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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山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黄亚洲   2020年04月14日06:22
关键词:太姥山 黄亚洲

石头

他们是有意躲避在这儿的,他们故意将自己遗失。

浑身长满弧线的石头,每一个都这么巨硕,这么从容,犹如小半块天空。每当山风吹起,耸动的赤松,就成为他们身上的毫毛。

他们是有意遗失在这儿的。神仙力士在搬运他们的时候,他们及时找到了云层的缝隙,幸运地落了下来,落到了自己的梦境之中。

不愿意赶赴天边,去做冷清清的星球;不愿意流放大海,去做孤零零的岛屿。那些地方,责任是这么沉重,道义是这么严峻,而他们,生性又这么活泼;难道,逃逸就不是天性吗?

义无反顾,他们将自己集体遗失。

他们在这里打堆嬉闹,互相袒露最喜欢的心情:或是晾晒自己硕壮的肚皮,随意舌吐山涧的云雾;或是鼓成一只巨大的木鱼,聆听属于自己的梵音;或是把乳房举到半空,让闪电啜吸大地的汁液;或是互相摆成争斗的姿态,玩一场你死我活却又虚张声势的游戏。

终于,在一个叫做“太姥”的地方,他们,相逢了自己的梦想和梦想中的家园。

他们的遗失,这么美丽——不愿坠落于人间红尘,那里五彩斑斓的花蛇,会以霓虹灯的方式缠绕他们;不愿被贾宝玉衔在嘴里,历经一次悲惨的波劫,那样,所有的山溪都将流成眼泪;只愿意遗失在一个叫做“太姥”的地方,恣肆地演绎自己的生命;

他们找对地方了么,这群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是这么顽皮,顽皮得撩拨山花四季绽放;他们是这么热闹,热闹得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喜欢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展现自己对生活的全部理解和全部爱意。

有时候,他们也会发出声音,那是一只松鼠不小心,拨动了他们身上的毫毛,让细细的松针为之颤动,发出一丁点儿——诗歌的声响。

“太姥”的取名

应该感谢东方朔,感谢他的那个优美的梦境。

我相信,在那个梦境里,月光一定亮如水晶。所以,他能够透过婆娑的树影,看清楚一个女人。那女人不曾走向别处,正在向他自己悄悄走近。

那柔和的朦胧的身影,有点像少女,却更像少妇,再看,又像是母亲,甚至是母亲的母亲。

东方朔在最雄浑最彪悍的大山里,看见了一个最为柔美的女性。

女性,是这座山的精灵。

于是他听见了来自女性的问候。这问候,如此柔情——路走多了,脚掌痛不痛?饿了吗,需不需要一些果子,当作点心?或者,是不是,愿意躺在柔和的月光下,在一首摇篮曲里,闭一闭疲惫的眼睛?

东方朔以前见过“山鬼”的图像,那样的少女,充满野性;然而在当夜的梦境里,他只感受到慈祥的母亲。

一座大山,竟如母乳,可以吸吮。

东方朔受汉武帝之命,为天下名山命名。他走了很多很多的山,经历雄奇,经历险峻;但是没有一座山,能以半夜的山风,在一只晃动的摇篮里,载入他的梦境。

早晨,东方朔突然惊醒。哦,什么时候,母亲连夜的问候,变成了鸟鸣?

东方朔立即碾磨题笔,把“太母”改成“太姥” 。决然而然,他把这座最苍茫而又最温存的山,列为“天下三十六名山”之首名!

我相信,东方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眼角边,一定泪水盈盈。

他走遍天下,雄视环宇,但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儿子——渴望乳汁,渴望摇篮曲,渴望母亲的眼神,以及来自母亲的刻骨铭心的爱情。

天下之山,即便再雄浑,也都由母亲分娩,或者是,母亲的母亲,甚至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东方朔哭倒在母亲怀里,这就是,一座山的命名。

“绿雪芽”古茶树

一定是年龄搞错了,你只能是一位少女。

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你是那样的纤纤玉立,柔情万种;你每一个笑容都带着羞涩,每有清风吹过,你头戴的那些雪白的茶花就抖动起来。你甚至都没有发育充分。你胸脯上,至多只是两枚春天的蓓蕾。

怎么会是“福鼎白茶”的始祖呢?怎么能有千岁呢?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你的身躯和容颜,都属于初春的嫩绿;就凭你漂亮的名字“绿雪芽” ,你也决不超过十四岁。

现在,你侧身站在几块巨石的怀抱间,半抬起脸庞,看我——哦,我的绿雪芽,你看见每一架数码相机,都是这般害羞吗?你我互相对视。谁在用你我的视线,编织时间的发辫?

观察一个少女害羞的神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我的绿雪芽,我此刻才理解你保持青春的奥秘,你永远十四岁的神奇:一个始终用羞涩的表情打量世界的人,永不衰老!

愿你长长久久以一种蓓蕾的姿态,与我对话;让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在黄昏的紫砂壶里,每天,与一位蓓蕾少女,说上几句情话。

用我湿润的嘴唇,也用你湿润的嘴唇。每天,一次初吻。

无名潭的倒影

看她每天都这么真挚地赞美别人,我很羡慕。这是情商啊。

她赞美树。树在她的心胸里,是黛青色的。她赞美天。天在她的怀抱里,是天青色的。她甚至赞美飞过林间的一只小鸟。鸟羽在她的瞳仁里,永远是彩虹的碎片。她没有自己,也不想去寻找自己。她是所有人的影子。

白天,她用自己全部的心胸,说别人的好话。

你看,我探出头去。每一回我都想好好地注视她,却每一次,都只是看见了我自己。

只有到夜里,她才是她自己的——

只有到了那个时辰,她才有可能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如果那一刻,忽然有一条小小的鱼儿,甩动尾巴,碰到了水草。

一线天

不必埋怨大山,怎么就敢,把我们变作一条又一条的蚯蚓。

事实就是这样,只要天上,还存一线光明,我们,就愿意侧起身子,扶紧山壁前行。即使把腹部收紧再收紧,依然能传出石壁与肚皮摩擦的轰鸣;即便把身体,佝偻成一个难以忍受的角度,那块“卡脖石” ,仍会掐一掐你已经屏住呼吸的脖颈。

其实,说句大白话,把自己人生中的某一段,收缩成蚯蚓形状,并不打紧;其实,人的脊椎骨之所以有弹簧的脾性,就是为了与生活的重压相拧;其实,我们在决定进入“一线天”之前,早就下定了“鸡蛋碰石头”的决心。

其实,我们是有底气的——我们在心跳最厉害的时候,也明白,我们始终拥有头顶的光明。

如果,没有天空提供一线光明,我们,又靠的什么去战胜地心?

事实是,空中的支援,果断而又及时,因为天与地的距离十分接近:不信,你取把尺子量量,其长度,至多也是,一条蚯蚓!

认养一棵太姥白茶

你看,“认养证书” ,可以在绿枝上悬挂。你看,褐色的豆饼,需要在根部轻撒。

也可以,把路过的一缕山风拍在手心,拍成一朵朵雪白的九叶茶花;也可以,将贤志法师的加持,酿成阳光,为我认养的这株茶树,披上一袭袈裟。

你看,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沿着茶的醇香,我们走进了佛;

沿着佛的指引,我们融入了茶。

“106”号,我认养证书的编码。从此,我有了一个终年念诵的童子,能把我八方漂泊的心,在太姥山的深处,酿成一部佛法。

从此,每年“清明”过后,我都能收到来自太姥山的牵挂:我的那位拜佛一年的童子,每春,都会通过紫砂茶壶的小嘴,轻声询问:

询问我的困倦的心,是不是,依然,洁白无瑕?

“106”号,你应该是一位菩萨!

夫妻峰

以一种最经典的姿态来表现红尘,你们哪方石头,愿意担此重任?

一转眼,我就看见了你们:女子如此挺拔,身高一等;男子依旧弯腰,低首欲吻。

我在名山大川阅遍“夫妻峰” ,而太姥山给出的如此伟岸的造型,却也闻所未闻。

女人高大,才有男人的高大;而男人的高大,是因为有女人的嘴唇。

风雨再大,也摧不跨这种雌雄同体的格局;雷电再狠,也击不败这样的男人和这样的女人:

女子如此挺拔,身高一等;男子依旧弯腰,低首欲吻。

太姥娘娘推出这样的造型,应是聪慧过人:一个稳定的结构,才能造就一团谁都看不破的红尘!

“丹井”

先是用这里的水,植茶;再是,用这里的水,炼丹。

她并非只为这里的石头操心。这里所有的石头,都奇异而平安。

她并非只为这里的树木浇灌。这里每一株树木,都滋润而骠悍。只因,她来自红尘弥漫的人间。她知道,人间,有太多的疫疹和风寒。

她甚至,能从一只黄莺的叽啾声中,听见,山外疫儿半夜的哭喊;甚至,能从一条溪流的喘气声里,听见,天下母亲绝望的呜咽。

“绿雪芽”茶叶就是这样发明的,太姥娘娘遂了心愿:她把一个免费的茶摊,日日月月,摆在山前;于是,千万疫儿的绵长的哭声,竟然,某夜,断流于一只茶摊;于是,一杯神茶,冲泡出人间五更的平安!

此后,太姥娘娘又回到这里,汲水炼丹,并且,羽化成仙。

其实,我知道,她走到天上,并非为使自己永生,只是希望,视界由此更宽:

她是想在每一朵云彩的底下,捕捉哭声;她是想委托每一阵风,都去摸一摸,天下孩童的额角和脸蛋。

一种精神,羽化成仙。

至今,这里经常天降甘霖,而那原因,我也知道,十分简单:九霄云外,有了一个新的茶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