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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1期|晓航:宋时光(节选)

来源:《十月》2020年第1期 | 晓航  2020年04月14日07:57

命 运

南宋,高宗朝,在两浙东路临安府西南几百里之外,有个怀兴府。

那怀兴府素为鱼米之乡,州府之地富庶无比,风景异常优美。怀兴府下辖六个县,务阳县为其中之一。县城南面是一座绵延不绝的山,叫作启龙山,东西北三面则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平原上河道纵横,稻田密布,每到收割两季,稻花香里丰年郁,又有各种肥鱼、莲藕、菜蔬,物品极丰饶,端的是个人间好去处。

俞家是务阳县的富户,户主叫作俞青之。俞青之的父亲本来在朝中做官,致仕之后,回家乡买下百亩良田,一心办书院开社仓,做了许多好事,乡里之间无不交口称赞。俞青之从小饱读诗书,为人小心谨慎中规中矩,他一直牢记父亲的教导,平安是福,并无求取功名之心。

父亲去世之后,俞青之把田产交给佃户租种,自己则来务阳县倒腾生意经纪之事。他为人厚道,对人总有三分容让,他酒楼、药铺、茶坊都做过,后来偶然间跟朋友一起做煤炭生意发了大财。冬日里,用煤炭烧火取暖是本朝一大发明,用者甚众。这生意原本是官府垄断,但是世事变迁,自从北虏不断骚扰进袭,官府无暇他顾,他就靠着一干江湖中的商家互助,渐渐把生意做起来。

多年后,俞家成为务阳县有名的大户。俞氏一门有两子一女,长子叫作俞长义,他继承了俞青之做生意的特长,常年四方游走去乡下田间收米,然后贩卖给各州府,买卖做得很辛苦,俞长义很少回家。二儿子叫作俞长勇,自小勇武有力,爱使枪弄棒,后来本朝横遭靖康之祸,他旋即北上投了岳飞元帅,去抵抗金人。妹妹俞梅珞则是父亲俞青之的掌上明珠,俞青之对俞梅珞宠爱有加但管束甚严。

俞梅珞并非俞青之亲生,她的身上有着一段沉重的秘密。

俞青之的妹夫叫作张峻,他本是辽国的汉人贵胄,从小生在北国,由于辽人尊崇汉礼,同拜儒家圣人为先哲,张峻因此饱读诗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才子。自从澶渊之盟之后,宋辽百年和好,交往甚多。某一年,年轻的张峻随辽使南来,他本没有什么特殊使命,只是随着父亲的朋友来南朝游历一番,以广见闻。来到汴京之后,张峻就被深深打动了,汴京是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街道纵横交错,高楼广厦鳞次栉比,每日酒楼、茶坊、勾栏瓦舍里人群晃动,逢年过节灯山如海,欢歌笑语盈满市井。张峻本性旷达,原本就不喜世俗之事羁绊,所以迅速喜欢上了这种生活。张峻在汴京逗留下来,广泛结交各路朋友。有一次,一个西夏人在酒后向他描述了江南之盛,按照他讲述,江南之美远非北方可比,春时百花争艳,夏时莲叶接天,秋时草木丰美,冬时湿润清新。张峻闻言动了心,那些他很早就熟读的唐人诗句蓦然在胸中涌动起来,他和那个西夏朋友大醉三天之后,单人独骑直奔江南而去。经过长途跋涉,他终于到达了临安,当他牵着马站在闻名已久的西湖面前时,眼中充满了泪水,这儿不是他的故乡,却像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乡,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故乡,一切妥帖一切舒畅,他被眼前所有的风景与人物折服、感动。

张峻自此在江南闲居下来,他没有住在繁华闹市,而是放浪形骸流连于山水之间,用手中画笔抒写胸臆。在一次游历途中,他与俞青之的妹妹俞先容相遇,俞先容是大家闺秀出身,举止从容有度,容貌艳丽照人,也是饱读诗书通晓天下大事,两人偶遇攀谈,一见钟情,很快私订终身。俞先容毫不犹豫放弃了原来的生活,跟着张峻隐居山林之间,两人每天诗酒相伴,成了一对神仙眷侣。谁想天不遂人愿,大金肇兴,金辽相恨相杀,大金势如猛虎,长驱直入,大辽则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几年之间国势迅速委顿。消息传来,早已不问世事的张峻开始不安起来,这一回他觉得无法置身事外,毕竟大辽是他生长的地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那里,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能做到完全的太上忘情呢?

最终,张峻决心赴国难,回大辽。

于是,十几年前的某个夜里,俞家的门被敲响了,俞青之在诧异之中打开门时,两个黑影闪了进来,来人正是妹妹俞先容和妹夫张峻。俞青之已经与妹妹、妹夫许久未见,他们深夜来访实在令他意外。在书房之中,俞青之和妹夫张峻长谈一宿,张峻把他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俞青之,俞青之听后苦劝,但是张峻去意已决,俞先容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清晨,当一缕晨曦照进窗子之时,张峻站起身来,他扶了扶黑色幞头,整整青色长袍,之后一揖到底,他说:“大哥,我必须走了。”

俞青之看着他,心中一阵难受,这个妹夫虽为辽人,但是饱读诗书,淡泊名利,其气质高洁很多汉人与之相比都相距甚远,可这一去恐怕前途难测,关键还带着妹妹。

“唉,你回去又能管什么用呢?你只是一个人啊。”俞青之依然不甘心地说。

“可是我怎么能不回去呢,那圣贤之书岂不是白读了?”张峻无奈地说。

俞青之转过头看着俞先容,他又说:“妹妹,要不你留下来吧?”

俞先容一言不发,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张峻的手,张峻看着她凄然一笑。

“大哥,孩子太小,到了那边肯定凶多吉少,所以就交给你了,拜托。”张峻平静地说,俞青之无奈地点点头,他的眼中泪光一闪。

“我们不是好父母,希望她一生平安。”张峻说到这里,俞先容的眼泪夺眶而出。

就这样,张峻和俞先容在那天清晨走了,他们骑着马并肩奔出了务阳城,他们把孩子留给俞青之,还给他留下了一批珠宝。那是一个悲伤的早晨,张峻这个北方的汉子无法抵挡故乡的召唤,狂奔而去,而俞先容这个文弱的南方女子为了爱情决定盲目牺牲,只留下俞青之一个人站在街头默默叹息。

俞先容留给俞青之的孩子就是俞梅珞,由于妹夫的身份相当特殊,俞青之秘密地把她安排在乡下抚养。张峻离去之后,杳无音讯,几年之后金人迅速灭辽。金人并不满足,他们趁着武力强盛转而攻宋,宋疲软无能疲于应付,终遭靖康之耻,徽钦二帝被掳往五国城。万幸,九皇子赵构逃得一命,他仓皇辗转了一阵,定都临安,局势才渐渐稳定下来。

若干年后俞梅珞稍长,俞青之悄悄把她带回了务阳城。俞梅珞自小恬静,坐卧举止皆进退有度,俞青之看着她每每想起妹妹。一个春天的中午,阳光和煦,俞梅珞躺在一棵梨树下的卧榻上睡着了,微风吹来,梨花漫天飘落,恰好有一朵梨花不偏不倚落在了俞梅珞的额头之上,俞梅珞一直安稳地睡着,直到两个时辰之后,风才吹走了那瓣梨花,俞梅珞的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儿。

俞青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纳罕,他看着俞梅珞额头上的那个印记,心想,此女一定非同常人,这个梨花飘落的情形要告诉他什么?几天后,他去城中的丽石街找到了一个相熟的算命先生,他递给算命先生一个八字,算命先生看了八字之后问他:“大官人,这是谁的八字?”

“我女儿。”俞青之说。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俞青之,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小姐的命可是透着奇特啊——”

“什么意思?”俞青之问,说着掏出一块银子递给算命先生,“先生请讲实话。”

算命先生迅速收了银子,他说:“我的意思是,小姐的命运跌宕起伏,很多事情天机难料,我也看不清楚。”

“先生再说明白一点。”俞青之恳求道。

“小姐这命看起来会有两夫两子,宜静,否则骨肉相侵,前途叵测。”算命先生语气有些沉重地说。

“那先生有什么办法吗?”俞青之紧张起来。

算命先生又看看八字,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既然大官人下问,我就胡说一句,小姐青春年少之时宜深藏闺中,忌躁动二字,年长之后可嫁于深宅大院,最好足不出户。要是让小姐一生只在青灯古佛之间,修身养性,也无不可,不然一生颠簸折腾,冻苦无依。”

俞青之听了算命先生的话非常震惊,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思之良久,不知为什么脑中总是盘旋着一个“散”字。不久,他买下了旁边邻居家的地。很快,一幢宏伟的建筑拔地而起,它有三层之高,整个建筑呈“器”字形,中间有一主楼,四周为配楼,各楼之间有飞桥栏杆相通,远远望去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楼成之日,俞梅珞遵父命搬了进去,她住在主楼的最高层,可以远眺务阳城,务阳县的人于是都把俞家新楼叫作“梅楼”,原因很简单,就是用俞梅珞的名字里那个梅字。

俞梅珞就这样被深藏闺阁之中。年龄稍长之际,俞青之延请了老师教她读书,俞梅珞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诸子百家、诗词歌赋读起来似乎举重若轻,才能与同龄学童相比在云泥之间。年纪再长之时,她已经通晓了音律,后来又从名师学画,很快,她的才能又从她的画中充分显露出来,她虽年龄幼小,足不出户,但是绘画的题材却极其广泛,既有高山流水,苍云松柏,又有茶坊酒肆,小桥流水。每当画出,必全城轰动,求画者甚众,有人买去收藏,有人买去装饰商家店铺,更有一干好事之徒,竞相在画上题写诗句,谎称是俞家大小姐所赠,弄得城中大街小巷市井闲人每每相聚吟诵,品头论足。

俞梅珞名声在外其实是俞青之想要的,他已经把女儿深藏闺中,下一步,他就盘算着如何把女儿嫁入深宅大院。俗语有云,没有梧桐树何来金凤凰,这“梅楼”就是一棵招揽乘龙快婿的树,而才学之名又可以顺利抬高俞梅珞的身价,他认为,他的做法已经为女儿留了一条宽广的后路,等待她的必然是豪门大家。

话说务阳县里富庶繁华,城中道路纵横,号称有八街十六道六十四巷。每条街道旁尽是商铺、茶坊、客邸、药铺、澡堂以及住户人家。外来的人对务阳县的形容就是两个字:热闹。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有人提供早点茶汤,日出时,街上所有的铺席都已开门做生意,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种小经济买卖呼和于道,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夜市就开了,各种小吃,菜品果子,脍鲊之鲜都摆在路边摊上,人们蜂拥而至大快朵颐,一直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如果想去消遣娱乐,城中到处都是歌楼燕馆,那里群妓争艳,欢乐笑闹,还有各种勾栏瓦舍,里面说书、卖艺、杂耍、唱曲的应有尽有,花样百出。

务阳县虽然热闹,但是民风淳厚,邻里之间皆和谐友善。如果有外人来办事问路,街上的人会热情指点,有新搬来的人家,邻居们如同遇到节日,皆争相过来帮忙,有端茶献汤的,有指引营生买卖的,更有带着钱物来安排酒食的,大家谓之“暖房”,而如果哪家遇到红白喜事,整条街道的人更是倾巢出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使力,宛如一家人一般。

李家住在八街之一的府前街,离俞家仅一步之遥。俞李两家关系素来密切,主要是源于俞青之与李元甚是相投。那李元是个郎中,在府前街前面的马蹄街开了一家药铺,名字就叫作李郎中家,他在堂前坐堂看病,老婆钱氏在后堂负责抓药。李元老实本分,出了名的怕老婆。他老婆钱氏人长得茁壮,一双吊眉之下有一双铜铃大眼,做事干净利落,精明且强势,全家的事都由她说了算。李元从来唯唯诺诺,对于夫人的种种指示都是及时照办,稍有差错,钱氏不管人前人后,立刻呼喝叱骂。李元有一次悄悄藏了些私房钱,不幸被钱氏发现。钱氏大怒,罚他坐在一张小凳上,头顶一只灯碗,点燃灯火,乖乖地凝神思过。李元藏钱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被发现更是觉得死到临头,他丝毫不敢执拗,只是一味地屏气定神,如同木偶一般,口中念着:“夫人,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李郎中家这一出喜剧很快被家人传扬出去,不久之后务阳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皆笑称李元为“补阙灯檠”。

李家人丁不旺,李元与钱氏只有一子,叫作李崇。李崇自小有乃父之风,为人敦厚、宽容,做事持久而认真,但凡事亦不敢出头。李崇本醉心于读书,只可惜几次州试不中,最后一次落第之时,他去了一趟城外的山庙,在庙中他摇签,一连三次都是同一支签掉出来,他用细白的手捡起签子,没敢看而是揣入袖中带回了家,回家之后,他坐定,喝了一杯茶之后,方才拿出签子看了,良久,他长叹一声,看来他这一生功名无望了。

于是,李崇子承父业,做了郎中,无论如何,悬壶济世也是好的。自此,他心如止水,日复一日跟着父亲学习医术、坐堂问诊。时光慢慢过去,李崇越来越心平气和,他还常常会想起那支签子上的暗示,他这一生应该有一妇两子,那样的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俞梅珞与李崇自小相识,李崇觉得俞梅珞高傲而神秘,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生活在云端的影子。俞梅珞除了绘画亦颇善音律,她有一支心爱的竹笛,没事儿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吹。每当俞梅珞吹起笛子,那清亮婉转的笛声,就会穿过种种杂音飘入他的耳中。某个夏日的晚上,李元刚刚关了药铺,正遥遥地走过马蹄街,此时俞梅珞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回它清幽哀婉,柔弱异常,李元走着走着不禁停下来,侧耳细听,笛声慢慢散扬,那股幽怨的味道颇让人心动,他抬起头望向月亮,月广无边。须臾,笛声停止,他望向梅楼,三楼之上,灯火通明之处,俞梅珞正抬起她姣好的面庞也在望月亮,她穿着一件蓝色对襟褙子,内着白色抹胸,腰系白色长裙,长发及腰,头顶插着一枚大大的翠生生的碧玉簪子,她长久地凝视着月亮,很久之后,李元听到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着俞梅珞年纪渐长,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俞梅珞面容清瘦,身材高挑,有一双让人觉得有点落寞的大眼睛,她酷爱交领白衣,腰间常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人们每当看到她在梅楼晃动的身影,总是感觉到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俞梅珞聪慧过人,她对各种算经颇为熟稔,父亲一个月的账本,她几乎一时半刻就能看完,然后轻而易举地指出某些错误。父亲平时唠叨一些经纪生意,她一般都是心不在焉,偶尔说些自己的想法,那主意往往让父亲觉得绝妙异常。但是,俞梅珞对生活很不满意,长期寓居在梅楼之上让她觉得太枯燥太乏味了,越是长大,她越是不喜欢这种囚禁一般的日子。

俞梅珞最大的快乐就是跟大哥俞长义聊天。大哥虽然很少回来,但是对这个小妹妹却宠爱有加,每回回来他不仅给她带回很多新奇物件,还跟她谈天说地,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每每听得俞梅珞手舞足蹈。父亲见此情形,心中也心疼女儿,就不时请城外的僧尼来家中谈论一些佛家真谛,但是这并不合俞梅珞的所思所想,俞梅珞虽看过不少佛家经典,也能硬着头皮和出家人参禅,但是她的内心却是相反的,人们越是谈论四大皆空,她就越想看看那些被贬斥得不值一哂的红尘世界。

自某一天起,苦闷至极的俞梅珞决定想办法出去看看。但是俞家高墙大院,大门紧锁,二门紧闭,她怎么溜得出去呢?俞梅珞为此冥思苦想。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这一天铺子关得早,李崇早早拿了银钱回来,走上府前街,来到俞府正门时,又看到俞梅珞落寞地站在梅楼之上,不禁同情地叫了一声:“俞家妹妹,今日可好?”

俞梅珞闻言把眼光转向他,她看着李崇,点点头说:“我还好,李家哥哥,今日收得早啊。”

“是早了些,今日没人。”李崇憨厚地说。

俞梅珞看着梅楼之下的李崇,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忽然灵机一动,她又端详了一下李崇,忽然向李崇招招手说:“李家哥哥,我有些要紧话说,你且转过来。”

李崇一时不明所以,俞梅珞冲他使了一个眼色,李崇这才会意,从俞府正门转到侧面偏门,果然俞梅珞很快从另一扇窗户露出脸来,她看看四处无人,一下子把一个香囊扔了出来。李崇赶紧拾起,他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字条,上面有六个清丽娟秀的小字:三更、梯子、重谢。李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俞梅珞冲他认真地点点头,向他悄悄伸出了三个手指——

这天晚上三更之际,李崇犹豫良久,终于做了这辈子最石破天惊的一件事。他肩负一个木梯,悄悄来到俞府的后墙外,不久,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她敏捷地爬下梯子,轻盈地跳落到地上,这就是俞梅珞的终极大招,她家的那棵梨树早已倾斜着长出了墙外,她算好了凭着梨树的枝杈,她完全可以爬上墙头,只要李崇在墙外接应,她一定能逃出这个务阳城中最被人仰慕的地方了。

俞梅珞这轻轻一跳,也许是她命中注定的,她的行动中既有父亲张峻的旷达,也有母亲俞先容的决绝。自此,俞梅珞和李崇约好,每周的某个夜晚,她用竹笛吹奏一曲《晓寒春》,李崇听到后就会在夜深人静之际,悄悄扛着那个木梯在墙外等待,她每回都会给李崇一小块碎银子,自己则女扮男装跑出去逛街。没任何悬念,俞梅珞迅速喜欢上了外面的世界,她爱去夜市,爱看街中各种喧闹的情景,她慢慢熟悉品味着城市中的一切,市井买卖,人言笑语,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这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光阴荏苒,俞梅珞一晃到了出嫁年纪。本朝逐利之风甚重,俞家之富早就尽人皆知,因此求娶俞梅珞者甚多,这些人家多为城中富户。但是,俞梅珞却看不上那些富家子弟,她对那些富家子弟的事情多有耳闻,他们游手好闲,整天鲜衣怒马在城中驰骋,还常常流连于勾栏瓦舍、燕楼歌馆,做出许多风流勾当。俞青之以为了解女儿的心思,他觉得女儿可能更中意读书人,只可惜莘莘学子大都家境一般,女儿嫁过去难免受苦,这是他不情愿的。但是俞青之想错了,俞梅珞也没看上读书人,她的心中其实有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她想:“我要选一个对我好的人,管他是谁!”

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俞梅珞又从梅楼之中溜了出来。

春天的到来,让空气中充满缠绵的味道。花已经开放,街上的人比往日更多,俞梅珞的心也更萌动,她认真感受着人们说话、玩笑、饮酒、买卖,相比自己周围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她更喜欢面前这种全新的、动态的、充满生命力的市井生活。

俞梅珞向城南走去,在青马街有一家最大的酒楼叫作翠云楼。很快到了青马街,远远望去,翠云楼灯火通明,门首搭着彩楼欢门,缤纷灿烂,刚一入店门,只听一众女子高叫:“客人财运亨通,大吉大利。”俞梅珞抬眼望去,只见大门至酒楼大厅约百步之遥,东西两厢都是干净整洁的阁子间,大厅门口以及东西两廊之下,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几乎有一两百人,高梳云髻,头戴鲜花珠翠,望之宛若神仙。

“客官,来啦,里面请——”小二殷勤地招呼道。

俞梅珞点点头,她挥挥手,小二马上乖巧地附耳上来。

“二楼,找个济楚的阁子,能看得见楼下。”俞梅珞压低声音说。

“得嘞,楼上请——”小二说。

到得楼上,小二果然挑了一个干净齐整的房间,俞梅珞坐下,小二问:“客官,点些什么?”

俞梅珞想想说:“来一壶蓝桥风月,半只鸡,一碟煎鱼,再来些新鲜菜蔬果子按酒。”

“好嘞,稍等就来。”小二说着就往阁子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来,谄媚地说,“客官,楼下有新来的粉头,不叫上来唱一曲?”

俞梅珞闻言忽然捂嘴笑了,但她瞬间自觉失态,马上正色摆摆手,小二一瞧知趣地走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走进了酒楼。他面白俊美,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头戴黑色幞头,上面插着一朵大红花,身穿交领淡绿色长袍,手持一柄金粉扇子。他扫视了一下楼下众多花枝招展的妓女,妓女大声问好,他撇嘴一笑,随意抬起头时忽然看到了俞梅珞。俞梅珞也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俞梅珞心中一惊,她想:“这个人也太漂亮了一些,齿白唇红,眉目传情,怎的像戏里的人物一般?”那个男人看到俞梅珞也是一惊,他想:“此人面目俊朗,眼中流光溢彩,只是他怎么像个女人呢?”他想着,又仔仔细细看了俞梅珞几眼,俞梅珞一时窘迫,早已掉开眼光望向别处。

菜很快就上齐了,俞梅珞开始自斟自饮起来。酒香之下,俞梅珞不久就有点晕了,她一边喝一边看着楼下的人们嬉笑欢闹,酒至半酣的时候,忽听得脚步声响,须臾,阁子间的布帘一挑,刚才那个男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这位官人请了。”男人向俞梅珞大大方方地一拱手。

俞梅珞一愣,她顿了一下,也下意识地拱手说:“官人请了——”

男人听了俞梅珞的声音有些奇怪地一笑,他的脸上显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不客气地走过来,大大咧咧坐到俞梅珞对面说:“官人,好面熟啊,我们在哪里见过?”

俞梅珞看着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不禁慌乱起来,她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

这一回,俞梅珞的运气不好,她遇到了一个采花贼。他对女人太熟悉了,进门后,他在楼下坐了一阵,思前想后怎么也觉得不对,就决定上楼去看个究竟。当他刚一走进房间,再次看到俞梅珞时,就知道自己来对了,他判断自己遇到了一个落单的女孩子,俞梅珞再巧妙的装扮也逃不过他猎艳已久的眼睛,他面对着俞梅珞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比翠云楼的任何一道菜都要可口。

……

晓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搞过科研,做过电台主持人,现从事贸易工作。1996年开始创作,至今写作260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著有中篇小说《有谁为我哭泣》《当兄弟已成往事》《当情人已成往事》《当鱼水落花已成往事》《师兄的透镜》《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送你一颗凤凰树》《一起去水城》《论我们灿烂的生活》《断桥记》《所有的猪都到齐了》,长篇小说《被声音打扰的时光》《游戏是不能忘记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