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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2期|付秀莹:他乡(节选)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2期 | 付秀莹  2020年04月09日08:12

导读

农村姑娘翟小梨,先到省会,再到北京,在情感和生活的漩涡中辗转,漂泊,追寻,成长。所有的历史都从故乡开始,所有的梦想都在他乡,这一代代人共同向往的轨迹,勾勒出的却是代代不同的迷茫和反抗。对翟小梨,也对当代的你和我来说,这是一部安顿心灵的女性精神成长史。

从S市到北京,转眼已经两年了。初来乍到时候那种巨大的眩晕感,那种梦境般的恍惚,渐渐平复了。我穿着牛仔裤衬衣板鞋,戴着墨镜,走在大街上,神态从容镇定,有谁能猜出我的来处呢?这个女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地道的北京人了,有北京大妞的那种气质,飒,大气,有范儿。你一定不能想象,就在两年前,她还胡乱绾着头发,提着篮子,穿着老太太才穿的肥大的旧裙子,在S市的一个城中村的集市上赶集,为了一块钱,跟人家讨价还价。生活真是太魔幻了,情节的转折和变幻,都来不及让人回味。

那时候,幼通每天都要发短信来。大都是说孩子。孩子吃了多少饭。孩子在幼儿园画画了。孩子得了一个小红花。孩子感冒了……对于孩子的情形,我自然是想知道的,越详尽越好。我问得仔细,他也回答得啰唆。我们在短信里一来一往,说的都是孩子。渐渐地,好像是,除了孩子,我们之间再没有旁的话题了。我正在读一本书,很想跟他谈谈读后感。我看了一场美术展,满脑子的线条和色块。我听了一场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我见了一个有趣的人,是个老外,他约我喝咖啡,问我愿不愿意教他学中文。还有一个黑人,居然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下跟我表白了,可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是,面对幼通的唠叨,一地的鸡毛和蒜皮,我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一回,忘了因为什么,我跟幼通吵起来。是在电话里。好像是,他又在抱怨工作。还是那一套熟悉的话语,熟悉的理论,熟悉的强调,振振有词。幼通的口才,实在是好极了。我劝他把本科拿下来,参加自学考试。他自然是不肯。我说,那以后怎么办呢,你连个本科学历都没有。幼通说,你现在嫌弃我了,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不就是个大专生吗?末流学校的大专生。我气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幼通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愿意过,离婚。你回来,回来我们就离。电话那边,幼通声嘶力竭。混合着电波的沙沙声,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切近。电话断了。我气得浑身乱颤。

北京的冬夜,寒气逼人。满城的灯火,明亮,温暖,却都是别人的。一个都不属于我。我在大街上,孑然走着,满怀的萧索悲凉。这是别人的城市。这里是异乡的街头。我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在别人的梦里游荡,游荡,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前路苍茫,山高水低,我想都不敢去想。身后,却是一个烂摊子,无从收拾。如同一团旧棉絮,越竭力拼凑,破绽越多。我恐惧地发现,或许,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恍恍惚惚上了公交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要跟你离婚。

幼通的声音高亢、尖锐,刺破黑暗的夜空,好像是一把利刃,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离婚。这个字眼,频频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应该是都听得麻木了吧。可是,这一回,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想来,我是忍得太久了,忍得太苦。在远离S市的异地,在北京,陌生的环境对人的怂恿和鼓励,对人性深处隐藏的角落的无意曝光。还有一点,我不肯承认,“离婚”这个词,向来都是由我宣布的。一旦从幼通嘴里说出的时候,我受不了。是什么时候,主动的权杖交换了位置呢?

夜色苍茫。公交车呼啸着,好像一只庞大的野兽,渐渐驶入冬夜的深处。寒风飒飒,掠过树木的干枝,发出沉沉的呜咽。仿佛是一个人,压抑久了,隐忍久了,从胸腔里爆发的低沉的悲鸣。

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啊,哈哈。

这么多年,这句话,几乎是幼通父亲的口头禅了。在我跟他们说幼通工作的时候,在我流着眼泪,请他们劝劝幼通的时候,在他们施舍给我们旧衣物的时候,这句话总是伴随着轻侮和嘲讽如期而至。他这是在挑拨吗?

我说过,刚来北京读研的时候,他们家,其实是幼通的父亲,态度忽然转变了。每一次回去,我都被围着问这问那。北京的空气。北京的交通。北京的大。北京的变化。北京的新政。左右都离不开北京。好像是,我是替了他到北京去活一遍。一年以后,大约是最初的新鲜和兴奋过去了。渐渐地,章家饭桌上的话题发生了变化。冷不丁地,幼通的父亲会忽然问到我的论文。

毕业论文,听说是很不好过的。有人就倒霉栽在这上头,拖着毕不了业。几年白耽误了。论文这东西,跟考试不一样,可不是背背书就能蒙混过去的。会考试的人有的是,考试机器嘛。论文可就不好糊弄喽。

我听着,不知道是该辩解,还是该安慰。然后,幼通父亲便跟他女儿聊起了留京指标的事。幼通姐姐举例说,他们同事谁谁的老公,在北京漂了六年,硬是没有留下,灰溜溜又回来了。幼通父亲说,可不是,北京户口控制很严的,要想留京,怕是比登天还难。博士硕士怎么了,北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全国的人才都往那儿跑啊。天上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三个博士。硕士就别提了。幼通姐姐笑道,硕士嘛,乌泱乌泱的,得论簸箕撮。

父女两个越说越痛快,简直是对口相声了。我只是埋头吃饭。没有像往常一样,抬头冲兴奋的父女俩凑趣地笑一笑,表示对他们见解的认同,对他们幽默口才的欣赏,表示我不介意,我比他们想象的更豁达更风趣。我实在是厌倦透了。

你相信吗?在餐桌上,在客厅里,在他们家的任何地方,幼通的父亲欣赏的那一套匹配理论,随时被提起。自古以来啊,就是这样。A男找B女,B男找C女,C男找D女,A女呢,哈哈,只好找D男了。幼通父亲说,幼通姐姐附和。幼通的母亲,在一旁,温顺地笑了,为着丈夫出色的幽默感。他们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好像是,他们不知道,那不过是烂俗的家庭杂志上的毒鸡汤。好像是,这一套理论,正是他们的发明成果。然后,作为阐释,或者说,总结,幼通父亲长叹一声,还是那句话,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啊。

幼通的姐姐笑起来,清脆极了。

她是真的开心吗?她这个自诩的A女,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公务员,无职无权,在一个单位里,拿着一份普通的薪水。容貌呢,苍白、瘦小、干枯,对一个女人来说,跟美丽毫无干系。人到中年,好年华都过去了。她在镜子面前反复顾盼的时候,她能够看穿自己的一生吗?

还有幼通的父亲,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跷着二郎腿,金丝眼镜一闪一闪,有那么一点,怎么说,油头粉面。他一面宣讲着他的理论,一面看着我。那眼光,有感慨,有悲叹,有同情,大约还有一些别的,我不愿意去想。

这么多年了。每一回,我为了幼通的工作,去求他们出面相劝的时候,他的父亲,都是这样。神情,语气,姿势,词语之间的停顿,笑。都是一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幼通父亲面前,我对幼通的控诉,也加入了他对幼通的嘲讽、打击,甚至侮辱。这个时候,幼通的父亲,他总是谈起他的前半生,谈起他的奋斗史,重点是,辞去中学教师的工作,主动到校办工厂,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之后,从乡里到县里,再到省里。他滔滔不绝,激昂地,抑扬顿挫地,热血沸腾地,有一种战斗的豪情和英雄气概。这些故事,这些故事的每一个段落,每一个细节,我是听了无数遍了,我几乎能够背下来。不出意外地,他总是会谈到幼通的母亲。当然了,幼通母亲不在场。她买菜去了。或者,她去花鸟虫鱼市场,给那对锦鲤买鱼食去了。那对锦鲤,是丈夫的心头肉。在幼通父亲嘴里,幼通的母亲,是一个贤妻良母。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叹口气。是无奈,还是惋惜,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在里面。幼通的母亲,一手好厨艺,伺候他热汤热饭,硬是把他的老胃病调养好了。幼通的母亲,吃苦耐劳,一个城市女人,竟然能把乡下的苦日子侍弄得有滋有味。那是什么年代?人人挨饿,吃不饱饭。幼通的母亲,她处处容让着他,干在前头,吃在后头。靠着惊人的勤俭的持家能力,熬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

可是啊——幼通的父亲叹口气。我知道这个可是后面,藏着什么。

跟他妈一样。幼通父亲说。幼通的性子,跟他妈一样。一样的胸无大志,一样的不求进取,一样的平庸老实,性子又慢,北方叫作肉。一针戳不透。几针下去,才想起来有点疼。不伶俐,不机变,不活泛。一辈子只能干一件事。能干好也不错了。就像幼通他妈——幼通父亲顿了顿,转头瞥了一眼椅背上那条围裙,幼通母亲刚才随手解下搭那儿的——一辈子教书,把她放这儿,别人不让她动,一辈子就不会想到再动。就算是别人逼她动,她也未必情愿动。幼通父亲又提起那件旧事来。说是有一年,北京有个单位要他。国字头的大单位,当然是诱人的。可是幼通母亲不愿去。北京是什么节奏?竞争又激烈,她的心脏不好,未必受得了。幼通父亲踌躇许久,终究是没有去。这件事,我听了不知多少遍了。幼通父亲总是在妻子不在场的时候,把这件事,拿出来回顾一遍。进而总结道,一样的,太像了。把嗓音忽然压低了,冲着门口抬一抬下巴颏。

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有一股强烈的不适涌上来。忽然压低的嗓音,你知我知的暗语似的眼神,没有主语的秃头的句子。翁媳两人,背后说那对母子的坏话。叫人觉得阴暗,可疑,不磊落。叫人觉得反感,腻歪。

然而,还没有完。幼通父亲说,我就是欣赏你这样的人。勤奋,上进,要强,肯吃苦。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幼通父亲顿了顿,说,其实,我们是一类人。幼通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是我来北京以后的事了。其时,我已经顺利留京,并且,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我看着他的侧影。这个被我称作爸爸的人,已经年过花甲了,经历了那么多世事,还没有除尽火气,情绪还是那么多变,对生活还是有那么多的怨言。觉得,这一生,简直是虚度。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因为娶了一个贤妻良母,更大的人生可能性,都被堵死了。天性里,他是浪漫的吧。心思活络,有点小才情,抱负或者野心,却比才情更大。爱面子,有一点浮夸,有一点虚荣。喜欢被人捧着。对外人,永远比对家里人好。人前宽容大度,在家里刻薄尖酸。对世道永远看不惯。愤世嫉俗。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点“抗上”。上头不待见,群众基础倒不错。自嘲是做业务的,靠本事吃饭,其实心里头还是渴望能有顺畅的上升通道。天天骂那些当官的,也敢于当面顶撞,并且以此为荣,为傲,作为自甘淡泊的谈资。对权力,他大约是又爱又恨,是爱恨交织的意思。

怎么说呢,幼通的父亲,其实是有那么一种女性气质的。细腻,敏感,多疑,嘴巴碎,喜欢是非,喜欢臧否人物。在这一点上,幼通的母亲,倒是更深沉一些。我不知道,在他们夫妇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幼通的母亲,平和,沉默,温良,不大修饰自己,至于风姿甚至风情,几乎是谈不上了。她是怎么看待她的丈夫的呢?她能够看懂丈夫风云起伏气象万千的内心吗?

我很记得,有一回,我在屋子里看书,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

这是谁的内裤呀?

幼通父亲的声音。我心里一惊。

章幼宜,是你的吗?

章幼宜是幼通姐姐的名字。

不是我的。我从来不穿这种粉。我只穿淡粉。幼通姐姐的声音。

那时候,我还没有跟幼通结婚,在他们家的那套小房子住。我不敢想象,我的内裤,被未来的公公拿在手上,或者,就在晾衣竿上挂着,被左右端详,反复琢磨,研判。我脸上发烧,心里是又羞又恼,又气又恨。一个男性长辈,避嫌还来不及,为什么偏偏还往这些是非上撞呢?年轻女人的内衣,肯定不是幼通母亲的。幼通母亲不穿这种女人味十足带蕾丝的三角裤,她穿那种宽大舒适的平角短裤,纯棉,舒适,松垮垮的,一看就是老太太样式。他明知道,家里还住了一个儿子的女朋友,没过门的儿媳妇。他这是为什么呢?还有,幼通的姐姐,那语气,那腔调,鄙夷的,嘲讽的,居高临下,好像是淡粉色的审美性,一定优越于那种深粉色。当然了,我也承认,深粉色是一种危险的颜色,一旦穿不好,就会有一种俗艳的村气。我躲在屋子里,心里怦怦怦怦乱跳着。做贼一般。我怎么就不敢坦然出去,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内裤拿回来呢?我是害怕什么呢?直到他们走后,我才悄悄跑出去,把那条惹是生非的深粉内裤拿回来。从那回以后,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在他们家阳台上晾过内衣。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晾在我们的房间里,用一个衣架,掩藏在其他衣服的里面。幼通气得不行。他说毛病啊你。是的。毛病。我恐怕是真的落下毛病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这个人,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的人,就不那么容易得到快乐。我不忍伤害别人,却总是被人家伤害。伤害别人,或者被人家伤害,都能令我在心里大病一场。这里面的滋味,我比谁都知道。

……

作者简介

付秀莹,作家,《长篇小说选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