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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4期|胡学文:金豆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4期 | 胡学文  2020年04月10日08:14

1

第一个发现哑巴二舅拉出金豆的是母亲。当然,她没有马上认出。她没见过金豆。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倒是见过,她自己也有过一条金项链,不过只戴了三个月。那是父亲给她买的,父亲认识母亲两天零六小时后就向母亲许诺了,母亲被父亲的花言巧语灌迷糊,由着他搞大了肚子。父亲兑现了诺言,但三个月后,母亲的金项链掉了皮,露出了青白的底色。母亲知道被骗了,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仅此而已,她还能把父亲怎样呢?况且,父亲咬定他也被骗了。那些年,假的东西特别多,假烟假酒假种子,连老鼠药也是假的,吃了药的老鼠又肥又壮,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踱方步。村里的吴老二买了头黑白花母牛,淋了一场雨,变成了白牛。马三就更惨了,三千块买回个媳妇,没料是个带把的。父亲被骗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母亲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金子,也就不认识什么金豆。她以为哑巴二舅拉出的是玉米。头天晚上,哑巴二舅吃了两条玉米,他吃饭快,像个饿死鬼投胎。母亲有些可惜,将哑巴二舅的屎铲到院子里,唤鸡群来啄食,待她进屋出来,发现那几粒玉米完完整整,鸡碰都没碰。母亲有些奇怪,以为鸡也挑食,还嘀咕着骂这群馋鬼。她又很注意地瞅了瞅,比前两次看得细,终于发现玉米粒的特别。不是扁的,而是圆的,通体金黄,遂用脚搓了一下。她觉出了脚底的硬度。她弯腰捡起,总共四粒。即便这时,她也没有把哑巴二舅拉出的这些玩意与金豆联系起来。她清洗了一番,放在碟子里,等待父亲回来。

母亲寻思,哑巴二舅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哑巴二舅的身板一向结实,自母亲记事起,他连感冒片也没吃过。那次吃带了酸味的煮大豆,家人个个闹肚子,唯有哑巴二舅平安无恙。父亲说哑巴二舅是那种吃斧头拉镰刀的主。这样的人不轻易生病,一旦生病那就是大病。母亲忧心忡忡。外祖父临终再三叮嘱母亲,让她照顾哑巴二舅。多年来,母亲都是这么做的。其实,哑巴二舅毋需她照顾,他哑却不傻,饭量大了些,但干活是一把好手。父亲是指望不上的,里里外外的活都要靠母亲和哑巴二舅。像犁地之类的,母亲干不了,只能哑巴二舅干。哑巴二舅若是闹病,那可不得了。母亲发愁的另一个缘由是钱。且不说外祖父的叮嘱,就冲哑巴二舅这些年的劳苦,她也不能不管。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虽说母亲小有积蓄,但要看病,远远不够。村里有得重病的,母亲清楚得很。

父亲到家快半夜了。于他,这并不太晚,许多时候,他黎明才回。因为母亲已经习惯了,困了就睡,从不等他。因而,看到母亲灯下独坐,父亲甚是意外,怎么还没睡?没等母亲回答,父亲便喜滋滋地说,那正好,让你看一样东西。父亲是夜猫子,夜风的削割使他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他从油渍得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材质的包里掏出一个包裹,包裹是粗布的,细瞅还能辨出布上的喇叭花,在属于父亲前,那是母亲的床单。父亲解包裹时,极其小心,仿佛那是什么宝物。终于解开,父亲小心翼翼地捧起,让母亲瞅。母亲没有寄予希望,就像过去那样,所以也不觉得失望。那就是一块破瓦片。这可不是普通瓦片,你瞅瞅上面的图案!父亲将瓦片伸到跟前。母亲说,那又怎样呢?你还真来精神了!父亲嘿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是重要线索呢。父亲要接着往下说的,但母亲打断他,说哑巴二舅可能得了病。病字出口,鼻腔突然发酸。父亲很是扫兴,说人吃五谷杂粮,得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母亲就有些来气,跟你说正经的呢!父亲立即改口,像他这种人不轻易得病。母亲将放在柜上的碟子端给父亲,你瞅瞅吧。

父亲狐疑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到碟子,捏起一粒金豆,端详了数秒,举起,对着灯光照了照,尔后用舌尖舔了舔,又轻轻咬了咬,突然叫,老天呀,这是金豆!他声音高,母亲被吓了一跳。金……豆?母亲没反应过来。父亲捏起另外三粒,照先前的步骤一一验过。他的手没刚才那么稳,始终在抖。哪儿来的?父亲盯住母亲,目光如锥。母亲的回答令父亲生疑,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母亲没好气的,我不像你,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狂喜从父亲眼里射出,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母亲已经明白了,但又觉父亲有诈。父亲的假话一向比真话多。我不会看错的,父亲说,这是百分之百的金豆。

次日清早,父亲和母亲赶往镇上,母亲对父亲的判断有怀疑,除非行家也这么说。父亲并未因母亲的怀疑恼火,他说如果他说错了,母亲随便罚他,若他判断正确,其中两粒归他。母亲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的心慌慌的,像要飞离身体,须使劲拽着才行。

营盘镇金饰加工店的老板刚刚起床,他让父亲母亲稍等一下,然后拎着紫釉夜壶走向马路对面的公厕。他是个瘸子,走得不慌不忙。父亲评价道,往土里埋十年,那绝对是文物。母亲没理会,她盯着瘸子的背影,恨不得替他倒了。

老板是干净人,洗漱完毕,方接过那几粒金豆。果然是行家,并未像父亲那么仔细地验证,粗粗瞄了瞄,便说出了金豆的成色,然后问兑换还是加工。母亲欲言,父亲猛扯母亲一把,说还没商量好。出了店铺,走出数十米,父亲仍死死抓着母亲的手,母亲甩了又甩,叫了两声,父亲总算松开。母亲说,来一趟,总得问个清楚。父亲疾言厉色,斥母亲没脑子,以后有的是时间问,当务之急是赶回村里,在哑巴二舅拉屎之前。

2

秋末,大地的色彩变得单调,放眼望去,除了灰黄,就是深褐。被犁过的田野变得松软,如刚出锅的馒头,一摁一个坑,只是不冒热气。没了庄稼和花草的遮挡,野兔的藏身变得困难,常有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将其带离。哑巴二舅捕野兔的本事仅次于老鹰,他没有利爪,也不用猎枪,他的武器是石块。几十米之内,几乎百发百中。没人知道哑巴二舅是怎么练成的,问别的他会咿咿呀呀地比划,这个他不说,只是傻笑。那是哑巴二舅的秘密,也是村庄的秘密。粮入仓,镰刀藏,身影难觅,只有哑巴二舅从早到晚在裸露的田野上游荡。他不是每天都有收获,但三五天总能猎到一只。哑巴二舅的这项绝技不但让全家隔三差五吃上肉,还让母亲多了项收入,兔皮能卖钱呢。相比干活,哑巴二舅似乎更愿意猎兔,因为他比平时起得更早,脸颊也被涂了蜜,闪着细碎的光泽。

但自从哑巴二舅拉出金豆,母亲,当然还有父亲禁止哑巴二舅出门。哑巴二舅一转一整天,天黑才回来。他兜里塞一张饼,或两个馒头,对饭量超大的哑巴二舅来说,这点食物只能填牙缝,但他从不多带。吃饱会影响奔跑速度,哑巴二舅告诉母亲。水呢,就地取,野外有大淖儿,还有数个小淖儿。哑巴二舅吃镰刀拉斧头,喝再脏的水也不会闹肚子。自然,屙尿也在野外,吃没准点,屙尿就更不规律了。那怎么行呢?他拉的可是金豆啊。

哑巴二舅很是生气,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他出去,母亲说不能再猎杀野兔,昨天她做了噩梦,几只长着尖牙的兔子将她撕碎,要吃她的肉,想来那是野兔的冤魂。日常的交流几个手势就明白了,这略带难度的解释没那么好懂,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比划了好半天。父亲守在院门,以防意外,比方哑巴二舅突然往外闯。哑巴二舅悻悻的,说他不猎野兔了,去野外走走,他转惯了,家里待不住。母亲不同意。哑巴二舅又说只去街上走走,母亲仍然摇头。若哑巴二舅撒腿狂奔,她和父亲根本追不住,哑巴二舅咿呀着,脸涨得通红,但母亲没有让步。作为家里重要的一员,母亲第一次对哑巴二舅这样粗蛮。哑巴二舅急得要哭了,母亲才答应他可以在院子里走动。母亲绝非狠角色,她心性善,耳朵软,没什么主见,不然怎能被父亲搞到手呢?别的女人嫁汉,要金要银,父亲只给她买了一条项链,还是假的。这件事非同一般,母亲发了狠。当然,这其中有父亲的警告和参谋。兔子撕吃她,也是父亲教她的,凭她,哪想得出来?

哑巴二舅被“关”了三日,父亲破天荒没有离家,与母亲一道守候着哑巴二舅。哑巴二舅拉屎没有规律,但每天都能拉一次,或早或晚。他拉出的金豆数量分别是三粒两粒四粒。父亲和母亲欣喜若狂。这说明,哑巴二舅拉金豆不是偶然或意外。也许哑巴二舅早就拉了,只是没有发现而已。遗憾的是,他们没找见哑巴二舅早先拉过的屎。好在发现及时,亡羊补牢,还不算晚。

那一夜,父亲和母亲如蛇一样纠缠翻滚,许久没这样亲热了。主要是父亲的心不在母亲身上,严格地说,就不在家里。这要从父亲的行当说起,父亲是个盗墓贼,当然也顺手偷个女人什么的,母亲就是例子。他借住在外祖父家,没掏一分钱住宿费,还捡了个老婆。父亲在搞女人方面手段高,运气好,堪称天才,盗墓却是三流角色,运气也差。那个墓快挖通时,他被抓了,坐了两年牢。出狱后他走村串户收购古董,但挣钱不多,或者说基本不挣钱,于是他又干起盗墓的行当。昼夜颠倒,因为生意使然。而偷人比盗墓容易百倍千倍,父亲的心不在母亲身上也是自然。现在,父亲的心又回来了,母亲怎么能不高兴呢?

喘息终于停止,父亲和母亲探讨萦绕在脑里的问题,两人揣着一样的疑问,哑巴二舅为什么能拉出金豆?可能的缘由很多,比如哑巴二舅常吃生冷食物;比如他的肠胃构造特殊;比如上苍垂怜他是个哑巴等等。两人发挥了超常的想象力,但均未能相互说服。当然,缘由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父亲总结道,这和盗墓一个道理,别管躺在那里的人怎么死的,只要有陪葬品就行。

当前要紧的任务是怎么让哑巴二舅安心留在家里。母亲认为父亲说的是,这三日,哑巴二舅虽然没出大门,但狂躁得很。吃馒头,哑巴二舅几乎是往嘴里塞了,显然在发泄不满。母亲从未因哑巴二舅饭量惊人而嫌弃他,老天可以作证。但哑巴二舅这么糟蹋自己令母亲忧心,万一哑巴二舅吃爆了肚子呢?

母亲说了几个主意,均被父亲否掉。父亲说让哑巴二舅留在家里,必须有拴住他的活儿。母亲说活儿都有个干完的时候。父亲哼了一声,道出自己的点子。父亲的灵感源于寡妇捡黑豆的故事。当然不是捡起那么简单。母亲有些犹疑,父亲说,不让他发疯,只能这样。

父亲连夜将半袋黄豆掺了沙粒,次日母亲让哑巴二舅将其中的沙粒拣出,哑巴二舅点头答应。他没像前几日那么狂躁,坐在桌前,一直拣到黄昏。那时,父亲已将另半袋掺了沙粒的黄豆准备好。两半袋黄豆可以反复利用,哑巴二舅就可以长久地待在家里了。这样的点子也只有父亲想得出来,父亲面带得意,让母亲做两个好菜奖赏他,当然也奖赏哑巴二舅。母亲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呢,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3

哑巴二舅拉不出了,不只是拉不出金豆,连屎也拉不出了。那天上午,哑巴二舅在茅厕的时间比以往长,母亲以为哑巴二舅会拉出更多的金豆。哑巴二舅每次拉出金豆的数目不一样,最少两颗,最多的一次是六粒。没什么规律,所以母亲觉得在厕所停留时间久不是坏事。就跟母鸡一样,只有卧在筐里才有下蛋的可能。母亲正为哑巴二舅缝鞋垫,哑巴二舅费鞋,自然也费鞋垫。自困在家拣黄豆,二舅的鞋没那么费了。还有几双备用鞋垫,母亲可以不做的,但她想以这种方式宽慰哑巴二舅。不只他在忙,她也没闲着。而且,“陪忙”也能减轻她的内疚。

哑巴二舅终于从茅厕出来了,低着头,屁股塞了东西似的,两腿叉着,行走缓慢。他尚未落座,母亲便疾步出去。然母亲什么也没看到。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凝神闭了数分钟,再度睁开,如探测仪一样扫过旮旮旯旯。仍然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哑巴二舅藏起来了?还是在她进来之前被人捷足先登?哑巴二舅拉金豆是个秘密,连哑巴二舅本人也蒙在鼓里。母亲打算告诉哑巴二舅,她相信,即便哑巴二舅知情,那金豆也属于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但父亲的一句话让她打消了念头。哑巴二舅都不知道,旁人又怎么可能?难道是……母亲突然一抖,脸色泛青,她冲出院外,前后左右瞅寻。碰见个挑水的汉子,母亲问他看见父亲没,汉子说早上碰见过,父亲往镇上去了。该不是父亲,母亲想,可哑巴二舅的屎哪里去了?哑巴二舅仍在拣黄豆。父亲掺的沙粒又多又碎,哑巴二舅的头几乎要触到桌面了。方桌枯红,黄豆浅黄,哑巴二舅的脸和脖子深褐中夹着青黑。因为这色彩,更因为哑巴二舅的姿势,母亲眼中的哑巴二舅是一副受难者的形象。母亲眼睛发潮,半张着嘴,有些失态。哑巴二舅察觉到母亲的异样,咿呀比划,母亲这才想起她揣着巨大的疑团。她问哑巴二舅,当然没直接问,但哑巴二舅明白,这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可他没回答,皱皱眉,便垂下头。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

半小时后,哑巴二舅再度走进茅厕。母亲出了院,绕到厕所临街的一端,垫了块石头,扒墙偷窥。那一幕令母亲终生难忘。哑巴二舅蹲在墙角,像抵架的牛一样,头冲地,肩绷颈拽,发出愤怒的痛苦的呀哼,两手忽而掐臀忽而撑地,那时不是抵架的牛,而是正待跃起的青蛙。母亲这才明白哑巴二舅拉不出了,他憋得难受呢。母亲腿一软,闪倒了。

这次哑巴二舅耗费的时间更长,出来时两腿走形,撇着外八字,脸如茄子般紫黑。冲他走路的姿势,母亲估摸他仍没有拉出。但还是进去瞅了瞅。母亲慌了,这可怎么办呢?

父亲回来时,哑巴二舅第三次进茅厕了。父亲给母亲打了一条金项链,自然是用哑巴二舅拉出的金豆;买了十斤猪肉,他自个儿的烟酒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盐碱袜子头巾之类。不等父亲放下,母亲就急巴巴地告诉他,这可咋办?父亲也愣住了,不会吧?母亲跺脚,你去瞅瞅,我能哄你吗?父亲没去瞅,更不像母亲那般焦急,镇定自若地说,我来想办法。

哑巴二舅出来了,两腿软颤,走路跟划圈似的。腰也佝了,屁股撅着,仿佛仍保持着拉屎的架势。终于挪到桌前,但没坐下。或许坐不下去了。他狂躁地咿呀着,就像被抬到板上待宰杀的猪。

父亲买回两盒通便灵,一盒开塞露。哑巴二舅服药不久,第四次上厕所。父亲将剪了口的开塞露给他,告诉他怎么用。二舅频频点头。等待期间,父亲斜着脸色发白的母亲,说便秘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又说也许这次哑巴二舅拉出来的不是金豆,而是金条金砖之类的大家伙,所以才这么费劲。母亲的目光一根根拉长,真……会?父亲说,这不是一般的便秘,定有惊喜。

二舅拉出来了,但并未如父亲猜的那样拉出金条或金砖,仍是金豆,而且只有一粒。哑巴二舅不再暴躁,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似的。父亲和母亲却陷入不安和恐慌。自发现哑巴二舅拉金豆以来,还从未有过一粒的时候。是便秘将金豆憋了回去,还是他肚里的矿脉枯竭了?纵然是父亲,也想不出所以然。如果是别的病症,可以带二舅到医院诊治,听说现在的仪器能把肚里每个角落照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病”是没法找医生的。父亲由挖墓打比方,不管什么宝贝,没人知道就是你自己的,若官家知晓,必定没收。像哑巴二舅这样的,没准被国家弄去搞研究呢,以前拉出的金豆多半也保不住的。求助的路堵死了,只能自己寻求解决办法。

有了通便的药,哑巴二舅虽说能拉了,但仍有些困难,而且用药量逐日加大才行,更让人忧急的是,每次只能拉出一粒金豆。父亲和母亲分析了各种可能性缘由,最后认定,问题出在哑巴二舅只吃不动上。以前,他可是到处跑的。作为尝试,让哑巴二舅到田野逛了一天,当然,父亲跟着去的。那天,哑巴二舅拉了两粒。症结找到了,两人长出一口气。自此,每五日哑巴二舅出去一趟,后改成三天一趟。哑巴二舅恢复了以前拉金豆的数量,有时四粒,有时五粒。每次都由父亲跟着,母亲终是不大方便,还容易让人生疑。

一切变得平顺,直到第一场大雪飘落。

4

母亲不知父亲搞过多少女人,就是父亲自个儿,恐怕也说不清楚。母亲开始还生气,还和父亲吵闹,但父亲的嘴皮子会说。我只是想比较一下她有没有你好,就像买鞋一样,不试怎么知道?没白试,我觉得还是你好,这世界上再找不出你这样的女人了。或者说,我和她不是真心的,喝醉了不由人,这跟走夜路一样,难免踩进沙坑,因为这个,你认定我的脚有问题,没道理哇。再或者,人家卖了一个清朝的瓷盘给我,要价不高,我过意不去,总得有所表示。我不在钱上让步,钱都是留给你的。就当把铁锨借给她用了一下,你瞅瞅,我啥零件都不缺,从头到脚都是你的。父亲满嘴歪论,温水煮蛙,将母亲的火气一点点煮没了。后来,母亲很少生气了,顶多骂父亲不长记性。说到底,母亲心肠太软。有一次,某个女人竟然闹上门来,父亲给她的金项链是假的,比母亲的质量更次,戴了二十天就磨掉了皮。她气冲冲的,要将圈里的猪赶走。母亲大怒,拎了菜刀要和女人拼命。女人被母亲镇住,不敢硬来,但坐在院子里不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那叫伤心。母亲被她的眼泪泡软,捉了两只鸡给她。

母亲不能拴住父亲,当然,想拴也拴不住。父亲属于外边的世界,不满世界跑,他的生意就没法做了。西房的地上、架上摆满了父亲弄回的文物,有他从墓里盗的,有他收的,也有用他的身体交换的。父亲没挣回大钱,但据他说,这些东西可以把整个村庄买下。母亲半信半疑,信也好疑也罢,她都无力阻止父亲干他的大事。自哑巴二舅拉出金豆,父亲极少出去,即便离家,当日就返回了。也就是说,因为哑巴二舅,父亲被拴住了。

那些日子,母亲像掉进了蜜罐,做梦都是甜的。随着金豆的增多,母亲冒出许多想法。她和父亲住的房还是外祖父留下的,土坯墙土坯顶,年代久,椽檩也细,中间凹陷下去,俗称驼腰房。母亲打算全部推倒,盖三间砖瓦房。哑巴二舅打了半辈子光棍,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他,这是事实,但与母亲没有上心也有关系。公平地说,母亲没克扣、慢怠过哑巴二舅,知冷疼热的,可在娶妻这件事上,母亲没有尽大力。她清楚哑巴二舅娶妻,即便有女人跟,那也要付出巨大代价。她没那个能力。现在有可能了,如果说不上,就给哑巴二舅买一个。到时,她要亲自验身,不能弄个带撅的回来。

在那场大雪飘落前,母亲的梦想鲜艳、芬芳。

北方的冬天,雪花飞舞并不稀罕,下雪是正常的,不下雪反倒不正常了。瑞雪兆丰年嘛。孩子们尤其喜欢落雪的日子,堆雪人打雪仗,比平日多了不知多少欢乐。要说最喜欢雪的,无疑是哑巴二舅。大雪封途,野兔跑得没那么快了,哑巴二舅哪天都不空手。运气好的话,还能猎回一两只沙鸡,那可是绝等美味呀。

那天,哑巴二舅和父亲出门时,雪刚开始飘落,瓣瓣如白花,只是没那么稠密,不久,就如从天空往下抛撒一般,什么都看不见了。父亲如往常一样跟在哑巴二舅后面,步步紧跟那是不可能的,若发现猎物,哑巴二舅拔腿追击,父亲是赶不上的,但哑巴二舅基本在父亲视线范围内,若哑巴二舅拉屎,父亲是能看见的,他会在哑巴二舅系裤离开前赶过去,将金豆捡起,放进随身带的小瓶。可那天雪太大,哑巴二舅转眼就不见了,后来还是哑巴二舅寻见他的。哑巴二舅手上拎了只野兔,野兔已经冰凉,说明早就死了。击杀野兔的同时,哑巴二舅就拉了。寻找已无可能。

虽然损失不小,但父亲和哑巴二舅安然无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母亲没责怪父亲。几日后,父亲再次随哑巴二舅到野外。天越来越冷,雪难以融化,下一场积一层。那天,哑巴二舅拉过后,父亲倒是气喘吁吁赶到了,但雪太厚,哑巴二舅的屎深陷其中,用父亲的话形容,就像掉进了塌陷的墓。虽然还在那里,他也翻了个遍,但没有任何收获。母亲不信,父亲起誓,还生气地说如果不信任他,下次由母亲跟随哑巴二舅到野外。那是不可想象的。仍由父亲监督哑巴二舅拉屎,有时有收获,有时空手归来。但就是能捡回金豆,也是三粒两粒的。不管怎么说,这比拉不出来强,父亲劝慰母亲,母亲也自我宽慰。只是,她的那些个计划,恐怕要延期了。遥远,但还可待。

坏在她的项链上,即父亲用金豆为她打造的那一条。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许是好事。项链又一次掉皮了,母亲质问父亲,父亲咬定被拐子掉了包,他绝没偷梁换柱。有前车之鉴,母亲没被哄住,她哭哭啼啼,要与父亲一道找拐子对质,还说了些找警察之类的话。父亲怕事情闹大,承认是他掉了包。但父亲咬定不是成心骗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买一套先进的设备。有了先进设备,便能探测到地下有无文物,深约几米。他都想疯了,必须弄一套。到时,她的金豆他会加倍还她。父亲也算是天才了,可在哄骗母亲方面太没想象力。也许,他认为毋需动脑筋,母亲太好哄了。父亲的假项链一次性买了三十条,至今还有几条,在西房藏着。他交与母亲,盛怒的母亲将这些破链子悉数剪断。父亲甚觉可惜,说假的也是项链,也能卖钱呀。母亲想起这些日子哑巴二舅拉出的金豆日渐减少,问是不是父亲搞了鬼。显然,几颗金豆换不来父亲所言的设备。父亲拒不承认,而且,一副受了冤屈的样子。他冒着寒冷盯个屎屁股,到头来是这样的结果。他请母亲雇人跟踪哑巴二舅,他不干了。雇人那是不可能的,但母亲又不能亲历亲为。若哑巴二舅足不出户,她一个人就可以,可不去野外游逛,哑巴二舅又拉不出来。母亲犯难了。最后,还是母亲妥协。她没计较父亲用假项链哄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野外跟踪,仍由父亲负责。只要带回来就好,她说。真要买设备,那就买好了,他不用私藏,但要排在她的那些计划后面。父亲的脸立刻松弛,趁机说买设备还是为了母亲,因为他挣到的每一分钱都将属于母亲。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不相信父亲的话了,但目前别无选择。她只盼春天来临,积雪消融,那么,父亲就没有借口捡不回金豆了。 

作者简介

胡学文,196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 《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 《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 《中篇小说选刊》奖, 《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