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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4期|陈应松:青麂(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4期 | 陈应松  2020年04月01日09:41

早晨,姚捡财父子从降龙坪出发,去镇上找瞎子老刘弄药。大嘴乌鸦叫了两天,姚捡财在田里捡了一只死煤山雀扒了皮,绷了挂在屋场晒衣的一棵枯树上,乌鸦就不敢来了。

天气晴爽得直吼,云彩像用排笔刷出来的。噪鹛好听的叫声就像收音机,娇滑娇嫩。野板栗花开满树,好像溪水暴涨,风细细地从林子里吹来,天气暖了,风都知情入理,迟到的春天,像个成熟的大妮子。往前走,山坳里的雾气一路跟随着他们,路边全是紫色的醉鱼草花和红色的映山红,还从草丛和灌丛中滚出野百合的香味。但儿子姚人杰身上挥之不去的尿臊味也强行钻入了鼻扇,在清香的空气里格外噎人。“这娃子就像在尿桶里泡过的一样。”这样想时,姚捡财内心会不好受。

娃子聪明,但就是尿床,让人受不了。已经读初一了,还是这样。姚人杰跟他爷爷睡,爷爷也睡得死,只要半夜不叫醒他,必定水淹三军开轮船下汉口。睡到半夜,杜鹃“豌豆八哥,豌豆八哥——”的叫声就传来了。杜鹃就是布谷鸟,是四声杜鹃。这声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悠长,一声一顿,声声相连,也进入了姚人杰的梦中。可他迷糊听到的是“豌豆八哥,爹爹烧火,婆婆炒菜,炒出尿来,好吃好吃,拿个碗来……”姚人杰端着个大碗,去盛锅里的豌豆——神农架把蚕豆叫豌豆,碗里接到的却是自己舒畅拉出的一泡尿。爷爷的腿一热,一动弹,孙子就醒了,从梦里蹿出梦外,可他还依然在床上舒服地尿着哩,屁股底下全湿了。

四月的夜里,高山上依然寒冷如冬。起床来一看,一片汪洋大海,冒着热气,像床上有个温泉。姚人杰就将棉裤塞进被窝,垫在尿迹上,人就睡在棉裤上,睡得被子水气蒸腾,就是要让自己身子的热量将尿迹捂干。早晨起来,希望爷爷有老年痴呆症,忘掉夜里发生的事,穿着基本干了的棉裤去上学。

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嘲笑他,好在他学习成绩超好,全班第一。特别不知在哪儿弄到了一本破烂的《史丰收速算法》,几下琢磨鼓捣,把这算术神器给弄通了,在课堂上表演数学加减乘除开平方,秒钟就来,把乡村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说姚人杰,你小子是在哪儿学的?姚人杰说是自学的。老师很久以前听说过这东西,是跟当时流行的红茶菌和鸡血疗法一样的亢奋邪术,听说很难,可这山里的娃子竟然将它弄懂了,“你是个数学天才喔。”然后有天放学时给他说:“你这身上的尿臊气可得让你爹给治治。”

他爹和他爷爷用了神农架的各种草药,怎么吃,隔三差五的还是一泡尿在床。

话说天晴腿轻,不到中午就走到了镇上。瞎老刘在东街头的吊脚楼,有陡坡和乱石。吊脚楼虽然老了,还吊着几个某某荞酒的广告红灯笼,在春风中醉生梦死地摇晃。瞎老刘像个独角兽坐在他的台阶上,等着算命抽签的人来,双脚并拢,不吃不喝,抱着竹竿和签筒;签筒上用油漆写着:抽签、掐时、看相、测命。他又没有眼睛,拿什么给人看相?

听到姚捡财跟他打招呼,再听到姚捡财让一个小娃子叫他刘爹,就知道全镇上传遍的史丰收速算法奇才、降龙坪的姚人杰驾到。姚人杰歪着头看这个瞎子,秃了头,耳朵超薄,刀片一样的,腮上全是褶子,眼睛像被人捅了两个大窟洞,就那么闭着,像一只老鼠在那里想心思。

而姚人杰虽然尿床,脸是红扑扑的,尿罐盖子头,两个旋,头发闪闪发光,后颈上有两条硬筋,一看就聪明透顶。

“捡财呀,你娃子人杰是人中之杰,他算命我可不敢收钱,那是折寿的事。”瞎老刘把竹竿放到一旁,瞎着眼睛就拉过姚人杰又是摸手又是摸额又是摸耳,一阵乱摸之后,他还说:“前几天打雷,有人看到青龙潭一条龙吐着水往降龙坪飞去了,降龙坪要出大人物了,姚人杰即是。”

姚捡财连忙说:“刘爹过奖,刘爹过奖,这娃子就是个撒尿宝,唉!”

“圣人降世,都有不齿之事在前。王阳明五岁尚不能言,后来不成了大家么?上天让你成大器,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撒泡尿在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

姚捡财说:“您会疑难杂症,今天是专门来求您的,我这娃子咋个治?”说完便将降龙坪有名的熏猪蹄送到瞎老刘的手上。瞎老刘一摸便知是好东西,说:“不必,不必。这撒尿的事,打只公黑狗,下它两颗卵蛋,与淫羊藿一起煮了喝汤。再不济将狗鞭晒干磨成粉给他吞吃以作巩固。”

姚捡财听了,有点为难:“愣是黑狗么,别的公狗不行?”

“不行,黑狗为补肾之王。”拉过去姚捡财,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刚摸了下人杰身子,天生肾虚,一条黑公狗,抵一百条其他的狗,听我的。再者,这娃子与你相克,犯煞,要安太岁。这个不怕,我教你回去,准备三杯水、四样水果、五样菜,安在神农老祖像前,然后我给你念一念……”

刘瞎子就念了诸如“保佑衰气灾尽去、化险为夷、身体安康、万事如意”的咒语,说是一起想办法。

姚捡财与儿子回去,立即准备了三杯水、四样水果、五样菜,安在神农老祖像前,按照瞎老刘教的咒语念了几十遍,要儿子磕了几个响头,之后就寻思着在哪儿弄条公黑狗来为娃子治病。

姚捡财在周围的坡垴沟壑中转了一圈,就村长司徒家有一条黑狗。司徒村长的儿子司徒电带着这条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黑狗耀武扬威地到处乱蹿,上学也带着,咬伤过几个人,有时还带着它到山沟里逮竹鼠。这黑狗卷着狼一样的大尾,趾高气扬,常常叼着油津津的猪骨头在村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那天姚捡财在村里转悠,见到了这只黑狗,叫鼎锅。这鼎锅永不认人,怒气冲冲地就朝姚捡财扑来,前肢伏地,龇着大尖牙就要来咬姚捡财,它的主人胖崽,就是司徒电,颤着大肚在一旁不但没拦,还嘿嘿发笑哩,这狗日的。这狗是记着姚捡财曾在司徒家吵闹过。姚捡财为自己的宅基地多打了一米,让土地局给罚了一千五百元,说是非法侵占集体用地,让司徒村长举报了。可姚捡财挖的是山,是顽石头。

一个村子,一家一户的地盘都是靠狗来守护的,各家之间的领域,在狗的眼里壁垒分明。狗一般在各个角界上和树根上撒尿,有了自己的气味,任何敢闯入自己领地的,都要受到一阵咆哮和攻击驱离。有的狗太恶躁,上了链子;有的狗尚温顺,不好斗,吠而不咬,见主人有喝止的意思,也就和个稀泥算了。不过神农架的狗都有赶山狗的基因,就是猎狗,野性未泯,都撵过野牲口甚至跟豺狼虎豹正面交锋过,豪气干云,一般不把两条腿的人放在眼里。

姚捡财被司徒家的狗疯狂咆哮一顿后,逃之夭夭,心气难收,找了表弟毛钢商量怎么打只公黑狗来割卵让儿子吃。哪知毛钢当即说:“司徒村长的狗不是现成的嘛。”姚捡财说:“这个哪敢,你千万莫打村长的主意。”毛钢说:“为什么不是村长,你当缩头乌龟?”姚捡财说:“偏偏是村长,不是冤家不聚头。”毛钢说:“正好报个仇,又治了人杰的病,把胖崽逼疯不是很好么?”这大腹便便的小崽子,那条黑狗鼎锅他视同生命,形影不离。

姚捡财喝着酒,不肯答应,他是害怕了。“再想想办法……”

毛钢说:“是毒狗,不是打狗,要让狗不叫。”

姚捡财说:“你能堵住狗的嘴?我怕的就是这个,被村长发现了,那还有好果子吃?他的报复心是很强的。”

“堵住狗的嘴咋就没办法?弄只青麂来,不就堵住全村狗的嘴了?”

听毛钢这么一说,姚捡财的眼睛就亮了,牙缝里泚着酒,发出沉思的响声。

青麂是神麂,就是毛冠鹿,有夜视眼。这青麂怪,它叫上两三天,这一方的狗就不敢叫了,但听说村里会死一个人。姚捡财说:“我晓得青麂让狗不叫,到哪里搞一只活麂子还得让它乖乖地叫几天呢?就算它叫了几天,也不能把司徒家的狗毒死呀,用什么毒?用农药毒了人杰能吃?”

“用马钱子,我们过去不是没毒过。”

“这事绕远了,买条黑狗也比这容易,就花点钱的事。”

“哪儿买只公黑狗?人家喂出感情了卖你?”

两人蹲在屋场上,对着黑魆魆的群山,两支烟头死劲烫着黑夜,吐着烟子时嘴里发出颤抖的声音。山影一重一重地往远处去,听到了什么野兽的叫声。几粒星子挂在山梁上,忸忸怩怩。

“这青麂是山神爷的坐骑,属火的,你逮着了活的也不能牵到村里来,是不吉利的事,会被村民骂死……”

“能让他们发现吗?我拴羊圈里放山洞里不行么?嗤!这事不能急,得慢慢逮机会。而且青麂是知耻动物,逮住它是会撞树撞岩死的。要逮活的小青麂最好,它还不醒事,可以活下来,如果是大麂,没有活路,舍身成仁,就甭想它叫了。”

这时,从黑暗里突然有个人插话道:“你们是不是想搞胖崽的狗?”

把两个大人吓一大跳,明白是姚人杰,毛钢说:“人杰,大人的事小娃娃不要管,你睡去,我们啥时说搞胖崽的狗?说得玩玩的。”

“你们不是玩玩。”姚人杰戳穿说。

“还不是为你狗日的。”姚捡财说。

这个晚上,姚人杰就坐着不睡。他爷爷说:“你这是为何?”

姚人杰说:“坐一夜就不尿床了。”

“你坐一夜可以,未必坐一千个晚上不睡觉么?”

果然,一会儿瞌睡就来了。姚人杰就想了个自以为是的好办法,用线头将鸡儿尖上的包皮捆着,等尿床的时候,就会胀醒,这样就不会尿到床上。

半夜等尿胀醒,鸡儿充血,线头解不开了。这尿憋的!膀胱看着看着要爆炸,只好喊醒爷爷。爷爷一看,那小鸡儿翘得比山还高,已经乌紫了,像一截小红薯,不肯软下去。解那线,眼睛不好使,解不开。就让姚人杰开门站到外头去,先让冷风将那鸡儿软下来。可站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那鸡儿依然昂首挺胸,直指青空,灯一照,就是根“死人指”,就是神农架的野香蕉。

爷爷又舀了一瓢冷水,将那小鸡放进冷水里,强行降温。折腾了半天,小鸡终于软下去了,再用剪刀慢慢剪,开了。这一泡尿,足足屙了五分钟,姚人杰一边屙一边哼哼叽叽,那个畅快,跟考第一名有得一拚。

早上迷迷糊糊起来,鸡儿生疼,拉尿像是有内伤。姚人杰在碗柜里抓了两个熟苞谷,带着他的狗白蛋就去上学了。白蛋的两个蛋子是纯白的,身上是黄色,虽然只有三岁,但精神抖擞。

树上的红嘴蓝鹊学着圈里的猪叫,这鸟很逗,不知道的还以为猪上树了哩。这鸟拖着长长的蓝尾巴,总是躲在浓荫里学鸟叫鸡叫猪叫。它爱学母鸡下蛋的咯咯嗒嗒的声音,还有小鸡躲老鹰时可怜的叫声。现在猪在树上叫,姚人杰就拿了块石子去砸这鸟,今天他身上没有尿臊味,这让他很开心。

山峦间的云,也像锅里的蒸汽一样飘,白得像水洗过的。姚人杰在半道上碰见了胖崽,胖崽也带着狗,那狗像患了急性支气管炎,喉咙里呼啦啦地响。因为生长在村长家,看到过许多低三下四的人,也就牛逼起来,四个爪子弹着走路。先虚吠几声,像一个老流氓闻了闻白蛋的裆里,发现是同性,没兴趣,就开始狂吠了,就下嘴咬。白蛋也不是吃素的,回过头也还口咬,发出不共戴天的嘶吼。白蛋已经跟别的狗一起参加过围猎,神农架叫赶仗,面对过比狗凶残百倍的野兽。虽然身坯没有鼎锅雄壮,牙齿刚好,有爆发力。两只狗碰一起大咬开了,胖崽是不怕的,他有胜利的信心。而姚人杰担心自己的狗太年轻,身架子没有优势,加上早上狗还没吃东西,就喝了几口猪圈里的稀汤,力气跟不上,会吃大亏,就喊胖崽:“司徒电,你不要狗仗人势!”

胖崽像犯了神经一样拍着树干狂笑道:“好有味!好有味!”

两只狗一直打到杨老哨的屋场上,杨老哨闻声出来,见是两只狗打架,就操起一根赶牛棍,上来将它们打开。但这几乎不可能,鼎锅咬住了白蛋颈子上头的皮,是拧了一圈咬的,让白蛋动弹不得,死死不松口。挨了杨老哨一棒,也不松口,再打,还是不松。胖崽见这个杨老哨打他的狗,就冲过去夺杨老哨的棒子。那棒子是刺牛的,有尖头,虽然刺了鼎锅,但鼎锅皮厚,没有任何损伤。胖崽与杨老哨你进我退,棒子依然牢牢在杨老哨的手上,他毕竟是大人。但胖崽怕过谁呢,在这个村子里,猪狗不如、浑身黢黑的杨老哨就更不放在眼里。

“不许打我的狗!”

胖崽这家伙横了,还有一把力气。这时,从后面垛壁子屋里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杨老哨的老婆,一个从山外来的浮肿女人。过去不疯,现在疯掉了。这女人是杨老哨的第二个老婆。她来了之后,就嫌弃杨老哨的女儿。这女人就在山里弄来许多旱蚂蟥,晒干后磨成粉,放在杨老哨女儿的碗里让她吃了。这旱蚂蟥粉进了肚子遇到水之后,就会变成千百条蚂蟥,吸杨老哨女儿的血。后来这女娃子看着看着瘦了,而且腹胀如鼓,就死了,死时从口里爬出来许多旱蚂蟥。事情被杨老哨发现,将这女人狠狠打了一顿,瘫在床上有半个月,后来这毒女人就疯了。警察来抓她的时候,看见她在吃猪屎,抓进去也没有用,不能判。如果不疯,估计得判个无期。有人说她是装疯,以逃脱坐牢和枪毙。这样的女人,枪毙一百遍也不冤。每天经过杨老哨的屋场时,这疯女人就拿着一些蚯蚓站在路当中,非得要学生们吃蚯蚓,说是热干面。姚人杰因为怕她,才带着狗的。见两只狗死咬着不放,她就说:“哈哈哈这俩狗是前世冤家!”

姚人杰见自己的狗被咬住了,头抬不起来,就哭。疯女人却在那儿大笑着拍巴掌,这让杨老哨十分恼火,加上分不开两只狗,就对疯女人挥着棒子咆哮道:“滚!”

疯女人赶忙往屋里跑。杨老哨又挥舞棒子打狗,打在鼎锅身上。胖崽跳着脚说:“不许打我的狗!要你赔!”杨老哨说:“不打今天不会松口,你家狗咋这恶躁!”

那两只狗从坡上咬到坡下,又从坡下咬到坡上,鼎锅就是不松口,牙齿像镶进了白蛋的皮肉里,像用502胶水封住了,永远不分开。可怜的白蛋,头低在尘埃里,任由鼎锅拖拽着,一声不吭,仿佛不是狗,是块木头。白蛋虽然被咬,还是撇着两条后腿,离得尽量远点,姚人杰知道狗的想法,就是怕鼎锅咬到它裆里的两颗白蛋。而因为鼎锅激情四溢,裆里的睾丸甩动着,又大又圆,像两粒黑曜石。他突然想起瞎眼老刘说黑狗蛋可以治疗他的尿床。

因为狗分不开,杨老哨就蹲在狗旁边用棍子砸地吓唬狗。这时姚人杰他们的老师来了。老师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脸像一刀腊肉又干又瘦,叼着一支快烧到尽头的烟,烟灰没有掉。老师背着手看了一眼狗们,就一如既往地揶揄胖崽道:“司徒电,要上课了,你选择一下,是跟狗混,还是去上课?”

胖崽怕这个常常揶揄他的老师,老师是拿工资的,不属于村长管,所以无法无天,以取笑胖崽为乐事。

胖崽当然要去学校,可这狗咋办?胖崽拽着狗大汗淋漓地向老师求救:“它不松口呀。”

“又不是你不松口,这不是你管的事。”老师说。

老师喜欢数学天才姚人杰,有尿臊味也喜欢,过来拍了下捂住眼哭的姚人杰说:“上课去。”

杨老哨过来对老师说:“这两只狗我来拴着想办法,你们上课学知识去奔中国梦为重,狗是畜生,总能把它们分开的。”

老师用眼角扫了扫杨老哨,撇撇嘴,没说什么,走了。

杨老哨拿出两根拴羊的绳子,将绳子拴在它们的腰上,然后各将绳子拴在树上,拚命拉绳子。两个娃子顾不上自己的狗,就去追赶他们的老师。

胖崽气喘吁吁地跟在姚人杰后面,要他等等他,突然说:“我、我在想一个问题,我那双胞胎哥哥司徒雷不是摔死了么?究竟当时摔死的是、是司徒雷呢,还是司徒电?如果是司徒电,就是那个弟弟。老、老师取笑我的是我弟弟,关我什么事呢?”又问姚人杰:“死的究竟是谁?”

“是司徒电那个狗日的!”姚人杰说。

胖崽推了他一掌:“你才死了哩!看我的狗不咬死你的狗,放学看吧。”胖崽得意地说。

到了下午四点半,放学后,姚人杰飞也似的跑到杨老哨的屋场,要看他的白蛋是不是被鼎锅咬死了,但他看到的是,两只狗各自拴在两棵树上,安详地卧着,还舔着自己的后腿,张着舌头哈哈喘气。见主人来了,白蛋就站起来开始叫,表示它还活着,安然无恙。姚人杰就抱住白蛋,用人脸蹭狗脸。再细看,这狗的头上有火烧的痕迹。看鼎锅,也同样被火烧了,头上的毛花一块,白一块。

“我用火烧才把它们拉开。”杨老哨出来对姚人杰说。这人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揩鼻子,“这两匹狗一定前世有杀父之仇,不然不会这么咬的。”

狗是拉开了,狗的背脊上还是有鼎锅咬的伤。胖崽也来领狗,见狗好好的,解掉绳子就唤狗跑了。

今天狗是输了,让姚人杰很不爽,一路就训斥狗道:“你要是再打不过那鼎锅,让人家这么咬,我就不要你了,要杀你吃掉你!”

狗懂人语,今天被欺负,又遭主人训斥,垂头丧气地嗅着泥巴草根走,还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好不郁闷,生怕主人真把它杀了。

狗晚上也不叫了,肯定郁闷,半夜就是醒了,开门出来小解,也得唤狗。家里过去有个夜壶,打破了,没再添置。有时候叫上狗也怕,所以醒了忍尿不屙,再睡着,一定屙床上。门口屋场左边,有个小坟,也不知是谁的,可以铲平,可爷爷不仅不让铲,还清明培几锹土,除夕上一盏灯,供一碗饭。好像是一个外来讨米的死这儿,爷爷帮埋的,看着瘆人。不知为什么,就算不铲,完全可以用一个柴垛挡住嘛,但爹宁愿将柴垛放另外一边,也让这坟直瞪瞪地对着大门,爷爷还说是老坟,可以保佑我们全家的。还有不远处胡姨婆的老屋子,一年四季没人住,门缝好大,有一次姚人杰看到一只红狐狸从那门缝里钻出来。胡家在外打工,好多年无音讯,全家是死是活村里人不知,可以想像。听说胡姨婆早死了,可有人说一天晚上在田里挖土,看到胡姨婆,牵一只羊,在后山上转悠。这事越想越怕。晚上,胡家的破窗户像两只黑洞洞的鬼眼盯着姚家,你说,这么多可怕的事儿,能起来撒尿么?

话分两头。姚捡财和表弟毛钢在山里寻青麂,是傍晚出去的。青麂是夜行动物,晚上出来喝水吃草。他们寻了两天,就发现了一只山驴,就是斑羚,还看到了许多明鬃羊的屎。明鬃羊就是鬣羚,个头很大,若碰上了,人占不到便宜。在现今猎枪全部收缴后,野牲口越来越猖狂,好攻击人。当然,野牲口们不知道山上没了枪声,还有更阴险的铁猫子和钢丝套。枪一响,死了落个痛快。可这铁猫子和钢丝套,你若踩上了,又无法挣开,折磨得你死去活来。最后补上一刀还好,若是猎人忘记了,你就只有漫长地等待死神拿你,最后成为一具骷髅。

傍晚时分,山里阴阴的,风也很冷,山顶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花倒开了不少,特别是杜鹃花,漫山遍野都是。杜鹃鸟叫,杜鹃花就开。杜鹃花中最多的是映山红,也有毛肋杜鹃、粉红杜鹃、粉白杜鹃、川杜鹃等。杜鹃在高山上有灌丛的,也有乔木的。

毛钢摘了一朵映山红,抽了花蕊,将花朵放进嘴里嚼。杜鹃中独有映山红除了花蕊有毒,花瓣是无毒的,其他的杜鹃基本有毒,就是麻醉你的神经。花瓣掉落水里,鱼们不知所以,吃了杜鹃花瓣,就会醉死过去,但不出半天就会醒来。

这会儿,他们正在飞龙潭边,等待喝水的野牲口们。根据蹄印,分辨哪种动物喝水的地方。一般野牲口们喝水都有固定地方和水源。此时夕阳西下,山川水潭都一片通红,但在水面上,翻着许多醉死过去的鱼,白花花的一片。这时候,一个崖下的水边,引来了几头老熊,还有豺狗,在水里捞着鱼吃,把水打得叭叭直响。快天黑的时候,这些野兽都会归窝,它们不是夜行动物。

姚捡财他们两人研究了蹄印,发现了青麂来去的方向,在潭边下了几个铁猫子和套子。还带着白蛋和毛钢的狗,让它们别叫。暮霭上来,变成了细雨,雨雾濛濛,湿了衣裳。他们终于看到一只青麂来到了潭边。因为青麂有夜视眼,就躲过了猛兽夜晚的追杀,这是千万年练出来的。

这时候,两只狗躁动起来,毛钢就顺势将狗放了,狗们早就等不及了,快速地朝那只青麂扑去。那青麂前腿站在水里,耳朵向上伸着,耳朵中的白毛都可以看见,头上的马蹄形冠毛吹得一摇一摆。青麂虽然是夜视眼,也有感知危险的能力,当两只狗远远地向它扑来时,它听到响动,看也没看,就迅速地沿着水潭跑了。两只狗正紧追不舍的当儿,在迷蒙的雨雾中,看到这青麂猛然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并且青麂在浅水里跑时,搅起了水雾,加上雨雾,已是迷乱一片,这是它的障眼法。这时候再掉头,狗就丢了猎物。掉头逆行的青麂如飞箭一般,狗虽然丢了猎物,马上反应过来,也掉头再追,但无奈慢了半拍,等追了一段,哪还有青麂的影子?

毛钢的眼尖,他们正在乐滋滋地盯着狗撵青麂,眼珠子睖得突出老远了,自有安排好的铁猫子在等着青麂哩。特别是铁猫子,用树枝夹好了唯一的通道,只等青麂撞进通道里,踏上一个铁猫子,就会束手就擒,而且是活的。这种通道是在路上挡个栏栅,留个小口,野牲口从小口走,只有中招踏入机关。可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头比牛还大的青麂,直嗵嗵地朝他而来,毛钢躲在树后,这青麂就像一头巨兽,从梦幻中跑出来的,披着青幽幽的雨雾,两支尖角就像小妮子扎的两个小鬏辫,上面还挂着些金丝猴们爱吃的云雾草,或者是它的冠毛在风中飞扬。这青麂生生地把毛钢吓了一大跳,莫非是一只神兽?可眨眼间就消失了。旁边的草丛树枝一阵哗啦啦的折断和践踏的乱响,那家伙就不见了。

毛钢有些迷糊,看旁边的表哥姚捡财,张着一张大嘴,也在迷迷登登地看,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两只狗又嗷嗷狂叫着转了过来,毛钢对这两只狗心生怜悯,他娘的死狗,你们咋不多跑几步踏上铁猫子算了?两只狗还在尽忠职守,跑回来追着青麂不放,也算解了他一点恨意。他倒是要看看这狗们如何把青麂撵上,咬住,或者最好再撵个掉头,进入他们布好的铁猫子通道……但眼前那青麂吐着热气的巨大的影子却挥之不去,占领了整个天空。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清醒,再睁开眼,向姚捡财招了下手,跟着两只狗就跑。那青麂在狭窄的地方不好使力,左边是悬崖高坡,右边是深潭,只有这窄窄的路跑。若往山上跑,跑不过狗。

看到两只狗,一只朝山上吼,一只朝水潭叫,青麂呢?青麂的毛都没有一根了,不见了。它若是神兽,它就化作了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但毛钢不信,一定是躲起来了。硬跑不赢就得躲,这叫“闪狗”。狗因为猛跑也会头昏脑胀,丢掉猎物的气味,在那儿边嗅边嚎,已经完全没有了气势,简直就是在认输。但毛钢因为长期打猎,又长期与猎狗在一起,鼻子也不会比狗差多少。他在山崖那儿跟着狗一起搜寻着,扒开一丛芭茅和刺棵,看到了有个洞,还闻到野牲口的那种特殊气味,想这青麂笃定是藏在里面,但不知洞有多深。他把狗唤来,要姚捡财一起扒出洞口,那洞口越扒越大。用电筒往里面照了照,深不可测,里面的钟乳石犬牙交错,往外冒出一股青烟,混合着发霉的寒气。

狗不用指挥,一定闻到了气味,嗖地就往里面蹿。不一会,狗叫的声音变得怪异,从洞中发出空旷的、嗡嗡的回音,又高又陡,尾音拖长,像是有鬼在掐狗的脖子。两个人拿电筒到处照,看到了几个大影子黑魆魆地交错在洞顶上,往石头缝里终于瞧到了二狗一麂,正在酣战。那青麂用蹄子猛踢狗,狗被踢中了,只能是九死一生,青麂的蹄子就是铁拳。也有一只狗咬住了那青麂,是白蛋,它年轻,灵活。青麂蹦蹦跳跳,十分亢奋,扭胯摆尾,要挣脱两只狗的纠缠。毛钢的那只老狗可能断了腿,或者伤了肝,歪歪斜斜地躲避着。毛钢手中有一把砍柴刀,他要冲上去救狗了。可这时他被刺棵扯住了衣裳,几经挣扎,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他前胸一阵钝痛,立马倒下。看见的是那只青麂的四蹄从他的头上滚过,那凶狠的头和脚朝他撞过来。以为是石头,其实是青麂越过他身子时顺便踢了他一脚。他在胸前摸到一些血,因为穿得比较单薄,那青麂将他的胸口踢裂了,还用两颗小獠牙戳穿了他的肩膀。

这青麂好大的能耐!毛钢看到两只狗也跑了出来,没管主人,径直去追青麂。

毛钢捂着胸喊他的表哥姚捡财,终于看到了这人,在洞外举着刀。

“青麂咧?在哪儿,你放心,我在洞口守着哩。”

那两匹狗早就冲出去了,这里哪还有青麂!这么大只青麂出来你没看见啊?毛钢胸口疼痛,不想骂他,又想这青麂莫非可以在人眼皮子底下逃遁?真是神兽?

管不了这个磨磨叽叽的表哥,好在,毛钢跟着狗跑了一截,传来了狗们的欢呼声。它们欢呼起来就像哀嚎,发出呃呃咿咿的声音。好,青麂终于踏到了一只铁猫子。他心里放下了,脚步也停了,就看这青麂挣扎多久。再回头找姚捡财,姚捡财咋还守着个空洞口哩?这个人真傻,可生了个聪明透顶的儿子。

那青麂被逮上了,哪能动弹。可青麂就是青麂,决不屈服,决不投降,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青麂被铁猫子扯着后腿,可是无法拔出来,铁猫子是牢牢地钉在地上,又缠在一棵树上。这时候毛钢看到青麂愤怒地耸动着高高的冠毛,奋力跳跃,想把铁猫子给拔出,把腿抽出,这是痴心妄想。铁猫子扯得哐啷哐啷响。可突然地,青麂知道无法逃脱,就狠命朝树撞去。青麂心眼小,气量窄,知耻负气,保卫尊严,两只狗见青麂撞树,没法阻止,没几下青麂就撞倒在地,气绝身亡。

毛钢走近去看,他看到了这只青麂的脖子不知是给钟乳石割的,还是被狗咬的,反正血肉模糊。身上有许多伤口,皮肉外翻,头上的冠毛被血染红了,那是撞的。头上的冠毛有点像戴胜鸟的头羽,像一只古代官员的头冠,显得很有派头,难怪它宁死不屈的,前世不一般。现在那冠毛七歪八倒沾着血块,黑色的嘴唇边有血泡流出,身子渐渐冷了。

“这真是只烈麂!”毛钢喃喃地嘀咕了几遍。他无意识地摸摸身上想找点什么向这只青麂表示敬意,这时两只狗觉得完成了任务,也疲惫不堪地卧在青麂旁喘气。毛钢蹲下去,他用砍刀撬开铁猫子,把青麂的后蹄从里面拔出。后蹄早就断了,只连着一点皮筋。青麂想挣断一只脚逃跑的,无奈它失败了。两个人商量,不准备背回这只青麂。姚捡财说:“这麂子死得惨,咱们就按老规矩办。”于是他们找了块石头,枕在青麂的头下,算是给它安葬了。就这么,他们唤上狗回家,狗却恋恋不舍地看着青麂,想吃点肉。主人不发话,狗就饿肚子。青麂在那儿,枕着石枕头,睡得很安详。

冤家路窄,话是这么说。

胖崽的狗鼎锅自从与姚人杰的狗白蛋干了一架,就结下了深仇大恨,两只狗都怀着报仇之心。白蛋与青麂斗后,好像马上成熟了,牙齿长得很快,脸上出现了横肉,有猎狗的气派。此刻,鼎锅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晃动着一身油荡荡的皮毛,煞是好看,走起路来大摇大摆,那狗的舌头只有五寸,却要拚命伸出来七八寸的样子,吓唬别人。狗因为狠命地垂着舌头,涎就管不住了,不停地往下淌,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这狗因为是公狗,见一棵树就要撩起后胯撒几滴尿。

姚文杰的白蛋,也得撒尿圈地盘。它张开后胯时露出圆滚滚的丰满的白蛋,也是一种骄傲,至少在降龙坪狗界,这样的白蛋绝对独一无二,百里挑一。两只狗一路撒过来,一黄一黑的狗终于在杨老哨的屋场前汇合。杨老哨门前的树很瘦小,是两棵歪脖子枫杨树,都想撒尿,都张开后胯,还没撒出来,两只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龇着凶狠的牙就干上了。

“司徒雷,看好你的狗!”姚人杰故意喊他死去哥哥的名字,表示他是个死人。

乡下的狗从不拴绳,全靠主人呵斥,胖崽认为它的狗鼎锅今天吃了猪心肺,浑身是胆,满身是劲,一定不会输。这白蛋加上上次被鼎锅死死咬着不放的耻辱,在追捕青麂上学了一套经验,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地冲上去就咬住了鼎锅的耳朵。狗的耳朵是软肋,咬住了耳朵鼎锅的狗嘴就使不上劲。白蛋是有备而来,精气神十足。鼎锅先是想咬白蛋的后胯,并准备袭击它两颗太过耀眼的白蛋,这白蛋太帅,让天下母狗爱死,必须咬掉,让它成太监狗。本来白蛋的蛋子一直是鼎锅的心病,迟早老子要铲除你,让你白蛋生不如死。但第一个回合让白蛋占了便宜,它的耳朵在白蛋的牙缝里,一样不放。两只狗因为打架,声音都变了形,变成了往外嗡嗡的呕吐,吐出的却是一把把刀子。

俩狗八只爪子刨着地,刨得杨老哨的屋场上烟尘滚滚,砂石乱飞。听到狗的打斗声,杨老哨从菜园里跳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青翠的芫荽,一步三蹿过来说:“咋、咋又打起来了?”

现在轮到胖崽喊姚人杰了:“你抓住你的狗啊,你若让它咬耳朵,我就不客气了!”

姚人杰这时候从口袋里拿出薄壳核桃,捏开来放进嘴里嚼,还发出挑衅的声音,把个胖崽气得半死。胖崽到处找家伙,找到了一把沉重的生锈的镢头,挥起来就要不顾一切地朝白蛋打下去,一把被杨老哨抓住了:“这可要出人命的,活祖宗!”镢头落到地上,把胖崽的虎口都整疼了。可胖崽这次是横了心,再挥起镢头,一下就砸中了白蛋,打在腰上,白蛋一个趔趄,还是咬住不放。这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胖崽的狗吃亏不小,他就晃着一堆肉顶着个大脑袋朝姚人杰一头撞去。人没撞上,两个人缠在了一块,在狗中间也打了起来。一对人,一对狗,在杨老哨的屋场上摆开战场。杨老哨跑前跑后来拉架,不晓得是先拉人呢还是先拉狗。

恰好司徒村长每天巡视村庄的工作开始了,他发誓要在任期内巡视完全村的沟沟垴垴、山山水水,巡视完每一棵、每一垄庄稼、每一个村民、每一条狗。正好赶上自家儿子打架加上狗打架,于是就叉着腰,像伟人一样披着外套,站在远处高瞻远瞩地欣赏。自己的狗输了,儿子也快输了。这得了!司徒村长急急跑过来,对杨老哨大吼道:“你一个大人也不管管!”

杨老哨焦急得不行,见是村长驾到,哈着腰说:“狗仗人势,我能让他们停下来吗?”

“你讽刺谁呢,杨老哨?”

“谁说我没管?我不正在拉扯他们么?”

“嘿,”村长说,“你当我瞎了眼。好,好,都继续打。杨老哨,端把椅子来……到你家也不上支烟?”

人算是拉开了,两个小娃子站在那里。可杨老哨发起飙来,说:“好久不见你村长,今天是时候,我家老婆正好要找你哩。”

一唤,那个疯女人就从门缝里钻出来,大喊道:“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这是啥事?这女人敞胸露乳,两个奶子像在灶灰里裏过的红薯,肮脏地蹦跳。

不是你毒死了你的继女吗?你这个恶毒的后妈,还有脸来找我要女儿?

司徒村长憋不住噗嗤一笑,一口烟呛得直翻白眼,差点噎死了,对杨老哨说:“你老婆找你要女儿,告诉她,埋哪儿了。”

“她晓得。”话没说完,一笤帚就打在疯女人的头上,那女人顿时矮了一截。这时,杨老哨对司徒村长说:“您别听她胡扯,您看,村长,您家的狗终于又赢啦。”

司徒村长看他讨厌,就说:“你这人不懂感恩,我家司徒电被姚人杰那小子欺负成啥样了。你女人不是我从县城的汽车站给你追回来,你还有女人吗?结果我在车站给你找女人时,差一点被汽车撞死了。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帮你追老婆的,我吃过你一颗糖吗?”

杨老哨在那儿像是学生被老师训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批评完了,等村长和胖崽父子与狗都走了,姚人杰也准备走时,杨老哨让他先别走,“你把狗留下,我帮你看管着,狗又不让进学校。如果村长的狗再来咬你的狗,看我不打断它的狗腿!村长想敲诈我一包香烟,没门!”

姚人杰觉得杨老哨慈眉善目,家里穷,是个可怜人,在村长面前大气不敢出,也憋屈得很,就夹着自己的狗,让杨老哨来拴绳子。杨老哨把白蛋的脖子上系了个结,姚人杰觉得那结太紧,要把狗勒死的感觉,自己的脖子都难受了,就把绳结放松了一些。

“您可得给它点水喝和吃的。”

“负责给它吃喝,我今天正好吃腊肉,会有骨头的,你放心好了。”

姚人杰还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看到门口一担水桶,姚人杰挑上肩就说:“杨爹,我帮你挑一担水去。”

杨老哨推辞了一下,还是被姚人杰夺走了扁担。杨老哨家的水源在一个悬崖边,是个小水坑,石头缝里渗出的水。姚人杰用放在那儿的葫芦瓢,舀了满满一担,挑上坡来,并且倒进了杨老哨厨房里的石缸,那石缸是祖传的。杨老哨要给姚人杰烧洋芋吃,姚人杰不要,杨老哨一个劲夸姚人杰“天才,天才,真龙天子下凡”,等姚人杰背着书包走下台阶,杨老哨又说了句:“你身上咋这么大的尿臊味呀,未必狗尿往你身上撒的?”

姚人杰一阵羞愧,就飞快地朝学校跑去。下了一个石坎,有一个小水潭,他也不管天气冷不冷,水寒不寒,丢下书包,脱了身上的衣裳,就赤条条往水里跳去,狠狠地洗着自己的全身。那水跟冰块一样,可姚人杰也能扛着,不管那水像刀子割自己的皮肉,他今天要把自己的尿臊味全部洗干净,要真有一把刀子,就要像杀猪佬的刨子,把自己刨一遍。洗了身子,又洗衣裳,在石头上摔打,发疯一样的。然后,爬上岸,在石头上摊开湿衣晾晒。因为太冷,他跑进一个小洞子里蹲了会儿,再出来,衣裳的水汽被吹干了,但依然是湿的,拿起来闻闻,没有了尿骚味,倒是有了一股溪水的清新气味。他套上衣服,总算能挡风。心想今天去学校也迟了,不如就旷课一天。但一想如果老师去家访告诉他爹,会引来他爹一顿好打。爹在外软弱,在家里可凶狠了,喝了酒就不管你是天才还是庸才,打归打,还说:“不打你上树呀?”

姚人杰还是快跑着去学校,听见了下课的铃声,心想才上了一节课呢。他快跑,也让衣裳在风中吹干。跑到学校,一摸身上,衣裳果然差不多干了。学校在半山的一个坳子里,是几年前新建的,红瓦白墙,十分漂亮。姚人杰热爱学校,恨不得天天住在这里,这里没有坟墓,也没有胡姨婆和她的两个黑洞洞的窗子,以及从门缝里跑出来的红狐狸。

到了教室门口,姚文杰鼓足勇气,推开门大声向老师喊:“报告!”但老师没有回“请进”,他只好站在走廊里。好在太阳不错,走廊的风也不大,身上半干不干的衣裳正好晒晒太阳。往教室里一看,黑板旁边那个肥滋滋的胖崽正站在那里,被老师叫上来训话哩。

“哈,你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

“嗯嗯……老师,我不敢念……”

“范文,还不敢念?你不要这么谦虚,不要这么胆小嘛。你用狗吓唬同学时,你的胆子倒是蛮大的哟。”

老师常用鲁迅的冷嘲热讽,老师声称是鲁迅门下走狗。胖崽在私底下不叫他老师,叫“鲁走狗”。

“老师……”

“念,念作文,《我家的趣事》。”

胖崽被老师逼得快哭起来,只好捧上作文本,念道:

“我、我家的趣、趣事。我爹是一个人民的好村长,他常常背着手叼着烟到村里巡视,爱到农民家里拉家常,到了村民家里就揭别人的锅盖,热情地说:你家的生活不错嘛,托改革开放的福,你要争取当十佳文明家庭啊!然后再补上一句:到你家不上支烟啊!他在家里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脱了臭气熏天的皮鞋,再让我家黑狗鼎锅给他叼袜子,有一次,因为袜子太臭,把我家的狗熏昏了过去。他在家都是我和我妈伺候的,出门穿衣戴帽,都是我们在门口给他套上的。然后,叼着一支烟,哼几声楚剧才出门。他厚颜无耻地教育我说:你狗日的没啥本事,长大了就要争取当村长,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只能跟狗一样吃屎。我爹的教诲,我牢牢地记在心里,从此树立远大的志向,我就带着我的鼎锅平时虚心地向我爹学习,跟在我爹后头,狐假虎威,为虎作伥,学他深入群众的作风。在村里,鼎锅咬死过几条狗,但是谁都不敢吭声,因为他们害怕我爹到他家里去嘘寒问暖搞巡视。我这条狗我深深地爱着它,就像爱我的爹。有了狗,天下无贼,好事成双,夫妻双双把家还……”

“好了!”

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打板凳。胖崽站在那里,手捧着他的作文本,想死的心都有,念着念着,竟然打起盹来。

“司徒电!”

老师一声断喝,把胖崽从梦中吓醒。

“你说你是死去的你双胞胎哥哥司徒雷呢,还是活着的司徒电?这个问题你究竟弄清楚了没有?”

“没、没有。”胖崽喏喏着,看着自己的座位。

老师这才让他回到座位上去。胖崽从讲台上下来,头重脚轻,差点摔了个跟头。

姚人杰正在看教室里的笑话,腿子上有东西在啃,低头一看,是鼎锅在咬他的裤腿,把姚人杰吓了一大跳,就让开,捡起一块砖头,就朝这狗砸去,只听到山崩地裂的一声惨叫,立马惊惧了教室里的全体同学和老师。老师赶忙出来看,原来是胖崽的狗瘸着腿,因为疼痛,围着操场中心的旗杆绕圈飞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