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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诗歌

来源:《人民文学》 2020年第4期 |   2020年04月01日07:22

  张清华

  一九六三年十月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学术著作十三部,理论批评文章四百余篇。曾获省部级社科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〇一〇年度批评家奖等。另著有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散文随笔集《海德堡笔记》《隐秘的狂欢》等。

 

毕加索或艺术的辩证法

 

“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

却花了一辈子学习如何像小孩子那样画”

 

是的,牛皮是需要资本的,就像作死者

需要有傲人的活法一样。毕老师

 

深谙这样的道理:要想别人承认你的简单

须由你全部苛刻的繁复,来作为反证

 

要想证明《格尔尼卡》并非是孩子般的涂鸦

只有最靠谱的《古典石膏像写生》

 

这个艺术的辩证法应该写进所有教科书

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照见他们的幼稚

 

一株马齿苋

 

秋雨中,一株马齿苋生长的速度

大于一首诗诞生的速度。在渐深的寒意中

它无视推山或填海的奇迹,在与不远处

那不可阻挡的推土机争抢着一点点绿意,呵

瞧,这绿叶与红秆,真的鲜亮无比,一棵菜

在细雨中轻轻摇曳。像它千秋以来的祖先

一样无所顾忌,一样苟且偷生

但那又怎地,你可以将它踩烂、拔除

阳光也可以将它晒得无精打采,蔫儿吧唧

可这会儿,冷雨下着,我看见它舒展筋骨

抖擞精神,就像一幅缩微的世界地图

在扩展它旺盛而年轻的疆域。哦

一株马齿苋,让你从童年的饥馑

来到了中年的秋雨,想起表妹的那条

委地而镂空的小裙子,如湿地上

绿野仙踪的裸体,发出一声委屈的抽泣

 

康桥记

 

康河上浮动着六百年的光影……

那些绽开的笑容如花似玉

六百年的塔尖上,有着耶稣、骑士

还有王权与科学共和的荣耀,瞧瞧

这势不两立的奇怪的混合体。水里的

云朵载着你,华兹华斯和弥尔顿的诗句

上帝是怎么安排的,包括他自己,同这些

如此不同的势力相安无事。包括那来自

中国的浮华少年,百年前也曾在这河上泛舟

那时他是否会想起,百年后还会有人

来寻觅他吟咏过的足迹,康河的水依旧流着

吟哦者早已转弯消逝,连同他并不高尚

也不深奥的诗句。唯一重复的

是这不曾重复的河水,只要你踏进

便会想起那古老的警句,康河啊康河

不管谁看见这时光的倒影,都会一见倾心

再见销魂,一挥手,就将成为梦魇,并且

多少要承受一点——这依依不舍的小悲戚

 

  张新颖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作品有学术著作《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的前半生》《栖居与游牧之地》,随笔集《九个人》,诗集《在词语中间》等。曾获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

 

摩擦系数

 

在纸上写字

我选铅笔 或者钢笔

我用纸的粗糙的反面

我不喜欢正面的光滑和格子线

我讨厌圆珠笔的油腻和顺从

 

圆珠与硬尖 它们的区别

也许被我放大了 但我没有办法

 

笔尖在纸面上行走

行行重行行

遇到阻力 发出细微而有力的声响

使写字这件事感觉踏实 是一件事

如果可能 我希望测量

摩擦系数

以及摩擦系数的变化

与好坏的关系

 

这个从小就有的偏好

无意识渗透弥漫 作用于

我以后几乎所有事情的判断和抉择

 

逆旅闲谈

 

李白的话如果换成你的 就能深感

你差不多总是在路途上 难怪说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如果你到现代来 你的旅舍叫酒店

我想告诉你床头那个小小的圆状物

就是那个 带着一圈数字刻度

法国有个人发明了一个词 死亡闹钟

在生疏的房间 毫无准备

被急促的铃声惊醒

那或许是前一个房客设定的

他已经到了那边 无法取消

 

现代人把死亡隔离开来

所以需要这一类设置

突然宣告行程的终点

 

你这常持空杯喝酒的人

我原本想和你谈谈酒

哪知道一开口扯到了这个话题

你不会介意

我也只是随意说说而已

 

秋天三行

 

我的眼睛开始老花

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到时候了 把世事看得分明

少年的回声穿过许多年的秋雨

在早晨之前抵达

苍老了一些 精炼了许多

变黄的叶子 飘落

干枯的叶子 还固执在枝头

许多绿得正浓的叶子 被硬风砍下

 

  傅元峰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都市文化思潮与新文学思潮的关联研究、当代诗人群落研究等,著有《思想的狐狸》《寻找当代汉诗的矿脉》《景象的困厄》等。

 

安全颂

 

我像一个有很多鸡蛋的人

走到阳台,晃晃栏杆

 

只有花叶纵身而下

没有护栏的八月很深

 

“宁隔千里远,

不隔一层板”

 

只要不看沟壑,它就没有

蛋壳的坚硬,富含迷人的

 

生念。虚构落日如母。一尾刚吃过嫩叶的鲫鱼

享受不见农人的稻田

它的水域温煦,浅而有泥

 

孵化还来得及,还可以偷看

秋天的镰刀和即将生锈的大地

 

那个一无所获的人

 

趁着所有担心的事情,还有一件没有发生

那个一无所获的,来喝一杯吧

 

一杯下肚

我们的血既运输水,又运输火

 

我们的舌头,已够不到那些想说的事情

我们砸碎酒壶,各学了一次饿狼的跳跃

 

月亮在以各种方式升起

 

吆喝一声,牲口踩着落叶

从早晨的微凉里看见

草料整齐有序

 

喜悦的霞光在生下

早晨等人的人

 

我生而有家,然而歌颂饲养时

就像落叶交出叶脉

 

我唱道:

每人必有美丽的纹饰

或筑巢而美,或造棺而美

 

  霍俊明

  河北丰润人。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于坚论》《诗人生活》《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喝粥的隐士》(韩语版)等专著、论集、诗集、散文集十余部,曾获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

 

一种景观

 

这是异地的秋天和山地

葡萄架下是

深蓝色的长条凳

边缘已经破损

一座小型教堂正在修建

中午时分割草机在低低轰响

 

草坪一侧是墓地

那里有白色或黑色的大理石墓碑

风在吹拂,死亡如此安静

群山并不需要安慰

正如那些破损之物

 

我想起几分钟前的山顶

那座被风吹袭的红色建筑

三个男孩在巨大的树冠下

我们这些异乡人正在到来

他们年少的身躯和面庞

在那时的亮光里

 

有些事物从不被照耀

那些白色的栅栏和废弃的山居

隔开了一些事物

短暂的或长久的

 

冬日慢

 

夜色里的灰暗之物

是如何缓慢落在南方冷彻的屋顶上的

冬天里的人不知道

寒冷中的人更愿意闭上眼睛

那些更深处的地窖

已没有可供冬藏之物

寒冷从更深处滋生

冬天的嘴巴咀嚼

速度越来越慢

中年的腿在黄昏中微微抖动

羊皮护膝已经磨损了大半

 

沿着窗外的水泥路可以抵达一个缓坡

那里此刻已在更大的灰暗阴影中

刺桐不多不少

花萼如佛焰

灰褐色的枝干渐渐抵达夜晚的浓度

有些房子

永远地空缺出来

窗户显得更加昏暗

再也没有人来小住或安睡

西南地带的冬风却一次次吹袭

灰冷之物

正四处飞散

 

那片屋顶

 

几分钟前

那里是一群鸽子

远远看去是一片白雪

只是偶尔转身或短暂起飞

那些灰黑色的尾羽才展现出来

 

更多的时候它们在下午的阴影里

那些白蜡树

叶片早已落光

声音也被带走了

它们咕咕叫着

仿佛喉管里塞着小石子

或者一小把棉絮

 

红色的爪子贴着瓦上的轻霜

它们什么时候踱出笼子

又是什么时候飞回去的

我们并不知晓

 

  杨庆祥

  一九八〇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诗歌和文学批评写作。出版有思想随笔《80后,怎么办》、诗集《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评论集《社会问题和文学想象》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韩等多种语言。

 

我拥有的

 

我有音乐。酒。阿难。

我有杨曼寻和马卡龙。

 

我还有,饮冰——

在纸鹤坠落的深渊。

 

给你我的心去活

 

如果纬度再低一点,比如低过你裸露的脚踝,

喀斯特地貌可能就是你的眼泪了……司机告诉我

这是一座新城,在全能者的履历中,哪有什么新旧。

来过的地方都曾梦见过。

 

我的心也曾被你取走。那时候我短暂昏厥于海风,

买下一把剑寄存在浪花碉堡。一转身,一家网红餐厅的蛤蜊好吃哭了,你抱住我,说:

“给你我的心去活。”

 

那是在卢布尔雅那还是在崇左还是在足迹踩过的

一片流沙?神迹从来没有闭过眼,生存如果没有秘密

那就全然不值。我不敢以牙还牙,我只会以心换心。

 

那就——祝你晚安!请把以前和以后的碎片寄到

我们临时的家中。

 

我怎么可以离开这么久?

 

那些当年栽种的树木有的茂密有的枯萎——

其中一棵是年迈体弱的祖父为我远行亲手种植

我曾立下看护的誓言,如今却迷途踟蹰,将一条

归乡的路,搁置得沾满飞尘……

 

我梦到你牵着一九八六年的我,去给死去的

姑姑烧一根长香。在路上你教我背诵家谱,然后我们

一起失声痛哭……

 

已经没有祠堂和方丈愿意认领我这样漂泊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