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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兑现的诺言

来源:《青春》2020年第4期  | 褚福海  2020年04月08日07:55

那年抵近腊月底的一天中午,天空阴郁迷蒙,飘着忽隐忽现的雪花,我与家人刚端起饭碗,手机突然响了,我斜睨了一眼,是三哥打来的。听到三哥嘶哑的哭声时,心底倏地掠过几缕微妙的惶恐,未待三哥叙说完,我脑子嗡地一声,瞬间坍陷了,人猛然掉进深渊。

踉踉跄跄地冲到三哥家,眼见老母亲僵直地躺在冰冷的门板上,双膝“扑通”跪地,歇斯底里地号啕起来。

泪水宣泄着悲伤,寒风撩拨着我的思绪,透过滚热的泪水,过往的一幕幕清晰如昨……

母亲的一生,用“历尽磨难”概括并不为过。

在那个聒噪多子多福,尚未推广节育措施的年代,母亲像下猪崽一样,接连生了我们十一个姊妹。十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犹如十一枚勋功章,让父母感到无尚荣光,甚或当年母亲还胸佩大红花,拿过县里的奖状。然而,荣誉不能换饭吃,现实是残酷冷峻的。十一个孩子,又若十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父母不堪承重。尤其是母亲,在我们未成年前,夜里睡不了个囫囵觉,一把屎一把尿,夏夜通宵摇蒲扇,秋冬操心着衣被棉服。

那么多孩子每天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玩笑事,为此母亲动足了脑筋,也吃尽了苦头。

那时家境堪忧,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愁下顿。清明前后,母亲会抽一日半天闲暇,手臂弯里挎个竹篮,去郊外挖马兰头、荠菜、野蒜等,调剂家人的胃口,滋润枯燥的味蕾;或者拾掇好家里的琐事,腋下夹个布袋子,跑上六七公里,去周边丘陵、山坡上摘草头,踏着西坠的夕阳折返后,再用石臼捣碎,淘些糯米焐在锅里,次日做晶亮、清香的乌米饭给我们吃。艳阳普照,暖风吹拂,湖畔、河滩边的芦叶渐次长大了,母亲在我们尚熟睡时,总是蹑手蹑脚穿梭在晨曦中,采撷着一片片青翠的芦叶,拿回家裹粽子,给节日增添几缕欢欣。母亲向来喜欢用自己釆撷来的粽叶裹粽子,似乎唯有那样,她才安心。彼时,天高云淡,山青水绿,湖畔、河边、渠旁,几乎到处生长着翠嫩清香的芦苇,微风掠过,婀娜摇曳,翩然起舞。春分过后,母亲便在心里惦记上了粽叶,哪儿有粽叶飘逸的靓姿,哪里就出现母亲的身影。釆粽叶委实是件苦差事,蹚水,踩泥,被蚊叮,遭虫咬,有时稍不留意,手背、脖子、脸颊上还会粽叶划出一道道血痕来,母亲全然不顾。夏日的午后,母亲偶尔会带上我哥姐去河边、池塘里,挽起裤脚,弯腰躬背,涉入齐膝深的水里,仔细摸索螺蛳与蛤蜊,回来做鲜美的河鲜给我们解馋。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全家人啃着粽子,或围着一盘浓油赤酱的爆炒螺蛳吸啜,也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充盈着美美的幸福。这一切,都来自母亲的那一双巧手。

在母亲的打理下,十一棵稚嫩的幼苗慢慢壮实了筋骨,相继挣脱了襁褓的羁绊,终于能够经风沐雨了。

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母亲做鞋的那些生动影像。

母亲总是将不能再穿的破旧衣服拆成条块,洗净晒干后,用那些布条纳鞋底。我记事起,就无数次欣赏过母亲纳鞋底的场景,那灵巧娴熟的姿态,沉静怡然的神情,曾经令我无限着迷。

鞋底初胚做好后要待彻底晒干了,再等工余饭后有闲暇时,用自己搓捻的较为粗壮结实的棉线一针针扎紧。扎鞋底为的是经磨耐穿。而扎鞋底最吃力,也最有讲究。针脚要细密有致,线路要自然流畅。因为鞋底较厚,“引线”时常涩针,来回不是很便捷,我常看见母亲歪着头用牙齿咬住针从鞋底内往外拔的情景。扎一双鞋底,手脚利索的人至少也得四五天,而母亲一般两三天就收工了。母亲麻利能干是众所周知的,可她白天要上班,回家要操持家务,料理全家老小,根本就没有太多空余时间可供支配。我很是纳闷,母亲的鞋底怎么会纳扎得比别人快?

那日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吃罢晚饭,我们都早早钻进被窝睡觉了。我半夜醒来想小解,看到母亲房里泛出微弱昏黄的灯光。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幕让我怔住了:母亲蜷缩在被窝里,眯缝着眼睛,就着昏暗的油灯,正在静静地扎着鞋底。母亲就是那样默默无声地把她的慈爱倾注于一针一线,一粥一布。也正是有了母亲的不辞辛劳,我们兄弟姊妹从未挨冻受冷,更没有像有些小孩那样打过赤脚。母亲为此熬了多少个通宵,熬白了多少黑发?我们谁都不知道。

看到那一幕,我的眼泪忽然涌出来,冲到她跟前,一把将她那双粗糙、皲裂的手抱进怀里,久久不肯松开。见此情状,母亲笑呵呵地搂着我说,傻儿子,快去睡觉啊,妈在为你们赶做过年穿的新鞋呢。

从前,春节能穿着一双簇新、暖和的棉鞋去长辈或亲戚家拜年,是大人、小孩都很期待的事。母亲为让我们有尊严地面对别人,从没说过一声累。

十一个兄弟姊妹,都是穿着母亲做的这种朴实无华、甚至略显土气的鞋,一个个由校园步入社会,从小镇走向城市,逐步成长为后来的国企厂长、书记、文化工作者和社区主任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母亲已是古稀之年,但她依然眼不花、牙不缺,坚守着做布鞋的习惯,不遗余力地施展着她的“特长”。半个多世纪,母亲究竟做了多少双鞋,我没统计过,但我们清楚的是,全家这么多人一年四季穿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

母亲年轻时,耳闻过抗战的炮火,目睹过解放战争的硝烟。迫于生计,曾跟随父亲闯荡在刀光剑影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上海、南京、杭州、苏州、无锡等地,都留下了她仓皇奔命的足迹。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母亲所有的念想,就是一门心思把我们一个个尽快拉扯大。

母亲虽人微位卑,可见识甚丰,明晰事理。她还是个乐天派,再大的忧虑,再多的烦恼,从不往心里去,只需要睡个觉,所有的苦痛便烟消云散。

进入耄耋之年的那年春天,我们几个带母亲外出踏青,品味“农家菜”,母亲快活得宛若只云雀,一路欢声笑语,沿途笑个不停。入夜,伶牙俐齿的外甥女贸然问母亲,外婆,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母亲不假思索地说,想哪天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我当即应承母亲,待自己稍微空闲些就带她去。并暗忖,一定要让母亲乘坐一回飞机去北京看天安门。

可我人在职场,许多时候自己都没法左右自我,分身乏术,身不由己。其时,我仍在原来的国有企业上班,虽改制基本结束,然善后事宜多如乱麻,亟待梳理,整天被俗务缠身,忙得心力交瘁,完全被捆绑住了手脚,变相失去了行动自由。欲离岗数日,简直比登天还难。母亲是个知趣的人,时常念叨儿女们的不易,因而从未在我面前提及过出游之事,以致我惰性泛滥,久拖未决,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直至母亲驾鹤远行,我的承诺都一直未曾兑现。

夜阑人静,每念及此事,我就后悔不已。生活里没有后悔药,但我依然反复祈愿,如有来生,那时,我仍旧做母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