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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20年第4期|陆祥红:石桥上的缘(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20年第4期 | 陆祥红  2020年04月07日14:21

那年,县里竟然来一架直升机。这可是大瑶山破天荒的事儿。

只听说飞机某天来,却无法判断消息真假,更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来。但一有热闹,我们怎么都不会错过。凌晨鸡叫头遍,我们就打着火把,赶山路往县城走。

飞机真的来了。它轰隆隆降落在县政府大院,不久又轰隆隆飞走了。不知道它从哪来,来干吗,又去哪里。这些无关紧要。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飞机,没白跑几小时山路,值得。

我们上街吃了碗素粉,然后瞎逛。走到河边,看到一座石拱桥上居然建了房子。桥头大门上,挂着“县图书馆”的木牌。我们只认得一个“书”字,便叽叽喳喳猜测,到底是啥房子。最后达成共识,这是装书的房子。

不知谁先提议,我们怯生生走了进去。

一进门是两排报栏,紧挨着是阅览室。阅览室宽如桥面,三四十米长。两边有固定的木桌椅,中间是通道。每张桌上摆放三本书,书的左上角打了钉眼。磨得光溜的棉绳,一头穿过钉眼,一头系在桌腿上。可以看,却拿不走。绳子比牛绳细,在我眼里却远比牛绳够力,仿佛还隐含着说不清的神秘。

图书馆里人很多。阅报、看书、排队借还,秩序井然。这么多人在一起,倒比乡下课堂还安静。

我们蹑手蹑脚,一个紧跟一个,东瞅瞅,西看看。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书,有大有小,厚薄不一,封面一个比一个漂亮,比课本强多了。我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新鲜得很。极想取一本来,好好看并抚摸封面。但我不敢乱踫,插在兜里的手,几次想抽出,又感觉别人眼光扫过来了,急忙打住。就这样眼巴巴地走过一本本书,直到伙伴催促出门,什么都没摸过。走老远了还频频回头,好生失落。

就是那时邂逅你。虽然只是看了一眼,却一下记住你的容颜,像那些书的封面一样。还依稀记得,你看着我们这般闲逛,目光中有些惊讶。也庆幸那天自己不逗留。本就不识几个字,呆久了保准闹出什么笑话。我可不愿与你初见,就被差评。

第二次见到你,是个秋天下午。这时,我已从山里来到县城半个多月。

初来乍到,我像家里那头老牛,被牵到远方热闹的大广场上。只有片刻新鲜,接着只剩蒙圈。

无聊的周日下午,我溜出门转悠。远远望见石拱桥,便急匆匆走过去。一下就想起,你会在图书馆里。

再迈入这场景,感觉里面空气比外边温暖、亲和。怯意不再,还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期待。

然而目光寻遍屋里,并没看到你,心中淡淡地失望。

我选了通道边的位子,翻开一本最薄的书,心不在焉地看了几页。有个身影从旁边经过,款款走向管理台。我心里马上猜想,是不是你来了。

果不其然,你到管理台前刚转身一半,我就已经认出来。不知是碎花的白衬衣,还是随你飘逸的清香,我被吸引住了。

乡下人素衣土布,从不穿衬衫,更别说有香味。我们身上,永远只散发汗味泥味,或者霉腐味牛粪味。

我放下书,偷偷地看你。虽略带羞涩,但已是颠覆性出格。我打小自卑,进城后愈甚。每见城里模样的人,就立马矮了三分。第一念头是绕开,生怕被注目、询问。如果非要有交集,就得鼓起勇气,掩饰拙讷。

但看见你那一刻,如此反常。

后来几番琢磨,我渐渐确信,绝非雅致的上衣,或淡淡的香,才让我注意你。这般举动,不叫反常,是冥冥中安排,更是我生命里幸有的缘。

你肯定也留意到我,莞尔一笑。笑意那么浅,甚至称不上是笑容。但我偏偏笃定你笑了,刻意对我笑。你脸上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就是明证。虽然,小酒窝也是那么浅,不细心绝对无法察觉。

你浅笑,我就脸红。像盘着小九九的人,被一眼看破。我急忙低下头,假装看书,心儿咚咚跳,脚尖胡乱划着地板,握书的两只手,摁出了汗。不一会儿,鼻尖、脖颈、后背,便全是汗了。

在那个凉意已浓的中秋下午,在重逢你的图书馆里,我的自卑、难堪、不安,被你这一笑,搅得汹涌。我慌乱起身,低头疾步逃离图书馆。

布谷鸟叫来进城后的第一个春季。课堂,疏陌依旧。学业跟不上,又极想念老家,失落与孤独缠裹着我。

不仅是孤独。在新校园里,我的洋相不断。不因别的,只为太憨。我装满苞谷甘蔗的眼,熏染牛栏猪圈气息的嗅觉,总跟不上茬,老掉链。我的到来,给校园平添许多鲜活的调料。我是浑身笑点的丑小鸭。

那天,我又一次在学校里出糗。满脑糨糊的我,走在放学路上,越发觉得自己是这个城里的奇葩。我离开大山是个错误。

我又鬼使神差地走到石拱桥头。这个点,图书馆人不多。奇怪,第三次跨过门槛的刹那,我竟然很放松,没了拘谨、纠结、尴尬。

我坐上原来那张凳子。你正在管理台前看书。抬头乍见我,稍显讶异,迅即恢复自然,并且露了笑容。这次,你的笑容很明显,那对好看的酒窝,一览无余。这酒窝镶在你精致的脸上,咋看咋美。天生的美,配了书香气,就成越看越耐看的美了。不只我这么想,后来才知道,全城人都这么说。

想着你的美,我开始阅读。桌上的书换了,老厚。有篇文章写民国时期一位大教育家,他在开学典礼上对学生说:文明社会里,无人天生受尊重,唯优者能。学识操守出众者为优。倘若不学无术,哪怕出名门,财万贯,亦绝无真正尊重的可能。

说实在,这段话我只懂个大概。但不知咋的,那一刻,它却如蟹钳掐痛脑神经。我被撼醒了,恍若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