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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戏团即将到来
来源: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刘再见  2020年04月10日09:04

早上六点半的闹钟,何澍通常还得再眯十分钟,妻子的手机定的是六点四十,也就是说,当床头左边的手机响时,何澍才到了不得不起床的地步。天还没亮呢,冷得很,落地窗的帘子留出一道缝,能看见玻璃上蒙着一层迷雾,窗外翻建中的人民医院高高的塔吊闪着警示灯,看起来像是天上垂下来的一把梯子。两年了,自从何澍一家住进这个县郊小区,人民医院就竖起了塔吊,经历好几次大台风,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最终还是挺住了。

对于何澍而言,掀被起床还算不上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因为知道要早起,他有意让自己在十二点之前就入睡了。难的是大冬天要接触冷水,家里装的空气能又慢吞吞的,放大半天水也出不来热乎的——别看妻子像是熟睡的样子,只要哗啦啦的水声超过五秒,她的声音就能从主卧清楚地传到厨房——“老何,水是不用钱还是又睡着啦?”何澍还真是闭着眼睛到的厨房,接着开灯,把米舀进高压锅里,两小碗,不多不少。伸手去淘米时,他一激灵,睁开眼睛,才算是完全清醒过来。水真冰,手都快麻了。淘好米,锅里的水得盛到妻子事先指定的位置,否则煮出来的粥她和两个女儿都不爱吃。她们对一碗粥的挑剔让何澍有些恼火,好几次没煮好,不是稠了就是稀了,妻子不得不在高压锅的内壁做上记号。何澍每次看着那个用刀片刻出来的划痕,就感觉像是六点四十分的手机闹钟,不可有半毫逾越。

八点钟之前得把孩子们送到校门口,所以必须在七点十分把她们叫醒。叫醒两个贪睡的女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常把上铺的叫醒了,下铺的那个又睡着了。她们还得在洗手间里磨蹭好大一会儿,为某个事吵上几句。何澍这时候还不能闲着,他把煮好的粥打开,舀在各自的碗里,开电风扇吹,否则这么热的粥,神仙也吃不下。微波炉里的鸡翅开始飘出香味了,接着叮的一声脆响,姐妹俩最喜欢听到这个声音,都争着跑出来,也不知道脸洗干净没有。总之,她们对鸡翅一点免疫力也没有。趁着她们吃早餐,何澍才算闲了下来,他独自到阳台抽了根烟,为三角梅剪去冻枯的枝叶。这会儿大雾开始散了,隐约有阳光从厚实的云层钻出来,空气中含有一种剖开新鲜树皮的味道,远处被河流分割为两半的县城,一半染上了柑橘色的光,一半还沉浸在朦胧的雾霭当中。何澍站在高处,刚好把整个低矮的县城收在眼底。当初选了这么个偏远的小区,妻子是极力反对的,然而最终抵不过是真便宜,五十万不到就能买下一百三十平方米的面积。除了便宜,何澍真正看中的是小区就建在山坡之上,看着低洼处的县城,简直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听说多年前城里发生过水涝,螺河水咕咕往上涨,把城区都给淹了。何澍想,就算海水倒灌,估计也淹不到他这里了。不过,生活确实也有不方便的地方,还跟住在村里差不多,具体到买菜购物、接送孩子上下课,就得费好大劲。所以,多数时候,何澍是懒得动的,他情愿站在阳台看风景,也不愿大老远走进风景里去。

送孩子上学却是没办法的事。

俩女儿,一个读六年级,一个读三年级,幸好在同一所学校。出了家门,两人还在为某件事情嘀咕。何澍都习惯了,懒得说她们。背后的书包都快把人压垮了,她们还是有精力继续拌嘴。说起来也是毛病,无论上什么课,她们都愿意把所有的书籍和文具都带到学校。一直从十三楼下到地下车库,一左一右钻进了车,她们还在小声地吵。

何澍这下有些听明白了,她们吵的是马戏团即将到来的事。几天前,宣传车挂着噪音喇叭就满城转了,到处发传单,据说到时会往城里拉来孟加拉大象和东北虎。姐妹俩争吵的焦点是马戏团到底是周五到还是周六到。姐姐说是周五,因为周六河滨广场举办年货采购节,根本没办法给马戏团腾出足够的地方;妹妹说是周六的理由也很充足,她说周五要上学,全县的学生都看不到马戏团,马戏团不就是给小孩子看的嘛,周六的年货节肯定会取消,给马戏团腾出位置来……结果,姐姐说妹妹傻瓜,妹妹说姐姐傻帽儿。两人在车上一路没说话,倒是给何澍落了个耳根清静。

雾已经全散了,白色的鸽群不时出现在低空中,相对于去往学校和菜市场的人群,以及连夜赶路穿城而过的货柜车,鸽群在小城是无声的存在。何澍把车停在路口,目送女儿一前一后消失在巷子里,路口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巷子在中间拐了一下,他就看不见女儿走进校门的身影了。他还得抓紧时间去买菜,九点之前必须赶到单位。早上的菜市场人流比较稀疏,要到九点过后才会热闹起来。这当然难不倒何澍,经过多时的实践,他慢慢总结出经验,贸易城里的海鲜早上最便宜,批发价。能赶早去的人大多是其他菜市场的摊贩,何澍挤在人群里就买那么一斤两斤,虽然有点难为情,却能省出一半钱。鲐鱼一斤五块,他完全可以买个五六斤,中午吃不完,冻在冰箱里,晚上解冻后照样新鲜。女儿喜欢吃黄肚哥鲤,这种海鱼肉质黏糊糊的,像是不新鲜,第一次买时还差点扔垃圾桶了。当然了,批发价买的海鲜,人家可没时间帮杀,回家杀鱼,去脏去鳞,对何澍来说也是一件苦恼事。苦恼不是这事有多么难,而是杀了鱼之后,双手乃至全身那股鱼腥味,至少得残留一天。在家无所谓,去了单位,同事不敢明说,只是一直擤鼻子。

玉印路两边有不少邻近乡下来的菜摊子,长相虽不怎么好,也不像市场那样把菜摆得齐齐整整,像是刚刚洗过的头发,不过挺新鲜,也便宜。何澍喜欢光顾固定的菜农,夫妻俩,一辆三轮车,停在工商银行边上的巷子口,女的把秤,男的收钱,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实诚人,顺手送的葱蒜和香菜也比别人多。有一次,何澍挑了两节莲藕,过秤时,女人看莲藕灌了泥,特意换了两节干净的,笑着说,以后让我帮你挑。听女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像是外省嫁过来的,甚至是越南过来的也说不定。她们在本地生活多年后,说出口的本地话就一律带着同样别扭的腔调。菜摊的生意很好,每次来都是围满了人,何澍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帮妇人中间,争着把菜往电子秤上放,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女人似乎也明白,有意把何澍手里的菜接过去,她说先生,怎么每次都是你来买菜?她不说话还好,一说,所有人都齐刷刷看着他。他的脸瞬间红了。有人打趣说,真是个好男人哪。有人反驳,男人买菜怎么啦?就活该让我们女人买啊?何澍拿了菜付了钱匆匆走人。

等红灯时,何澍遇到了马戏团的宣传车。宣传车就停在边上,他特意按下车窗玻璃,高音喇叭撕裂的声音立马涌进了车里。这是一辆老旧的面包车,全车贴满了劣质的彩色海报,果真有大象和老虎,大喇叭就安放在车顶,叽叽喳喳的,因为离得太近,反而听不太清楚。那竟然是一个V字形的古旧喇叭,何澍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看露天电影,用的就是这种笨重的喇叭,银灰色,铝制,无数次搬动中,外壳凸凸凹凹的,都已经变形了。何澍突然饶有兴致起来,他特意记下海报上的时间、地点,还真想到时候领着孩子去看一看。

地点毫无疑问是河滨广场,这巴掌大的小城也腾不出其他足够大的场地容下一班马戏团。时间是一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后天,妹妹是对的,正好是周六。

何澍沿着国道向东,出城,过了螺河流经小城的第一座桥,大老远就可以望见那位于山坡上的自家小区。小区面向田野,背靠福山,山上矗立着妈祖石像,石像夜以继日都以一副雍雅的面容望向乌坎码头。何澍一家搬进小城十年了。那时他还在乡下中学教历史,进城是他打小就有的强烈愿望。第一次到县城参加中考时,他就开始设想,什么时候吃完午饭也可以跟城里人那样沿着螺河在垂柳下散步。也是机缘巧合,在乡下中学没待多久,何澍被借调进了教育局,没过几年,又进了宣传部,负责社宣外宣,平时没啥任务,有事也帮其他部门打杂。所以,在他们科室混死混活,退休前也只能混个正科,图的大概就是个清闲。何澍虽是科室主任,却是资历最浅的角色,手下几个年轻人都动不得,甚至使唤不得。何澍也算卧薪尝胆,在人民北路的破落民屋里租住了八年,最终还是攒出了首付,置了房产,算是对家人有了交代。何澍忘了刚搬进小区时,高耸的妈祖石像是否已经存在,他真的没在意,甚至于十年前刚到县城时,他也不记得福山是不是现在的样子。他的记忆力不好,能记住大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细枝末叶,哪怕是一个高达几十米的花岗岩石像,比孟加拉大象还要庞然的存在。听人说,妈祖石像已经存在好多年,具体是多少年,也没人能说清楚。当然可以查到,只是何澍觉得是小事,并不值得那么认真对待,它存在与否、存在多少年,和自己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

本来马戏团即将到来和何澍也没什么关系,但两个兴致高涨的孩子不允许他对此事冷漠。就像乡下小舅子结婚的事,何澍也不想多插手,妻子也不允许他对此事冷漠一样。所以,周末之前,何澍还得跟妻子跑一趟乡下。除此之外,周日还有一个同学父亲的葬礼需要参加,好在不用费时多久,到了给上白金就可以提前走了。倒是小舅子的事情有些棘手。小舅子不务正业,在乡下混了几年,何澍早就看不顺眼。前天妻子跟他说,迎亲时还得用到他,以及他的车,不过小舅子嫌姐夫十来万的尼桑还是低档了点,问姐夫有没有朋友是开豪车的,最好是保时捷卡宴之类,借用一晚上,那样才够面子。何澍当场就给了妻子脸色,他说那就算了,我不去了,我送你下去后,还得回单位加班呢,年底审核,要填一拃那么厚的表格。夫妻俩冷战了两天,目前还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满足小舅子的请求,弄得好像是自己结婚一样。何澍焦虑了好长时间,他记得当初去娶妻子,就开着一辆平时上课的铃木摩托。摩托车还老是冷机,只要放上半个小时就死活点不着火,所以何澍那天没敢在丈母娘家多逗留,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迫不及待去启动摩托车了。

妻子还在睡觉。整个家也像是没睡醒的样子,玄关的小孔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房子在楼栋之间,一天之中很难有阳光照进来,所以外面都亮堂堂了,屋里还灰蒙蒙一片。何澍把买回来的鱼和蔬菜放进冰箱,转身看见餐桌上还残留着吃早餐时遗下的碗筷,看着就不舒服,不过他暂时不想收拾,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他有工夫坐到茶几前抽根烟。何澍开始想象保时捷卡宴到底是一辆什么样的豪车,应该见过。这小县城虽然巴掌大,要是从高空看,就像两片叶子落在河流的两边,五座把城南城北连接起来的桥看起来就像是五个订书钉。不过这里有钱人也不少,早年靠海走私货物,后来假币泛滥,严打时,假币来不及销毁,倾倒在大路两边,东海中学的学生还对当年踩着一路纸币去上学的记忆刻骨铭心吧。近些年,其他行当又造就了一批富人,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同一批人也说不定。反正这些都跟何澍没关系,他苦恼的只是怎么把卡宴和印象里的车联系起来。这显然是做不到了,他又不想郑重其事地去网上查。何澍开车几年,不过除了会开车,他对车的了解几乎为零,所以当小舅子提出需要一辆卡宴迎亲时,他确实不太能理解,在他的想法里,车都是一样的,有四个轮子能跑就行了。也不难想象,在小舅子眼里,姐夫是怎样一个迂腐落伍的人。

上班路上,何澍又突发奇想:马戏团的大象该用什么车运送进小城呢?不用想,肯定是大货车,超大的货车,如果大象足够大,那货车还得经过改造,否则也装不下一头庞然大物。保时捷卡宴肯定是不行的,在运输大象这件事情上,再豪华再贵的车也运不走一头大象。好在大象是不会挑剔的新娘,运大象的马戏团也不会像小舅子那么爱慕虚荣,所以这事看起来繁重,实际上却要比迎亲省事得多。何澍这么想时,突然感觉有些好笑,他把小舅子结婚和马戏团即将到来这两件完全靠不上边的事情给硬生生地联系在了一起。有时,他也是足够无聊的人。

车子穿过城区,左拐进了四十米大道,行人和车辆一下稀少起来。何澍把四个车窗都打开了,寒风呼呼地吹进车里,他想以此来吹散杀鱼时沾染上的腥味。养鸽人开始吹响哨子,天空不时掠过鸽群紧凑的身影,它们集体落在某座楼房的屋顶,咕咕回应。何澍喜欢鸽子,超过喜欢任何鸟类或其他动物。当然,好多动物他只是在电视里见过,比如即将到来的大象和老虎。

四十米大道的尽头就是县政府大楼。几年前,政府大楼从河边搬到了城西,重金修了一条宽四十米的大道,直通城区和县政府。大道两边的地皮,早些年都是荒坡野岭,突然俏市起来,分划蛋糕似的,成了房地产商日夜轰鸣的建筑工地。同样是城郊,何澍居住的城东就还是一片寂静。新修的大道没见着几辆车,基本上这个时候路上跑的也都是去往政府大楼上班的人。刚搬迁那会儿,何澍从教育局调过来,上班地点由人民路边的破旧楼房换到了巍峨的新建筑,他一度还觉得很优越。车子开在空旷的路上心情那叫一个舒适,就仿佛那只是县城少数人才有资格往上开的路途,他恨不得以最慢的速度龟行,充分享受那份愉悦。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路途过于漫长,上个班等于要横穿整个城市,道上的泥头车、在建楼盘高高耸立的塔吊,也慢慢形成了某种压迫感。也许再过五年,等大道两边的楼盘都建好了,情况会有所好转。可是,过去的时间看似飞快,未来却还是漫漫无期。何澍老有这种自相悖谬的错觉。比如,他的两个女儿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是“转眼”的都是过去时,现在和未来,依然以一种貌似遥遥无期的面目摆在眼前。即便是看电影,他也情愿看一部可以随意快进的电影,没事就先瞄一眼结尾。

和往常一样,何澍第一个到达办公室,室内弥漫着一股潮霉味。他把西面的窗户打开,能望见从大门陆续进来的车子,车价大多都是十几万上下,谁也不会笨到开一辆豪车来上班。倒是一到晚上,门口不远的大道,成了某些人的孩子们飙车的好场所,何澍亲眼见过几回,某些小孩看着就眼熟,不过他最好假装不认识,埋头在柳树后面,继续沿着长满水浮莲的河道散步……差不多有半个小时,这个狭小的办公室是属于何澍一个人的。清除异味,打扫卫生,最后才在茶几前坐下来,清洗昨日遗留的还泡着茶叶的紫砂壶,连带几个小巧的陶瓷杯子。茶盘是单位分配的,每个科室都统一,简陋的不锈钢材质,在茶水日长夜久的浸泡下,早就结出了一层褐色的茶垢。除了何澍,几个小年轻谁都不愿意干清洗的活儿,他们上班都自带水壶,或者直接拎一罐可口可乐。茶几成了何澍一个人的地盘,这上面的茶具、茶叶,以及半罐开心果、半罐碧根果,无不是他带过来的。每天上午,他几乎把这半小时的泡茶闲坐时光当作生活的某种仪式,家里的茶具早成了摆设,水壶口杯课本铅笔盒占据了所有位置,何澍是个榫子也揳不进一缝罅隙,这使他不得不珍惜这单独的半小时。滚烫的开水淋在冰冷的紫砂壶上,像是杀猪时目睹了一层猪皮坚韧的质地,何澍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净杯时,他甚至情愿把手指浸在开水里,以此加深那种痛感,像是患了受虐症。茶当然得烫着喝,无论是单枞、大红袍,还是年轻时流行的铁观音。何澍喝茶几十年了,喉咙和食道早就烫起了茧,似乎越烫的茶水入嘴顺着食道流到胃里,那个喝茶的感觉才越足以称为淋漓尽致。

茶过三道,味道开始淡了,一份本地报纸也翻完了,楼道里窸窸窣窣响起脚步声,预示着仪式即将遭受破坏。何澍这才起身开电脑,想一想今天有什么事情可以干。有意思的是,看似清闲的工作,却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儿,这当然总比几个人在科室里没事找事干要好。趁着同事几个在闲聊,何澍起身去上厕所,穿过长长的走道,刚要拐进洗手间,却被人叫住了。何澍回头一看,是楼上文化局的小濮。小濮刚来文化局上班,跟何澍当年一样,一脸的腼腆和不知所措。他们在食堂里碰过几次面,聊了几句,从此小濮就把何澍当前辈了。何澍也乐意在一个新人面前充当前辈。不过,在洗手间门口被人叫住,还是让他有些不愉快。他表情有些严肃,这当然是装出来给小濮看的。小伙子是自己考进文化局的,他似乎理应得到更多的考验,否则在这大楼里,将来怎么应付林林总总的难题呢?何澍为自己的不友好做足了心理暗示。

是这样的,何主任,小濮一对小眼睛在镜片后面不停地眨着,马戏团的事您听说了吧,他们前几天来备案,时间是星期六。当时没怎么在意,跟广场管理处那边也没沟通好,这不,刚好跟年货节的时间冲突了。您说,这事该怎么协调呢?

以何澍的经验,事情当然不难处理,外地让步本地,马戏团作为到处流荡的过客,当然得为本土的年货节改期,重新备案。然而,就像小濮愿意在洗手间门口叫住前辈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情感倾向一样,何澍也在这个事情上犯了难。年货节不是年年有嘛,小城人早就习惯了,马戏团可是稀罕物,至少有三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没在县城出现过了。很明显,他们从彼此的眼里得到了无声的默契,也许这才是小濮特意请教前辈的真正原因。小伙子虽然是个新手,看样子却绝对不是职场菜鸟。好吧,何澍刚想说话,脑海里却浮现出大象和老虎被驯兽人领出场的场景,两个女儿抓住广场的栅栏惊叫……显然,这样的场景更让何澍充满期待。他假装犹豫起来,皱着眉看小濮。这个嘛,你看着办就好了。小濮轻笑一下,点头说好。何澍相信自己的犹豫已经给了小濮足够明确的建议。

当然这事还得协调,只是如果文化局出面,广场管理处也得给面子,年货节延后一天,对他们来说也谈不上是个事儿。马戏团能不能顺利在小城落脚表演,说起来,还是小濮一句话的事情。大多时候,何澍坐在科室里感觉自己可有可无,看来也是一种虚妄的错觉,至少在妻子和小舅子眼里,他无论如何也是家族里那个可以轻松弄来一辆保时捷卡宴的最佳人选。于是,下班之前,何澍已经在电脑里搜索到豪车的模样了。同事无意中瞥见,笑着问,老何,想买豪车啊?卡宴不错哦,百万车系里性价比是最高的,我同学有好几个开的就是它,百里加速只需要四点五秒,酷炫……何澍对同事献出近似谄媚的笑脸——借车的事,如果是非借不可,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个小年轻提前走了,何澍关好门窗,如果不是要去学校接女儿,他倒情愿在科室里多待一会儿。她们通常还会在教室里磨蹭,抄作业,或者跟同学聊天。何澍把车停在路边,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被大人接走,一辆电单车上,前面蹲一个,后面坐两个。小城人一直热衷生孩子,只要不把孩子一股脑儿往一本户口本上登记,一般也不会有人闲得无事找你麻烦,找别人麻烦也就等于找自己麻烦。何澍当然也为连续生了两个女儿而苦恼过,夫妻俩一直想生第三胎,再试一试,实在不行,就去香港验个DNA。只是这事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月经期前几天,他总比妻子还紧张,一天要问一遍:“来了没有?”

何澍吸了两根烟,才看见两个女儿一前一后从巷子里拐出来。显然,她们还在生对方的气。刚一上车,妹妹就跟爸爸说,班里那个姓赖的男同学下课时又推了她一把,差点把她推倒了。何澍问,你告诉老师了吗?妹妹说老师不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何澍就在群里投诉过,妻子说,你在群里说有什么用,应该到学校去,找老师、找家长,实在不行,找校长……校长还是何澍的师范同学。当然,何澍不可能听妻子的,把一件小事弄成麻烦事。还和上次一样,何澍顶多也就是在群里跟班主任投诉。何澍说,你应该第一时间跟老师说,你跟我说,我也只能跟你们老师说,懂吗?妹妹差点哭了,她说,你不要再到群里说了,你跟老师私信吧,你在群里说,他父母也会看见的。何澍不想因为这事影响心情,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小孩子之间推推搡搡是常有的事情,他小时候读书,没有哪天不打架的。何澍说,我们先不回家,带你们去逛逛吧,说,想去哪里?小女儿立马转涕为笑,去广场吧,看看马戏团来了没有。

父女俩还真想到一块儿去了。

大女儿安静地坐在后面,她凡事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女孩一长大,就和父亲开始有了距离。不过,去广场的决定,显然也得到了大女儿的默许。

有个事情,在何澍看来挺神秘的。他想不明白,那些长期在各地流荡的马戏团,他们是如何做到把大象在世人眼前隐藏起来的,就好像他们自带魔法,可以在出发前将大象变成模型那么大点儿揣放在口袋里。实际上,也许正如小女儿所言,马戏团已经提前到达小城了,它们隐藏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它们也必须隐藏,一头大象怎么可以招摇过市呢?它可是大象,跟牛羊不同——只有这样,在即将表演的那一刻,驯兽人才能变戏法似的把一头陌生的大象突然拉到众人眼前,就像魔术师在一朵月季花里变出一只扑腾的白鸽。

广场当然来过无数次了,多数时候只是路过,特意去的,除非是去跳广场舞,或者年货节时采购。因为即将到来的马戏团,何澍还是第一次对空旷的广场抱有了期待。当然,他清楚,如今的广场还是原来的广场,地摊小贩遗留下来的垃圾,清洁工还来不及清理,街灯大概也被熊孩子用气枪打爆了一半。傍晚遛狗的人倒是蛮多,他们都把宠物系在螺河堤岸的护栏上,站成一片抽烟,等着小城的灯火一点点把河面的水光点亮。对于马戏团的即将到来,或许找不出比何澍父女三人更感兴趣的人了。

何澍带着两个女儿走上广场,五点钟的广场是人最多的时候。红框的宣传栏已经把灯亮起来了,那里面的每一句宣传语都是何澍从文件里摘录出来的,他负责这块,却很少注意它们亮在广场上的模样。有几处已经被人为损坏了,字迹的笔画脱落,看起来很不协调。何澍当然不是来检查工作的,宣传栏遭受破坏在小城也算不上是稀罕事。何澍和女儿一起来到河边,铁质的栏杆早已生锈,不过人们还是愿意把身子靠上去。河水静悄悄的,水浮莲看样子已经被小皮筏清理过了,只有零星的几蓬还孤单地漂在河面上。两个女儿都背靠栏杆,她们看样子很开心,何澍很少这么带她们出来,通常一放学,就是回家做作业,她们有做不完的作业,还有何澍安排她们读的《格林童话》和其他世界名著。何澍看了一会儿河水,又看了看河对岸的楼房,都是老楼房了,有些从几十年前他来参加中考时就已经存在,比如还印着宋体标语的老粮所,还有顶楼上建有水塔的大曲酒厂。何澍转过身,和女儿们并排站着,广场上有小孩正在玩溜冰和滑板车,那才是吸引她们目光的地方。何澍却开始胡乱设想,如果一头大象,巨大的孟加拉大象,它突然在表演时挣脱了牢笼,自由了,它会去往哪儿呢?或者说,往哪儿奔跑呢?县城的街道对它而言肯定是又狭又窄,到处是人,是争先恐后的摩托车。那么,最舒适便捷的做法,它大概会越过栏杆,顺着隐没在水里的台阶爬下螺河,再顺着河水直下,慢慢地穿城而过,消失在小城人的注视里,像是多年前水涝过后,侥幸的人们看见溺毙的动物尸体和家什杂物随着洪水裹挟而去……

何澍竟然满脑子是大象出逃的画面。它早就受够了马戏团焊了无数铁条加固的大卡车,受够了无休止的到处颠簸和取悦焦躁的人类,趁着驯兽人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一时兴起打开铁门,它终于等来了最好的出逃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栏杆,顺着河流,去往大海的方向。何澍简直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不过他没能笑出来,仿佛这一切正在眼前发生。

两个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加入玩滑板和溜冰的群体里了。她们笑得很开心,看样子都把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马戏团即将到来》发表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7期

《小说选刊》2019年第8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