掉,黄泥保怎么好意思跟他们一起走呢。

黄泥保见夺金的女人在泥泞中溜溜滑滑地择路,便说:“嫂子,我帮你推夺金。哟,夺金你一条汉子,你怎么啦?”

“没什么。”夺金说。他咽着干喉咙。

“伤啦?”

“没伤,狗咬了一口。”夺金说。

现在黄泥保推着夺金,夺金的女人跟着黄泥保,手帮着黄泥保提一串死鱼。

“镇上有戏看。”黄泥保说。他故意卖力地推,喘着气。

“喔,唔。”夺金说。

“《田裁缝相亲》、《柳二姐赶会》,好看哪!”黄泥保说。

“是么。”夺金说。

“翻眉鼓眼吹猪腿,忍气吞声哪翻大肠……,都是好戏文啦。”黄泥保唱了起来,黄泥保实在不要脸。

“你先走,你停下。”夺金喊,他听不下去了。

“我推你么。我喜欢边推边唱。”黄泥保说。他还是停了下来。

“我要拉屎。”

“我等你拉完了我再推。”黄泥保说。

“我媳妇会推。”

“这就不够味了,一个村的人,夺金你不领情。”黄泥保说。

“你还言情!”夺金说,“你走,这儿没你的事,那边渡船要开了。”

“好,那我走了。夺金,我先走一步。”黄泥保拍拍手,接过夺金女人手上的死鱼,去追渡船。

“嗬!”等黄泥保走远,夺金笑了起来,“我不犯邪了,椿,你来推我。”他女人叫椿。

椿拣起推车把上的皮绳套在肩上,重又推起夺金。

夺金说,“伤脚的不是我,叉脚的也不是他,椿,对吗?”

椿说:“夺金,你犯邪了。”

夺金说:“没事一样,犯什么邪,我不疼了,又不是伤我,我唱段荆州花鼓戏。”于是夺金学着黄泥保的破喉咙唱起来——

“翻眉鼓眼吹猪腿,

忍气吞声翻大肠……”

三 二十只公鸡正大打出手

鸡鸣狗唱,荒苇风拍打着村子,水汽在树尖上浮动。夺金拄着拐杖在街上转悠。街上没什么人,他听见远处有沉闷的渔梆声。一些人家的台阶上用席子晒着一些白花花的小鱼。到处是嗡嗡作响的苍蝇。夺金是躲开他女人椿的看守跑出来的。他微笑着,看这宁静的村子,看野狗。接着他就看到了黄泥保他爹的那二十只公鸡。

夺金站在那儿,他靠着拐杖,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到那块被柳树站满的坡地上,很长很长。

二十只公鸡正大打出手,疯狂殴斗。一片片羽毛在坡地上横飞。

黄泥保的纵火犯爹放了一辈子火,后来他洗手不干了,缺少了刺激,于是他想出另一个办法:他养了二十只公鸡,一只母鸡,每每天天,二十只公鸡为争夺唯一的母鸡便战火纷飞,于是老纵火犯在他的晚年找到了新的乐趣。

夺金吞了吞喉咙,他保不准黄泥保此刻会躲在树后,或者匿在哪口池塘的蒿蓬间,黄泥保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咯咯咯咯……”他唤鸡,他小声地唤着鸡,他用手示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米来,撒在脚前。米是他早备好了的。

鸡没过来,鸡在为爱情而拼命。闲着的两只鸡早已是肉冠滴血,蔫不拉叽,对碎米没兴趣。

“咯咯咯咯……”夺金一如既往地唤着。他瞅瞅坡北面那栋房子,他只看见了一堵山墙,就因为这,他下不了决心。

他怕鸡怪叫。他瘸着一条腿。

他想的是像串鱼一样把二十只鸡串起来,用柳条串,一只手十只。他躺在床上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当他下手时,手却软了。

他在坡下面唤鸡,老半天,总算有只鸡向他脚下奔来了,鸡横着头,竹叶般的爪子下得贼轻。夺金举起了拐杖。狠狠一家伙下去,鸡就会没命了。夺金想让鸡离近一些。这时他盯着脚下的鸡,他发现有个影子正压在他的拐杖影子上。他抬起头,是黄泥保的爹。

他爹一对死鱼样的眼珠,每一条皱纹都没了水份,干巴巴地刻在脸上。

“嗬嗬,夺金。”他爹说。

“唔,好鸡,这是您的鸡?”夺金说。

“它们闹。”黄泥保的爹说,“它们打打闹闹。你举棍做什么?”

“这是拐棍,我脚……被狗咬了。”夺金说。

“喔,嗬嗬。”黄泥保的爹驼着背,他开始撵鸡。他把鸡朝家里撵,他边撵边拾着那些金黄色的羽毛。

“夺金你莫打我鸡。夺金你记恨哪,我年轻时放过你家的火,你家那次糍粑都烧熟了。现在我不放了,你莫打我鸡……”

夺金看着这个老纵火犯拿着一把羽毛跟在鸡群后面走了。夺金站在那儿半天,后来他猛一下把拐杖放在膝上折断成两截。他抱着腿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吸着冷气叫唤时,讨厌的黄泥保从东边湖滩上明晃晃地出现了。黄泥保浑身精湿,背着个罾鱼的麻罩,腰上的大竹篓边走边颠。

“夺金我扶你起来,”黄泥保说,“多可怜。”

“你走你的。”

“我扶你么。看这些米。”黄泥保指着地上说,“这些米,鸡也不吃。”

黄泥保这家伙真阴,他把刚才的一切都瞧见啦!

黄泥保在笑着,眼睛朝地,眉毛却一挑一挑。

四 他洗着黑暗的叉齿

黄泥保笑着回到家里去,他高兴的事很多。他一肚子杂碎。

他爹坐在荆篱下,用一根响篙唬鸡。鸡又在龙争虎斗,生气勃勃。因此他爹脸上流光溢彩。

黄泥保给他的纵火犯爹请了个安,他爹见黄泥保水淋淋的,扳过鱼篓看,一眼见底,火就来了。

“在家待着,没见你弄一条鱼回来。”

“我凭什么要给你弄鱼!”黄泥保见他爹一辈子被火熏红的眼睛就像条鱼,爹是条鱼,是条红眼鲤鱼。“凭什么,老子是你爹。”

“你吃鸡么,你这么多鸡。”

“不许这么说,遭雷打的杂种!”他爹骂了,鸡是他的命根子。

他进了屋找个泥碗喝了碗水,他朝屋内暗处瞄寻。他在找媳妇。

“操你妈!”

还在哪。那是他的媳妇波兰。波兰蹲在墙角里,波兰过去不蹲。波兰嫁到黄家后,黄泥保外出就要波兰蹲墙角,黄泥保总是昼伏夜出。波兰说干吗让我蹲墙角,黄泥保说要你蹲就蹲,莫问为什么。波兰发怔,波兰蹲在墙角后总是发怔,后来波兰就有了病,蹲是蹲,但要骂人。波兰十分漂亮,鹅蛋脸,有红是白,波兰是个美人坯子。

“嗬嗬。”他跟他爹一样地这么笑,他不恼波兰的叫骂,他揭开锅盖时发现锅里没热气,就有些恼了。

“操你妈。”墙角又骂。

“你骂哪个?”黄泥保反诘道,“我娘死了几十年,你操哪个!”

“我操鸡鸡。”波兰说。

“鸡鸡?我是鸡鸡?”黄泥保的嘴唇都气乌了。他想应该给这女人一耳刮子,他上去揪住女人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咚咚直响。

“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个小舅子入的……”

后来女人骂得没声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黄泥保放下女人,转过身碰倒了一件器物。定眼看时,是那把渔叉。“真他妈晦气。”黄泥保说。他想得把它洗洗,那上面沾有血迹,血晦气。

于是他拿起渔叉去了水塘。

他扯了把水草洗着黑暗的叉齿。他看着水中自己被波浪分割的脸,七零八碎,也像被人叉了一样。可人家叉了人家有女人推,让男人坐独轮车,吱吱哑哑,屁股扭得像水一样活。他想到自己的女人却整天蹲墙角,说昏话,顶个球卵!

黄泥保洗好了渔叉,却瞅见他爹正在打瞌睡,头叩得像舂石碓。那些骚鸡公也打累了,在沙窝里打盹。

黄泥保看着手上那洗得乌亮的叉齿。黄泥保没想那么多,他信手掷出渔叉,鸡来不及叫喊就高挑在黄泥保的肩上了。

黄泥保在塘边弄了些泥把鸡糊起来,然后他又扯了张荷叶,把鸡包着,再用水腥草一缠,他想吃叫花子鸡。

他到不远的芦苇荡里弄出了火,三把两下就把鸡烤熟了。他把泥剥下来,鸡的香味全往鼻子里灌。他扯着鸡腿说:“喔,比鱼好吃。”

他吃过之后将鸡骨一点不剩地拣起来包好,放进裤兜里。

他绕了两个圈子,来到了夺金家,掏出那包鸡骨悄没声息地扔进院子。

他回去打着饱嗝对他爹说:“鸡不见了找夺金去。”

他爹说:“我知道,他来打过我的鸡。他腿瘸了。他记恨我年轻时放过他家的火哪!”

他爹边说边数他的鸡。后来他终于大喊起来:“鸡呢,我差只公鸡!我的宝贝鸡,哇嘿嘿……”

“你不要找他,他有这个。”黄泥保把渔叉往他爹面前一竖说。

他爹不喊了,张着嘴,隔着叉齿愣看黄泥保。

五 风中

夺金在院子里用猪血浸网。他把网放在脚盆里搅动,他瘸着腿,样子显得很吃力。

黄泥保的爹这时闯进来了,他爹进门就说:“夺金,我找你拼命来了!”

夺金吓了一跳,夺金双手沾满了通红的猪血,说:“拼命?您找我拼命?”

“你赔我鸡,你捉了我鸡,杀了我鸡,吃了我鸡。”这个老纵火犯便在院子里四处寻找,掏鸡笼,看鼠洞。后来他一下发现了墙边的那包鸡骨头,他立即抓起那包骨头欢呼起来:“嗬嗬,找到了,找到了,夺金,赔我鸡!赔我公鸡!”

“不是我吃的,我没吃。”夺金说。

“骨头都在这儿哪,夺金你记恨,几十年了,我放火那阵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老纵火犯翻着松弛的眼泡挤出泪来,“嗬嘿,我的鸡你死得好惨哪!”

“我没吃!不是我!”夺金说。

“走,找村长去,找村长评理去,让大伙看看,是不是我家芦花鸡!”老纵火犯说着就拉夺金。

人老了有时有把犟力气,夺金被他拉得趔趔趄趄,况且他腿疼,他只好被拽着往外走。

“不是我,鬼知道是哪个!”夺金被这情形弄懵了,他细细一想没别人,是黄泥保。老杂种,是你儿子哪!他心里说。那时突然起风了,风潮推动着满湖芦荡,一个老家伙拖着一个瘸腿的年轻人往湖沿走。

“见村长去,见老韩去!”老家伙吼着拖。

“你弄错了。我跟你走,你摸扯我衣服。”年轻人说。

两人拉拉扯扯,引得一条野狗跟在后面看热闹,时不时跳上树墩吠几声,树上的乌鸦也呱呱乱叫。

后来扯累了,后来老头跌坐在荒苇中,年轻人也跪倒在芭茅上。但老家伙的手仍没放,仍拽着年轻人的袖子。

“上哪儿去,你说,你上哪儿去?”夺金白了脸噎着呼吸问。

“上、上老韩家、家里去。”黄泥保的爹说。

“早过了,到乱葬岗来了。”夺金说。

“乱、乱葬岗给你爹说,为什么要记、记恨我?”

“不是我,我没吃鸡,我半年没吃鸡了。”

“你、你拿拐杖打过。”

“没有!”夺金高喊。他怕黄泥保的爹是聋子。他忽然记起黄泥保还说过米的事,他发现这事儿很难说清了。黄泥保真坏,这家伙真坏,脚上的叉伤还在化脓哪!

风呜呜地刮着,芦苇哗哗直响。

“你说怎么办?”夺金有些绝望了,他看见黄泥保的爹乞死乞活拽着他的衣裳,万一他一时闭气死在这里,就是人命。我要他的命做什么,我找的是他儿子!“你说么,怎么办?拉也拉了,我腿疼哪!”

“你赔!你赔。”

这老家伙快睡过去。完了,一睡过去就麻烦了。

“我找黄泥保去,我找你儿子去,我要他来赔!”他在风中喊。

“你赔,你赔……”黄泥保爹的眼睛无力地直翻直翻,光见白不见黑。

夺金猜想此刻黄泥保肯定伏在四周,于是夺金举起双拳在风中大喊:“黄泥保你出来!你爹不行啦!”

夺金睃巡了一周,夺金看到芦苇里果然有一些奇异的征象。

他想把老头的手掰开,他不能老让老头把衣服拽着,他掰,他发现老头的手慢慢地冰凉了,硬了。

死了!黄泥保的爹的手没热气了!黄泥保的爹至死也没放手,他太爱他的公鸡。

夺金呆了半晌,他脑子里空白一片,他不知道怎么办。终于他喊出来了:

“黄泥保,你爹死了!”

在风中喊叫,谁都听不到。

手是掰不开了,死人的手你休想掰开。

夺金不能不管,况且夺金的衣裳还被老头攥着,老头死了也没饶过他。

夺金只好抱起黄泥保的爹,瘸着伤腿一步一步向村里走去。

“黄泥保,你爹死了!”

怎么喊,黄泥保都没出来。

六 大红棺

木匠们手拿锤子,往木头上楔榫。刨花堆满了一地,像些冬天水边的泡沫。刨花中间的那口大红棺有人在给它上漆,红彤彤的油漆焕发出光芒。

“夺金,你得吃点东西。”椿用围裙揩着手喊。

“我不吃,我不想吃。”夺金在外面说。他蹲在红棺旁边,他头发零乱,一脸灰色。

经鉴定,黄泥保的爹不是他杀,但与夺金有关,死时他还拉着夺金的衣裳。经村长老韩判定,夺金得赔偿一口棺木,不然村里就不管了,由夺金与黄泥保私下了结去。夺金说我不赔,与我无关。村长说事情的起因是你吃了他的鸡。夺金说没吃鸡。村长老韩说那院里的鸡骨哪来的,他爹为什么单找你,村里几百号人单找你总是有原因的。夺金说事情的起因还不是鸡。村长说那就是他爹年轻时放了你家火,要向前看么,安定团结么,那些陈年老账。夺金说这也不是起因。村长说另外的起因我也听说了,你说是黄泥保叉了你的脚,却没有证据,没证据的事就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不服我就不管了,其它的事不要提了,埋死人要紧。就这样,夺金得给黄泥保的爹做棺材,当孝子。

四条汉子抬着红棺给黄泥保家送去。黄泥保家的治丧气氛清淡,几条挽幛在门口摇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棺来了!”老远有人在那边喊。

夺金跟在棺后,他看见前来接棺的人抢去了扁担,直往屋里抬。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村长老韩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他刚才吃了丧酒,吧叽着油嘴,“让夺金喝两杯去。”

夺金没喝,他和那几个抬棺汉子站在院子里。

有人在麻罩里捉鸡。十九只公鸡都关在里面。宰鸡人高举着菜刀,捉一个,在手中削一个鸡头。血在宰鸡人的刀下飞溅,宰鸡人满身血腥。

鸡头全盛在一个盘子里。

“入殓!”有人喊。

那些人一起吆喝把黄泥保的爹放进夺金赔偿的棺木中,十九只鸡头也放进棺木中,作为陪葬。

封棺了,钉子往里面钉,八颗棺钉狠狠地扎下去。

然后是送葬。乡亲们看见黄泥保和他漂亮的媳妇波兰走在前面,看见黄泥保东张西望,就像是别人死了爹一样。经过街上,许多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或者站在门口。他们看见夺金一拐一拐地走在送葬的队伍里,就说葬礼最值得看的只有那口红棺,而红棺是夺金给做的。

一路的人唱着丧歌,往芦苇深处走去,老鸹在杂树上乱叫。

“黄泥保,我想再给你家赔口棺材,我愿意。”夺金后来在那堆新坟上一个人这么说。

七 夺金挑着黄泥保的长裤

夺金的伤好了,他的脚看不出跟过去有什么两样。他往外走去的时候脚步很稳。他对他的女人椿说,你好好在家守着,你别出去,我要试试我的渔叉,我的渔叉都生锈啦。他从门旯旮的一堆渔具里寻出那把渔叉,就出门了。他的女人椿说,夺金,咱们什么都认了,咱们少长了根肠子,你只叉鱼,别叉什么祸哪。瞧你说的,夺金临走时说,我当然是叉鱼,我这样的人还能叉什么,还敢叉什么。椿说,也是,我认准了你,吃亏是福。

夺金是有名的叉手,村上的人都知道。夺金除了叉鱼,摸鱼也在行。数九寒冬,夺金伏在腰盆上翘着脚在湖底摸冬眠的鱼,一摸一盆,十多斤的大豺鱼也能摸上来。夺金叉鱼叉过一条五十斤的青鲩。

夺金在早晨闻到湖风里的鱼腥味。他每天早晨闻风就能闻出有什么鱼群,鲶鱼、青鱼、团鱼鲂……然后他估算出方位,驾小船去湖上,准能丰收。

几只小船泊在浅水中,用竹篙插着,小船跟倒影一样安静。鱼栅排列在水里,有白鹭歇在鱼栅上,早晨的太阳在鱼栅外荡漾,水中一片嫣红。

他顺着湖中的土埂踏上了一条小船。那是他自己的小船。

他蹲进舱里舀出渗漏的水,然后用渔叉一撑,船就顺溜地向远处的苍蒲中驶去。

他试过了,他的心没跳,黄泥保没跟上来。他想第一步是弄点鱼卖掉,把做红棺借的债还了,然后把叉掷向黄泥保。他不能亏别人的账,那样他会不安的。

夺金的叉有七齿,别人的只有五齿,夺金的七齿叉重约五斤,那是他祖上传下的。

这天他碰上了鲶鱼群。鲶鱼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他还是全力使叉,不到两个时辰,已有半舱鱼了。

他把船划到对岸的小镇。刚到码头,鱼就被鱼贩子抢光了。他数了数沾满鱼鳞的钞票,不错,照这样下去,不出十天就可还掉红棺债了。

他背着渔叉上了岸。沿湖的一条街上,到处是卖鱼的人,街面上臭水横流,苍蝇展翅。

他感到心跳有些异样,立马就有人喊他。

“夺金,夺金。”

是黄泥保。黄泥保抽着纸烟,他站在几个鱼篮中间,提着两只鳖。

“走,吃鳖去。”黄泥保不由分说,拉着夺金就走。夺金从来在黄泥保面前都感到像个伢子,夺金是郎浦村有名的叉手,可他总觉得矮黄泥保一头。现在夺金被他在镇上拉得拖叉而走,糊里湖涂,他想起他爹拉他时的情景。

等他跌跌撞撞被拉到一处站定喘气,才看清楚是个席棚酒店。他们已经走出镇子了。

“你让我走。”夺金说。

“你得吃鳖,夺金你吃了再说。”黄泥保说。

黄泥保把酒杯推到夺金面前,黄泥保夺过夺金的渔叉竖到酒幌底下。夺金说:“我不吃你的鳖。”

“记恨我哪,夺金你恨我爹,可不能恨我,夺金兄弟。”

“你心里清楚就是了。”

“喝酒么。”黄泥保给夺金斟酒,黄泥保一口干了,说:“夺金兄弟看你的了。”

夺金说:“喝就喝。”夺金把酒喝了。

“夺金你吃鳖。”黄泥保说。

“唔唔,我吃了做什么去,黄泥保你说?”夺金红着眼问黄泥保。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黄泥保说。

“我要叉人。”夺金说。

“夺金兄弟,这就不对了。”黄泥保说。

“我吃你的鳖,我得替你办事,我替你叉黄泥保去。”夺金说。

“黄泥保在哪?”黄泥保说。

“他在我裆里。”夺金说。

“你先喝酒,在裆里还怕跑掉了。”黄泥保说,“你先喝,我替你捉黄泥保,我也有两个黄泥保。”

“是么,是么。”夺金啃鳖,他把酒倒在调羹里,“我喝汤。”

后来夺金吐着酒气,夺金拉住黄泥保的手说:“你认为我喝醉了?黄泥保,我认识你,烧成灰我都认识,你今天跑不掉。”

黄泥保说:“我不是。”

夺金说:“今天你总得让我叉点什么。”

黄泥保说:“我把衣服你叉。”

黄泥保脱下他的长裤,挂在树上,转眼就溜了。

夺金比比眼线,抓起渔叉就朝那件长裤上刺去。他刺裆,他刺中了。他高挑起长裤背着叉就走。

深一脚浅一脚,找到自己的船。东一下西一下,划回郎浦村。

那时候日落云平,他叉着黄泥保的衣裳,沿着村子走了一圈。他对大家说:“我叉黄泥保的衣裳。”

回到家里,等他清醒后,发现卖鱼的钱一分也没了。

八 北洋说他怕硬的

黄泥保在街上走的时候,有人对他说,夺金叉你的裤子,他的七齿叉挑你的裤子玩儿,像日本鬼子打旗进村,说他叉的地方刚好是肉枪那儿。

黄泥保只是笑,他吃着烟只是笑,说由他去,他疯了。别人说疯没疯,醉了,喝得那样的,人就不能少喝点骚尿吗。黄泥保说也是,我就不喝骚尿。有个人插嘴说黄泥保你得当心点,你不喝骚尿,叫你吃屎的日子在后头哪!

黄泥保看这人,是村长老韩的舅子北洋。北洋说话直,北洋是个不信邪的家伙,他仗他姐夫的势。他专养鳖,他这么说的时候,是有所指的,近几天他的鳖跑了不少,鱼栅被人弄了,既不是水豚也不是香狸,十有八九是黄泥保。

黄泥保看着北洋的时候北洋也看着他,北洋冲天头发,他翻着一对朝天鼻子看黄泥保。

“我的话没错,”北洋说,“我的叉虽没七齿,也是五齿豪杰,黄泥保,你莫这么看我,你让我给你赔棺不是!”

黄泥保说:“北洋我不跟你犯邪,各走各的路。”

黄泥保跳过街上的臭水沟,钻小巷走了。

“他怕硬的。”北洋说,“我捉住偷鳖的,我把他往泥里踩。”他又说:“叉裤子有什么意思,要叉就叉真蛋子!”

黄泥保听见北洋大嚷大叫的这些话了。黄泥保在一棵枸树下眯着眼看湖上。他看见夺金在湖滩修船,他瞅了半天,没见着那把七齿叉。

黄泥保抹了抹脸,悄悄地从篱笆旁潜行而去。

我怕硬的?我才不怕哪,夺金的七齿叉是个害,北洋看你找硬的去。黄泥保捏块石头来到了夺金屋场上。

夺金的媳妇椿在晒网,她把网铺在一棵矮橘树上张开来晒。椿是个标致的女人,椿的屁股好看。哪天把她弄了,黄泥保想。他弄女人没什么本事,可人都是这么想的,见了女人就爱胡思乱想。“她怕硬的。”他想起北洋的话,他认为这话适合女人,于是他怪笑了一声。笑了一声有些失态,办法也来了。

椿听见了草垛边的猪叫,椿以为有什么野物拖猪,猪还小,是狼是香狸,都能把猪吃了。

椿往草垛跑,黄泥保便闪进了夺金的屋里。

他很快就在门旯旮里找到了那把好叉,他很快就不见影了。

晚上他把叉插到了北洋的鱼栅上,他把叉当作一根竹竿,他说北洋我跟你用叉换两只鳖,于是他顺利地用舀子舀到了两只鳖。

他做这些的时候北洋的渔栅里一直有灯亮着。月亮也亮着。

九 鱼栅那儿

早晨几个人正在修补鱼栅,他们站在水里,几只白鹭也站在不远的浅水里候着食。有个人发现了很长的一根竹篙,他把它抽出来,结果他惊叫起来:

“是把渔叉!北洋你插的渔叉?”

北洋凑过去看了看说:“不是我的,这是夺金的七齿叉,夺金把叉放我鱼栅上做什么?夺金偷我家鳖!”

“夺金怎么是这种人!”

“夺金应该去叉鱼!”

“鱼能卖出鳖的价?”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北洋把叉拿到岸上,北洋坐在水边摸着锋利的叉齿。

与此同时,夺金正在寻找他的渔叉。他在屋里屋外找,他问他的女人椿。他认为是椿给他弄丢了。那可是一把好叉,喂养了三辈人,夺金不能把它给丢失了。

他的女人椿也在找,甚至翻草垛,摸塘底。

“你给我把它找回。”夺金对他的女人说。他的口气很凶。

“我没见你的叉,我没拿叉。”椿哭了起来,她觉得她受了委屈。

“我的叉,我的叉!谁见了我的叉吗,谁看见了?”

夺金满村问。他见一个问一个。他不能没渔叉,他还欠人家的债,赔棺的债,他得弄鱼还债,养活自己的老婆伢子,这把叉使习惯了,再弄一把别的叉,他肯定什么都叉不到,他也就不是夺金了。

夺金看见湖下有几个人在修鱼栅,他跑过去,他往土坎下跳。他跑到那儿看见北洋站起来迎他,手上拿着一把渔叉。

“我正准备给你送叉去。”北洋说,“你把叉插在我的鱼栅上了。”

“叉,这是我的叉!对,是我的。”夺金张开双手,他希望北洋把叉给他。

北洋摇摇头,北洋耸耸肩。北洋说:“你可有些忘性,你只记得弄我的老鳖。”

“我没弄,我不知道渔叉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我满村找哪!”夺金说。

“唔,喔,那就是我拿了你的。”

“我没这么说。你不会拿我的,这事有鬼。”

几个帮北洋修补鱼栅的人这时也从水里爬上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叉又没自己长腿,郎浦村就爱出怪事。

/“我知道了,”夺金说,“我知道是怎么来的。北洋,这事我给你弄清楚。”夺金夺过他的渔叉就往回跑。

“夺金,哈,你算个球好汉,小心又赔大红棺材!”北洋在那儿挥着手喊。

十 女人吃鳖在兴头上

黄泥保的女人波兰在吃炖鳖。鳖在锅里咕咕直响。黄泥保的女人波兰坐在灶前,火光映红了满张脸。

北洋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北洋知道黄泥保夜不归家,他走进去对黄泥保的女人波兰说:

“吃鳖么,我收鳖壳。”

北洋站在灶后,北洋把锅盖揭开来闻了闻,唔,糯米饭。他等着这女人的回答。

这女人吃鳖在兴头上,她吃鳖裙,糯的,米饭也是糯的,做黄泥保的媳妇真幸福。她端着筷子瞧了一眼进来的北洋。

“黄泥保要我不管事。”波兰说。

“我收鳖壳,给你钱,给钱你扯花衣裳去,扯凡呢丁。”北洋说。

“哟,真的?真的我就告诉你,鳖壳他埋在树下,多啦!我们天天吃鳖。”波兰说,“那有什么用。”

“喔喔。”

北洋顺着波兰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了那棵树。

他从墙边操起一柄缺口锄头,蹲下去挖。

一个,两个,三个……都在,都埋在那儿。北洋敲打着鳖壳上的土,他把它们收起来。然后他把土复原,看起来就像没挖过一样。

“北洋你有劲,你真能挖。”波兰说。

“要不要我挖你?”北洋说。他盯着女人的上衣,他看着这个又蠢又漂亮的女人,嗯,那两坨肉还真不赖。他的手痒了。

“北洋看你,雷公不打吃饭人。”

“我有劲,我挖你。”

“操你妈,黄泥保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我又不啃你肉去。挖一次,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留印。”

“北洋你说给我钱,你说说看,给多少钱,你挖我的鳖壳。”这个女人!

“我给钱给你扯凡呢丁。”北洋说。他把她抱住就往里屋走,他被这个女人的蠢话弄得情不自禁了。

“你们这些男人,做什么事也得等我把饭吃完……”他发现这个女人很有味道,蠢有蠢的味。他狠狠地做,他听见女人狠狠地叫唤,蠢女人没什么顾忌,所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出口了。女人“哎哟,哎哟”地叫唤了一阵,竟然睡着了。她不管北洋了。北洋爬起来就有些后悔,他知道误了事,他的鱼栅又会被人弄了,鳖也会跟黄泥保跑了。

北洋拍了拍女人的臀说:“喂,波兰,我对你说,明早要黄泥保到村长手上取钱去。”他敲打着鳖壳。

女人惊坐起来揉揉眼睛,似醒非醒地点点头。

十一 村长老韩坐在中央

村长老韩坐在堂屋中央。他坐在中央。手抱铜炊壶,吃口茶吃口烟。他显得悠闲自在,他的面前摆着那些鳖壳。他玩弄着那些啃得溜光的鳖壳,然后把它们丢在桌上。

夺金来了。夺金进屋就说:“村长,你要我赔棺,北洋要我赔鳖,这都是黄泥保搞的鬼。黄泥保吃鸡,黄泥保吃鳖,他偷我的渔叉陷害我,他三番五次,你管不管?”

“你看看这些壳。”村长老韩说。

“那不是我吃的,我没吃鸡,没吃鳖。我见了黄泥保在镇上卖鳖。他家不养鳖,鳖从哪里来?”夺金说。

“喔,夺金,你先坐坐,我看盗贼哪里逃。你消消气,你等戏看,我不信没有王法。”老韩的确像个村长,他运筹帷幄。谁见了他那副样子,都觉得是依靠。

后来北洋也来了。再后来黄泥保就来了。黄泥保看着堂屋中央的老韩,他和他对面坐着。他瞄瞄那些鳖壳,他不吃惊。

“讨钱的。”北洋说。

“北洋你要我来我就来了,我不缺几个钱,你莫诈我。”黄泥保说。

“你卖过鳖!”夺金作证。

“开我的斗争会哪,我不怕,村长在上,村长是大家推选的,会主持公道。”黄泥保说。

“黄泥保你莫狡辩了,黄泥保你还是条汉子吗!”村长老韩板着脸说。

“发火哪!”黄泥保嘀咕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老韩说。他站了起来,他指着那些鳖壳:“你把它吃了,不要你赔北洋的。我这么断,你服不服,不服我不管了。”

“我吃壳?我吃鳖壳?”黄泥保高声叫屈。“我怎么吃,我噎死!”

“院子里有磨,黄泥保,你磨着吃。”

“他们不吃让我吃,又不是我的鳖。”黄泥保这么喊着,还是套上驴套,村长老韩掀开磨,把鳖壳放进磨齿。“你推么,你还不快推。你不推村里不管了。”

黄泥保快哭起来,他吊着眼沿着石磨转圈。

北洋和夺金看他推。黄泥保把它们扫进一个大陶碗。黑不溜秋的鳖粉,现在被黄泥保端着。

“还磨蹭什么,吃呀,吃鳖粉呀,滋阴壮阳的!”老韩在一边喊。

黄泥保的嘴逼进碗里,黄泥保像吃炒麦粉那么吃,黄泥保吃了两口,抬起头来看大家,满脸是鳖粉。黄泥保往肚里咽。

大家看着快出什么事,果然,黄泥保“哇”地一声,吐啦。

十二 芦湾子有扯秧草的人

“这事儿玄乎了。”夺金的女人忧虑地说。她听说了村长家黄泥保吃鳖壳的事,她对夺金说:“你不该给他们作证,你糊涂了。”

“我不怕。”夺金说,“不止一次了,黄泥保害我。我想横了,北洋不怕我不怕,我跟他黄泥保没完哪。”

“你不是北洋那号人,你不是黄泥保的对手。”

“女人家莫管男人的事。我叉鱼去,我养活你,你莫管就行了。脚上的疤还在哪,还白赔一口棺材。”

夺金背起他的七齿叉,卷着裤腿,一个人往村外的芦湾子走去。他闻了闻风中的腥味,他感觉湾子里有鱼群。芦湾子那边有扯秧草的人,有人在唱薅草歌,唱得千回百转凄凄惶惶的,没听清词儿,不过也肯定就是那些“哥”呀“奴家”呀古代的男女私情。

他蹚着芦苇往湾子走,突然他看见有个女人在捉青蛙。那女人捉蛙像蛙,一跳一扑,学着呱呱的蛙叫。

是黄泥保的女人波兰。这女人可是从来足不出户的。

“喂!”他喊。

“哪个!”波兰伸直腰,她眯着眼看太阳里的夺金。“你是哪个,你是北洋?”

“我不是北洋,我是夺金。”夺金说。

“我知道你不是北洋,北洋见了就要挖我,嘿……北洋是个坏家伙。”

这女人抿嘴笑着,这女人笑起来脸上全部是内容。夺金没有时间欣赏这个蠢美人,他要叉鱼还债。可他还是有些吃惊地问:“你捉蛙做什么?”

“我没吃的,黄泥保两天不归家了,我只好捉蛙吃。”

“他两天没回家!”

他看着这个女人,两手都是泥巴。于是他从腰袋里拿出他的两个发饼,递到波兰手里。

波兰接过发饼就往嘴里塞,饥饿的波兰!

波兰把两个发饼全送进肚里,她舔着舌头,她感激地看着夺金。

“黄泥保究竟去哪儿了?”夺金问。

“我不管,”波兰说,“从今以后我不管了,他揍我,他说把我连船一起卖到湖南去,他说我是内奸。”

“他卖船?他哪儿有船。”夺金想了想,他说:“你跟我来,我还有发饼。”

于是他带着波兰绕了个弯路,他想看看自己的船。走到湖边一看,船没了影,泊船的那儿只剩下一根系缆的桩,桩上歇着只水鸟,人一来,水鸟吱地一声飞走了。

“我带你找黄泥保去。”夺金说。

“我跟你走?”

“我们乘渡船去。”

夺金在前,波兰在后。他们经过北洋渔棚的时候,夺金走过去对编竹帘的北洋说:“黄泥保把我的船划走了,我带波兰找他去。”

“你带波兰?”北洋说。

“他不给我船,我不给波兰。我把波兰卖了再买条船。”

“对!”北洋说,“在路上别傻,这女人吃多了鳖,欠挖。”

“我不干那种事,我只要船。”夺金说。

“你这傻逼,我借钱给你,住旅社挖去。”北洋爽快地借给了夺金一把票子,他说:“上路吧。”

夺金握北洋的手,夺金拍北洋的肩。他嘱咐北洋给椿说说,就说他夺金带着波兰作人质寻船去了,要椿回娘家住几天。

波兰站在那儿不知道两个男人说什么,她喊道:“你们俩个哪个带我走?”

夺金示意她启程。

北洋在渔棚前喊:“夺金路上别客气!”

十三 路 上

寻找黄泥保要回渔船的艰难路程开始了。

湖是湖南和湖北的,要在这大片湖区寻找一条船和一个叫黄泥保的人,无疑于大海捞针。

茫茫湖水,莽莽芦荡,苍苍蒿蒲。这是第二天了,他们还在路上。他们沿着平阔的湖滩行走。已经进入湖南了。他们看到了一些涂着桐油的铲子渔船。湖南的渔船涂得金黄发亮。湖南人是些爱整洁的人,他们的渔船精巧得像些玩具。

头顶上有云影,细细看时,原来是两棵野木樨树。夺金坐在一条裸根上,他吃着发饼。波兰在水边喝水,她站起来时,捧着一串菱角藤,她在藤上一颗颗摘着菱角,把它们放进嘴里。

“黄泥保在哪?你说,你说。”波兰撕扯着菱角藤,她的脚走破了,她抱着脚。

“我不知道他在哪。你的脚我瞧瞧。”他走过去,让她把鞋脱了,细细查看她的脚趾。

“你给我揉。”波兰说。夺金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给她揉了。他揉着女人的脚,他看着女人白细的脚踝。但是很快他就把头扭向一边,他看滩渚的鹭鸶和野鸭。

他们接着上路。他背着那把渔叉,女人空手,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拉得很远。空气又潮又闷,没一丝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见气急声。

“我操你妈!我要吃鱼!”波兰在后面喊起来。

“你得走!”夺金转过头命令说。

“我不走!我不走了!”这女人说到做到,腿一委就坐到地上,“我吃鱼!”

夺金看看天色。看不到什么,云上来了,云把天遮住了,天阴了。“我拖你走。”夺金说。他的口气有些软了。

“你背我走。”女人说。

他想了想,他不能背。他没办法,只好拿着叉到湖边去碰运气。他叉到了两条半大鲫鱼。他拾干枯的浪渣架起来烤鱼。女人走过来缩着鼻子说真香。他把鱼烤熟了,都给了女人。

“真香,真香,比鳖还香。”黄泥保的漂亮的蠢女人说。

夺金在一旁抽着闷烟,他看烟缕在眼前一丝丝消散。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快跑!”夺金一把拉起吃鱼的女人就往前面的一个老苇场跑去,那儿有许多苇垛。雨点砸下来了。这女人的确蠢笨,跌跌撞撞地拉不动扯不动,还嗷嗷地叫喊。

雨点变成了雨瀑,两人在乌天黑地中奔跑,他们看见了前面有个苇棚,他们钻了进去。什么都淋湿了,从头到脚。雨在棚外下着,夺金看看门外疯狂的雨,雨扫荡着外面的苇垛,地上雨泡串串,泥水汹涌。

“你把衣裳拧拧。”他对身后的女人说。

女人坐在守苇人的稻草铺上,窸窸窣窣地摆弄着,夺金没朝后看。

“夺金,你帮我拧,我没劲了。”

夺金回过头,他看见波兰赤裸着上身,朝他递来衣裳。那两坨奶子像一道电光闪在苇棚里。

“你莫不好意思,夺金你又不是童男。你拧呀,拧呀。”女人高声说。

夺金只好拿过女人的上衣,拧着雨水。然后他把它抖开,晾挂在门楣上。

“夺金,你过来。你真没意思。你说呀,你要什么。”女人在床上喊。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船!”夺金怒吼起来。棚里传来了女人的嘤泣声。

后来雨住了,星星出来了,蛐蛐的叫声响成一片。

十四 惨遭殴打

他们继续寻找。

这是另外一天,他们来到一个渔岛上。那是很大一个渔镇,到处泊着船,看起来很热闹。于是他们被渡船载到镇上,探问一条湖北的船和一个湖北的人。

真热闹,的确热闹。波兰被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吸引了,四处观看,走走停停。两边的店铺林立,什么都有。夺金背着叉扫视每一个人。他发现他的心跳了起来,快蹦到嗓子眼,这是不祥的预兆。他不想见到那个人,可他得要船,他寻找了两个省是要抓到这个人,然而他真不想见他,那一张脸谁见了都恶心。

他猛一回头,看见了在一个铺子里吃卤花生的黄泥保,他大步蹽过去跑上台阶,冲进铺子里,一把抓住黄泥保使劲摇晃。

“我的船呢,姓黄的,把船给我!”

黄泥保被晃得晕头晕脑,他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满口塞着卤花生,他得把它们咽掉。他吞咽最后一下时他看见了朝这边过来的波兰,他的漂亮的蠢媳妇。他有些惊讶,眼睛翻白。不过他的眼珠子一出现就开始滴滴溜溜乱转。

“你不把船给我,我就不把波兰给你,就这么,咱们一人换一船。”夺金拉着波兰的膀子,他把她拽到身后,这样他就把胸膛对着黄泥保了。

听到吵架声,看热闹的湖南人就围了过来。哪个省的人都爱看热闹。

夺金把黄泥保的路挡着,他以为他会夺路逃跑的。黄泥保没逃,黄泥保的贼眼滴溜溜一转,冲上来就拉住了夺金和他身后的波兰。他拉住一男一女两个人,他向看热闹的人群诉说道:

“各位大伯大婶叔叔嫂嫂们,这就是我家贱人,她被这个男人拐出来了。他们私奔了,我找了他们三个月,今日才抓住……”

“不是,各位,他偷了我的船,我才带他女人……”夺金分辩着,可他的分辩声马上被人打断了,淹没了:“拐人家堂客哪!”

“咯是流氓!”

“扭送到派出所去!”

“揍他,跟人家堂客私奔,得往头上浇粪!”

“对,浇他的粪……”

立马他就被人扭住了手,被一伙人推搡着跌下台阶。许多拳头伸过来,捶他,用脚踩他,踢他。那些陌生的湖南人气愤了,他们不能容忍这号的人,家家都有堂客,想想自己吧,怎么能容忍。

“我不是,我不是,他才是贼……”

夺金号叫着,他抱着头,他捂着肚子。渔岛怒潮,愤怒的人把他踩了个稀巴烂。

那时候,他已经被拖了很远,拖到街尾了。

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有几个苍老的老人在远处的短墙那儿看着他,两匹野狗在他旁边舔着血。夺金的血。街尾很静,许多树纷纷落着叶子,那是风吹掉的,是湖风。他试着爬起来,他看到不远的树边有口池塘,他故意迈着很稳的步子,故意像没被人打伤的轻松样子,到池塘里洗洗自己脸上和身上的血污。

他洗着,等他洗完了站起来,看到他的那把七齿渔叉插在岸坎边。一定是哪位在暗处的好心人捡来给插在这儿的。渔叉总算还在。

他有点想哭。他抱着自己的七齿渔叉想落泪。后来他向渡头走去,他把渔叉当拐杖拄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这里。

十五 对!渔叉还在

夺金循着来路往回走。

他在那个躲雨的茅棚里足足睡了两天,身上的伤痛才慢慢消失。他拄着渔叉行走。他终于看到了他的郎浦村,在无声的湖烟中,那是他的村子。

他去找北洋。他对北洋说:“我被人打了,船追不回来了。”

“这还得了。夺金,你是为我作证弄成这样的,走,找我姐夫去,让我姐夫治他!”

他被北洋扶着来到村长老韩家。

老韩吃着火焙鱼,怀抱酒杯。他看了看夺金的伤势,他说真不幸,伙计,他说湖南人真他妈不是玩意,湖南人好斗,湖南人吃多了辣椒,打人的事最能做。他还说湖南人下手狠,看有没有内伤,伙计你吃火焙鱼你喝几口酒,酒是活血的,你再怎么穷都得备点酒在家里,一餐抿几口,你得提防伙计。

北洋说姐夫你莫说了,现在你别劝他喝酒,他没心思喝酒,喝酒得要心情,你现在得想办法治治黄泥保,一个人也不能这么嚣张。

老韩说舅子你说我怎么治?派出所都治不了我怎么治?船他卖了,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没有船在这儿我怎么治?再说有船也难治,船不是鳖壳,我不能让他吃船,那你说怎么治,没治!老韩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把剩余的酒倒进口里。

“没了王法!”北洋说。

“你让哪个来断都这样。”村长老韩说。

“夺金,你就叉了他,既然这样,你也得毒点。”北洋对夺金说。

“不可。”老韩说,“你叉了他,你真叉了他,你得抵命。欠账还钱,杀人抵命,自古就是这个理。”

“就剩一把渔叉了,就这把叉。夺金惨了,姐夫你发个话,你不能坐视不管,你是父母官。你不管,我帮夺金磨叉去,我们偷偷地把他叉了,谁都不知道,抵命,抵鸡巴命!”

“不可,”老韩说,“我反对。身为一村之长,我不能放纵舅子行凶。”

“行啊,姐夫,我不行凶,你也别当帮凶!”北洋拂袖而去。

“好了,现在亲人反目了,夺金,都是为了你哪。”村长老韩叹着气说。

夺金从村长家出来,他喃喃自语地说:“北洋的话没错,就一把叉了,就这把叉了……”夺金想想他不能老这么下去,他不是个窝囊废,他的腰板挺直了。他攥紧那把用了三辈人的渔叉,他觉得他还有些亲人。渔叉就是亲人。对,渔叉还在!

他觉得伤全好了,天高地阔。这都是一刹那间的事。

十六 一动不动

村外的沙洲上,是些晒“刨花鱼”的场地。许多渔民把这种小鱼成筐成筐地晒成淡干子,运到沙市、汉口去卖。远远望去,一地白花花的“刨花鱼”,犹如雪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半腥不臭的干鱼香。这几天夺金天天在湖边嗅那股时断时续的气味。他抓不住它,可他嗅出来了。

晒干鱼的人躲在沙坎下席地而坐,他们吹着牛。这时他们看见夺金从太阳最明亮的地方而来,他戴着斗笠,握着渔叉,跳下沙坎往一边走去。

“夺金。”他们喊他。

夺金回过头来,朝他们露齿一笑,他的牙齿很白。

“夺金,说你在湖南嫖婊子被打了。黄泥保说的。他喷屎尿,我们不信。”他们说。

他们的声音很大。夺金站在一蓬沙棘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走路。我们不信!”那些晒鱼的人喊。

“他做什么?”晒鱼的见他把鼻子对着迎面来的风,大多不解。晒“刨花鱼”的多是些不懂鱼性,不识水情的半瓢子渔人,他们只会在沙坎边吹牛。夺金突然大跑起来,他飞快地往村外跑,往东边的羊角汊跑去。

“他杀黄泥保去了。他追杀黄泥保。”那些吹牛的晒鱼人肯定地说。

“放屁!”

吹牛的晒鱼人听到声音,沙雾就从他们头顶上落下来。他们的头上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白沙。他们吃力地睁开眼朝沙坎上仰望时,说话的是黄泥保。黄泥保的脚在他们头上。一只脚有十个人的头大,脚像天一样长。

“我知道他干什么,”黄泥保在他们头顶说,“他在找大鱼群,他晚上烧香。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他弄了钱去湖南嫖婊子。”

脸上蒙沙的晒鱼人望着他,愤怒而平静地望着他,没有答话。他们中间没一个人想说话。

“瞧你们的刨花鱼!”黄泥保说,“瞧,你们的鱼。”

那些爱吹牛的人一动不动,还是那么愤怒而平静地望着他。

“实话说了吧,我到处都是朋友,追我的人迟早被踩个稀巴烂。”

“滚!”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怒吼,他们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滚出了老虎一样的低低的声音。

“滚远点!”他们齐声说。他们的嘴里吐着沙子。那是黄泥保用脚砺下来的沙子。他们觉醒了,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对付恶人。

后来他们看见那个人从头顶消失了。他们还站在那儿,脸上沾着沙子,面对刺眼的阳光。

十七 鳖群出没

少有的鳖群出现在羊角汊,百年难遇。只有夺金才能发现。即使它们出现一百次,谁也发现不了。夺金是个优秀的渔人。当他在异乡遭受无辜的毒打之后,发现自己的嗅觉空前灵敏起来。他想这可能是自己的鼻腔完全破裂的缘故。在以前,夺金无法嗅出鳖群的腥气来。

羊角汊没鱼,渔人根本不来。

夺金没有船,他站在水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湖水突然沸腾起来,千百只灰鳖时起时伏。

夺金差一点忘了使叉。他有些发痴地看着那儿翻滚的水花,他把什么都忘记了。这样的情景真让人难以置信。现在他把叉掷出去。他单手掷叉。叉像一道利箭射向水面,扎入水中。他慢慢地把叉拖过来,一只张牙舞爪的鳖就穿在叉齿上了。他把它放入腰上的长布袋子里。他在水中疾走,像一只长脚鹭,他身手矫健。用叉刺鳖,必须准确刺中它们的头部,这对夺金并不难。只要鳖有头,他就能刺中那儿。

他发现了一只老鳖,一脸盆大的甲壳,通体乌黑,那是只百年老鳖。

老鳖深藏不露,老鳖在一群灰不溜秋的小鳖中间,这都是夺金用鼻子嗅出来的,他看到了那在水藻中间的老鳖,那种鳖壳。

他在水中跳跃。

鳖群没向他进攻。他知道这是他没惹老鳖。但他得捉住老鳖。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复仇。鳖不是他的仇人,可他得复仇。

他回过身看看远处滩涂尽头的树林,他嗅到了一丝贼的气味,那是黄泥保的气味。他笑了笑,他的嘴边竟然出现了一个酒窝。这真是奇怪。

我得把它叉到。他心里说。他在积蓄力量。他知道,如果他叉住了,他就会大病一场。他好像有这种预感。后来他叉了,他把叉掷了出去,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绑在渔叉上,叉飞了很远,一直扎进深深的湖底。

他有些站立不稳了,他攥着绳子。他生怕绳子也飞了。他开始收绳。绳带动叉把,把带动叉齿,七根森冷的叉齿上紧紧啮咬着一个庞然大物。叉齿决不松开,叉齿紧咬着牙关,它不会放过老鳖。

他凫着水向岸上爬。他奋力地拉着。

他爬上了岸。老鳖也拖上了岸。沙滩上留下一道零乱的深槽。

他平躺在沙滩上,滩一览无余,滩很大。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

他听见湖上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可怖的声音。

十八 他想睡觉

村头的老石磨下许多人围着那只老鳖。有几个人用树棍戳鳖的嘴,让它张开牙齿咬住。他们看着老鳖的凶相,不停地议论,不时发出啧啧声。

夺金被拥到石磨上坐下了。他看见椿往这边跑来。

“哇哟!”他的女人椿见到那只鳖快昏过去,“这真是,这像什么哪!”

有人说:“椿丫头,还不买烟给大家吃。”

“好好,我去买,我去买。”椿马上往街上的铺子那儿跑。

北洋来了。北洋来了便跳上磨盘抓住夺金的衣领指着鳖说:“这是什么?”

有人笑着说这是鳖呀,北洋你养鳖的人连鳖都不认识,真丢人。

夺金又闻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鳖的气味,从羊角汊吹来的气味。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想睡觉。

“夺金,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什么妖怪。”北洋连声说。

“你帮我抬回去。”他对北洋说。

后来人散了,北洋没走,他一定要夺金告诉他这鳖在哪儿叉的,他说他也有叉,他不信他弄不到这种鳖,他说他养了五年鳖还没见过这样的鳖,这才是真家伙。夺金什么都不讲,他说我不能害你北洋,我说了你就完了。北洋说你真小气夺金,你变得小气了,咱们是朋友,你不能一个人独往独来。夺金说好兄弟这是不能说破的秘密,这不是小气,这与小气无关,你能叉到鳖可你的性命要紧,一切都晚了,我告诉你你现在动手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能害你兄弟。

这天晚上夺金拿出十只小鳖煮汤,十只鳖少说也有二三十斤。他让椿放在一只大锅里煮,在院子里架木柴煮,他们在锅里放了两斤生姜一斤葱梗,他喊大家来喝鳖汤。后来许多人都来了,村长老韩也来了。他看见黄泥保的女人波兰也来了,波兰拿着一个空碗。他让大家盛鳖,他还备下了一罐高粱酒,让大家畅饮。

这天晚上,整个郎浦村都弥漫在一股鳖鱼的香味里,街上到处都是人影走动,人们敲着碗,咂着酒,歌颂着夺金的叉技,把他演绎成一个神话中的英雄,一个举世无双的伟人。

夺金什么也没吃,他想睡觉。他推开窗户,嗅吸着羊角汊吹来的气味。他拿着他的渔叉,悄悄地躲开人群,从后门走了。

十九 金色的月光镀着那把渔叉

他远离人群,现在他等待月亮升起。

奇怪的声音,可怖的声音。

他不是听到的,是闻到的,用鼻子嗅吸到的。他想睡觉,可他得站着,他必须看清这一切。

他看清黄泥保来了,趁月亮升起之前,黄泥保也背着叉偷偷地来了。他像一只香狸,他的动作异常灵巧。不愧是黄泥保。黄泥保向滩下跑去,他弓着腰,他端着叉。他的准备装鳖的布袋子拖在身后,像一条尾巴。

奇怪的声音,可怖的声音。

黄泥保没有听见,他无法听见。

黄泥保向湖中跑去。

黄泥保的四周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火焰。

黄泥保看到了沸腾的水面。夺金也看到了,比白天的情形更凶、更烈。

奇怪的声音,可怖的声音。

黄泥保的渔叉向那些沸沸扬扬的地方叉去,他白天把什么都瞧见了,他学到了叉鳖的技巧。

黄泥保的身子却在矮下去。

黄泥保的手惊慌失措地挥舞。他的叉不见了,不在手上了,叉漂流在水面。

黄泥保黑色的头颅时沉时浮,他似乎在喊什么,可夺金听不见。

可怖的声音,奇怪的声音,拥挤着、啮咬着,咀嚼着,越来越猛。这夺金听见了,他只听见这种声音。

后来什么都没有了,沸腾的水花向远处漂去,漂进月光深处。

奇怪的声音,可怖的声音,都不见了。

“喂,夺金!”

夺金惊回首,他见是北洋。“你!”

“我都看见了,夺金。真好看,今夜的确好景色。”

“可惜鳖群远远地走了。”

“是么。”

夺金想睡觉,他太困了,他对北洋说:“我想睡觉。”

于是他睡了。金色的月光镀着那把渔叉,那把倒插在软泥上的渔叉。

他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