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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2期|郭楠:泳池派对

来源:《芙蓉》2020年第2期 | 郭楠  2020年04月17日08:42

才不过五点多钟天就黑了,路两旁的树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偶尔一两枝枝丫上挑着几片梧桐叶,孤零零地衬着阴灰的天空,愈发显得冷。

叶小小拉了拉衣领。“没带条围巾出来。”

“不然用我的帽子?”吴新去摘头上的黑色毛线帽。

“算了。你戴着吧。等下又说头疼了。况且上海能有多冷。”

帽子已经摘下来了,往她脖子上一围,却围不住。“塞在领子里面。”吴新说着就要帮她塞。

“哎哎。手。手冷。”

吴新把帽子戴了回去。

别墅小区园子大,一幢洋房一户,间隔宽,亮着灯的不多,房子旧,看起来有些萧条,都是气派的欧式设计,大冬天的冷着脸立在那里仿佛力图保留几分威严。路边的一些矮灌木上绑着红彤彤的假冬青果和充气的棕色小麋鹿,几棵树上缠绕着稀稀拉拉的亮丝拉花彩条,昏暗的路灯照上去泛出微弱的光芒。吴新看看手机上的地址,又去看那些房子的门牌,说:“我说打车来算了,你非要坐公车。”

“也不太远……而且医生也说应该多走一走,到时候好生。”

“冷啊……”

“我不冷。”叶小小停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不然我脱了衣服给你?”

吴新没说话,走了几步,略有点不耐烦地说:“打车给报。”

“这又不是去拜访客户。怎么报?而且最近不是行情不好吗?你不是说公司要裁员吗?到时候一查,哎,混报车票……”

“不会的……况且这也算公事。团队建设。”

“你公司一直说要给那车……到底啥时候给啊?总不会不给了吧?我可是再过几个月就快生了。”

“不会的。写在合同里了。卡尔已经签了字了。”吴新又看看手机,“到了。”

叶小小看着那幢房子,呼出一口气说:“老外不是很讲究过圣诞节吗?怎么一点装饰也没有。”

“租来的房子嘛……”吴新把重音放在那个“租”字上,拖长了。

吴新按了一下门铃,屋里没有动静,他又按了一下,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门铃坏了?”他连着按了几下。叶小小轻轻跺了跺脚。

“门铃坏了。”吴新说,他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高大厚重的乌木门凸凹有致,雕刻精美,油漆有些褪色,凸出来的木楞上刷着的金漆斑斑驳驳。吴新继续敲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里面还是没有反应。

“是不是这家啊?”叶小小环顾了一下四周,往窗户里面张望着,厚厚的落地窗帘拉得死死的,里面也没亮灯。“你找错了吧?”

吴新用尽全力在门上拍着。木门轻微颤动,扑簌簌掉下灰来。吴新听见屋里面发出巨大的回响。“妈的。又……”黄铜门锁连着的黄铜把手崭新锃亮。他刚要去攥那把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张芸皱着眉头披散着头发惊慌警惕地看着他。

“猫眼坏了。”张芸抬起手把脸两边的碎发往后撩了撩,“我跟卡尔说了几次要他换。”她把门缝拉大了一点,探出身来往左边远处看了看,又往右边远处看了看,再把门缝拉大了一点,说:“进来吧。”

房间里确实是没开灯,宽敞高大的客厅里一片昏暗,将近三米的挑高,欧式吊顶,深灰色的组装沙发横七竖八地堆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像几个身材宽大的人散漫地蹲在幽暗中开会。“坐!”张芸说。叶小小和吴新刚坐下,卡尔有力的声音洪亮地响了起来,“吴!” 吴新又站了起来,说:“老板。”“坐!”卡尔操着带法国腔的中文,又看了看叶小小,响亮而干脆地拍了一下手,说,“啊哈!”“第一次见吧?”张芸一边将手指插进头发里抓松染黄了的卷发一边说,又问叶小小,“是不是第一次见?”叶小小脸上含着笑,点了点头。卡尔看看她的肚子,干练地说:“恭喜。”叶小小还来不及说谢谢,卡尔已经转头对着张芸,皱着眉头用英文低声说着什么。张芸摇着头坚定地说:“No,No。”

“吴!”恩佐从楼梯上一蹦一跳地下来,后面跟着法国总部新派来的亚洲区人事部的头儿。恩佐潇洒地双脚并拢跳下最后一级台阶,甩了甩金棕色的头发,挺直身子说:“你真早。”他来中国之前曾经被公司派驻过美国一年,因此英文没有那么浓重的法国腔。吴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微笑着点头说:“恩佐。克拉拉。”“你好!”克拉拉顶着一头灰白的齐耳卷发,眯着涂了深蓝色眼线、灰色眼影和黑色睫毛膏的眼睛,眼角微微皱起,笑着跟吴新握握手,她脸上的粉涂得仔细,腮红打得精致,娇嫩的少女感和细小的皱纹卷在了一起,都有彼此遮盖的势头。叶小小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盯着克拉拉看。恩佐开始问吴新工作上的事情,面色严肃起来,两个人往餐厅那边走了几步,克拉拉微微对着叶小小点了点头,跟过去了。恩佐从厨房入口处的柜子上拿了两瓶啤酒,打开递了一瓶给吴新。克拉拉一身紧身装束,上身是黑色敞领贴身羊绒衫,露出她的锁骨,细长的颈项上围着一圈珍珠,下身是灰色的紧身裤。她像芭蕾舞女伶一样微微踮着脚尖,一只手撑在柜子上,另一只手摆了摆,做了个不要的手势,站在旁边听着。

卡尔开了厨房的灯,灯光映到客厅里来。张芸啪的一声开了水晶吊灯,几十只小灯泡一起亮起来,客厅一下子灯火通明。

“你们怎么不开灯啊?”叶小小小声地问。

“别提了……”张芸扫了一眼在餐厅门口站着说话的那三个人,“刚才卡尔和恩佐去虹梅路的超市买东西。买完了回来,路上有辆车……你知道他们这些法国人是怎么开车的。结果就別上了。他俩使劲给人家比中指。那边两个男的,居然就一直跟着我们,跟到家门口。我说跟人家解释解释,卡尔说不用怕他们。我们停好了车,就快快进来了。结果他们居然还真上来拍门……保安的电话也没人接……”

“啊?”叶小小吃惊地微微张开嘴,挑起了眉毛,饶有兴味地问,“然后呢?”

“门都快给他们拍破了。虽然这里不讲什么邻里邻居,但是我总觉得别人看着也不好。他们都说不用理,还是我下去开了门。”

“他们说什么了吗?”

“就说不用理……”

“那两个拍门的人。”

“没说什么。我说如果冒犯到他们了那我替他道歉。那两个男人看见我一个女人,也道歉了,就没说什么了。要我说,到底还是咱们中国人讲道理。卡尔还是中国区的总头儿呢,为了这么点小事……”

“芸!”卡尔在厨房里朗声叫唤,“过来。”

“嘘。”张芸机警地瞥了厨房一眼,然后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你们来得真早。我还什么都没准备,烤鸡还没好,沙拉也没拌。来,我带你参观参观。”张芸穿着黑色的高领紧身毛衣,黑色弹力裤,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一条宽大的暗红色民族风仿羊毛披肩,不施脂粉,紧绷着一张脸。“这披肩真好看。哪里买的?”叶小小说。“好看什么呀。我随便围的。”张芸定睛看了叶小小一眼,吸了吸鼻子说,“当时和卡尔去云南的时候买的。其实这种东西我们那边一大堆批发的……傻老外还一个劲地说好看,害得我价都还不下来。”张芸拉了拉披肩,说:“冷死了。房间里的空调都不够暖。跟房东闹了几次了都没用。一个月几万块的房租,空调还不暖和……”她又看了看叶小小,忽然亲热地猛地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说:“走。我们去参观,你喜欢下次我送你一条,老家多的是。”

房子的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厨房可以通往后院,后院里有一个游泳池,旁边摆放着木质户外桌椅和一个崭新闪亮的不锈钢烧烤台,卡尔正站在外面一边抽烟一边弄着那个烧烤台。“那是他的大玩具。”张芸皱着眉头说,“五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都是他的大玩具。”卡尔抬起头对着张芸和叶小小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煤炭夹子。“他真不怕冷啊。怎么不进屋来抽?”叶小小说。“抽什么?熏死人了。成天不是烟就是酒,弄得一屋子臭。我不让他进来抽,对身体不好。”张芸一边说一边带着叶小小往里走,顺着楼梯上了楼。

恩佐和克拉拉的房间在二楼。卡尔和张芸住他们楼上。恩佐的房间是那种普通单身汉的房间,居然很整洁,摆设简单,充斥着香水味道。克拉拉的房间反而比较凌乱,行李箱靠墙堆着,电视机柜上电视机旁边放着丝绸胸罩,床头一边放了一盏台灯,灯下叠放着两三本书,另一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仿古冰裂纹豆青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支长而精巧蓬松的黑色、紫色和粉红色的羽毛。两个人在克拉拉的房间里待了比较久,叶小小一边仔细地研究那些摆放在桌上的化妆品、保养品一边说:“克拉拉皮肤真好,身材也好,那么大年纪还能保持得那么好。”“她们吃得注意,我这两年也很注意,怎么能不注意呢?不像你那么年轻……吴新也那么年轻……”张芸端详着叶小小,“卡尔租这个房子也是因为我。有游泳池的。对面俱乐部里还有个大的,奥林匹克池子,恒温的。等下你一定要去看看。”张芸回头看了看门口,“咱们快点出去吧。他们这些老外事儿可多了。”等两个人从克拉拉的房间出来,张芸轻轻关上门,忽然笑了起来:“那老太太听说可厉害了。中国区好几个帅小伙都被她搞定了。人事部啊。你知道人事是干吗的吗?”叶小小愣了愣,说:“嗯。”

“先带你看卡尔的密室。”张芸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回头冲着叶小小一笑。密室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房间,正在横梁底下。屋顶斜压下来,房间里没有家具,四面白墙,几个彩色的软垫子,一个深蓝色的豆形沙发,还有木地板上铺着的一大幅快拼完了的拼图。“一万片。”张芸说,“先开始是拼六千,现在搞上一万的了。哎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人家有了空闲时间,出去逛逛街,运动运动,哪怕玩玩手机,他倒好,晚上不睡觉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面玩拼图。”

“不是说他们常常出去喝酒吗?”

“喝啊,怎么不喝。喝多了回来就玩拼图。我说你跟拼图睡一起吧。”张芸停顿了一下,轻轻用脚踢了一下那幅拼图的角落。“人家还就跟拼图睡在一起了。”

“哎?你上次不是说打算要孩子的吗?”

“是啊。我都这个年纪了,再不要恐怕就难了。”张芸拉了拉披肩,“要他和我一起去检查,他总拖着不肯去。”

“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能有什么问题?要有什么问题,那法国两个儿子怎么来的?”

叶小小看着张芸。

“我也不会有问题。”张芸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就是去验个血,不是都说优生优育吗?”她看了看叶小小,说,“还是年纪大了……”

“现在四十岁才生头胎的多得很。”叶小小赶忙说。

“那是。那国外四十多岁才生孩子的多得很。不行我们就到法国生,那边技术先进。”说完张芸笑了笑,盯着地板上的拼图看。一万片的拼图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能看出来是风景油画,欧洲乡村风格,画得逼真细腻,草地、树木、远山、欧式小屋子、半半拉拉的河流、一小角云霞……拼图的一角被她踢得散落开来,张芸又伸出脚归拢归拢。

“我的房间就不看了吧。里面乱糟糟的。”张芸站在楼梯口看着关着的房门说。

“哎,别,别。难得来一次,还是看看吧。”叶小小微笑着伸手推门。

房间里面倒是很素净,没什么摆设,就是一张床,两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一些白色的小药瓶,落地大衣橱,电视机柜上放了个三十六吋的电视和一个蓝光DVD机。“你不知道卡尔多爱看DVD,现在哪里还有人看DVD啊?都是些法国老片子,有些还是黑白的,他说是艺术。这些片子半天一句话都没有,我一看就想睡觉。”

叶小小肚子沉重,今天确实走路走多了,有点腰酸,她看着没地方可坐,就坐在床角。床上被子没铺,有些凌乱,家具陈设都很简单,几乎没有装饰,只有一些必备的日用品。张芸有些不好意思地归拢归拢,说:“卡尔不愿意请阿姨,今天请大客,我忙得还没怎么收拾。房间很简单,没啥可看的。”

叶小小脸上一红。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哎。又有人来。我们下去吧。”张芸说着便匆匆地走了出去。叶小小坐在床角,手撑在床上,微微往后仰,慢慢伸展了一下腰,摸了摸那床单,又再环顾了一下四周,站起身来,也走了出去。

人接二连三都来了。一楼灯火通明,流动着轻快的爵士乐和欢声笑语,人一多,房间里面就暖和了一些,空调的温度仿佛也上升起来了。张芸又要带所有人去对面的泳池和健身房参观。卡尔脱得只剩一件半旧的灰白色长袖T恤,拿着杯啤酒,等听清楚了张芸说的话,翻了一个白眼,摆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滑稽表情。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次的聚会主要以公司的员工为主,可以带家属或是朋友。叶小小进门的时候把外套脱了丢在最边上的一个沙发上,现在那沙发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外套和包包,她的黑大衣被压在最底下,她见张芸也不套外套,马上要出门的样子,便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要跟着去。

“外面冷啊。”吴新端着啤酒看着她说。

“你看你老公多疼你。”张芸微笑着说,“没事。对面空调足得很。室内游泳池,恒温的,再冷的天水都是温的。况且上海能有多冷。”她说着便往外走,门一开冷风便进来了。跟着出去的人不多,叶小小又坐回沙发里,她也端了一个香槟杯,吴新给她倒的是淡红色的兑了气泡水的葡萄汁。周围的人聊着天,她找不到话题,也不凑过去,只是端着那香槟杯,慢慢地用手捂着那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的葡萄汁。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欣蒂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然后咂了咂涂得又红又亮的嘴唇,“现在日子不好过了哦。”

“怎么呢?”

“新来的脾气不好,哪像卡尔那么好搞。卡尔真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好的老板。”欣蒂噘了噘嘴。

叶小小不说话。除了克拉拉,这公司里谁是谁,做什么的,人品性格,有什么八卦和花边新闻,她都一清二楚,但她只和欣蒂、张芸聊过。吴新曾说欣蒂是法国留学回来的,来公司面试的时候她父亲从老家过来跟着一起,就在旁边坐着听,走的时候一一跟每个老外握手,用中文拜托他们说他女儿年轻,还请多多关照,多多地关照。两个人都笑着说这样的人哪里敢请,结果卡尔居然还是请了,她每天画一般的漂漂亮亮、朝气蓬勃地在公司门口坐着,欢迎欢送客户,叫个外卖,叫个快递、订个酒店机票什么的都很欢快积极。

“听说公司要裁员?”叶小小问。“谁知道呢?反正我是没听说。”叶小小看了吴新一眼,他和几个男销售在那边围着克拉拉讲话,她压低声音说:“听说克拉拉就是来裁人的?”“不知道。我就一前台,我是没听说。你家吴新和克拉拉关系搞得不是一般的好,你去叫他问问呗。”叶小小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泡葡萄汁,泛着酸气的小气泡在嘴里像一个个小锤子,她皱着眉咕咚一口咽了下去。有两三个销售部的男同事从厨房走到客厅,欣蒂探着身子整个人趴在沙发背上和他们聊了起来。其中一个男销售翻动了一下堆在一起的大衣外套,从里面拿出一件黑色大衣,又从那黑色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香烟盒和打火机,一根烟放嘴边正要点上,欣蒂一边挥着手阻止一边大声说:“哎哎哎,注意一下行吗?有孕妇呢。”那男销售对着欣蒂笑了笑,往餐厅的方向走了几步,点着了烟,摇了摇头朗声说:“压力大啊。”大家仿佛共享了一个隐秘的笑话一般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叶小小也跟着笑,又喝了一口葡萄汁。

门一开,一阵冷风,张芸带着人回来了,笑嘻嘻地高声说:“你们看看我捡了多少人!”除了刚才跟她去的几个男销售、女会计、女助理,还多了三个女人。“这高级地方可真难找啊!”一个打扮时尚、长靴短裙的年轻女人跳到欣蒂面前,晃着身子笑着看着她说。“来来来,樱桃,我来给你介绍!”欣蒂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拉着她就往厨房去了。一个小个子女老外,褐色长直发,身材矮小但却丰满,脸上带着一点尴尬地对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叶小小笑着。张芸一面扬声喊着“恩佐,恩佐,你的朋友来了,伊芙琳来了!”一面往厨房走。另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黑短发女人,穿着宽大古怪的圣诞绿格根纱配中国红祥云纹缎子底的中式衣服,说:“What a lovely smell!”然后又换了中文对着叶小小和会计,秘书字正腔圆地笑着说:“我是艾美。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克拉拉的朋友。你们好。”她又对着那几个男销售和技术员点点头,“你们好,大家好。”

恩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拖着卡尔的张芸。“见过吗?见过吗?”她一路走一路问,也不知道问的是谁,所到之处销售、技术、会计、秘书纷纷摇头,最后她停在了沙发前,拉着卡尔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问叶小小:“见过吗?恩佐的新情况,英国人。”卡尔见她们两个讲中文,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夸张的匪夷所思的表情,吐出长长一口气,站起身来就要往厨房走。“去哪儿?”张芸仰头问。卡尔没理她,往后走去。恩佐和伊芙琳用英文聊着天。张芸说:“你坐坐。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人齐了。好吃饭了。”叶小小也站起身来说:“我也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吴新正坐在餐桌的一角和克拉拉说着什么,面前放着一满杯啤酒。“吃饭了?”叶小小走过去问。“饿了?”吴新问。克拉拉皱了皱眉,微微扬起脸,对着叶小小扯了扯嘴角算是微笑了。“吃饭了,吃饭了!”张芸对着卡尔喊,又对着客厅里的那些人高声喊,“吃饭了!”

饭是西式的——烤火鸡、烤土豆、一盆沙拉、一些面包,还有BBQ肉排。张芸一直吵着要再拌一盆沙拉,她自己又不会弄,便里里外外地催促着卡尔、恩佐、克拉拉再拌一盆。卡尔正忙着在游泳池旁边翻烤他的肉排,恩佐在和伊芙琳讲话,都顾不上理她。克拉拉轻盈地在餐桌旁走来走去,被张芸一把拉住胳膊,便用深邃的蓝眼睛看着她说:“还有呢,还有。”“他们拌的沙拉好吃。”张芸贴近叶小小小声说,“又健康。”叶小小只顾挨着吴新坐着,边听着坐她对面的欣蒂和欣蒂的朋友两个人讨论到底贴片面膜还是泥状面膜对皮肤更好,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樱桃挨着欣蒂坐着,另一边坐着会计和秘书。她穿黑色的夏裙,肩膀上一排黑色的吊带,吊带上串着金色的小圆珠子,她一动那些吊带便露出缝隙来,小圆珠子在她的皮肤上一阵乱滚,像是起了一大片金色的鸡皮疙瘩。她瑟缩着肩膀,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被旁边穿着灰色的抓绒衣和深褐色毛衣的厚实的秘书衬着,就像某种时尚派对上用来吸引眼球的黑色冰激淋,镶嵌着碎金箔,没人愿意吃的那种。

食物摆在桌子中间,虽然只有几样,但各种芥末酱料、酒水饮料摆了一桌子。一只硕大无比的火鸡被烤得焦脆油亮,沙拉上淋着大量的橄榄油和醋,在灯光下显得晶亮。因为卡尔还在外面烤着肉,所以大家也不好先开动,只能坐着聊天,有的则围着餐桌来回走动,小声地抱怨暖气不足。张芸坐在叶小小旁边忙乎,她从沙拉盆里夹了半盆沙拉,放在一个干净盘子里,端去厨房,很快回来了,利索地切下一个火鸡腿,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用手将上面的肉一点点撕下来,手上全是油,她一边认真地撕扯那些肉,一边烫得嘬着嘴窸窸窣窣,指尖烫得红红的。撕了一盘火鸡腿肉后,她又翘着油乎乎的手指,小心地块了一些土豆泥,放在火鸡肉旁边,端去了厨房,很快又回来了。

吴新站起来探身切了一个火鸡腿,放在叶小小面前。刚烤好的火鸡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饿了你就先吃。”正说着卡尔端着一个长方形的不锈钢大餐盘进来了,盘子上堆着刚烤好的排骨。“谁切的面包?”他一面轻轻地放下餐盘一面看着那一篮子面包问。“我。”樱桃笑着回答,仰着脸反问,“怎么样,切得好吧?”“拜托。是这样。不是这样。”卡尔放下餐盘,伸直四根手指在剩下的一根法棍上斜斜地比着。“法式切,请。不是中国切。”“吃起来不都一样嘛。”樱桃小声而飞快地咕哝了一句。她的椅子拉得很靠后,裙子下面慢慢地伸出两条穿着黑丝袜的细腿。“吃吧,吃吧。吃!”卡尔用手比了几下往嘴里拨东西的手势。“开动咯!”大家都高兴地说。碗盘声响成一片。吴新又夹了一大条排骨给叶小小。“要不了那么多。”叶小小将右手里的刀子横过来挡了一下。“吃不了给我。”吴新说。

刚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艾美回来了,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一端,两手架在桌面上,四平八稳地占据了一面,身上中式的披挂衬着那堵白墙,看上去像古画上坐在墙前太师椅上的旧式的面目严肃的中国女人,只不过不是中式发髻,而是已经不时兴了的短波波头配齐刘海,头发的黑色和身上的大红大绿一样正,明显刚染的,黑得很死板。“在美国火鸡要配小红莓酱的。”她字正腔圆地朗声说,“在洛杉矶我们过圣诞的时候还有烤猪肉……”洛杉矶和圣诞这两个词她是用英文说的。圆滑的美式英文像蹭上了火鸡的油,从墙上又弹回来,没人理,又滚落到桌底下。

坐在她旁边的克拉拉吃得少,面前不过一点菜叶子、一杯香槟酒。叶小小看了看克拉拉盘子里,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堆得满满一盘子食物,火鸡腿大,霸道地横在她盘子里,旁边又被吴新堆满了排骨、沙拉、面包、土豆泥。叶小小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对吴新说:“你给我夹那么多干吗?我哪里吃得完。”说着,她拿起刀叉切那鸡腿。不想这火鸡腿肉硬得很,不好嚼,也不好吃,她只好涂一点土豆泥在上面。

坐定了的大家小声谈论着工作。“不讲工作!今天谈论工作是被禁止的。”卡尔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冷气坐下来。“哎?这谁干的?”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被切掉了两条腿的火鸡,说完又站了起来,娴熟地拿起一把牛排刀,漂亮地在手上转了一个圈,插进火鸡胸里,一下一下切开,一阵带着香味的热气冒了出来,原来里面还塞了很多填料。“卡尔就是这样。他可喜欢做饭了。”张芸笑着说,“你能想象一个大老爷们儿下厨给我做饭吃吗?一个亚太地区的总经理,下厨给我做饭吃。”“他都做什么呀?”叶小小问。“什么都有。我最喜欢吃沙拉,健康。”这时大家又轮着去块鸡肚子里的填料。吴新块了一大勺,往克拉拉的盘子里放,克拉拉猝不及防,看了他一眼,尖下巴微微点了点,笑了笑,用法语说了声谢谢,他又块了一大勺往叶小小盘子里放。“够了。”叶小小恼怒地说。

这时艾美举杯提议碰杯。大家一边喊着干杯,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一边互相碰杯。放下了酒杯之后,都纷纷吃了起来,餐桌上安静了下来。这时有人用力拍门。张芸迅速站起身来,走去客厅。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那老男人穿着一身精干的黑色夹克,个子不高,垂着两条手臂,缩着干瘦的肩颈,缩着黑黢黢的脸,笑眯眯地看着大家。那女人很年轻,眉眼像张芸,穿着藏青色短袄子黑色牛仔裤,微微敞着领口。坐着的谁都没说话。他俩也没说话。张芸也没说话,带着这两个人去了厨房。叶小小的座位靠近厨房,她听见里面有人用家乡话说:“弄这么些做啥?吃不了,牙不好。”“又疼啦?去做了算了。”“过一阵子就好了。不行就再等等,整口牙做,便宜。”“这火鸡能吃吗?”“不知道没吃过这玩意儿。”“沙拉多吃点。上次你说你爱吃的。”“你说老外这玩意儿是不是和我们那儿的凉拌菜一样。”“喝酒不?算了你还是别喝了。”“喝一点不要紧,治牙疼。”“喝啥啊,血压不高了?”张芸粗声粗气地凶了一句。里面没声音了。过一会儿张芸出来了。“芸,叫他们出来吃。”卡尔对着张芸说,站起身来准备挪腾凳子。“叫你爸爸和你妹妹过来吃。”“别麻烦了。”张芸看着卡尔说,“他们不出来。”她看着那一堆酒瓶子、葡萄汁瓶子,分不清哪个是酒哪个是饮料。“倒这个,这个好。”卡尔抽出一瓶递到张芸手上。张芸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再来点葡萄汁?”卡尔又问,不等张芸回答便倒了一杯。张芸接了过去,两杯一起端去了厨房。

艾美讲起了美国的圣诞习俗,又延伸开去讲美国的感恩节,移民政策,在美国的中国人……中英文掺杂,讲到那些中国人时铿锵有力,有条有理,语气和她前面讲美国政策时一样。偶尔有人问她两句。叶小小低头吃着,仿佛在听外国广播,她放下刀叉,抬头看了看正在播音的艾美,又看了看克拉拉,克拉拉几乎没怎么吃,看着艾美,如果有人发表意见,她就又去看那发表意见的人,背挺得笔直,轻轻地转着手里的叉子。坐在一起的两三个销售开始低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旁边的会计和技术员也加入了聊天。艾美见大家都不怎么听她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安静了下来,开始吃东西。桌上的话题便转移到了工作上。“不讲工作。”卡尔笑着说,“今天的晚餐,今天,今晚, 不讲工作。恩佐,你介绍一下你的女朋友。”伊芙琳见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局促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脸微微有点红。“还不是——”恩佐说完停顿了一下,然后举了举酒杯,“但将会是。”大家都笑了起来,艾美拍了拍巴掌,两三个男销售起了一点小哄。卡尔灌了一大口酒,夸张地摆了摆手臂,示意他介绍一下。恩佐站起身来,端起酒杯,说:“这是我来上海最大的收获。”那几个男销售忽然嘻嘻哈哈都笑了起来。恩佐看着他们做了个怪相,佯装生气,又说:“最美的收获。”然后他看向伊芙琳说:“伊芙琳,你让上海变得温暖了。”伊芙琳微笑着纠正了他这个短短的句子中一个英文语法错误,恩佐又重复了一遍正确的说法,然后坐了下来。

“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张芸问。

“哎,我也正想问呢。”樱桃笑着高声说。

“酒吧里认识的。那天我和卡尔去喝酒,正好她和一帮朋友也在那儿。那天晚上酒吧里最美的一朵玉兰花。”

“好大的花。”有个销售微微低下头侧过脸哧哧笑着用中文说,其他几个轰然一下笑了起来。恩佐听懂了一点,跟着笑了起来,伊芙琳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也跟着笑了笑。

“你做什么的?”樱桃看着伊芙琳用英文问。

“生物技术。”伊芙琳笑盈盈地看定她用中文说。

樱桃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你喜欢上海吗?”女会计问。

“很喜欢。”伊芙琳说。

“喜欢上海的什么?”

“很多东西。小笼包,好吃的。方便。中国真是太方便了。”伊芙琳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地叹了一口气。

恩佐和卡尔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这里的人也很热情。”伊芙琳说,“天气也好。”

秘书咧嘴一笑说:“对你很热情。”

“很多东西我都喜欢,最近我喜欢上了按摩。”

“啊,讲到按摩。”恩佐说,“克拉拉,跟他们讲讲你的按摩经历。”

大家都看向克拉拉。克拉拉的两条腿弯起来放在自己的椅子上,脸贴在自己左膝上,见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自己身上,放下了腿,坐直身子说:“也没什么,艾美介绍我去的。”

大家又看向艾美。艾美喝了酒脸微微有些红,她摆摆手。

“她去找了一家非常好的按摩店,定了三个小时,准备好好放松一下,结果那个男的按摩师按着按着她就觉得不对了……”恩佐将双腿并拢,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挑起眉毛皱起脸,捏尖声音说,“啊?我不要这个,我是来按摩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克拉拉也笑了起来。“我跟他说我是来按摩的。他才说ok。”

吴新笑着说:“你应该在进去之前说。”

吴新用中文问另外一个销售:“记得之前的小钱吗?到北京去出差忽然一下怎么也找不到人了。手机什么都联系不上,这个人就凭空消失了。大家急得跟什么似的。结果还是我们张总有经验,说,不用找,十五天以后自己就出来了。”

男销售们都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克拉拉问。

“啊,没什么。”吴新笑得更厉害了。

有一个销售开始翻译,吴新将食指放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了他一下。

克拉拉微微扬起尖下巴,晃了晃那一头灰白蓬松的发卷,扯着嘴笑了一下。

“哦,你有一个许愿骨。”艾美看着克拉拉的盘子说。

“这个?”克拉拉拿起盘子里的火鸡胸骨。

“对。”

大家都看着克拉拉手里的骨头。

“我应该怎么做?”

“许个愿望,然后掰断,愿望就会实现。”

几个销售彼此打了个眼色,脸上现出揶揄的神情。

克拉拉轻轻捏着那一小根骨头,面色严肃起来,像吹生日蜡烛一样双手合十,闭上蓝眼睛,眼睛闭得太用力,眼角皱了起来,一脸虔诚,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睁开眼睛,发狠一用力,一下子就把骨头折断了。

叶小小在心里把那句英文又捋了一遍,正准备大着胆子问克拉拉。“哎,吃好了?”张芸忽然说。

大家将目光从克拉拉身上移开,顺着张芸的目光看过去。张芸的父亲和妹妹站在餐厅门口,和来的时候一样,她父亲站在前面,缩着肩膀垂着手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只不过现在脸上红扑扑的,他对着大家点点头,嘴里轻轻地啊啊几声。张芸站起身来,和他们一起走出餐厅,一阵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父亲朗声说:“不拿了。不拿了。上次拿的都没吃了。不知道怎么吃。不拿了……”

“蒋,上次你出差去苏州为什么没有用张芸父亲的车?”卡尔忽然问。

“我用的之前公司的协议车啊。”一个销售回答,“他的车贵。”

卡尔笑了一下:“他的车新。不是应该都一样吗?”

“好好好,都一样都一样。”那销售举了举酒杯。

“你们以后都用他的车,公司和他有协议的。”卡尔说。

“好好好,用他的车,来来来,都用他的车。”那销售又举了举酒杯,几个销售拿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的法国签证怎么样了?”张芸坐回来以后,秘书问她。

张芸叹了口气:“法语也学了,上课也上了,他们就是不批。你们说法国人怎么这么麻烦?接下来卡尔说用公司的名义邀请我看行不行。”

“结了婚就可以了。”卡尔居然听懂了这几句中文,插嘴说。

“谁跟你结婚。”张芸笑着用不标准的英文说,“就你这乡巴佬,还跟你结婚呢。瞧剪的这傻头发。”

她用手拨弄着卡尔浅黄色的头发。然后换了中文对大家说:“这法国农民天天觉得自己长得像乔治·克鲁尼,一坐下就跟人家理发师说,给我剪个乔治·克鲁尼的头。”

“他挺帅的呀。”欣蒂说。

“就是,挺有味道的一洋老头。”樱桃也跟着高声说,又换了英文对卡尔说,“你很帅。”

“帅什么呀,也就我要他。”张芸继续用手拨弄着卡尔的头发,将手指插进去,揉搓了两下。卡尔的头发便略有些滑稽地竖了起来。卡尔抬起手将她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亲吻着她的手指,又拉远了看了看。张芸指甲尖上那红色描金边的指甲油斑斑驳驳,脱落了一半。“怎么这样?”卡尔皱着眉头问。

“太久没做了。”张芸说。

“去做,去找最好的做,明天就去做。”卡尔说。

张芸笑了:“哪儿有时间?”

恩佐举杯说:“感谢张芸。从我们几年前刚到上海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在生活上她就像妈妈一样照顾我们,帮我们处理了很多事情。如果没有她,我们不会这么快适应中国的生活。”

张芸不好意思地微微笑着,拿起了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

“准备怀孕就别喝酒。”叶小小探头到张芸耳边关切地小声说。

“没事儿,就假假抿了一点儿。”张芸亲昵地对叶小小说。

“哎,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一个中国区的总经理,和你没有交集呀。”樱桃瞪大涂着浓厚眼线眼影的眼睛问。

大家又都看向张芸和卡尔。“又来了……”卡尔翻了翻白眼,摆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用中文说。

“网上认识的。”张芸说。

大家都没说话。艾美又开了一个新的话题,大家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转向艾美了。“有些人很坏的,喜欢乱说别人。”张芸小声地对着叶小小说。

“怎么呢?”叶小小用纸巾擦了擦嘴,急忙关切地问。

“其实像他这样的,如果不是真心相爱,这么多年……”张芸停顿了一下,“现在把我父亲也接过来了,还专门买了辆车让我父亲当司机,卡尔还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门面,付三押一,做汽配修车,我妹妹现在在那边,他们在老家就是做这个的。上个月我让他们把老家那个店顶出去了,下个月我妹夫也要过来上海。我们公司又多了一个免费司机。”

叶小小想问一下吴新的事情,她觉得张芸一定知道,她张了张口,喝了一口葡萄汁润了润喉咙。

餐桌上忽然静了下来,叶小小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一开始她以为卡尔噎着了,或是心脏病发了。他的头僵硬地垂在胸前,灰白色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体松软地靠在椅背上。大家都看着他。过了几秒钟,他发出轻微的啧啧啧的声音,慢慢抬起头来。

“你哭了?”恩佐愕然地问。

卡尔慢慢地直了直身子。“为什么?”恩佐又问。

“你这是干什么?”张芸大声地用英文说,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哭?哭什么呀?像个女人!”

卡尔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

“为什么?”恩佐问。

“对啊,你说,为什么?”张芸走到卡尔身边,推了他肩膀一下,“为什么?”

卡尔又把身子坐直了一些,语带抽噎地说:“看见你们这样,我很高兴。看见你们这么好。”他在脸上一顿乱揉。

“像个女人。”张芸用英文恨恨地说,用力地向上直直地伸出右手掌。“为什么要像个女人?”

大家都静了下来。只有张芸又说了两句。“像个女人。你像个女人。”说完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只胳膊撑在桌上,背向前探着,生气地把头扭向另外一边。

“我们先回去了。”两个销售站起来说。

“别走,还有泳池派对,酒都在外面放好了。”恩佐说。

“下次,下次。最近为了拿单子,酒喝多了,伤了。”其中一个销售笑着回答。大家都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叶小小轻拍着坐在她旁边气鼓鼓的张芸的肩膀。“你说他哭啥?”张芸问叶小小,然后又将身子往前探,看着卡尔大声问:“你为什么哭?”卡尔没说话。“算了。”叶小小拉了张芸一下,低声说:“会不会是过圣诞节,他想他法国的孩子们了?”“他刚才说什么?说看我们都很好?”张芸凝神想了想,抓了抓头,皱着眉头说,“要不就是觉得我对他很好?可能是感动了?”她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要不然就是因为刚才那个事儿。”“什么事儿啊?”叶小小问。“就是别人来拍门的事儿,他没想到我会挺身而出。感动了?”叶小小微微笑了笑。

桌上的东西差不多都吃完了。人也松散了。克拉拉和艾美在认真而严肃地低声聊着。吴新和几个销售走到客厅去了。恩佐和伊芙琳跑去外面泳池旁边坐着抽烟。樱桃和欣蒂两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秘书和会计两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看手机。叶小小站起身来去厕所。她进到客厅听见吴新说裁员。那几个男销售纷纷笑着说:“你肯定没问题。”说完站在他两旁的两个男销售一边一个用力锤在他肩膀上,吴新笑着左一晃又右一晃。叶小小对着他们笑笑,往厕所走去。厕所里特别冷。叶小小上完了厕所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吴新仍然和那几个销售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边聊天,现在他半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脸有点红,眼睛亮亮的,看见叶小小出来,询问地看向她。叶小小往餐厅那边走去。一阵一阵冷风吹过来。卡尔和樱桃两个人正站在厨房门口的过道里。卡尔个子高,樱桃矮小,一个勾着背,一个仰着脸,两个人这样看过去倒有点像父女。卡尔伸出手,像安慰她怜惜她一样,用指尖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那样子仿若父亲,又仿若师长。

“卡尔!过来帮忙!”恩佐在泳池边高声喊着,不知道谁把后门大开着。

卡尔走了过去,两个人一起摆弄一把硕大的绛红色沙滩伞。“诺,就这伞,也是他的新玩具,非要买一把。我说在网上买,他非不要,一定要在体育用品商店里买。”张芸坐在游泳池旁边的一圈户外木桌椅上,对叶小小说。吴新也出来了。人走了不少,剩下的几个人围着坐了一圈。吴新在克拉拉旁边坐下了。院子里放了两盏煤气灯,飘散着煤气味和暖意。张芸将自己身上的披肩拿下来围在叶小小身上。卡尔将腿伸直,看着自己深蓝色的棉拖鞋惬意地啊了一声,一仰头灌了半杯红酒,又满足地啊了一声。恩佐和伊芙琳挨着坐着。会计和秘书挨着坐着。樱桃挨着欣蒂。大家围成了一个圈。

“卡尔这个人是个好人。”张芸说,清了清嗓子,用中文对大家讲,“他买东西从来不还价,那些小商小贩,做西装的,摆摊儿的,卖碟子的,看他是老外,有时候会加价钱上去,他也不还。我还价,他就很生气,每次都跟我吵。”

“吵什么?”会计问。

“说你知道这些人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吗?你还跟他们还价!他们没有家庭没有小孩子要养吗?”张芸讲着讲着微微笑了起来,下意识要去拉自己身上的披肩,“他总是说他们都不容易。那他容易吗?”

“卡尔是个好人。”秘书说。

“脾气好,我做错了事情从来不骂的。”会计说。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远远地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下来。那一池水旁边撑着那把绛红色的阳伞,一池清澈见底的淡蓝,引得人老想往里面跳。

“等夏天来了,你们再过来,带泳衣过来,到时候我让卡尔买个大音响,我们好好搞一个泳池派对!”张芸扬声说。

气氛又活跃了起来。恩佐开始讲带色的笑话。

“你听说公司有可能要裁员吗?”叶小小趁着大家不注意小声地问张芸。

“嗯,听说了,裁不到吴新。”张芸肯定地说,“你大着肚子,公司再怎么样这点人情味还是有的。”

“我也听说了。”秘书小声地说。

叶小小一惊,瞪着她:“听说了什么?”

“裁员。”秘书说,“我这样的人,可有可无。估计要裁也是第一个裁我。”她扫了樱桃和欣蒂一眼,压低声音说:“要么是前台。”然后她微笑了一下:“不过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也是外企,薪水加了不少。这也得感谢卡尔给我写的推荐信,换了工作我就准备结婚了,到时候你们都来。结了婚就生孩子。人生大事搞定了。”她哧哧哧地笑着。

“卡尔是个好人。”张芸总结地说,“放心,卡尔不会让吴新被裁掉的。”

“之前他们说的那辆车……”叶小小摸了摸肚子。

张芸站起身来:“还真有点儿冷,我去找件衣服。”

叶小小慌忙要把身上披肩拿下来还给她。张芸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披着,当心别着凉,我去找件衣服。”

大家坐着都冷了起来,也没有什么话说。张芸进去了就没再出来,然后克拉拉也进去了,也没再出来。剩下的人也都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酒杯发呆。又过了一会儿,秘书站起身来告辞,大家也就都跟着告辞了。

张芸身上盖着一件衣服横躺在沙发上,抱着台ipad看宫廷剧,见他们进来了便起身和他们道别。吴新和恩佐,克拉拉握手道别。叶小小从旁边的沙发里抽了自己的黑大衣出来,拥在胸前走向他们,看着克拉拉说:“克拉拉。”吴新拿过她手里的大衣,拎住两个肩头,叶小小慢慢伸进一只手去,慢慢又伸进一只手去。卡尔过来跟他们道别,又专门和樱桃欣蒂道别,轻轻拍了拍她们两个人的肩膀。

回去的路上,叶小小和吴新两个人都没提打车的事儿。两个人不想转车了,因此要走到比较远一点的地方去搭公车。

“冷吗?”吴新问。

“不冷。”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走了一会儿,叶小小说:“哎,你说卡尔刚才为啥哭?”

吴新没说话。

“一定是因为想小孩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也可能是看见我怀孕。一个家庭还是要有了小孩才会稳固。”她看了吴新一眼,“有了小孩婚姻就不会变了。”

吴新没说话。

“车的事情你问了没有?”叶小小说。

“你没听到卡尔说的吗?公司的新车张芸的爸爸在开。”吴新闷声说。

“啊?他怎么能这样?”叶小小皱起眉头,提高了声音,“那不是总公司那边批给你的车吗?你不是说有合同吗?”叶小小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吴新回答,又说:“租只租了那么小那么旧的一间房,现在要生了,父母也要过来,挤一挤也算了,出门带着老带着小搭公交车?我最快也要等到小孩子断奶了才能出去找工作。这车是说好了的呀,他怎么能说变就变了,这公司给你的车,怎么又变成公司车了?”叶小小越来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卡尔怎么能这样?张芸怎么能这样?那这算什么?这难道算是公司帮他付钱给张芸吗?”

吴新笑了笑。

叶小小摸着自己的肚子,揉了揉眼睛。

“卡尔被裁掉了,下个月就要回法国了。”吴新说,“公司上下除了他自己和克拉拉,谁都不知道。”

叶小小一愣:“那张芸呢?”

吴新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车呢?”

吴新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裁掉他?”

“他的管理有问题。”吴新冷冷地说。

叶小小慢下了脚步,安静了下来,她还想问问吴新,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她将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摸到口袋里有两片硬硬的纸片,她一边捏着一边想会是什么,摸上去硬硬的,又不像是收据、发票之类的东西。她掏出手来,就着路灯灯光看见两片拼图,形状不同,颜色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片昏黄,她回忆了一下那幅拼图,可能是彩霞霞光的一部分。这颜色一样的两片要怎么拼啊。她想,又将手揣了回去,将那两片硬硬的小纸片捏在手心里。

她没再说话,吴新也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往前走着。叶小小手心渐渐热了起来,暖烘烘的,她想起了房间里的油汀,刚刚亮起来或是快要熄灭的时候就是这种霞光的黄色。两个人走到了公车站,公车刚好从远处开过来,吴新正习惯性地想要快步赶两步,回头看了看叶小小,又放慢了脚步。叶小小加快了脚步,公车进站了,打开门等着他们。等他们两个上了车,哧的一声门又关了。两个人在空位置上坐了下来。车开了,向着家开去。

作者简介

郭楠,女,湖北省武汉市人,现居新加坡。中短篇作品散见《收获》《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另出版长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