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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2期|杨献平:我是你妹妹

来源:《江南》2020年第2期 | 杨献平  2020年04月03日08:02

巴丹吉林沙漠靠酒泉这边的鼎新绿洲,以前的名字叫作毛目。民国的时候设立过县政府,警察、邮局、银行、政府等一应俱全,当然,也有大烟馆和娼寮。现今的土著,大抵是历代王朝当中充边者的后代,当然也有贬官逐臣、商贾边卒的子孙。这里的风习,和儒教深重区有所不同,比如,未婚的女子可以邀请熟悉的男子到她们家里做客,吃饭自不必说,喝酒也是经常。十几年前的一个大年初二,我便接受了一个在基地军人服务社做生意的、名叫苏叶的女子的邀请,只身去到她们家做客。

当地的风俗,大年初一亲戚间就可以相互走动,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甚至大年三十在亲戚家过也被视为正常。苏叶的家,距离我所在的空军基地大约五华里路程。正好单位放假,一个人的春节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战士来说,寂寞、孤独、惆怅、郁闷感是可以想到的。无独有偶的是,我所在的单位,干部多、战士少,每到节日,带家属的干部就都回家老婆孩子热床板了。只剩下我,像个没娘的孩子,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鞭炮炸得戈壁深处的白狐红狐都在窝里呆不住了,我只能窝在四壁空空只有春节晚会不管人哭人笑都照常歌舞的房间里,咧着嘴笑一声,然后在巨大的想爹念娘的情绪中独自落泪。

我记得,那个大年初二天气很好,沙漠地区本来就少雨没雪,太阳一年四季在头顶恬不知耻地举着。到小卖部买了一些东西,骑上单位破自行车,出营门,沿着战场一样坑洼的土石公路向南吭哧骑了大致一个小时,就到了苏叶的村子。村子名叫新民。一个烂俗得叫人没任何想法的名字。找到苏叶家的时候,她正屁股下面压着一张小凳子,在自家屋外晒太阳,她的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女子。

从苏叶的表情,特别是眼神里,对我的到来,她有些意外。把我让进屋里,坐下,她捅了捅火旺旺的煤炉子,用铁壶烧开了水,找了一个玻璃杯子,给我泡了一杯茶水,然后说:真没想到你会来!我笑笑,也说:我也没想到我会来。苏叶笑了一下,又说:可你还是来了!

我点了一根香烟,坐在沙发上左右看了一下。拿起茶几下面一本流行杂志翻看。苏叶说:你先待一会儿,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我点了点头,说没事,你忙你的。苏叶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家门。

苏叶的家,也和鼎新绿洲大多数人家一样,黄土夯筑的房屋,几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四合院,和大门相对的,是后院子,有几片田地,长着些枣树、苹果梨树、桃树、杏子树、梨树等等,树下,一般还可以种麦子和蔬菜,冬天时候就荒着,任凭土干成尘,风吹上天。不知道抽了几根香烟,苏叶才急匆匆地回来,提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弓下腰,往茶几上掏东西,有香烟、瓜子、糖块、沙琪玛、花生等等小吃。一边放一边让我吃。我打开袋装花生,剥了一颗扔进嘴里。

苏叶说:爹妈去外爷家了,下午回来。

我哦了一声,自觉得这样不好,人家的父母都不在,我和她两个人,孤男寡女在家里时间长了,邻居嘴里说不定冒出个啥样的蒙太奇。想到这里,起身说:那我走了。苏叶一听,两只单眼皮的眼睛好像有气吹着一样瞪大,神情失望地看着我说:怎么能?到家里,起码也得吃了饭再走!我笑笑说:伯父伯母不在家,就我和你……苏叶一听,咯咯笑起来,露出一口的小白牙,连脸上的疏密不一的小粉疙瘩也跟着颤抖起来。

苏叶说她们这边不像陕西、河南、山东、河北、山西那一带,人多,讲究也多,这样那样的规矩,让人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她们这边,谁也不会以为一个未婚男的来未婚女的家,俩人就一定是这样那样的关系,或者就一定咋地咋地了的。我讪笑了一下,只好坐下来。其实,从心里讲,我也不想走,一是想蹭顿饭吃,二是从没有过单独与未婚女子相处一室的经验,这一个机会,对于我这样二十岁出头,连女孩子粉红指甲盖都没摸过的人来说,也算是平生第一次。

男女之间,总是有一种无形的引力,这种引力与生俱来,而且一如既往地强大。

苏叶也很利索,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做菜,不一会儿,就是几个热气腾腾的菜,还有拉条子,我吃了几天方便面,一看这等好吃的,口水哧一声就奔腾而出,当然没让苏叶看到。菜足饭饱之后,苏叶撤掉面碗,只剩下菜,又捞了一盘当地很盛行的酸白菜和胡萝卜条,从桌上拿了一瓶汉武御酒,然后又跑到自家门口,大着嗓门冲对面一户人家的大门喊:小唐!小唐!小唐!大约两分钟,一个个子不高,方脸细眉大眼睛的女孩子扑腾腾地走了进来。我一看,是原先和苏叶同在墙根下晒太阳的那个女孩子。

以前,我只知道鼎新绿洲人喝酒很厉害,但可能只是男人可以,女子喝酒,在我们老家是会被嘲笑的。小唐才十七岁,是高二年级学生,怎么能喝酒呢?我这话刚出口,苏叶就呵呵笑着说:你们内地的人不行吧,女人也是人,男人能喝酒,女人为啥不能喝?小唐抿着一张红艳艳的小嘴,脸略低,看着刚倒满的一杯酒浅笑。我又征询地看着苏叶说:这不好吧?苏叶说:有啥不好的?不用我,就小唐妹妹一个人,就能把你喝得满地打滚,你信不信?

苏叶显然在激将,我想我一个二十浪荡岁的男人,又是空军战士,吵架骂人比不过女人情有可原,喝酒要是败在女人的红唇下,那就不可饶恕了。

酒壮怂人胆,一连几杯酒下肚,我觉得没啥,一点轻飘的感觉都没有。就放下心和苏叶小唐“觥筹交错”,酒中逞英雄了。

从小到大,一个穷人家孩子,即使在娘胎里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两个女子陪着我喝酒。尽管,苏叶和小唐都是农村的,穿着打扮比不得城市女子的鲜艳名贵,长相距离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起码十万八千里,但她们是女子或者女孩子,仅仅这两点,就足够我心旌摇荡、荣幸得鼻子找不到嘴巴了。不一会儿,一瓶汉武御酒就底朝天了,张着水淋淋的嘴巴朝着苏叶家的苇草横木房顶了。苏叶的脸潮红,密布的粉红色小疙瘩彻底与脸色融为一体。小唐白白的脸上只有两朵小红晕,刚开的鸡冠花一样,嫩嫩、涩涩的看着就让人想伸手摸一下。

苏叶起身出门,我想她一定是去买酒了。

又和小唐喝了几杯酒,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忽然想上厕所,猛然起身,才发觉脑袋有点晕,身子也有点把持不住,迈步子的时候,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正在埋怨自己不该这么喝的时候,胳膊被人扶住了,我知道是小唐,想拒绝,可是没动。在地上站了一会儿,出门槛,小唐还扶着我的左胳膊。奇怪的是,小唐只是扶我出门,走了几步,一句话也没说,我不自觉地用眼角瞄了一下小唐的脸,发现小唐还是在笑,粉粉的脸上卧着一团难以言表的羞涩。

空旷的院子里,除了一些家具,就是满院子的冷风,盗贼一样流窜。走到苏叶家的后院子,小唐还扶着我,厕所就在眼前,我侧身看了看小唐。小唐还是一脸笑,一双肥嘟嘟的小手架着我。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睡下的,醒来一看,竟然在苏叶的单人床上。她的房间与她父母的两两相对,中间是院子。准确地说,我是被渴醒的,嗓子好像着了火,舌头好像没烧尽的木棒。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迅速搜索醉倒之前的那些主要场景,到小唐扶着我到厕所外为止。我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酒后失态。从内心说,我倒是很想失态,毕竟,孤男寡女的,只要不信马由缰、借酒乱放英雄胆,偶尔失个态,我想都会理解的。

起来出门,却看到一个年纪五十多的男人,站在对面房间门前抽烟,可能是常年劳作的缘故,脸很黑,皱纹也很深刻,腰身微弓。我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父亲,忍不住涌出一阵亲切感,嘴里不自主地叫了声叔叔。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烟雾,嗯了一声。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似乎血液着火了一般,脸刺啦啦地疼。硬着头皮走到苏叶父母的房间里面,看到苏叶躺在炕上,一个脸膛照样黑红的老年妇女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手不断伸向铁炉子。我叫了一声婶子。那妇女站起来,看着我笑着说:喝多了啊,不打紧吧?

她这话让我温暖,刚才那种羞惭惶恐之心立马小了一多半。说着话,她让我坐下,又弄了一个纸杯子,倒了一杯开水端到我面前,我急忙接住,说谢谢婶子。她又笑了笑,细碎皱纹围困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也坐下,开口问我家是哪儿的,当兵几年了,家里都有谁等等问题。我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可能真觉得,我和她闺女苏叶有什么事情了。我笑了一下,说,当兵第二年,老家山东德州,家里边,除了爷爷不在了,还有父母和一个兄弟。她笑笑说:不赖,弟兄俩,要是和俺换换,就好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和老伴跟前有俩闺女,没儿子,而我们家,也是我和弟弟俩小子。

太阳变成了夕阳,斜得只剩下一些淡黄的尾巴,在苏叶家黄泥做的房顶上清扫最后的光亮。喝了几杯水,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想我该回去了,就向苏叶母亲告辞,看了看苏叶,蜷着身子在炕上没有动静,想她一定也喝晕睡着了,就没吭声。苏叶母亲也没留我,我跨出他们家门槛,刚才那个男人不在这里了,正想松口气,他却从后院子里提拉着步子走了过来,我只好看着他再拧出一脸笑,说:叔叔,我走了啊。他还是一脸沉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我。

回到单位,就上班了,一晃到春天。这期间,苏叶还在基地军人服务社做生意,我有时候去买东西,和她说几句话,有时候她也打电话给我,大都是晚上熄灯以后,说些生意上的事情,还有几次要我帮忙联系几个单位,专门到她那里买办公用品。我苦笑,说我这样的一个小战士,连杨树叶子都懒得搭理我一下,何况那些肩扛银星的军官呢?苏叶笑笑说:没关系,我只是问问。

有几天我想,以后苏叶肯定会逐渐地远离我,因为,我给她带不来什么实际利益,谈对象,我也没有那个资本。谁知道,苏叶照常和我有说有笑。有一个夜里,苏叶照常打电话来,我本来睡意袭身,马上就要梦周公了,苏叶却说有个问题想向我请教。我耐着性子听完,才知道,苏叶早就谈过一个对象,是我们基地另一个团站的战士,老家在陕西延安某个县,不过,去年退伍回老家了。苏叶说,她和他谈了一年多,那个战士也去过他们家几次。现在的问题是,那个退伍战士要苏叶去西安。她犹豫不定,要我帮忙拿个主意。

部队战士和地方女青年恋爱虽然明令禁止,可总有人忍不住一见钟情或两情相悦,花儿草儿地黏在一起,除非特别情况,一般都能修成正果。可对于这类事情,我没经验,再说,她和他的事情,到底谈到了一个啥样的程度,我一概不知,说不去,怕耽误了他们的大好事情,说去,万一俩人闹得不好,苏叶转过来再责怪我。

我支吾一阵,对苏叶说:这事只有你俩知道,外人不好说,最好自己拿主意。苏叶叹息一声,说:请你分析一下拿个主意吧,你还推三阻四,真是不够意思。她这样一说,我也觉得确实有点不够意思。正搜肠刮肚地编几句好听的,苏叶又说:你还记得唐糖不?我想也没想就说:哪个唐糖?苏叶嘿嘿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刺耳,然后又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人家陪你喝酒,还扶着你去厕所,更过分的,你还抱了人家亲了人家脸蛋,这么快忘到了爪哇国,真没良心啊你!

我想也没想,就说:你瞎说,我啥时候抱人家、亲人家了?没有的事儿,可不能这样说啊!苏叶哎呀呀了一串之后,声音更加严厉地说:这可是唐糖亲口对我说的,你别逮了便宜还装死狗!听苏叶的口气这么果决,我有点心虚,那一次,我确实喝醉了,那个小唐即唐糖也确实扶过我去厕所,但我记得没有抱人家亲人家。再说,唐糖才十七岁,我真的那样做的话,要是唐糖报案,我早就被撕掉领花肩章直奔监狱了。怎么说,也算个猥亵幼女罪。

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我额头冷汗直冒。声音暴躁地对苏叶说。

苏叶又是一阵咯咯笑,收住笑声后,又一本正经地说:瞧你吓得,没尿裤子吧?实话告诉你,唐糖说她不讨厌你嘞!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问她说:你怎么知道?

唐糖亲口对我说的呗!

放下电话,我心里开始翻江倒海,不,刮起了沙尘暴,风声呜呜呜地,尘土翻滚着遮住了我心里所有的方向。一会儿露出了阳光,一会儿又被黄沙堵住,一会儿觉得这样挺好,一会儿又庆幸当时没有特别过分。

好在,一夜翻腾之后,太阳照常升起。

四月份,我如愿进入预习班,到另外一个单位参加军校统考前的培训。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参加了统考,我背着行李,回到单位听天由命。我也知道,像我这样没根没底的农家子弟,要在几十万战友当中脱颖而出,上军校,泥鳅跳龙门,从普通一兵跨进共和国军官的行列,机会还没有针尖那么大。

可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被一所军校录取了,干部科一个干事打来电话,让我收拾东西准备报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春秋大梦,激动之后是恍惚,恍惚了就掐自己的胳膊和大腿,是真的疼,我又看了看刚放下的电话,站起来走了几圈,才确信这是真的。

苏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第一个打来电话。那时候,我还没有把这一个天大的好事告诉父母,让他们站在老房子院子里畅快地笑出声来。

苏叶接着说:你小子可以啊!紧接着又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小子不简单,是个人才,这不,你果然出人头地了,祝贺你啊!我笑了一声,声音极其古怪,自己听着都觉得和夜枭的叫声有点相像。我说,谢谢。苏叶又说,上学回来,摇身一变,忘了俺这个浑身冒土的农村人啊!我支吾了一下,说,怎么会呢?刚放下电话,几个老乡的电话也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说:你小子草鸡变凤凰,小老鼠成大象了,咱老乡的骄傲,咱这批战友的榜样等等。

我辗转反侧一夜,黎明时候刚睡着不久,就被起床号嘟嘟叫起来了。吃了早饭,刚回宿舍,就听楼下值班室的人站在一楼楼梯口仰着脸向上喊我的名字,我急忙应声,那人又大着嗓门说:赶紧下来,有人找!我心忽悠了一下,想这时候谁会来找我呢,一定是一个乡的战友安平。腾腾下楼,到门口,先看到的却是苏叶,后面还站着一个闺女。

那闺女居然是唐糖。

唐糖又长高了,脸更白了,也丰腴和妖娆了许多。可能是初夏的缘故,唐糖也变得老练了,只是两只眼睛里面还有着当初的些许清水。我局促了一阵,自觉脸烧得跟冬天的锅炉一样。

唐糖说:赵大哥,祝贺你,俺和苏叶姐这次来,没别的意思。

苏叶在旁边也笑笑说:你别吓得跟个老鼠一样,俺俩这回来不是来吃你的!

苏叶说话的当儿,唐糖喏了一声,手伸过来,把一个小布包递给了我。然后抿了抿嘴唇,双手在小腹处交叉着相互拧了一会儿,两只眼睛向上翻了一会儿说:你毕业了,还会回来吗?我支吾了一下,看了看苏叶。又把眼光放在唐糖的脸上,嗫嚅说:会的,一定要回来的!

几天后,我只身去往了上海。

大半年时间,没有老单位任何消息。

从战士到军校学员的转变,尤其在上海那个地方,我发现我正在变化。

寒假时候,我理所当然地回了山东老家,在父母身边过年。因为我成功考入了军队院校,连村里的傻二瓜蛋都知道军校上出来就是军官。因为这一点,以前看不起我的,对我们家有点不满的乡亲们,态度也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见到我,脸上堆起的笑恐怕有几百斤重,舌头和嘴唇好像就是蜜蜂产蜜的地方。

陶醉在恭维与自我未来设想当中,关于巴丹吉林沙漠空军基地的一切人事似乎都淡薄了,以前结结实实的东西,都在无形之中被消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而且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经不起推敲。寒假后回到学校,收到一堆信件,大部分是各个杂志和报纸寄的样刊样报。翻检时候,掉出来两个小信封,还有几张窄条贺年片。拿起一看,其中一封挂号信落款是甘肃酒泉市双城乡新民村四组。一封是兰州市红古区民乐大道某某号兰州理工学院。

苏叶问我在上海的情况,还理直气壮地谴责我是白眼狼,上了军校就忘了老朋友。最后,说了一些在现在看来很暧昧的话。她说自从我上军校走了后,就像丢了魂一样,做啥事儿都觉得没意思;还说她整天想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根本就像消失在九千里天上去了一般,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世上受煎熬之类的。

我笑笑,下意识地摇摇头。另一封是唐糖写来的,她说她今年侥幸考上了兰州理工大学,尽管是专科,但也算圆了大学梦,也可以到大城市去见识世界了。最后说,她还会给我写信,也希望还能在基地那边见到我。

对苏叶,我承认我有过好感,可是,我对她却没有任何想法,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也很隐晦,即苏叶谈过对象,而且是老单位的一个战士。我还从她多次的叙述中,隐约觉得他们已经发生了某种关系。这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我出身乡村,不管男人如何,对女人的贞操重视程度堪比功名利禄、光祖耀族。就这一点,我绝不会和她再有什么。唐糖,我一直觉得愧疚,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怜爱。那一次在苏叶家,一个十七岁女孩子,能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如此照顾和体贴,就凭这一点,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她。

苏叶曾说我酒醉后对唐糖有非分之举,要是真的,唐糖若是告发,我现在的一切都无从谈起。这类例子在巴丹吉林沙漠很多,几十年来几乎年年都有,因为沙漠地旷人稀,兔子都不拉屎,蚂蚁都是公的,很多干部战士常年不去市区一次,对异性,真是母猪都像是貂蝉。遇到一个两个女的,再强大的意志也会一腔春水瞬间崩溃。前些年,就有几个单身干部,一时把握不住,与地方女青年发生了关系,事后又不想和人家结婚,女方百般胁迫不从之后,绝望之余,一怒之下,闹到单位,告对方强奸。有的侥幸逃脱,有的只好把人家娶为妻子。

还有的战士,因为地方女青年的强烈反映,被开除军籍,送回老家。

我分别给苏叶和唐糖回了一封信。苏叶可能觉察出我信中的意思了,隔了一个多月才回信给我,很短,不到一页纸。我看了后,也没再回。唐糖的回信一周后就收到了,她在兰州,说一些在兰州的见闻,上学的情况,同学之间的事情,还有最喜欢的课和老师。我继续回信,说一些上海的情况,自己的心情、想法之类的。谁都没有特别地表示出感情的意思来。

第三个学年,暑假前二十天,父母催我回家,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女的在县委宣传部上班,老家和我们村挨的不远。我有点不情愿,回信中说,谁都不了解谁,咋能谈对象?母亲让弟弟以她的口吻回信说:人家那个女的家很有钱,爹在市里工商管理局当副局长,哥哥在市委组织部,多少有钱有势的人找人家,人家还不同意,上次母亲遇到她母亲,说起这事,没想到几天后,就回话说,那闺女愿意和我见见。信后,弟弟以自己的口气郑重其事地说:哥,好店不等人啊,好事儿要抓紧,那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嫂子!

我有点心动。主要想法是:在我们老家南太行乡村,人们是很看重家族势力的,有句俗话说:有钱没钱,好亲家说了算。意思是,搁个好亲家,等于一辈子好时光,再说,那女的爹当副局长,哥哥在组织部,自己又在宣传部,这等家势,我们那十里八乡一百年都难遇到。我们家三代贫农,家小业小,我要是能够攀上这门亲戚,爹娘弟弟包括亲戚们都能沾很多的光。

我把这事情对唐糖说了。几天后,值班室喊我,说有我电话,我一接起来,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的声音。那时候,手机还是大哥大,只有暴发户能买得起,电话每个学员队有一台。她说她是唐糖。我啊了一声,又说:你好吗?唐糖笑了一下,说:我还好,还好!我嗯了一声。

唐糖说,她收到我的信了,知道我暑假要回去相亲,怕写信来不及,就打电话来了。还说,提前祝贺我,找一个好妻子,一辈子都是好帮手,再说,又是父母的意思,孝顺的人才是好男人。她支持。我听她说。开始,唐糖语气有点成熟,还有些调皮,还像个特别知心的妹妹。说到最后,唐糖的语气有点沮丧,就要放电话的时候,带着哭腔说以后她会和我少联系,让我多保重。我还要说些什么,唐糖就挂掉了电话。我想回拨过去再对她说点什么,可那个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功能。

暑假前,再没有收到唐糖的信和电话,她始终没告诉我她们宿舍楼就近的电话。我忐忑许久,又给她写了一封信,意思是,父母之命,怎么说也得回去见一面。但是,成的可能不大。信寄出的同时,收到苏叶的又一封信。她说和陕西的那个退伍兵彻底断了,再没有什么瓜葛。希望我暑假能回巴丹吉林沙漠去,她带我去嘉峪关的七一冰川、张掖的肃南山地草原去玩。我没有回信。几天后,就回到了山东老家。

再回到上海,我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几次想写信告诉唐糖,写了半页纸,又撕掉了,有几次,写得很长,乱七八糟的,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寄出去后,杳无回音。一直到我毕业,再回到巴丹吉林沙漠的空军基地,也还没有唐糖的消息。唯一知道的是,苏叶和酒泉市一个男的结了婚,但她还在基地上做生意。那个男的我也见过,长得倒很周正、黑壮,嘴角总是飘着一些无所谓和玩世不恭。见到我,苏叶尴尬地笑了笑,拉着那男的胳膊说:这是我对象,小郑,在市里的城建局上班。我笑笑,和他握握手,说,你俩挺好的一对,好好生活。

然后借口有事,就告辞了。

我原本想向苏叶打听一下唐糖的情况,没想到她丈夫也在场,觉得直接问不合适,只好作罢。干脆骑着自行车,又去了一次唐糖所在的新民村。到村口,远远盯着那座已经在风沙中严重失色的房子,想去看看,却又没有勇气,只是用眼睛盯着那红砖房门,好长时间,只进出了两个人,都不是唐糖。我黯然神伤,想起前几年在这里的那场酒,那个嘴唇红艳艳、脸白如荷花,自己喝多了,还扶着我上厕所的美丽女孩子,想她现在不知道应当在哪里呢?按道理,她也该毕业了,留校还是留在了兰州市,抑或去了别的地方。

唐糖为什么不再和我联系呢?

天色将暮,我只好骑车返回。

直到有一天,在路上碰到苏叶,才知道,唐糖毕业后,在兰州待了一段时间,又回来了,可没多久,就又出去了,现在具体在哪儿,她也不知道。

说完,苏叶还调侃了我一番,语气当中的醋味熏得我两眼迷蒙。当年冬天,我再次回到老家,按照父母的意思,早点和那个在宣传部工作的女子结了婚。我的妻子名字叫作曹云英,一个开朗而富有心计的女孩子,对我和我们家人也都很客气、周到,不亏是有教养的家庭出身,这使我感到结婚的甜蜜和幸福。尽管在洞房之夜,我和妻子曹云英恩爱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控制不住地闪现唐糖的影子。是的,唐糖在笑,一会儿又在哭,一会儿在我身边静静站着,一会儿又在远处,用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以至于第一夜发挥不好,似乎也没有应当的激情。曹云英开始也以为我可能太紧张,没在意;可是到第二次的时候,还是很绵软。她就有点生气,问我说:是不是在外面用得多了才这样?我赶紧否认,事实上,和曹云英,确实是我人生第一次。

婚后半个月,我就返回部队,和曹云英的婚姻生活分多于合,感情基本上靠电话。

再一年六月,我从基地机关所在地到下属一个团站勤务连任副指导员,不久,又转到政治处当干事,按照政治处主任和政委的话说,我这样好舞文弄墨的人不当干事就好比孙悟空不翻筋斗云。我做了一段时间的教育干事,老保卫干事升职了,暂时空缺,我又顶了上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的团站虽然在沙漠深处,方圆近千米,千把号人平素都生活在围墙之中,但清一色的军人当中,还有一些外来务工人员,有浇水的、锄草的,还有种地的、搞养殖的和开饭馆的。

出于防间保密要求,对外来者需要登记和审查,保卫干事最重要的一项职能就是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混进营区。每有新来的务工人员,必须登记造册。这些前任都做好了,我只是负责新进来的。某一天,我在一大堆身份证复印件当中,竟然发现了唐糖,惊得我差点从凳子上窜到灯架上去。翻开一看,果真是我认识的唐糖,是我们单位“沙漠风”餐馆的老板娘。我纳闷,心想,唐糖读了兰州理工大学,如果没什么差错,理应分配到某个企事业单位工作的,怎么又到这里开起餐馆来呢?

我抓了外衣就往外走,下了楼,却发现自己莽撞了。仔细想想,我刚才的想法都只是一种惯性认识。上了大学就应当参加工作吗?唐糖就应当嫁给和她一样的人,在城市生活吗?人生的路很多,未必都要像军人那样按部就班,学什么做什么,干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或升职,或退休,或转业,或退出现役。地方的人,应当有更多选择。再说,唐糖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可能性大不说,还理所当然,舍她其谁。

自嘲地笑了一下,回到宿舍,心情还是不能平静,以前的唐糖卷土重来,在我心里影影绰绰,各姿各态,弄得我心慌意乱,魂不守舍。

我还想到,关于唐糖在这个营区开餐馆的事情,苏叶肯定知道,唐糖既然是老板娘的话,那她也结婚了。关于这些,苏叶为什么不跟我说?她自己也结婚了,在我和唐糖这件事上,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第二天上午,我借口出去办事,去了“沙漠风”餐馆。果然是唐糖,正站在吧台上用计算器核对账目,看到我,唐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迅即又如不开灯的包厢一样暗淡。我坐下来,唐糖拿了一个纸杯子,放了一点茶叶,倒了水,放在我就近的桌子上。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好像在寻找一些丢失的蛛丝马迹。

唐糖肯定觉察到了,下巴勾在脖子里,继续在吧台摁计算器,单调的数字响声让我心烦意乱。我点了一支香烟,狠狠吸了一口,又使劲吐出。唐糖肯定也知道我内心的那些想法,但她还是无动于衷,继续在核对账目。脸色也异常平静。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又点着一根,继续狠着劲儿地抽。

我越是想引起唐糖的注意,唐糖越是不动声色,依然故我。抽到第五根烟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猛地起身,从吧台上自己拿了一瓶汉武御酒,打开包装,把唐糖倒的茶水泼在地上,拧开瓶盖倒了大半杯。端起要喝的时候,我又瞄了一眼唐糖。这时候,唐糖摁计算机的手可能有点乱了,计算机的报数声像女人在结结巴巴地教孩子识数。

我仰起脖子,把酒往嘴里灌,这时候,一阵高跟鞋的轰踏声冲到了我跟前,纸酒杯随着“啪”的一声被打落地上。我蒙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唐糖。唐糖也仰着脸看着我,两行眼泪溪水一样奔腾而出,落在她穿裙子的皮鞋脚面上。我猛地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唐糖。唐糖没有反抗,也没迎合,只是僵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唐糖轻声说:赵……我是你妹……?唐糖这句话灌入我耳膜的时候,我全身震颤了一下,好像被电击了一样,咧开嘴巴,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