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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4期|中跃:我们都是鱼

来源:《朔方》2020年第4期 | 中跃  2020年04月15日09:29

聪明在老同学当中的外号叫外交大臣,他的穿着永远都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夹着名贵的商务包,举止规范,笑容可掬。反观明仁的穿着、举止和神态,都透着两个字,随意,一身的韩国潮派装束:上穿浅色深纹七分袖T恤,加一件咖啡色导演式马甲;下穿咖啡色七分工装裤,浑身上下前前后后的装饰口袋加起来,足有两位数。

聪明打趣说:“哎哟,你这个样子不像六十二岁,倒像是二十六岁。”明仁说:“哎哟,你这个样子不像退休老头,倒像是来竞争上岗的职业经理。”

聪明回敬一句:“好久不见,你这个明仁架子大,难请呢!”明仁主动张开了双臂:“见到你很高兴,来,抱一个。”聪明却躲开了,说他是乡下人,不习惯洋做派。

聪明亲自开车,将明仁接到了别野一湾。

别野一湾,是老同学国跃早年开发的别墅区。其中有两幢位置最好的临湖别墅,一直留在手上,是送给神秘关系户的礼物。由于反贪的风声越来越紧,关系户一直不敢入住,那里便成了国跃招待关系户的私人会所。客人带小秘或者小蜜来钓钓鱼、喝喝酒、打打牌,甚至住上几天,私密而惬意。别野一湾从装修到管理,国跃都聘请聪明具体负责。

现在的问题是,国跃的另一处别墅即将开工装修。国跃相信聪明,还要他去做总监理。聪明苦于没有分身术,便提议国跃为别野一湾聘请一个总管。国跃同意了,并要聪明帮着物色人选。聪明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发小明仁。现在明仁从大学退休了,赋闲在家,加上他平时喜欢清静,喜爱山水,这个职位太适合他了。虽然年薪不算高,一年十二万,但工作轻松,相当于带薪休养啊!那里做饭有厨师,花草有工匠,打扫有清洁工,养鸡养鱼都有专人负责承包,都不需要总管亲自动手,你只需要住在那里照看照看、理理开支、上传下达即可。这样的好事上哪儿去找?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但这件事,聪明又觉得不能直接对国跃提,万一他不同意,大家都是老同学,便有许多的尴尬。站在国跃的角度考虑,总管的事情虽然不多,权力虽然不大,却掌握着别野一湾的所有秘密。国跃能信得过明仁吗?三十年前,明仁的那部小说成名作《疯狂麻将城》,大家都知道的,不就是暴露了某些不该暴露的秘密吗?

“首先,这件事你感不感兴趣?”在车上,聪明问道,“如果你不感兴趣的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真的,我就像当红娘介绍对象一样,双方要你情我愿才行。”不过,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争这个位置,相信你明仁心里也是有数的。这句话聪明放在心里,并没有说出来。

明仁想了想说:“我看看再说吧。”

“这就对了!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聪明立刻顺杆往上爬,“我估计国跃也会这么说,不信我们打个赌。”想想,又补上一句:“红娘这么好当的啊?比外交大臣还难呢。”

说起来,别野一湾这个名字,还与明仁有关。

当时社会上正流行一品别墅、一号会所之类的命名,国跃也想争个一字,又不好跟人家雷同,甚是苦恼。在一次发小聚会的饭局上,聪明把这个难题直接抛给了明仁,还开玩笑说开发区这里是乡下,好多乡下人认不得墅字,都是别野别野地叫。明仁闻言,灵机一动,便道:“墅字去掉土,为野,不土便暗示洋气,暗示高大上。那片水说它是湖小了点,不如叫湾,一湾碧水,里面有个一字,又没有一号或者一品来得那么张狂刺眼,比较含蓄。连起来,就叫别野一湾,有没有幽默的效果?让人过耳不忘?”国跃大喜,当场拍板定名,还给明仁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说起别野一湾,其实还有一个破梗:它的前身是省第五监狱。当年监狱拆迁,这块地公开招标,最后被国跃以想象不到的白菜价拍下来。若干年后,经过一番改头换面,加上时间的洗刷,人们渐渐忘却了监狱的阴影。国跃以近十倍的高价,卖掉了此地段的大半,留下最好的三分之一,建了两套庄园式豪华别墅,用来酬谢当年帮他运作此项目的人。他们就是一种前台和后台的合作关系。明仁和聪明都知道,国跃的这两个合伙人是谁。京口是一座江南小城,彼此都知根知底。迫于当前的反贪形势,已经退休的合伙人,仍然不敢将别野一湾公开占为己有,只能暂且将其作为一处吃喝玩乐的秘密行宫。

这天晚上,明仁被聪明巧舌如簧地留了下来。聪明说明仁难得来一趟,他要陪明仁在这里住几天再走。聪明又纠正说:“不对不对,我说错了,是明仁你陪我。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求你留下来陪我住几天。明天上午,我带你到鱼塘钓鱼,钓多少都算你的。”明仁心想自己这几天正好没什么事,虽说跟老婆拌了嘴生了气,但在外面玩几天的自由还是要争取的,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其实,聪明这么做是暗藏了一点私心的,当然这点私心也是为了明仁。他想带明仁熟悉一下这里的情况,能够喜欢上这里的环境,最好是喜欢上总管的工作,把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一来,国跃如果想否定的话,面子上就有了一定的难度。聪明是真心想促成这件事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两边都不能明说。就像谈恋爱的双方,谁都不敢轻易表白,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能相互试探。类似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上午,两个人在湾边钓鱼时,聪明屡屡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说这里的总管其实就是个甩手掌柜,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三餐都是现成的,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兴致来了,这里走走,那里散散步,有小山小水小树林,顺便将各处视察一番;遇到什么事情,自己能处理就处理,不想处理的,汇报给国跃的助理即可。要是嫌一个人太冷清,也可以随时招朋友来玩,只要不跟关系户撞车就行。关系户来的话,国跃的助理会提前一两天通知,便于做好准备。这些贵客一般不需要总管作陪。这种私密的活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啊,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明仁,最重要的两条都满足你了,一是自然醒,二是怕应酬,都没问题,相当于让你带薪休养搞创作。这种神仙日子,何乐不为呢?”聪明的话,已经是面面俱到、无懈可击。明仁感觉自己快要被聪明说服了,就像现在水面上的鱼连续浮动了几下,鱼儿快要上钩了。再者说了,聪明是好心,一片诚意地为明仁着想,又不图他什么,他再不领这个情,也太说不过去了。于是,明仁说:“我会考虑的。”

注意,这次明仁用的词是:“我会考虑的。”而上次他的回应是:“我看看再说吧。”聪明觉得,这两句话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昨天夜里,聪明与国跃通电话时汇报说,明仁对总管一职很感兴趣,他已经来到别野一湾,要在这里住几天,熟悉一下环境。国跃哼哼哈哈:“哦,你先带他看看,再说。”聪明惊异国跃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简直滴水不漏。这句话,事后随你怎么理解、怎么解读,都没有毛病。先带他看看,暗示了认可?再说,则暗示了并未决定。暗示认可,是为了照顾聪明和明仁这两个老同学的面子;再说,才是他真正需要别人揣摩的意图。

但不管怎么说,站在红娘的角度,聪明觉得双方至少都往前走了一步,而且是很大的一步。俗话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俗话还说,钓鱼的不急,急死背鱼篓的。聪明就是这样一个热心人,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凭他几十年的社交经验和对国跃的了解,再说这两个字里面,应该包含了五成的可能性。就像媒人撮合一段姻缘,在明仁面前,聪明必须说国跃多么欢迎他、需要他;而在国跃面前,聪明又必须说明仁对这个职位很积极、很主动。总之,必须给足了双方的面子。一方是大老板,一方是知识分子,活的都是一个面子,难道不是吗?

“鱼上钩了!快拉!”聪明突然喊道。明仁心里一慌,连忙挥杆而上。已经迟了,鱼儿脱钩而去。

“你看我,都钓到七八条鱼了。”聪明直乐,“你怎么一条都没钓到?”

明仁感慨地一扔鱼竿:“是啊,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条件,连钩子上的鱼饵都是你帮我装好的,为什么鱼就是不上我的钩呢?是不是连鱼也嫌弃我的穷酸气呢?”

聪明笑着,从水里捞起明仁的鱼竿,一手抓一根,扮演起双枪老渔翁,气定神闲地等待鱼儿上钩。聪明说:“你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什么都明白,理论上一套一套的,做起事来又让人放心不下。”

“哪个不放心啊?”明仁从草地上翻身坐起来,“你,还是国跃?”

聪明装着专心钓鱼:“嘘,鱼要上钩了。看你那根竿子,鱼要上钩了。你那根竿子要开张了……”

聪明与国跃的关系铁到什么程度,明仁再清楚不过。别的不说,单说二十年前,聪明曾顶替国跃坐过一年的牢。那次国跃酒驾,撞翻了一辆电动车,它的主人飞出七米开外。聪明当时就坐在副驾位置上,他也喝多了,正迷糊着,猛然被吓醒了。国跃想下车视察一下情况,被聪明拦住了。聪明与国跃交换了位置,结果驾驶的司机就成了聪明。聪明以为就是花钱消灾的事,也没想到那个人已经被撞死了。现场一片狼藉,且酒气扑鼻,死者生前显然也喝了不少酒。幸好国跃有钱有关系,聪明只被判了两年,实际上在里面待了一年,就被保外就医了。当然,国跃也没有亏待聪明,在他坐牢期间,每个月都有人往他老婆卡上打十万元。要知道在二十多年前,一百二十万元,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当时作为大学讲师的明仁,月薪才八百多元。这件事,从头到尾,连聪明的老婆都被蒙在鼓里。聪明怕老婆发作起来不好控制。据聪明说,明仁是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外人。这也反过来说明,他们的关系铁到了什么程度。那次车祸后,国跃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恐车症,从此不敢开车了;即便是坐车,也不敢坐在前面的副驾位置。幸好国跃有钱,高薪招聘了一个专职司机;车也换成了罕见的德国越野吉普,总之是耐撞的那种车型。

当天晚上,聪明什么朋友也没叫,只是叫了两个女服务员陪着喝酒打牌。事前,聪明就向明仁介绍过了,服务员是别野一湾的招牌,年轻漂亮不用说了,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开放,善解人意,善解风情。说白了,要是哪位贵宾对她有了意思,她如果不会意思意思,那就没意思了。她们都是外来妹,有几个是从东莞那边来的。聪明的意思是,明仁要是看中了其中的哪个服务员,悄悄告诉他就行。明仁半推半就地说:“也好,那就做做按摩吧,有利于睡眠。”聪明一脸坏笑地问:“怎么就做按摩,发动机熄火了?不至于吧。我看你头发这么黑,身体应该不错。”这天晚上,酒足饭饱后,二男二女打牌玩到九点多钟就结束了。聪明安排了一个美女送明仁回房间,自己却开车回家了。因为他答应了老婆,今天晚上十点前一定回家。

翌日上午八点钟,聪明又开车准时赶到别野一湾,例行巡视一番后,来到餐厅,安排早餐,等待明仁自然醒。那个美女服务员来报账,汇报说昨天晚上为明仁做了全套按摩,见他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就出来了。聪明说他是大学教师,是知识分子,要面子,作为服务员要主动。美女服务员嗲嗲地一扭身体。聪明想了想,按照A4的标准给她结算了奖金(最高级为A5)。美女服务员挺满意的,连声说谢。

近九点钟时,聪明的手机响了,是明仁打来的,问他在哪里?聪明反问他今天有没有自然醒?明仁笑说很自然。“我在餐厅等你呢,”聪明也嘻嘻笑,“现在你有两种选择,早饭是让美女服务员送到你房间,还是你亲自来餐厅就餐?”明仁连忙说到餐厅到餐厅,他这就下来,不好意思啊。

在等明仁的空当,聪明接到了国跃打来的电话,说明天上午九点,有几个重要客人要来别野一湾,按A5级准备接待,再找几个来自俄罗斯和泰国的服务员作陪。姑娘二字被国跃省略了,但他心里明白,便一口应承下来。趁着对方还没挂电话,聪明赶紧汇报了几句明仁的事,说他还在这里,正熟悉情况呢。

国跃吞吞吐吐:“噢,还行吧?”聪明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给明仁安排了服务,是按A4算的。聪明这句话说得既含糊又明确,事前事后都经得起推敲。果然,国跃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说:“哈,原来明仁也是人啊?”聪明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来不及多想,便趁热打铁,试探性地问道:“那我再继续带他几天?” 国跃这次很简洁:“这事你定好了。”放下电话,聪明有一点兴奋,还有一点费解。国跃说,这事你定好了,是指继续带他实习几天?还是说我可以决定总管的人选?

正猜着呢,明仁进来了。聪明拿含意不明的眼光盯着他看,笑问晚上睡得还好吧?还满意吧?明仁目光躲闪、含糊其词地说还好,就按摩了一下,对睡眠还是有帮助的。服务员们及时端上早茶,无非是京口特产锅盖面、蟹黄包之类。其中一位服务员就是给明仁按摩的,她神色坦然,秋波流转,嫣然一笑,脸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反观倒是明仁有点紧张,低头喝茶,不敢看她。

服务员走后,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老男人。聪明一边吃喝,一边将国跃的电话内容作了选择性传达,末了强调一句:“总管人选这件事,国跃让我来定。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明仁想了想,表示让他先实习一个星期,再做最后决定。聪明抚掌而笑,说他也是这个意思,他们是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哈。在聪明看来,明仁其实已经答应了,只不过换了一个要面子的说法。文人嘛,总是要面子的。明仁也是聪明人,通过这段话,他隐约猜到国跃这么快就松口的原因。就像当年上梁山入伙的英雄,都要有个投名状。聪明十有八九是将他昨晚被服务的情况,选择性地透露给了国跃。

“明天的活动太重要了,否则国跃不会亲自给我打电话的,”聪明转而又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嘀咕说,“一般的活动,都是国跃的助理直接与我联系的。”

明仁说:“既然明天的活动如此重要,我一个外人待在这里不方便,我还是先走吧。”

聪明说:“既然国跃点了头,你就不算外人。正好,今天我带你到本地的各大酒店和关系单位走走,熟悉一下人脉。另外还要找几个外国来的服务员,这个嘛最好到外地去找,本地总是眼多嘴杂。”

明仁问去哪里?聪明说以前他都是到扬州去找,那里有好几个关系单位。正好明仁也去认识一下,熟悉一下,顺理成章的事情。

翌日上午,九点钟左右。别野一湾迎来了如期而至的一队贵宾,国跃亲自陪同。几辆豪车直接开到湖畔。鱼塘里的鱼儿,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被钓起来。陪钓的几个外国美女,早已经各就各位,湖畔的空气中不时回荡着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别墅依山傍水而建,布局十分讲究,据说是某个风水大师的杰作。站在别墅顶层的观景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别野一湾的风景。风景里已经没有了昔日监狱的影子。

聪明向明仁介绍说这里的鱼塘、养鸡场、蔬菜田,以前都是用犯人劳动的,不要钱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国跃接手后,把这些业务对外竞标、承包给了私人,具体手续都是聪明经手的。聪明抬手一指:“你看,那些贵宾钓上来的鱼要过秤,我们事后再跟那些承包工头结算,价格是菜场的三倍。贵宾们钓得越多,国跃支出的就越多,包工头当然也就越高兴。”

上午的太阳很好。天蓝云白,风平水静,树青草绿,空气里飘荡着桂花的幽香。明仁站在楼顶,若有所思地俯瞰着眼前的这幅秋水垂钓图,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那些钓鱼的贵宾,才是一条条被钓的大鱼,他们不知不觉地上了国跃的鱼钩。当然,到底谁在钓谁?大家心里都有数,谁都不傻。明知水里有钩,偏向水中行。照这么说,国跃又是上了谁的钩?你呢?我呢?过去,现在,未来,我们又上过谁的钩?“也许,我们都是鱼,这辈子都在被一只无形的钩子钓来钓去。”明仁不禁望湖兴叹。

聪明笑说知识分子就是想得太多,太清高,自寻烦恼。他也想清高,但没有明仁那样的条件啊!明仁说聪明的条件其实比他好,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财务自由,不像他一直穷困潦倒,徒有虚名,想清高,直不起腰。明仁去年退休时,每月只有五千元退休金,每月还要还三千元房贷,剩下的一点票子就捉襟见肘了。今年明仁的退休金上调到七千元,感觉富裕多了,以后也可以经常请聪明喝酒了。

聪明说:“你当了这里的总管,就真的可以经常请我们喝酒了。”

“两回事,两回事,”明仁答非所问地环顾四周,“这里环境还不错,要是没有这些贵客,还蛮清静的。他们一个月来几次啊?”

“这个说不定的,”聪明说,“有时一两次,有时三五次。他来他的,又不要你服侍,你怕什么?就像今天这样,我们不照样优哉游哉的?”

晌午的太阳越升越高,开始释放出火辣辣的热量。湖边的钓鱼人,纷纷脱衣解甲。两个俄罗斯美女索性脱成了雪白的三点式,跳到水里游起来。另两个泰国姑娘也不甘示弱,同样脱成了麦色三点,坐在钓台上,双腿嬉水扬花,前凸后翘地摆着各种姿势。这还怎么钓鱼?贵宾们本来就是钓翁之意不在鱼,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鱼竿,嘻嘻哈哈地融入其中,湖畔呈现出其乐融融的景象。聪明见状,连忙打电话,让客房服务员赶紧多送几条浴巾过去。安排完了,还笑说到底是战斗民族,不怕冷。明仁却没有笑,他忽然担心起来:这些服务员是他和聪明从扬州专程请来的,以后万一东窗事发,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这天晚上,明仁躺在别墅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总有那么几条美人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有的雪白,有的麦黄。半梦半醒间,眼见这几条美人鱼被人一网打尽,且放在了超市的货架上。白色的鱼个儿大,被放在标价高的一层;麦黄的鱼个儿小些,被放在了下一层。其中一条麦黄的鱼上进心很强,一直在货架上努力地蹦呀蹦,不停地蹦,后来终于成功地蹦到了上一层……

翌日上午,明仁在别墅客房里睡到自然醒,看了一下手机,吃惊地发现已经是九点多钟了。由于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外面的阳光再好,也无法晒到他的屁股。明仁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美人鱼的故事,到底是梦境,还是自己失眠时的胡思乱想?

聪明当然一早就起来了。此刻,他已经安排贵宾们吃完早餐,将他们送上了轿车,然后目送他们安全离开别野一湾。一切如同事先排练好似的。眼前的大门刚刚合上,明仁的电话就如期而至。聪明忙得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嘴上却说一直等明仁自然醒,等他吃早茶呢。

两人一照面,聪明一眼就看出明仁没有睡好,眼圈发黑,神情疲惫,却开玩笑说看明仁的样子,昨晚是不是跟美人鱼大战了三百回合?明仁懵里懵懂问客人呢,他们都走了?聪明说客人刚走,美人鱼还没有走。她们是夜猫子,中午十二点能起来就不错了。不管她们,我们吃我们的。

明仁却没有胃口,牛奶果汁什么的都不想喝,吃了几口鳝鱼丝锅盖面,就放下筷子不动了。聪明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打趣要不要找美人鱼开开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明仁苦笑着摇头。

“你想清楚哦?鳝鱼丝常有,美人鱼不常有,”聪明继续调侃,“你们作家不是需要体验生活,什么生活都要体验吗?你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下一个店啰。”明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坏笑,让聪明老老实实交代,体验过多少次?聪明狡猾地闪过,说是等明仁当上别野一湾的总管后,机会多得很,到时候可别忘了他。

明仁的脸色有些发白,说屋里闷热,还是到湖边去坐坐,透透气。

他们两人来到湖边。明仁主动要了鱼竿,坐下来钓鱼。此刻,坐在湖边往四周看,往别墅方向看,明仁总觉得这里还有昔日监狱的影子。虽然围墙早就换成了铁艺栅栏,墙头的高压电网也换成了精致的低压电网;笨拙的牢房被铲平,换成了如今的花园、别墅、亭台、楼阁。但往事的阴影,历史的阴影,心理的阴影,会永远消失殆尽吗?豪华的监狱,不也是监狱吗?

明仁突然说:“聪明,我问你,假如现在,国跃给你一百二十万元,要你顶替他坐一年的牢,你干不干?”聪明冷不丁地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明仁决定离开别野一湾。

聪明继续挽留明仁。明仁说他这两天没睡好,有些疲惫,干什么都索然无味、了无生趣,需要回家好好补个觉。等他精神好了,再来吧。聪明说过几天他就要调走了,不在这里负责了。不过,现在他还有一点权,可以跟明仁签订总管聘用的合同。现在明仁只要签个字,过几天再来,这里的一切就由他掌控了。

“好吧,我回家再考虑一下。”明仁这样答复。

“三天。最多三天!”聪明在做最后的争取:“今天、明天、后天。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必须给我最后的决定。”

第三天下午,聪明如约打通明仁的电话。开头闲聊了几句,聪明问明仁这两天睡得怎么样,有没有自然醒?明仁回答说他头一天晚上整宿没睡,当然谈不上自然醒;第二天晚上,他倒是睡着了一会儿,也自然醒了,不过醒得太早了,凌晨三点多钟就醒了,此后再也没有睡着;希望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什么也不想,真正自然醒。

聪明哭笑不得:“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中跃,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钟山》《十月》等刊发表作品逾二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牺牲的总是爱情》《杀手之死》《骚客之痒》、小说集《疯狂的麻将》《中跃小说自选集》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并获多个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