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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苒小雨:苏七月的七月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 | 苒小雨  2020年04月02日07:46

接到苏七月出车祸的电话,易拉脑海里首先跳出一句话:这世上只要你努力,没什么事是你搞不砸的。

这是她刚刚对老叶说过的话。

当时,李牧正求易拉一起参加老叶的红酒会。老叶有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酒庄,新进了一批葡萄酒,等着大家去品尝。

“你真不去?”李牧问。

“不去!”易拉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

这本书的名字很奇怪——《从一个蛋开始》。李牧看了一眼蓝色封面上那个白色的“蛋”,也就是说,在他与那个“蛋”之间,易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有些无奈,瞥一眼落地窗,透过玻璃,有一只鸽子在窗台上,走几步停下看看,脑袋一点一点的,再走几步再停下看看。

这种七月暑天,无论太阳在不在,高温都在持续,把一天的炙热重复了一个季节。风都瘫痪了,那只鸽子居然不怕热。

“你不是喜欢白葡萄酒吗?老叶说要送你一箱,澳洲原装的。”李牧说。

“你给我带回来。”易拉说,目光还在那本叫“蛋”的书里。

“好几种呢,你得亲自去看看。”李牧说。

“你讨不讨厌?一直打扰我,还让不让我好好读书了?”易拉皱了皱眉。

这句话是有杀伤力的,并且屡试不爽。李牧把一根手指竖起,压在唇边。读书的女人不好伺候,一急就嚷嚷着要当作家的女人,更是不好伺候。李牧走到沙发的另一头,坐下。窗外那只鸽子还在脑袋一点一点地走。真想打开窗户请它进来凉快会儿。

手机在此时响起。鸽子一振翅膀,飞走了。

李牧拿过手机,摁了接通键,见易拉又皱了下眉头,忙说:“是老叶。”随即开了免提。

“你让易拉先把那篇稿子交了,报社都催几次了。”老叶在手机里大声说。

老叶牵头搞了个红酒协会,在《都市晚报》的副刊开了个“红酒坊”专栏,每周一期,让易拉给这个专栏写稿子。

“那要看我家易拉的心情了。”李牧却不屑,一边讨好地看了易拉一眼。

“对了,你跟易拉说一下,九月份的葡萄节,要在专栏里提一下了。”老叶就是这么志在必得,又迂回曲折。

“老叶你有完没完?”易拉对着手机喊了一声,“你那些破酒有什么好写的?这世间只要你努力,没什么事是你搞不砸的!”易拉又跟李牧说:“我不去,你快走吧,别打扰我。”

李牧看易拉不胜其烦的样子,把手机拿开,轻声说,好好好,我消失。然后就换了鞋子,一边接着电话,出去了。

上届葡萄节,是易拉带着苏七月去的。

当时,外婆去世不久,易拉常常做梦,每次都梦到外婆不要她了,各种各样被外婆抛弃的梦境,让易拉每个夜晚都不敢入睡。那些日子,易拉瘦成了一幅剪影,整日薄薄地贴在书桌前,目光在某一页书里。李牧愁得不行,就叫来了苏七月。

那天下午,苏七月请易拉去喝咖啡,说:“易拉,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知道,我很早就失去了父亲,那时候我也常常失眠,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我后来专门研究了《梦的解析》,希望可以帮到你。”

说这话时,苏七月喝咖啡的一系列动作,以一系列标本般的形式切换着,好像她刻意把自己加工成了“优雅”这个词。

“谢谢你,七月。”弗洛伊德的观点易拉早已熟知于心,但那对她不管用。她常常听着催眠曲,闭着眼睛,认真地清醒一整夜。

“会有办法的。不怕,易拉,会有办法的。”苏七月说。当她知道易拉的车库里闲置着一辆甲壳虫时,眼中立马放射出了太阳般的光芒,“易拉,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城市购物,可以自驾游,西藏都没问题。”

后来就说起了葡萄节的事。

“葡萄节你一定要去的。沙漠、黄杨、草场、羊群,还有天山的雪、吐鲁番的云……散散心,没准你就能好起来。”苏七月看看面前的咖啡,软塌塌的一个人,瞬间挺直。

“我没说去吐鲁番啊,你怎么知道?”易拉问,她看着苏七月,有些恍惚,感觉苏七月突然入了某一部戏,演着一个喝咖啡的女人。看看手里的咖啡,易拉一时间找不到喝的感觉了。

“晚报的‘红酒坊’我经常看的,你的文字比红酒还醉人。要是方便,你给主办方说说,带我去呗,我陪着你,不然我真的对你放心不下。”苏七月说。

易拉有些动心了。心想,也许逃离当下,来一次远方的旅行,会让她躲开那无休无止的噩梦。“也好,那带上杜航一起吧。”

“杜航就算了吧,他爸出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整天忙得不见人影。”提起家事,苏七月的脸就灰了。杜家的事易拉听说过一些,不知道那个曾经偶像一样的杜航,如今怎样了。

易拉没想到苏七月的舞跳得那么好。

吐鲁番七泉湖独特的丹霞地貌作为背景,苏七月柔软的身躯辗转缠绵,手里的蓝色丝巾像水袖般翻卷飞扬……易拉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时间断裂的痕迹,齐刷刷的,断开了过去与现在,断成了笔直的悬崖。苏七月就在悬崖下跳舞,像一条柔软的四脚蛇,要从这悬崖上攀缘、上升。她从易拉的认识里跳出了易拉的认识之外,就像有一只魔术师的手,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不再是人,是一个幽灵,一个魅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身穿白色长裙的苏七月在那一刻是神圣的,与秋水长天完美融合,舞在天空、云朵、山谷与湖水组成的广袤世界里。

易拉丝毫没有觉察的是,苏七月其实努力地舞在悬崖上。她想要的太多了,婚姻这座围城她已经进去了,但城里城外的风景,她都想拥有。

易拉忍不住拿起手机,打开去年葡萄节的图片翻看。当时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此时看来,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正要放下手机,一串数字跳出来,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一次,又一次,顽强地从起点闪烁到终点,然后再开始新的起点,当它周而复始了无数回,看样子还打算继续下去的时候,易拉接通了电话,一个声音撞进来,像一个巨大的玻璃器皿突然碎裂,迸溅着炫目的光斑,夹杂着玻璃碎片的哭声:“易拉,是你吗易拉?七月她昨晚酒驾,出车祸了,她要没命了……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杜航……”一屋子的安静瞬间被撞得七零八落。

窗外,大片的乌云翻滚着向太阳逼近。一边的天空是湛蓝的,另一边是黑灰的,黑灰在不断地吞噬湛蓝,眼看着世界在暗下去,暗下去——要下雨了。

2

易拉先给李牧打了电话,让他直接赶到医院。随后,她一边换衣服出门,一边拨打杜航的电话。可电话始终不在服务区。这个杜航,又失踪了。

杜航曾经是个热衷于玩失踪的人。大学四年的前两年,杜航多数时间都在玩失踪,同学们只知道班里有这么一个人,但没人可以找到他。他的座位总是空的,偶尔露面,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有一天,他在女生宿舍楼下拦住了易拉。易拉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杜航的样子:高,瘦,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一头从偶像剧里下载的发型,刻意修饰出的参差凌乱,简直就是韩剧里的某个明星。

“喂,一起吃个饭吧。”杜航的口气中没有请求,没有征询,好像他知道易拉一定会答应一样。他甚至没叫易拉的名字,旁边的女同学“哇”一声,捂住了各自的嘴巴。

易拉没吭声,绕了一下,走向宿舍楼。

杜航抢了一步,重又拦在易拉面前,轻声却是不容置疑的,“我在跟你说话。”

易拉抱紧怀里的书,皱眉,再次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走进了宿舍楼。

同行的女生七嘴八舌——干吗呀,理都不理人家?那就是咱班的杜航啊,颜值碾压全校男生的校草啊。知道他爸吗?知名企业的老总……都是赞美、艳羡的话,都是怪易拉不知好歹的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杜航的注意力都在易拉身上。问题是,易拉的心思全都在学业上。易拉幼年丧母,是外婆把她抚养大的,她是外婆的一切。外婆盼了一辈子,先是自己的大学梦落空,后是女儿的。外婆被这两个落空的噩梦纠缠了一辈子,易拉成了她最后的希望。终于盼到易拉读大学了,外婆高兴得老泪长流,老天有眼,终于让她盼到了。易拉看着外婆的眼泪心头酸楚不已,她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三代女人的大学梦,哪还有别的心思?只能好好读书,拿出优异的成绩,让外婆心满意足地安度晚年。

那天是易拉的生日,天知道杜航怎么获知了这个消息。他开了车,车上有鲜花,有生日蛋糕,还有给易拉的生日礼物,他本来打算给易拉一个惊喜。他自认为可以给任何一个女生创造惊喜。但易拉却拒绝了,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看着易拉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杜航甩了甩半遮着眼睛的头发,摁了一下手里的钥匙,拉开车门正要上车时,看到车的另一边有个女孩愣愣地看着他。那个女孩就是苏七月,易拉的朋友。苏七月高中毕业后,半工半读地上着电大的会计课,闲时会来找易拉玩。

苏七月说:“对不起,我替易拉向你道歉。”

“不用,她并没做错什么。”见苏七月站在车前没有离开的意思,杜航说,“方便的话,一起走吧。”

苏七月上车后,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花,“哇,好漂亮!我还从来没收到过这么漂亮的花。易拉不要,能送我吗?”

杜航看了苏七月一眼,没说话,驾车径直向前开去。

开到校外一片树林旁,杜航停车,从后备厢拿了一把铲子走进了树林,他用铲子在林中挖了一个大坑,返身从车里抱起鲜花、蛋糕和一个盒子,扔进坑里,飞快地用土掩埋了。苏七月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杜航,看着他抱着那一堆东西走远,又空手而回,像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杜航坐回车里,对苏七月说:“你还想要花吗?如果想,我可以送你。”

四野阒寂,那一刻苏七月感觉自己灵魂出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