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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光:日光屠城

来源:《野草》 | 谢宝光  2020年04月04日08:55

一九四三年仲夏,姑苏街道上响着军马零乱的蹄声。青石地砖上,仓皇又弱势的布鞋不时被车马逼到两边的屋檐下。很远处偶尔传来隐约的炮响,声势不大,笼罩住一座城市的背景基调。日光惨淡。

这天,桃花街上停下一辆人力车,上面下来一人。那人向车夫付过钱后,抬头看了看铺子上方的匾额,径直朝里走去。下午的日光斜挂在他的黑布毡帽上,帽檐在他脸上画出了一块阴影,阴影正好将他鼻子以上的部分盖住了;也就是说,以他的胡须为分界线,整张脸被划分成了一明一暗两个部分,好像这个人的脸有一半没一半,或者现实一半,梦境一半。在他进门的一瞬间,脸上两块区域立即发生了切换,明的变暗了,暗的变明了,仿佛现实和梦境往彼此的方向进行了极限的掘进。

对书架间那个擎着鸡毛掸的十六岁店员来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当那人的两只脚跨过门槛、脸上光影交互并完整地显现时,刚好被店员一抬头瞥见。那一刻的日光跳动了一下。

这是苏州城的一家老字号书店,叫桃花书庵,一八九九年挂牌,在那人进门之前,开业已近半个世纪。店主是那位店员的祖父,八十五岁高龄的他咳嗽不断,每天靠一锅慢火熬制的中药,让忙碌的肺获得半个时辰的喘息。此刻,他从短暂的午睡中醒来,与此同时,他那沉积着烟垢的肺也被屋子里的一粒灰尘叫醒,并通过喉咙向外面作着尖锐又浑浊的报告。

通常,在这之后的两分钟内,连接一楼与二楼的曲形木质楼梯会发出咚咚咚的一串促响;透过薄纱帷帐,可以隐约看到一团球状的黑影从梯口冒出,然后向其卧榻的方向,一点点移动,变大,并借由木格窗透进的光线最终成形。拨开帷帐,他首先看到的是眼睛,和一八五八年的他真像,瞳孔像两滴刚刚晕开凝结的墨,水润有光,仿佛能够穿透一切迷雾。这束光是他苍白的一天中唯一的安慰。现在,他的希望落空了,五米开外的梯口那里并没有冒出一团黑影,木梯也没有一点抖颤的迹象。房间里异常空洞,唯一的声音来自墙角的一面座钟,三根指针向他提示着准确无误却毫无用处的时间——四点过一刻。他的肺部近乎衰竭的呼喊,只有他一人听见。

那双和祖父年轻时一样有光的眼睛,此刻正翻越两排冷清的书架,和悬在屋外的一顶帽子热情握手。那双眼睛的热情与那帽子无关,也与那帽子下面的脸无关。整整一天了,店里没有进来一个顾客,也没有一个身影在门外逗留超过两秒。夏天的街道十分吝啬,它收集了成千上万只的布鞋与马蹄,却没有匀给这家书店一丝热闹。店员无事可做,地扫了三遍,书架擦拭了五遍,边角挺立的瓷瓶洗心革面,光可鉴人;鸡毛掸在他手中,像他的第三只手臂,店里几乎每个部位都被抚摸了一遍。他想象着屋子里看不见的灰尘,他和看不见的灰尘搏斗,直到余光越过书籍的顶部勾住了屋外那顶帽子。那顶帽子很松软,当它飘进店里后,马上就被一只手取了下来。一个圆而半秃的脑袋接替了帽子的位置,继续占领他空闲的目光。

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从书架间挪开的理由。这个理由并不丰满,甚至不够完整,它剩余的部分被身前那排书架挡住了。他往书架的侧边稍稍移动了一下,用目光继续画出今天唯一一位顾客的样子。他把目光聚焦在那人的胡须上,胡须黑而浓密,从鼻翼下的制高点往两侧缓缓滑落,像给两瓣不大的嘴唇撑起了一把伞。他想这两撇胡子一定在哪见过,但又和印象中的有所区别,区别在于胡须的力量感。记忆中,那丛胡须像一把匕首,边缘齐整而利落,让人望而却步。而眼前那人的偏柔和,每一根胡须都是散状的,没有明确统一的方向,忽左忽右,显得蓬松,像一群散兵游勇集合在一起。店员不明白为何自己看见他时会想起别人的胡须,别人是谁,他又是谁?

那人走进来了,避开店员的注视,径直走向了靠墙的书架边。他分裂的脸完成了统一,因而那丛胡须不再是分割线,而是回归了他样貌的局部特征。

“先生,您需要什么书呢?”

“随便看看。”那人没有看店员,走向了一排书架。

那是一排线装古籍,唐寅、文征明,还有徐渭等。他剥出的是徐渭,准确地说,他的手是在唐寅的书脊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滑到了边上的徐渭那。他摊开徐渭的诗画集,读了起来。徐渭是个疯子,也是天才,但归根到底还是疯子。徐渭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条狗陪着。那人手捧徐渭,眉毛忽地一紧,抽出右手轻轻捂了捂胸口,似乎那里正隐隐作痛。停顿了几秒,神色旋即恢复了正常。

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嘴角轻微张合,似乎在念书中的句子。听不清。店里太安静了,一粒纽扣掉下来都能在几米外察觉到,但他的声音却比一根头发落地的声音还轻,一个字都捕捉不到,只有两撇胡须随着唇角细微颤动。也许他根本没有出声。他弓着腰,微微埋下头,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全身上下只有眼球和嘴角在动。他的脸几乎要和书贴在一起了。他没有注意到店员在看他,似乎也不想注意到。注意意味着对视,对视里饱含着交流,而任何可能的交流都是他所极力避免的。

这很正常,没什么可奇怪的。这里又不是茶馆。店员盯着那人,是因为无事可做,研究那人的胡子是此刻唯一有价值的事。一天了,门外来回晃动着人影,他还没见到谁像这个人一样这么安静地立着。那人是个立体、完整的人,无限后延的发迹线、心猿意马的胡须,这是今天唯一一个从那扇门进来的人。

店员十六岁了,还没出过城。对他而言,这扇敞开的店门就是城门,出去就是城外,城外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书的世界。这么多年,在看守书店的同时,他趁机游遍了书里的世界,他渴望到没有书的世界看看。门是打开的,那个被日色饕餮的世界仅一步之遥,他可以随时跨出去,汇入那些鞋子,流向任何一个地方。可是,每次当他跨出一条腿的时候,就有一声咳嗽从楼上勾住他的裤脚,那是他的祖父。祖父告诉他,门外有军马在狂奔,而军马的脾气你是摸不准的。

他没见过军马狂奔,但他在祖父收藏多年的一套画集里看过韩干和龚开画的马,一个浑圆饱满,一个瘦骨嶙峋,都不会跑。在他眼里,画家的脑子都有点不正常,瞧瞧他们画的马就知道了:一匹肚子肿得像指甲就可戳破的大皮球,上面负着一个胖子,四条腿蓄足了地气,却跑不起来;另一匹呢,头耷拉着,腿曲立,连一丝跑的欲望都没有。也许,它是刚负重狂奔了几百里地,瞧瞧,一排胸骨愤怒地凸了出来,一根稻草就能终结它的老命。他觉得自己挺像胖的那匹马,只是缺一条指引它的缰绳;或者他身上多出的正是这根绳,这根绳子,正和楼上祖父的病肺绑在一起。他一跑,立马会拽出祖父带血的闷咳。

他在那人身上嗅到了外面世界的气息。不是中药,是别的什么气味。那种味道让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嚏使他手中的鸡毛掸抖落到了地上;他没有去捡,而是走向了那人。

“您打哪来?”

“北边。”

“北边哪里?”

“北平。”

“去北平骑马要多久?”

店员仰视那人,那人垂目徐渭的一幅画。第三个问题让那人一动不动的眉毛微微抬了一下。

“北平有樱花吗?”

那人终于转过了身,连同他的胡须,从背阴面转了过来。两个人的眼睛有了第一次对视。

“现在是七月,你问了一个四月的问题。”

“那么,四月的北平有樱花吗?”

“北平有海棠。”

那人不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知道点什么。

“如果北平没有樱花,那么您又是打哪里来?”

他认为那人撒了谎,要么他来自北平而北平有樱花,要么北平没有樱花而他确实来自北平。他凭直觉确立了这二者之间的逻辑关系。

“我懂了,你是想问我的祖籍。我来自南方,比苏州更南的南方,可那里依然没有樱花。”

“您一定去过一个有樱花的地方,是哪里呢?骑马去需要几个时辰?”

那人不知道他更关心樱花,还是骑马。或者,他想说的是骑马去有樱花的地方看樱花。

“会骑马吗,孩子?”

”不会。”

“那你见过樱花吗?”

“没有。”

“樱花,可远着呢。”

“有多远?”

“你可以到门外随便拦下一匹军马问问。”

店员微微扬起的目光被这句话拨向了店门外。街上刚好有一匹军马昂着棕黄的脑袋走过,上面跨着一个穿同样棕黄军服的军官,腰间别着一把长剑。马的后面,跟着十几个步伐齐整的士兵,枪斜斜地搭在他们的右肩上,像一群假寐的眼镜蛇。漫漶的日光是那样毒辣地加深了一个守书人十六岁的渴望与困惑……

“祖父的书店在桃花街,离这不远。但也不近,因为我再也走不到那条街了。”店员打了个盹,从藤椅上醒来,椅子也骨节嘎吱一声地醒来。一滩从梦中流出的口水将他发白干枯的须髯镀上了一层晶亮的光。很快,那光又被头顶一片浮动的梧桐树叶给消灭了。

“那人把徐渭的书买走了吗?”

“这不重要。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谁也不重要。因为那个下午他离开之后,我就把他忘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您把那匹军马拦下来了吗?”

“军马?”

正说着,店里进来一人,四十岁上下,戴着顶黑色遮阳帽。藤椅上,两颗固定在老花镜后面的眼珠往右上方微微动了一下。算一算,在我们说话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看向我的眼神差不多被打断了十三次。这意味着,其间有十三个人进来过。每有顾客进门,便会受到他目光至少三秒钟的洗礼。如果顾客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走向书架,他便会马上收回目光,接着和我说话。

我是那十三个人之前的那个。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似梦非梦,在这样的下午,冷清的街边。上面走过的不是军马,是电动车,摇摇晃晃,慢悠悠驶过,松动的青地砖弹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磕响。他在藤椅上的睡梦也跟着起起落落,通过眼皮呈现轻微的波动。

他的讲述同样构成了我的梦。他醒来,我也就醒来。

——我为什么来到这?嗨,差点给忘了。到苏州半个月了,为了寻一本书,我一直孤身浪迹在各种交错颓败的巷弄里,身后拖着或长或短的影子,好几次,它差点把我给跟丢了。那本书我不知道名字,它的内容完全在我经验之外,经验的盲区是我确证它存在的理由。我相信它就在某条巷子的书店里,像嵌在墙里的青砖一样等候我取出。我是顺着另一家旧书店老板的手势来到这里的。那家店在一条叫山塘的街,临水,“伯虎书屋”的匾额很敞亮。老板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正坐在茶桌旁悠悠地品茶。进得店门,我尚未开口,他便露出一嘴黄牙,说你走错门了,到那老头的店里看看吧,说不定有你要的书。我要的书?他的直觉吓了我一跳。我故作轻松,假装没听懂他的话,贴着书架兀自搜索起来。晃了一圈,指尖细细点过一遍,层层叠叠多为大路货,确实应验了他的话。又不甘心,觉得也许遗漏了,于是从书架最边缘的那本书开始,怀揣隐秘的期待,再次检阅那些衣衫褴褛的书脊。一本书能否被我打开,取决于它的书名。理想中的名字,要足够暧昧、野性、神秘、不知所向。我知道的,它在那里,猫伏在一群异类中,随时将一跃而出,扑向我。但,那本书是什么?“这里没你要的书。”中年老板说话时没有抬头看我,他在给自己倒茶。茶香和他的话几乎同时滑入我的鼻尖和耳朵。

“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在等一幅唐伯虎的画,等了二十年还没等到,”他抿了一口茶,尖状的喉结耸动了一下,有要刺破脖子的感觉,“不过我相信这是迟早的事。说不定下一秒就来了,收破烂的吆喝一声,说捡了些废字画你要不要?我打开一瞧,嘿,惊得不敢作声!告诉你吧,唐伯虎的画到达我手中的时候,就是我书店关门的时候。”

中年老板放下茶杯,双手朝上托着一团卷轴状的空气,眼冒绿光。

“我只要不离开这店,这天就迟早会来的。会的。也许就是下一秒。”

真是遗憾,下一秒走进来的不是收破烂的,那人的衣着鲜着呢。这个神神叨叨的中年老板还在说,他背过身去,得道似的坐定,喝一口茶说一句,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不是。这个疯子。那壶红茶又见底了。“你到老头的书店去看看吧。你从这边沿河走到头,拐到另一条巷子就能看见了。”就这样,我被中年老板赶出了门,赶进了姑苏城的另一家旧书店,去寻摸一本我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书——

和中年老板的书店不同,这家旧书店的面积与品相显得更寒酸,名叫桃花书庵。我看到它了,但不确定是不是它。我的手已经伸了过去,就在指尖触碰到书的一瞬间,脑后传来一个浑浊又苍老的声音:

“知道吗?他比徐渭还惨,死的时候,身边连一条狗都没有。”

我转过身,确信是藤椅上的那个老人在和我说话。透过老花镜片上正面射出的一道光,我确信他不是自言自语。

“他是半夜解手时摔死的,脑袋在石头上开了花。裤带都来不及系。那个狼狈啊。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样子可以优雅一点,身边最好能有一条狗。”

“请问您说的‘他’,是谁?”

“我已经九十五岁了,活得比我祖父还长。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他避开我的问题,“年轻人,你还是把烟掐了吧,我祖父吸了一辈子的旱烟,你猜他的肺成什么样了?比牛粪还黑!”

“九十五岁?看不出来,我看您最多七十五岁。”说着我便把烟丢到地上,用脚狠狠踩灭。我一边踩一边暗自发笑,我的妻子苦口婆心劝了我多少年了,一次也没能中断一支烟在我嘴里的嘶嘶燃烧;而这个老头,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俯首称臣了。

“祖父走之前,有句话卡他喉咙里,出不来。他咳,连同那句话咳了出来,一团血,黑乎乎,黏黏的。到现在我还常常在想,那口黑血里究竟藏了句什么话,”门外,一位少年骑车走过,起了一阵风,掀起他前额黄灿灿的一撮刘海,几颗隐居的刺痘暴露在正午毒辣的日光下。“我想是还没到时候吧。我是说等我快死的时候就能知道了。我那年也就他这么大,没事可做,每天就在祖父的书店里守着,也没什么人来买书。那年头,谁有心情看书?祖父好几年都没下过楼。他也不让我出门,说门外有军马,性子比狼狗还烈,你可千万别去招惹。”

一只苍蝇落在老人裤腿上。他手中的鸡毛掸一挥,那颗明亮的黑点便嘤嘤地飞走了,消失在空气中。书店不大,五六平米的样子,靠东是一墙泛黄的线装古籍,吐着绒绒的线丝,另外两排是近现代中外文学作品,拉拉杂杂;正中立一个木桌,垒了些苏州的文史书籍。店里没别人,因此我确信我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我似听非听,垂落的右手暗自憋着一股劲,想再伸到书架去取那本书,却三番五次被他的话打断。老人大概很久没说过话了,库存的口水从他破败的牙齿缝里不断渗出来。

“当年桃花书庵可比我现在这气派多了,好几千册古籍,“老人的手向上一扬,”把墙都塞满了,你要取一本老庄,得拿梯子来才够得着。不只是书,还有怀素、宋徽宗的书帖,扬州八怪的画,都是真迹,那可不卖,让买书的过过眼瘾。和祖父的店相比,我这只能算个小书摊,自个娱乐罢了。”

“您还没告诉我那是个什么人呢?”我打断他的话,“他和您还有您的祖父有什么关系吗?”

我天生性子急,跟人聊天,最受不了那种有头没尾的弯弯绕;他说了半天祖父和祖父的书店,却把最开头提到的那个人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守祖父的店,守了整整十五年,进进出出多少人啊。门外边的军马都不知道换了几拨,一拨比一拨还瘦,还真和龚开画的一样,一排肋骨都从肉里刺出来了,世上真有这样的马?得有快八十年了吧,现在我睁眼闭眼都能想到当年来买书的那位先生。我记得他的胡须,鼻子下那一溜黑,想不起在哪见过,真应该再修一修,太散了,没一点章法,完全可以修得再精神一点,哪怕剪掉也好。年轻人,我看你的胡子也该修修了,你才多大呀?”

经他一说,我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胡子,有点扎手。

“他来看书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樱花,还有马。凭直觉,我认定他是从开满樱花的地方来的。我要骑马去看一看,闻一闻;那会儿,我鼻孔里全是让人作呕的中药味。我向他打听樱花的事,说到一半,楼上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木板上,重重地砸下来,就响了一声。那声音又闷又干脆,现在还在我耳洞里响着。我的祖父没能活过那个夏天。那个人走了,我的祖父也走了。整个楼里,就剩我一人了。外面的太阳光顿时刺眼得很,一层层把我挡在门里。我不敢看,一睁眼就痛,痛得不行,针刺的那种痛。你能想象吗?就像今天,你瞧瞧,这天,金光灿烂,可我当时觉得,那一束束的光,就像刀子,从天上扎下来,把城里所有人都杀死了。”

“死了多少人?老实说,那些个年头吧,除了我祖父,我还真一个也没瞧见过。你想想,军马天天在街上跑,谁家的唢呐敢拿出来吹?从来都是买书人带来消息,说是阊门外的荒地里头又多了个没碑没字的坟包,然后叹口气。那年头,一个人死了,也就是叹口气的事。现在你到阊门楼上看看,哪还有什么坟哪,全是楼啊车啊,那里埋过谁,谁还记得?我都不记得祖父葬哪了。不是我老糊涂,你看我有一点糊涂样吗?我精神着呢,不信?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听你口音,有点像客家人。岭南还是岭北?那地方可不近,我倒是没去过。不过早些年,得有五十年了吧,我认识一个从岭北来的,跟我那时年纪差不多。他有个习惯,不管下没下雨,头上非得顶个斗笠,前边压得低低的,把脑袋捂在里头,一幅怕见人的样子。我们搭档在苏北乡下收麦子,干了好几年的活,就没白白亮亮看过他的脸几次。后来他回老家了,就没再见过。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苏北?您不是一直守着祖父的书店吗?怎么跑那么老远去收麦子?”我越听越费解,不知道他究竟要把话引到哪条沟里去。那一口软绵绵的吴语更是让人云山雾罩。

“那是多老的黄历了,早没了那书店。当然也不能算没有了,只是名字改掉了,性质也改了,姓公了。我呢,也不用指着一天卖几本书过活了,有固定工资领了,很是自在了些年头。后来去苏北乡下,工资也照领;只是干的活不同了,以前是守书店,后来是守麦地,守了九年啊。眼里整个的,都是麦穗在晃啊晃。麦子你见过吗?大片的,压根看不到头,我站在麦地里,那个黄,比金子还黄,迷死人。那时,我的世界就是麦地,世界到头了也还是麦地。那穗子,一粒是一粒。对了,你们岭北是吃稻子的吧。那种法可大有不同。我知道你们客家人好吃辣子,我那老搭档也是,三餐少不了,否则干活没劲。他这个人,平时闷得很,嘴角一抹辣,话就跟着溜油,不知道溜到哪去。让人莫名其妙。有一次,他破天荒把斗笠从头上取下,偷摸凑到我跟前,说,老布,你感觉到了吗,世上最锋利的是太阳光,你以为它在照耀你?不,可不是,它是在杀你,它一边杀你一边为你举行声势浩大的葬礼。我当时心里一惊,说,嘿,老兄。然后,不知怎的,嘴巴就哑了。接着我就想起了祖父死的那个下午,想起那个来买书的先生,他对我说你到外面拦下一匹军马问问吧。我想不起的是究竟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是祖父的死,还是那个人的话。也许吧,同时发生的。就是说,当那个先生让我去拦军马的时候,我的头顶咚地一声响,闷闷响。然后,我眼前一黑,窗格子那有什么东西把我眼睛给刺痛了,那感觉,就好像我第一次看见日头,醒悟到有这么个刺眼的东西。你相信吗?到那天,我差不多五年没出过门了。我和那日头,有整整五年,谁也没瞧过谁一眼。是那先生启发了我,是祖父的死启发了我。我走了出去,走到了桃花街上,人呢?一个没有,空城!”

老人越说越激动,嘴皮子不住地抖颤,藤椅以轻微的嘎吱声呼应着他话语的波动。眼镜不时从鼻梁上滑落,他没有去扶正。这使得他的眼睛一半在镜框里,一半在镜框外;他投向我的目光也显得一半真实,一半虚幻。

“那人走了,在我上楼之后。他留下两张法币,没打招呼,就把徐渭带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也没想起过他。他就像压根没有来过一样,我从来没想过他是谁的问题。他是谁重要吗?按照我搭档的理论,其实那天出门后,他就死了,被太阳杀死了。死得不知不觉不声不响。活着的只是他的身子,他真应该把胡子修一修的,他为什么不呢?我祖父走了,他操持了半生的书店也就彻底打烊了。老一辈的苏州人都记得,在桃花街,有这么一个铺子,里头卖书。可是后来他们去找,发现门上的匾换掉了,里头也不再是当年的样子。再后来,那条叫做桃花的街也没了,改了名,叫解放路。听着耳熟吧?那些个年头里,我都在桃花街边的店里想樱花,骑马去看樱花。那人走后,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我想啊,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开一间书店。从苏北回来,我就四处筹钱,亲戚啊朋友啊,百十来块,在隔壁的巷里租了个店,收罗了一些书,新的旧的都有,还是取名桃花书庵,只是再也没祖父时期的辉煌了。我把徐渭重新放回了书架。你知道吗?徐渭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条狗陪着。那人比徐渭还惨,半夜到院子里解手,脚一歪,头砸在石头上,没了。在地上躺了好几天,是一个送信的邮差发现的,报了警。他的死讯,出现在几天后的一张报纸上,不超过五行字。我读到,已经是十年后了。那天在店里整理旧报纸,偶然翻到,上面写着7月8日,这么巧。这天,正好是我人生头一次出远门的日子,一个人,从苏州来到苏北乡下,那麦子,油油的,看不到头……”

那滑落的镜框终于被一只枯瘦的手推回了鼻梁上。

“打烊了。”老人从藤椅上缓缓起身,忽然生冷地来了句,示意我可以走了。

“现在才四点半。”

“没错,就这个点打烊。”

“可我要找的书还没找到。”

“你要什么书?”

“就那本。”

“什么书?”

“不知道。喏,那本。”我的右手利索又精准地朝书架的某个部位一指。

“拿走吧。送你了。”

我微微踮了踮脚尖,将书从书架剥离出来。此刻我终于知道了,我苦苦寻找了半个多月的这本书叫《瓮葬》,是一个叫布朗的英国人写的。我和老人同时从书店里出来,他拄着拐杖,肩膀一高一低地往东蹒跚着走了两百米,拐进一条巷子,消失了。我呢,往西汇入姑苏城喧嚷的大街,看着偏西的日头镰刀般收割着匆匆奔袭的一茬茬人群,而他们并不自知。我的睫毛突然一抖,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词组,叫“日光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