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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0年第4期|冯积岐:十八岁的哥哥

来源:《广西文学》2020年第4期 | 冯积岐  2020年04月07日06:54

虎 子

一个瘦瘦的公安架住了我,另一个高个子公安给我铐上了手铐。我没有害怕。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只是有些惊慌。我看得出,爷爷和奶奶疑惑、害怕、不安。幸亏云云没在家,她还在医院里。如果云云在,她肯定会阻拦公安的。爷爷问那个高个子的公安:“你们为啥要逮我的孙子?他犯啥罪了?你们咋能随便逮人?”爷爷干枯的声调不足以传达他此刻的心情,他那枯瘦的手臂一扬一扬,好像要把疑问、不满和愤怒扬上去,抛给老天。爷爷的脑袋摇晃着,面部的皱纹向一块儿拥挤。奶奶扑过去,抱住了那个瘦瘦的公安的腿,号啕大哭:“放开我的孙子!娃没干啥瞎事。他才十八岁呀!”奶奶的身子颤动着,束拢在一起的花白的头发散乱了,仿佛把一颗焦灼的心悬在了头顶。霎时间,沉重的气氛黑布一样,蒙住了这个家,压在了爷爷和奶奶的身上。我不知道该给爷爷和奶奶说什么好。我只知道,我在爷爷和奶奶的心目中有多么重的分量,给我铐上手铐,等于给爷爷和奶奶的脖子上套上了绳子。两个村干部将爷爷和奶奶搀扶到了另一个房间,高个子的公安跟着进去了。两个公安的面容没有电视剧中表演的那么冷酷、那么夸张,他们的面部板平板平的,好像面庞不传达心情,只表述职业而已。

我被那个瘦瘦的公安架出了院门,走上了街道。我回头一看,爷爷和奶奶紧随在我的身后。他们犹如颤动的枯枝,在西北风中摇曳。爷爷一走一摇头,好像要把附着在身上的灾难摇落掉;奶奶招着手,叫着我的名字:“虎子,虎子,不要害怕,没事,有我和你爷爷在。虎子,虎子……”警笛声捂不住奶奶的呼喊,她那生动而急迫的呼喊从傲慢的警笛声中穿越而过。奶奶仿佛给我叫魂:虎子虎子……

我被塞进警车以后似乎才清醒了,我将去什么地方?我本来想问一问坐在我身旁的公安,为什么要铐走我。我一看,他用双目严厉地压住了我,我没有张口。一时间,我忐忑不安,有些惊怵了:我还能见到云云和孩子吗?

云 云

我的老公今年十八岁。十八岁就有了孩子?是呀。十八岁就有了。我的娃子呢?我眼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仿佛被清水冲洗清晰了,被放大了。我睁开了双眼。一个护士站在我的床跟前。护士说,孩子在保温箱中。你不要说话,你很虚弱,你昏迷了一个晚上。这里是重症监护室,再观察一天,你才能挪到大病房中去。护士正在给我挂液体。这个护士和我一样,有一张蛋形脸,只是,她的眉毛比我浓,头发比我黑,年龄肯定比我大,至少大我十岁。护士又戴上了口罩。淡蓝色的口罩罩住了她的面庞,也罩住了她的表情,我只能从眼睛上去窥探她的内心:这双眼睛和那双眼睛是一样的淡然,是一样的鄙视我。我刚进产房,一个护士的目光就抛过来了,她不错眼地盯住我:这么小就生孩子?护士的话仿佛不是从戴着口罩的嘴里吐出来的,而是从眼睛里甩出来的。女医生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四岁。女医生说,孩子几个月了?我说八个月了。女医生说,八个月整?我说我说不准。护士又戳过来一句:连这个也不知道,就知道……尽管,护士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我自然明白,委屈在她肚子里的那句话的内容是什么;尽管,她已是生过娃娃的很老练的妇女了,可她毕竟是护士,是县城里生活的人,她矜持,我不,我是农民的娃,我敢做,就敢说,你无非想说,这么小,就知道和男人××,用凤山县的粗话说就是××。我要给你说,和我××的是虎子,他是我的哥哥,我的老公,我的爱。我愿意,咋了?既然你知道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就不要抱怨我。假如你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就吐出来。你可能会说,你们那时候,十三岁,连男同学的手都不敢拉,现在的女孩儿十三岁就……我何尝不想十三岁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何尝不想等到二十三、三十三再和男人××,再生娃娃?你知道,我和虎子生活在什么境况中吗?我不可能和护士去争辩……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给护士说,推到产床上去。

站在过道里的虎子、爷爷和奶奶都扑过来了。虎子拉住我的一只手说,云云,坚强些。奶奶强装着笑脸说,娃呀,不要害怕,是女人,迟早要生娃娃的。我说,我不害怕,我死都不怕,还害怕生娃娃?我给虎子说,我死了,你就把娃养大。我这么一说,虎子眼泪下来了。虎子说,云云,你不要胡说,我要你,也要咱的孩子……还没等虎子说完,护士将我推进了产房。

医生又问,冯虎子是你的男朋友?我说,是我的哥哥,我的老公。医生说,叫他签个字。医生晃了晃手中的一个铁夹子。那里面夹着病历。我说,叫虎子签字。他是孩子的爸爸。

我已经躺在了产床上,医生动员我剖腹。医生说,顺产可能有风险。我说,我哪怕死在产房,也不剖腹。我不怨你们,顺产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把我的想法说给医生听。我不能在肚子上留一条疤痕。光滑、漂亮的肚皮上留一条疤,太难看了。不只是难看,不只是碍眼,它肯定会使虎子难受。虎子一旦趴上我的肚皮,一旦看见那条疤,他肯定会……我不敢再多想,我要为虎子着想,叫他贪恋我完美的身体,叫他爱我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

娃子生下来,我还没有见到娃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等我醒来时,护士站在我的跟前。护士说,一个老太婆来看望过你,说是你的奶奶。我问护士,我的奶奶人呢?护士说,她回去了。

奶 奶

我有重孙子了。我给老头子说,我们有重孙子了。一个松陵村,像我这般年纪的,还没有谁有重孙子。老头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是老头子高兴不起来,他的高兴被艰难的日子压住了,直不起腰。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能抱上重孙子,算是一种福分,可是,这福分太大了,太重了,我们背不起,扛不动。老头子愁眉不展,他说,虎子才十八岁,云云也只有十四岁,他们还是娃娃,娃娃能把娃娃养活大吗?我安慰老头子,你不要害怕,不要煎熬,有苗不愁长。虎子他妈撇下虎子出走的时候,虎子刚过百天,不照样长大了?老头子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咱们的儿子禄才还活着,现在,禄才没了,咱们老了,咱俩说走,腿一蹬就走了,留下孙子和重孙子咋办呀?老头子的话也在理。我明白,老头子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穷。穷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庄稼人的一生是熬出来的,苦熬。老头子被肩上的责任压怕了。人老了,责任没有老。我们对孙子和重孙子都有责任的。假如我们不担责任,喝两口老鼠药就安然了,年过七十了,够本了,还死赖在人世上干啥呀?活着是受苦。可是,虎子需要奶奶和爷爷。即使我们不能为孙子遮风挡雨,也是他心中的一盏灯。这盏灯不灭,孙子的脚下就有亮光。

我们一家,谁也没有料到,禄才的媳妇会出走,连禄才也没有料到。我问禄才,你媳妇是什么时候跟河南人好上的?禄才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话我信。禄才对媳妇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在生虎子之前,禄才的媳妇流过两次产——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流产,是禄才媳妇去医院做掉孩子的。她就没有打算和禄才好好过日子。后来,我还知道,禄才的媳妇和禄才结婚以前,在娘家就有一个相好。有一个河南人和禄才的媳妇大白天在药厂里睡觉,松陵村人知道的不少,唯独我们一家人被蒙在鼓里。这种事,村里人怎么好意思向我们开口?我不怨村里人。这个河南人是来松陵村的药厂指导种中药的。禄才的媳妇说是去药厂上班,实际上是去和河南人睡觉的。女人哄男人天衣无缝。这话没错。禄才的媳妇看起来腼腼腆腆的,也不疯张,和男人们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抬,她把女人的风骚从面貌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不要说禄才没有看出来她的不正经,我也被迷惑了——她真能装啊!装出了贤妻良母的样子。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女人,我知道,女人仅仅吃饱了肚子不行,女人不喂饱下面,就不会安分守己,自然会找野食吃。作为老人,我咋能去和儿媳说被窝里的事?侄媳妇旁敲侧击禄才媳妇,意思是打探:禄才是不是不行?禄才媳妇不开口。侄媳妇很直接地用粗话撬禄才媳妇的口:我那兄弟×不动你,得是?禄才媳妇忍不住了,才说,活人能叫尿憋死吗?松陵村的男人多的是。侄媳妇一听,禄才媳妇的口气不对,就给我说了实话:禄才媳妇在外面有人了。我只是提防着她把野男人领到家里来,没有料到,她会出走。

儿子本来就瘦弱,媳妇的出走,把儿子打垮了。他的肝病一天比一天重。儿子最终带着一腔恨和怨走了,儿子临走时,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和老头子。他的生命力已经从目光中消逝了,他留下的一丝气息里只有担忧了,担忧我们老两口和虎子。我说娃呀,有我和你爹在,虎子会长大成人的。儿子那微弱的气息终于断了。儿子的肝病花去了三十万元,给我们头顶的天戳了个大窟窿。难怪老头子唉声叹气,这样的日子,搁在谁头上,谁都害怕。最怕的是虎子有什么闪失,他是我用麦面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的。

爷 爷

如果不是有才给我说明白,我真会和那个公安干起来的。我活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怕谁?我对小伙子说,你把我们也铐走吧,把我们和孙子关在一起。有才说,三伯,你不要拦人家,人家是执行公务。你到村委会来,我给你把事情说清楚,你叫人家把虎子带走,你要相信,公安不会冤枉好人的。事有事在,你一闹,事情就闹瞎了。村委会主任冯有才是我的堂侄。他的话,我听。

在村委会,有才给我说,云云生下孩子的当天,县医院给县公安局报了案。十四岁是幼女,幼女生娃娃,不符合法律条文。县公安局接到报案,开始侦查。云云在县医院给公安实话实说了,娃娃的亲爹是咱虎子。公安局把虎子带去讯问是必须的。我说,公安既然知道,两个娃是你情我愿,就没有犯法,为啥还要带走虎子?有才说,按照法律条文规定,和未成年的女孩儿睡觉,即使双方情愿,也算强奸。强奸?我一听,再也坐不住了:你情我愿也算强奸?照你说,虎子犯了强奸罪?有才说,按照法律解释,就是强奸。又说,人家女娃才十三四岁呀,这叫生摘瓜。我不由得战栗。虎子十八岁就要去坐监?我一听见监狱两个字就害怕了。在那个地方去一回,虎子回来就完了。松陵村的大狗和二狗就是样子,兄弟俩因为盗窃被判了刑,回来后,就人不人、鬼不鬼了。虎子进去了,我们老两口活着还有啥意思?不,不能叫虎子进去。我说有才,你可要帮帮三伯呀,三伯不能没有虎子。有才说,三伯你不要害怕,我去公安局把娃和你家里的状况说清楚。法律再硬,也不是石头,不是拿上就打人。你和三婶千万不能倒下去,要挺住,不然,虎子和云云就没靠山了。我说有才,不是怕不怕的事情。叫我三天不吃不喝,我能挺住;叫我三晚上不合眼不睡觉,我能挺住;三九天在冰窖里冻我三天,三伏天在太阳地里烤我三天,我都能挺住。要是把虎子关进监狱,我恐怕挺不住。

虎 子

“姓名?”

“冯虎子。”

“住址?”

“凤山县凤凰镇松陵村。”

“年龄?”

“十八岁。”

公安干警问什么,我老老实实地答什么。公安的口气像硬柴棒一样,没有一点儿水分。他的口气再严厉,我也不害怕。

“医院里的孩子是不是你和刘云云生的?”

“是的。是我的娃。”

“从头说,从认识刘云云说起。你是不是强奸了刘云云?”

“不!不是!”我几乎是叫出来的,“我没有强奸她。我爱她,真的爱上了她……”

“说过程,说细节。”

我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另一个公安说:“年轻人真可怕,太可怕了,碎碎的一个娃就干这事?”

你不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吗?你可能觉得,我年轻懵懂无知,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一无所有,只有年轻。我有啥可怕的?我抬头注视着这个公安。“说你的,看什么看?不想说?”一个公安走到了我的身后,注视着我。

“我说,我从头说起。”

我和刘云云是在深圳认识的。我们在同一个工厂同一个班组上班。她干活手底下有点慢,我就帮帮她,我们相邻,我能帮上她。渐渐地,我们相互熟悉了。我们只是年轻人之间的相互吸引,两情相悦,也就是说,对上了眼。云云并不是那种放纵的女娃娃,她对男娃有一种警惕、一种防备,并不乱交往。有一天,我们去职工灶上排队打饭,一个男娃插队插在了刘云云的前边,刘云云只是说了一句:不能插队。那个男娃回过身就给云云一个耳光。我一看,上去给那男娃一个耳光,那个男娃和我打在了一起,他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喝喊着叫那男娃给刘云云认了错。我觉得,男人欺负女人不叫本事,而是羞耻。从那以后,刘云云和我形影不离了,好像我是她的保护神。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在她的心中会树起一个高大的男子汉的形象。她和我无话不说,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她说,她的家在四川省广元市的农村。在她五岁那年,她的爸爸在外打工,死在了煤矿上,母亲改嫁了。继父是镇上的一个混混子。母亲在一家鞋厂上班。继父有酗酒的恶习,手里常常提着一个酒瓶子,脚步踉跄地在街道上走。继父一旦喝多了,就强行把她搂在怀里,重复着一句话:我迟早会收拾你。刘云云说,继父的脸整天阴沉着,一双眼睛也阴沉着,她不敢正眼去看继父。在那个家里,她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厄运会降临。母亲保护不了她,母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继父一拳头打过来,母亲躲也不躲。她要和母亲分床睡,继父不叫她分床,母亲只好顺从了。晚上,继父和母亲在床那头亲热,故意弄出响声,刺激她。母亲一旦开口,继父总是那句话:我迟早会收拾她。她当然明白,收拾是什么意思。十二岁那年,云云出逃了。她一路流浪,到了深圳。她说,她要过饭吃,在泔水桶中捡着吃人家倒掉的剩饭剩菜;晚上,钻过稻草堆,睡过马路、车站。因为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身酸臭味,才没人欺负她。尽管这样,她差一点被一个拾荒的老头子强奸了。折磨她的不只是饿肚子,不只是衣不蔽体,不只是居无定所,折磨她的是对人的害怕、对生活的恐惧。她渴望得到护佑。她说,我就是她的亲哥哥,是她的天。她离不开我。她一声一声地叫我哥哥。她怀孕后,我俩回到了凤山县。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等等。”公安说,“你和她同居的时候,没有问她的年龄?”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公安:“我问了,她说她是2001年出生的,十六岁。我相信了她的话,因为,她完全不像十三岁的女娃娃。你们也看到了,她的长相老成,高个头儿,大手大脚的,很成熟的一个女娃娃。她怀孕后,才拿出了身份证,我一看,她只有十三岁。”

“和十三岁的女孩儿发生性关系就是强奸,即使她同意也算强奸,你知道不知道?”

我无法回答。我没有强迫云云。她爱我,爱得很深。她说,她连命给我都心甘情愿,不要说她的肉身子了。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我还不敢,我们只是亲亲嘴,搂搂抱抱,就相安无事了。不知过了多少天,她脱得一丝不挂的,搂住我哭了。她说,我不和她做,就是我嫌弃她。她说她没有和任何男人做过,她是干干净净的。她说她为了证实她对我的爱,她必须和我做,非要和我做不可。她的口气就不像十三岁的女娃,而像二十三岁的姑娘。我和她做爱时根本没有想到她是多大的年龄,没有想到这样做是不是犯罪。没有这样想。做毕爱,我们都哭了。我们就像田地里被猎人追赶的两只兔子,共同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窝。

“冯虎子,你对你说的这些话要负责。”

“我负责,全是实话。”

我在讯问笔录上盖了手印。

云 云

我从一个护士那里得知,是他们的科主任报告了医院,院长打电话给公安局“告密”的。我看这个护士大不了我多少岁,就把她叫姐姐。也许是姐姐同情我,给我说了院长“告密”的事。院长说,十四岁的孩子生孩子本身就是“案件”。我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偷盗抢劫,没有吸毒贩毒,没有做小姐卖身,这算啥子案件?他们无非要知道娃子的爸爸是谁。我给护士姐姐说了,娃子的爸爸是虎子。虎子是我的哥哥,十八岁的哥哥;是我的老公,是我的爱,是我的全部。虎子不会有事吧?护士姐姐笑了笑:不会的。

我怀孕一个多月的时候,虎子就要我把娃子做掉。我不做。虎子天天劝我做掉娃子,我还是坚持不做。我心里过早地有了害怕,也过早地有了爱。爱不一定诞生在肥沃的土壤里,爱的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照样会萌芽、生根、成长。娃子是我和虎子爱的果实,我要叫娃子长大了读书,上大学,不再打工。我心里有我的小算盘,我不能给虎子说,做掉了娃子,就等于把我和虎子之间的爱砍了一刀。娃子是我和虎子的纽带,只有娃子才能把我和虎子牢牢地捆住,有了这个娃子,即使虎子想跑也跑不掉的。我不能没有虎子。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虎子。我真没有料到,这娃子会给虎子带来灾难。

我一路流浪到深圳的时候,生命已经如游丝一样,吹几口气就断了。我那模样,就是个浑身污脏的乞丐。在街道上,我和虎子只对视了几眼,两个人的心就接通了。他不嫌弃我,是他带我到餐馆里吃了我一年来都没吃过的一顿饱饭,是他带我到商店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是他带我到澡堂里让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澡,是他带我到厂子里找到老板给我安排了工作。他说他叫虎子,陕西凤山人。我说,我叫刘云云,四川广元人。老天爷终于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给我送来了一个哥哥,送来了爱,我从此结束了流浪。

原来,虎子和我一样,是苦命人,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娃子。我们是同病相怜。像我们这样的娃子,能活下来,能保住性命就很幸运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是心甘情愿地将我给他的,也算是相互取暖吧。可他不。不敢。第一次,他和我做毕,他趴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搂住我,放声大哭了。我被他的哭声吓住了。他先是抱住我哭,后来一边哭,一边抓自己的头发。他为啥哭得这么伤心,我不可理解。也许他用哭声传述他的全部感情。他的哭声撞击着房间里的角角落落,使我们租住的房间里伤感和温馨。他大哭一场之后,破涕为笑。他在我的眉毛上、脸庞上、嘴唇上亲吻着。他说,云云,我把你叫一声妈,行吗?你就是我的妈,比妈还亲。他搂着我一声一声地叫妈。他这么一叫,反而把我叫哭了。我和他都没有妈。妈妈只是我们的念想,只是空中的一片云。他需要妈,我也需要妈。我哭着说,我就是你的妈妈。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们舔着、吞咽着彼此的泪水进入了梦乡。

虎子说,我们这些人,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没有爸妈,没有奢望,只希望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只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只希望将来叫我们的娃子不过我们过的日子。生活使虎子过早地催熟了,他好像不是十七岁,而是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他的成熟和年龄无关。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晶亮,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也许,是护士姐姐担心,害怕她说出院长“告密”的事,惹出什么麻烦。她再次进来给我说,院长之所以“告密”是为了我好,是担心我被人欺负,说透了,是担心我的娃子是被人强奸后生下的野种。我看得出,护士姐姐怕我记恨她们的院长。我说姐姐,你放心,我不记恨任何人的,我心中不装恨,只装着人们对我的恩情。我能保住命,娃子能保住命,多亏了医生和护士,我感激他们。

护士姐姐把娃子抱来了,我看了几眼。护士说是男娃子。尽管他那么小、那么小,但他是我和虎子的娃子,他肯定会长得跟虎子一样壮实的。

冯有才

我已往公安局跑了好几次。三伯家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只有一个愿望:将虎子取保候审。公安局宣传科的科长是我孩子的表舅舅,我托他见到了刑侦队的队长。队长姓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高个子,大块头,像电视剧中的人物。我代表松陵村村委会,将三伯家的境况说了一遍,代表松陵村村委会申请将虎子取保候审。前两次来,孙队长说,他给局长汇报,这事要局长定夺,这次来,孙队长告诉我,不能取保候审。孙队长说,这是明摆的事,他和十三岁的女孩儿发生关系就是强奸。《刑法》第一百四十一条第十四款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强奸罪给冯虎子砸定了。我说,具体事,能不能具体对待。我说,我是看见了的,两个孩子在一起,像成年夫妻一样,恩恩爱爱的。说是强奸,恐怕不符合事实。孙队长说,亏你还是村委会主任,你咋是个法盲?法律条文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你还要我们具体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我的道理再充足,也充足不过法律条文。我不能和孙队长争辩,也争辩不过他。我明白,如果我没有凤山县公安局宣传科科长那一层关系,我恐怕和孙队长是搭不上话的。我只能给孙队长说,娃才十八岁,你给看守所的人打个招呼,不要叫同室的犯人欺负孩子。孙队长挥挥手,仿佛要一把将我这看似多余的话挥走:你回吧。我们知道怎么办。

我不能给三伯和三婶实话实说。假如我说,虎子的强奸罪砸定了,三伯和三婶恐怕就气死了。可以说,这一家人的日子一直在昏天黑地之中。眼看着,虎子大了,有点盼头了,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娃才十八岁。我那堂兄冯禄才花了三伯三十万元也没保住命,现在恐怕还有二十万的欠账没还。三伯和三婶要把账记在禄才媳妇的身上。我觉得,厄运不全是这女人带来的。年轻的女人,哪一个不贪欢?刚结婚那两年,禄才的女人还是很安分守己的,松陵村人有目共睹。后来,禄才病了。他还像防贼一样,提防着女人。我记得,有一次,禄才把媳妇的一个相好堵在了房间,抡着一根木棍,打那一丝不挂的小伙子,把小伙子的小腿打骨折了——幸亏,小伙子嫌丢人没告状。三伯把我喊去的时候,禄才还准备给小伙子动刀子。如果一刀下去,禄才也等于把自己戳死了。是我给刘村的村委会打电话,叫他们派人把那小伙子拉回去的。从那以后,禄才的媳妇彻底放纵了。女人嘛,要男人用一颗心安顿,也要用下面安顿,你的心离开了女人,下面又没能力安顿女人,她不离开你才算怪事。女人贪欢不是错。禄才的女人还算有良心——给禄才生了一个虎子。不然,三伯也就断根了。

我给父亲说起三伯家的事,父亲叹息一声:过了,你三伯把事做过了。父亲的表情和我是对抗的,言语也是对抗的。父亲说,你三伯做村支书那些年,把事做过头了。父亲再一次说起了三伯年轻时做松陵村的村支书,整治过多少人,是多么的缺少理智,是多么的黑心肠。我知道,父亲相信因果报应,他把三伯家现在的不幸用因果报应做了结论。我当面顶撞父亲:你又是陈芝麻烂谷子?我三伯把事做过头了,是他的错,和禄才有什么关系?父亲又是叹息:有才呀!你掐指头算算,松陵村把事做过头的人,哪一个的后辈儿孙日子过得好?你还不相信报应?父亲说着,站起来,正色道,你如果把事做过头,我可不答应。还没等我给父亲一个承诺,父亲说,有才呀,人这一辈子,不论是谁,要有一颗善心,要做善事,积善积德,作孽必定有恶果。我说,三伯家的事该管,还是不该管?父亲说,要管,一定要管。孩子是无辜的。虎子是个好娃娃。

不论虎子是否可以取保候审,我要再托人找人。我不能眼看着这个家倒下去。

奶 奶

医生告诉我,那孩子只有三斤六两。我活过七十岁了,从没有见过,谁家的娃娃生下来这么小,只有一把大。再小,也有命呀。娃娃会活下来的。娃娃是老天赐给我们的,我们就叫他天赐。好人多灾难的咒语会从此失灵的,上苍会护佑我们一家的。我们是好人。

现在,我只为虎子担心。不知道虎子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我说我要去公安局给办案的人说,两个娃娃好得像一个人,咋能是强奸?侄儿有才不叫我去。我也知道,两个娃娃解裤带是早了一点,娃们贪玩,也在情理之中,要是在旧社会,这也是常情,我娘生我的时候,也是十四岁半,我爹只有十七岁。社会变了,人还是吃喝拉撒的人,还是男人和女人要睡觉的人。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我家虎子咋能强奸云云呢?再说了,女人把腿夹紧,一鼓劲,就像门上了锁,男人是很难打开的。男人强奸女人,不是男人有本事,是女人放弃了抵抗。说虎子强奸云云,不是冤枉我的孙子吗?老头子说,那是法律,你的道理再大,也大不过法律。松陵村人谁不知道,六组开料石场的宋成成,吃喝嫖赌,欺男霸女,被他糟蹋的女娃娃有好几个,咋告不倒他?法律咋不管?

松陵村人谁不知道,我把虎子拉扯大,太不容易了。我是女人,虎子他妈也是女人,按理说,都是女人,这女人为啥那么心狠?她把自己三个月大的儿子丢下不管,跟野男人跑了。我知道我的儿子身体弱,伺候不了你,你的×瘾大,你把野男人领进门,我和老头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对你够宽容了。我就弄不明白了,当今的女人为啥把裤裆里的事看得比养儿子还大了。你就是整天叫男人骑在你的身上,到头来,没有儿子,能行吗?儿子才能把你的命延续下去,儿子是你的依靠,这道理,你可能到死也不懂。你没脸、没心,心里只有裤裆里那两寸大的地方。只操心那么小的地方,那不行。人心要宽广,心里要有丈夫、儿女、父母、兄妹甚至全村人,心里要有天有地。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你知道虎子是咋长大的吗?没有妈的娃,就是给他吃饱穿暖和,他心里有欠缺。这种欠缺很难补上的。当虎子哭喊着要妈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娃从小就知道,他是个没有妈的孩子,小学毕了业,虎子就不读书了。他去西水市打工,在餐馆里给人家端盘子,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盘子,被老板打得回家躺了一个月。我问虎子,老板用啥打你。虎子说,用小圆板凳在屁股上打,把三个小凳子打烂了。娃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十四岁那年,虎子去了南方。他给我和他的爷爷说,你们放心,我要挣大钱回来,叫你们过上好日子。虎子虽然没有挣到大钱,却给我们领回了孙子媳妇。孙子媳妇比钱金贵得多,我们不要钱,要人,我们一看,云云是个好娃娃,她对虎子好,就是吃一碗面,也要在虎子的碗里挑着吃,难怪虎子跟云云说,你就是我妈,我把你叫妈哩。我看得出,云云确实像妈妈一样疼爱虎子。有这样的孙子和孙子媳妇,我们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我要去找公安局里的人,把我关进去,把虎子放出来。关我三年五年,我也心甘。老头子说,你不要跟着添乱了。这事,还是要有才出面去跑。

爷 爷

有才跟我说,他已经到县公安局跑了三趟了,人家口头答应虎子取保候审,就是不办理。我说有才,人家是不是等着咱送礼?有才没吭声,儿子活着的时候,为给他治病,我欠下几十万元债,账没还,我拿啥送礼?不送礼,虎子出不来,我和老伴担心,娃在里面受苦。我在电视上看,有些人在羁押期间,还没判刑,平白无故地死在了里面。这事叫人害怕。为救虎子,我搭上老命也值。可我这命恐怕一毛钱也不值的。一个松陵村,一个凤山县,谁比我活得更难?恐怕再没有。再难,我也要挺住,为了孙子,我不能倒下去。一天天地熬吧。

有才抽了两口烟,说三伯,你先回去,看来,这事急不得。虎子在里面多关几天也没有啥。过几天,我再去公安局跑一趟。我说,那好吧,我听你的,我相信法律的公正。

虎 子

我彻夜难眠。

我一躺下来就想起了爷爷和奶奶,想起了云云和娃娃。爷爷和奶奶肯定为我的事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云云肯定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这事也怪我。我还没有到理智之年。云云不止一次地说,她想知道,那是咋回事,那天她说,她只要知道一下××是咋回事,就不再做了。其实,云云不只是出于好奇,她是太爱我了,她要把她的肉身子给我。我们爱得越深,越想做。结果,却是这样?云云和娃娃咋办呀?云云和娃娃住在医院里,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这钱从哪里来?只能怪我依了云云——她坚持要娃娃,我不想伤她的感情,也就依了她,没把娃娃做掉。我明白,灾难不是云云带来的。我今年才十八岁,我本该坐在教室里读书,却被关在了看守所。为什么?这是我的错?我不会怨天尤人的。“小伙子,犯了啥事?”

同室里的一个瘦高个子问我。

“我也不知道。”

同室里还关着三个人,瘦高个子是流氓罪,还有一个抢劫犯、一个盗窃犯。

“小兔崽子,还不说实话?”

“他们说我是强奸犯。我睡的是我的媳妇。”

“你多大了?”

“十八。”

“你媳妇呢?”

“十四岁。”

“哈哈!你小兔崽子本事大得很呀,十七八岁就开女娃娃的苞?给叔说说,十三岁的女娃娃是啥滋味?我出去了也尝尝。”

瘦高个子幸灾乐祸,眉飞色舞。流氓!这才是真正的流氓。听那个盗窃犯说,瘦高个子贼胆大,睡了村支书的女人,连村支书的女儿一起睡了。村子里的留守女人,他一个也没放过。

“我没有强奸,她是我的媳妇。”

“就算是强奸,‘老二’享了大福,坐几年,划算。人生在世上就是为了吃和×。”

“你胡说哩。”

“哈哈!你这小兔崽子,我没有胡说。我啥事没经见过?强奸罪给你判定了。人家女娃娃才十三四岁,你就睡了,你可占了大便宜,不判你强奸不行的。”

瘦高个子的口气酸溜溜的,他一脸的得意,好像我被判了强奸罪,是他的福祉。整天和这些人在一起,听他们满嘴脏话,呼吸着他们的气味,心里很难受的。如果说,我是因为年轻,缺少理智才干出傻事,这些四五十岁的人,为什么尽干龌龊之事?犯罪和年龄关系不大。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了。他们几个的放屁声、酣睡声、咬牙说胡话的声音肆无忌惮。马桶里的尿臊味和他们几个人的汗臭味在房间里徘徊着。窗口是黑的,月亮大概钻不出云团,反而被乌云染黑了。房间里黑得很厚重。我站在窗口跟前,向外眺望。爷爷和奶奶还在为我发愁?云云和娃娃怎么样了?我彻夜难眠。

云 云

他们给我做了笔录。我给他们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啥子话说不出口?为了救虎子出来,把我关进去,叫我死也行。我爱虎子,他是我的哥哥,我的丈夫,我的爱,我的全部。我给他们说,我多么爱虎子,他们未必相信。他们的思维是一条线,是一支箭,直直地射出去,靶心上只有两个字:强奸。他们总认为,我是个女娃娃,没有成熟,我们在一起睡觉,必然是虎子强奸我。他们就不知道,生活让我们这些无依无靠无爸无妈的娃子过早地成熟了;生活像无情的柴火,像一锅脏水,过早地把我们烧熟了、泡熟了。年轻只是生理年龄,不是心理年龄。我们经历的事,一些父辈也未必经历过。我给他们说爱,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这些娃子之间的爱,我用凤山县人说的粗话说,我说不是虎子强奸我,我情愿叫虎子×我。虎子不×,我非要叫他×我不可。说是虎子强奸我,还不如说是我强奸虎子。娃子是我和虎子弄出来的,虎子要做掉孩子,我坚决不做,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的粗话一出口,两个公安瞪大了双眼。那个做笔录的女公安忽地站起来了,男公安喊了一声:刘云云,你太放肆了!好好说,用文明的语言说。

即使我用粗话说,他们未必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娃会爱上一个十七岁的男娃娃。女公安说,如果树上的果子还没有成熟,就是果子说,你把我摘下来吃了,摘果子的人能摘吗?吃生果子的人本身就错了。看来,他们不只是为了保护果子,而是为了惩罚吃果子的人。我不能不为虎子担心。

我要去公安局找公安,爷爷和奶奶不让我去。我说,我要把虎子换回来,哪怕把我关进去,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爷爷说我想得太单纯,爷爷说你再硬,硬不过法律条文。我不能坐视不管,我执意到了县公安局。

冯有才

电话是县公安局打来的。打电话的人叮咛我,叫我不要把真相告诉三伯和三婶。打电话的人在电话中简略地说,刘云云去县公安局闹事,用头碰在办公桌上,受了伤,正在县医院抢救。这孩子,真是胡闹。虎子犯法是既成事实,你再闹,也闹不过法律条文。既然你们错了,就认错、认罪,还闹个啥?太没理智了。人一旦理智失控,就会犯糊涂、做错事。虎子取保候审和他犯了罪是两回事。我真是拿现在的年轻人没办法。

我忐忑不安地骑上摩托,直接到了县医院。医生问我是刘云云的什么人。我说我是松陵村的村委会主任。我问医生,刘云云的伤势怎么样。医生说,正在抢救中。唉,怎么会是这样呢?

作者简介

冯积岐,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五十多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副主席。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