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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雪山

来源:黄河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白琳  2020年03月31日07:59

1

天空湛蓝,雪山架在几座十八世纪的建筑肩上。难得是个好天气。库内奥的积雪已经有差不多四十公分高了。昨夜从火车上下来,发现四处银白。想起在巴黎,看到群里有人发消息,都在忙着堆雪人。

去走一下如何?

走到哪里去?

到那个山脚下。

天上没有云,透亮,虽然没有戴隐形眼镜,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得到雪山层叠,黑青色衬着雪白。

大概走不到山脚,你别小看这一段距离。他说。

走走看嘛,上次我们去coop,不就几乎走到山脚下了么?

那是你以为的山脚。

走走看,反正大不了我们再走回来。也就是一个小时。我举起胳膊,袖口蹭着雪山的底座。我的食指几乎能够得着山尖: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坐飞机的时候,他把我从昏沉中摇醒。

看。他说。

我顺着他的手指往外面看,发现眼皮下面山脉连绵,穿破透着冷气的云层。

不就是阿尔卑斯山么?我说。

我知道。可是你不觉得很壮观?

不觉得。我眯着眼:你最好把挡光板合起来,实在太刺眼了。

因为无聊我从机座背面的口袋里抽出广告宣传页。

小姐,请问你需要点什么?一个空乘恰好路过,很有礼貌的问我。

啊,什么都不需要,谢谢。我用蹩脚的法语回她。

好的,祝您旅途愉快。她笑得很和气,比一路上见到的粗鲁的法国人和气得多。

他没有关上挡光板,他的眼珠子坠在山巅。我身边的乘客把帽子扣在眼睛上,脑袋很礼貌地歪向我的另外一边。

我要看会儿书,我说。

看什么?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是什么书?

是个小说。

好看吗?

正到激情之处。

怎么激情?

两个男人准备上床。

哦。他沉默了,不再说话,隔了一小会儿,关上挡光板。我睡一会儿。他说。

可是只要再半个小时就要降落了。

还有半个小时呢。

回到库内奥以后我们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今天必须去缴账单,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说,宽带是最后一天了,再不缴就过期,好险我们决定提前两天回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在巴黎待不下去?

真的是这样。我不喜欢巴黎。

我也不喜欢。

出门前他很快地冲了一个澡,剃掉留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胡子。电动剃须刀的开关在背包里不小心被碰开了,等我们刚到布达佩斯,他就发现没有办法充电。

没有带充电插口。他说,下面这个月我要变野人了。

没关系。你怎么样都好看。我说。

因为没有刮胡刀,一路上他都没有拍照。我也没有。因为我的法令纹长出来了。拍了两张之后我们不约而同放弃了给对方留下纪念的行为。

我们都累坏了。这次旅行一共进行了二十五天,我们看了十二个美术馆博物馆。有一些是第一次去,有些是第二次。每次我们在馆里都会耗费一整天。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带上他的写生工具,后来就没有力气了。最夸张一次他在一幅画面前坐了两小时十七分钟,画了三张断壁残垣。

来来往往的游客总会多看他两眼。我觉得他享受这些奇异的目光。

你不觉得难为情吗?坐在地上的时候?在席凡宁根的海边我问。

那没什么。他看向海: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构建我自己的世界,不关别人的事。

有人在冲浪,被海水打翻许多次。我的影子射在沙滩上,有我喜欢的细细长长的两条腿,还有一只有毛球的帽子。帽子是在布达佩斯买的,实在太冷了,我不得不走进一家帽子围巾店。起先我想买一只红色的,但是他说那个颜色会让我更显老,所以我最后买了一只灰色的。毛球做得很粗糙,貉子毛稀松不均地把圆球变成多边球体,回到酒店我发现折在里面的标签上写着中国制造。

我还没有看到过冬天的大海呢。我把帽子的边角往下拉了拉说。

海风张着双臂从海平面上扑过来。太大了,一只马尔济斯犬跑过去,毛发被空气阻力拽成一缕缕线条,像是未来主义的画。我从口袋里翻出一只黑皮筋,把头发捋到脑后。

你扎头发不好看。

我知道。我额头太高。但是现在风太大了。

真的是太大了,卷起大量泡沫,泡沫盖着泡沫,从远处被拍打着带上岸。海水里像是倒进去了过量的洗洁精。天空一半晴朗一半灰沉。

和梅斯达格全景观的感受不大一样。我说。

那是十九世纪的画了。他说,我们一会儿过去的时候得小心一点。那只狗在大便。

一只狗在潜着水的沙坑前大便。

它真的是很用力地在大便。我说。

我们起了一大早,从城里往海边走。前一夜下了很大的雨,我以为席凡宁根也会陷在狂风暴雨的漩涡里,可是早晨醒来,发现天空中有彤云。

还是不要去美术馆了,今天我们去海边。

怎么样都行。他左手拿着一个塑料包装的便利店三明治,右手把棕灰色的雨伞塞进背包。

我们沿着一条大路,一直往下走。天空金灿灿,早晨八点半,海牙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自行车排满河道两边的马路,不像是真的自行车,更像是装置艺术作品。一个宫殿的头顶从建筑群里冒出来,太阳刚好走到那个位置,顶子上金光四射。我们绕过两条街才走过去,是和平宫,早晨的阳光还没有从它的躯干上挪开,整栋建筑都沉浸在咸蛋黄色泽里。他站在门口拍了照片,又站在不远处的花坛上拍了照。后来他说,可惜光线走得太快,不然完全想要就地起稿,抓住这样的瞬间。

走了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到了郊外,两边都是树木,还有电车轨道。偶尔一个晨跑的人冒出来。

她穿着李宁。

你看错了吧,是不是穿着耐克?

她穿着李宁,我戴隐形眼睛了,看得清清楚楚。

他回头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我知道他什么都没看见,那个女的很快就跑成一个小黑点。我们常常成为别人目力所及之处的一个黑点,没什么特征。

到了席凡宁根附近的时候我们停下来,在手机上查看画面,想要比对一下我们在画中的位置。头顶上一个声音传出来:嘿,你们知道你们在哪里吗?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窗框里微笑。套一件白色短袖T恤。

哦,知道,我们现在在教堂的位置。

要到海边去吗?

是。

往那边走。他举手一指,手臂上还有肌肉。肌肉在四层楼高的角度显现也不容易。

好的。谢谢你。

海鸥在叫。在海边一点都不稀奇。倒是罗马城里也到处都是海鸥,才有点古怪。一只软趴趴死掉的海星被我踩在脚下。

他专门往堆积着贝壳的沙地上走。他喜欢听那些壳状物碎掉的声音。对于某些生物来说坚固的东西,在另外一些生物的眼中不值一提。坚固可以轻易被摧毁。他正在享受摧毁的过程。

海边人不多。因为是冬天的大海。又是在早晨。我们都有一点庆幸没有去美术馆。

看多了也会有点疲惫。那些画根本不过脑子。

我想去冲浪。他的眼睛紧紧粘着那个在海里浮浮沉沉的黑色躯体,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个人始终没能稳稳地站上冲浪板。

我想牵着自己的狗来。

你什么时候会养一只狗?

不知道,这个得我老公同意。

他会同意吗?

不知道。他不喜欢狗。以前一个下雨的夜晚,一只狗跟着我回了家,被他赶跑了。他说,如果收留它一晚上,那么它就会赖着不走。

怎么会?

就是这样。但是那天我的邻居有拿自己家的狗粮出来喂它。

后来呢?

后来它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事实证明,它并不会赖着不走。

是。

2

他从Tabaci出来,把缴费单折起来递给我:以后就得你自己来缴费了。信箱钥匙是红色顶子的那把,你要记得定期查看一下时间。一般半个月内把账单缴清就可以了,拖欠的话比较麻烦,有可能还会有罚款。

好。我说。

你确定要去吗?

去哪里?

雪山啊,刚才不是说要去吗?

哦,我在走神。我刚才有忽然想到我们在海牙……

我知道。已经习惯了。

我们沿着一条宽马路开始向西走。下午两点钟,百分之九十的店铺都不开门,街上也没有行人,太阳实在太强烈,刺得我眼睛疼。

我需要一个墨镜。

我们不可能回家给你拿墨镜。回去我就不想再出来了。

我只是说说而已。在意大利,尤其需要墨镜,别处没这么强烈需要……

他没有再理我,只是往前走着。过了好一阵子,我忍不住又开了口:

讲讲你当柜姐时候的故事。

屁的柜姐。他把皮衣的拉链拉开,围巾拆下,抖了抖,重新折好,但是却没有再围到脖子上去。那是一条精品围巾,一整条都满是小小的品牌logo。在海牙的时候买的,赶上打折季,价格还算公道。

那么,讲讲你的柜哥生涯?

你要听什么?不都讲过了么。

随便什么都好,就当打发时间。

热死了。他说。把刚刚折好的围巾又挂上脖子:我出汗了,不想围它,但是又没背包。拿在手上真的很不方便——你确定我们今天一定要到雪山那里去吗?

走走看嘛,不行我们就回来。

究竟为什么要去?

难道你不想去看看?

倒也没有。

接下来我们大概有十分钟没有交谈,路面很宽,直通通往前,也根本看不到尽头。好像顺着那条路走就可以直接戳进滨海阿尔卑斯山的脚底。也许不应该这个时候出门。我没有戴帽子,虽然日头已经西落,可是一路上阳光刺得人张不开眼睛。我感觉自己的眼角纹在加深,只好把手挡在眉前。他的话不知道从哪个呼吸的缝隙里钻出来。

我那时候还真的遇到不少奇葩的顾客。走了一阵子,他忽然说。

说说。

有一个好像没有和你讲过。

是什么?

实在太丢脸。

说说。

就是你知道我有一阵子在卖名牌内衣。

哪阵子?

我告诉过你的。

我知道,但是有点记不清了,在你去B家站柜台之前吗?

不是,是在那之后。

你到底卖过多少种东西,包包,鞋,内裤,还有什么?

最早的时候还在Mac待过一阵子……你究竟要不要听?

听。

他有点不耐烦起来,赌气似的大约有三十秒没有讲话。

我错了,我说,我认真听你讲话。

我们路过一家冰淇淋连锁店,店门也是关着的。幸亏是关着的,不然我一定会说来一支。那时候他就会忍不住生气。他是典型的狮子座,需要时时刻刻被瞩目。这也是我有时候故意气他的诀窍。只要装作对他的一切漠不关心,就可以激起他的怒火。但是他的上升星座在双鱼,所以又有他忍耐和温柔的一面。

你又走神了?

怎么会?

如果这家店开着,我们可以买个冰淇淋吃。他说。

我也觉得是。讲讲你的故事,应该很有趣。

我那时候在知名内衣店卖内衣,准确地说是卖内裤。

我知道。那个牌子不就是专卖男士内裤吗?

也不尽然,但确实那个是它的主打商品。

然后呢?

有天晚上九点半,专柜快要打烊的时候来了一个顾客,一下子买了十条内裤。都是低腰的那种。

哇哦。我说。然后呢?

然后我帮他打包的时候,就礼貌性地问他需不需要包装?

再然后呢?

他说不需要,因为这些都是自己穿。款式都是最新的。有些很S。我不说那个字,你可以想一下,就是很暴露就对了。

那你穿那个牌子吗?

我那会儿还穿不起。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吧?

那你现在穿那家的?

也不是很喜欢,我不喜欢穿低腰的。我喜欢穿四角。

我也喜欢。哈哈哈。我说,我们要不要去coop看一下,上次我们不是都喜欢这家的提拉米苏么?

他朝北边看了一眼,coop的红色美术字孤零零立在荒野里。

现在先不用去,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买也来得及。

好。我们走得其实挺快的,也才二十五分钟。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们根本就走不到山脚下,感觉越走越远。远远看着挺近的,实际上越到跟前就会发现越远。你看到没?我们得穿过那块地,还不知道有没有路。

反正不是试试么,大不了我们就折回来,就当是去了一趟coop。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一路上有遇到十个人吗?

好像没有。你看,我在Tabaci缴费出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女的,在门口抽烟。然后我们在carrefour拐角的地方有两个遛狗的,再然后就是在菜店的前面,有个女的,然后刚刚在……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你回国之后,我简直就太寂寞。

你不是说你在这里融合得很好么?

我也只是说说。可是你如果问我要不要回国,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不要。

真的就不回去了吗?

到时候再说。继续讲你的故事。

他翻了一个白眼:我都忘了讲到哪里了。

我们走到田地边缘,从一堆灌木从里钻过去,上了一条小路。路很窄,我们两个并排走着,觉得磕磕碰碰。

那个男的说这些内裤不用包装,他买来不是送人的,是要自己穿。我就说好,然后找了一个袋子帮他装起来。然后他忽然说他有一个苦恼。

什么苦恼?

穿低腰裤的苦恼。

怎么了,肚子容易着凉吗?

不是。他说他那东西太大,低腰裤装不下。

哇哦。精彩。然后呢?

然后我嘴巴就锈住了。过了半天只能支支吾吾说,我们还有更舒适的款。

哈哈哈哈。

那时候实在太嫩了。

那现在呢,现在会怎么办?

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建议他买大号的吧。老实讲,现在没有比那时候好很多。他忽然沮丧起来:过了十年,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长进。

我也是。我现在唯一比以前好的是,说话少了。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不再说话了。不说话至少少犯一点错。

所以就这样和你老公分居了?不说话不沟通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长进。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大概现在已经离婚了吧。

要分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不怕他在国内有别人吗?

已经有了吧。

不在乎吗?

不在乎是假的,但是不大能想起来。想不起来的时候是平和的。

那你呢,你遇到什么人么?

你看呢?

好像没有。

正确。继续说你的故事吧。

然后那个顾客说,你能给我一点建议吗?我回答说,要不您再看看别的款式?他说我不看了,今天也买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个困扰就是个大困扰。他说他喜欢把他的那东西摆在上面,所以遮不住。我说你把它放下来就好了。他说可是我不习惯那样摆,不然你帮我乔一下。

他拨开干枯的树枝,低头绕过去。他额上有一些汗,T区的皮肤已经有一点油油的。

稍微休息一下吧,走到那边。就是那个长得像Pollock画的废掉的别墅前面,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下。我说。另外,你明显很享受这个调情的过程。

一点也没有享受。他立马反驳。很恶心好不好?

那个人长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穿了一件红色POLO,扎着一条白色皮带。

这个才是你不享受的原因吧?你又不是不爱男人。

你确定你要继续说下去吗?他的脚步慢下来一拍。

当然不,我开玩笑的。

一点也不好笑。

我们一会儿就走到了那房子跟前,路边有一个废掉的石柱,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们在上面坐下来。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讲话。

雪山没有从远处看的那么好。透亮的蓝已经不够透亮,大约是被大地色拉低了纯净值。我们身处在冬天的荒野,没有什么绿色。连麦黄也没有,只有灰突突的土地,只看得到那些好像积有白雪的青黑山的山峰,还有山峰上方高高耸起的云块,像是冷藏过的棉花糖。只有更远处的雪山看上去才像雪山。身后的墙壁上爬满干掉的藤蔓,玫瑰花及紫藤已开开落落不知道多少回了;抬手看了一下时间,不过才三点半,光线就有往下滑落的迹象。白日渐短,每个树林每片叶子都带着惆怅,微风徐徐,拂过那些残枝和红色石板。

他在看远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个教堂。我们第一次往山脚走的时候就走到了那边。那是去年的平安夜下午四点。教堂的门口贴着告示,说当天晚上八点钟有弥撒。我问他要不要等到晚上再去,他说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教堂大概是这个荒郊唯一还在用的建筑,四处都没有人,门口嵌着一个铜板,上面有关于它的简单介绍——建于十五世纪,十八世纪又维修了。但是从外观上看来,它只带着一点文艺复兴的风格,丝毫没有受到巴洛克的影响。用简朴来描述它再合适不过。它建在一个坡地上,比周边高出三四层楼的高度,下面也是田野。到处都是田野。意大利的小城镇最不缺的就是大片的田野。他靠在教堂的石砌围栏上抽了一支烟。

你怎么能在这个地方抽烟?那时候我说。

这地方很适合。我等着被审判。

上帝没有那么闲。他好像也不管抽烟吧……他管吗?

谁知道。他把烟在可能是十五世纪,也可能是十八世纪的石栏上拧灭:大概得在这个地方做爱他才管。

一个人活着,就会做错事。

过了一阵子,他补充说:有些本来就是原始bug。

我们的呼吸都很重,仿佛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敢放肆呼吸一下。他专注的时候呼吸就会不自觉地沉重起来。而我是故意的。因为空气很好,空气好到让人觉得有免费的赠品可以拿。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埋在花盆中窒息的植物,偶尔会向往被埋在没有条条框框的野外。但也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就可以。相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室内。

走吧。我说。因为坐了一阵子之后有一点冷了。

你会在这个地方做爱吗?他忽然问。

也许春天或者夏天的时候可以,但是现在太冷了。我说,而且到处都是利器,你看看这些枯树枝硬石头,感觉一不小心就会受伤。换你你会吗?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做爱这回事了。

没有很久,大概两个月以前你还问过我。

是吗,在哪里?

就在那边的教堂。

我说了什么?

你说那里是一个做爱的好地方。你站在那个凸出来的露台上说的。你说那里安静,眼前是大片风景,还有木制长条椅可以借用,还觉得神圣宁静有庄严感。你说你以后可能会试一次。

然后呢?我还说了什么?

然后你说,咦?奇怪,我刚才说了很奇怪的一段话。你说,你看我说我以后要做一次,等我说出来“以后”两个字的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以后。当我说出“宁静”的时候,我就立刻打破了这种宁静。然后我说“庄严”,当然是一种亵渎,再然后我说“可能”,那几乎就意味着永不可能。你看我是多么地充满矛盾。

真恶心。这么恶心的话是我说出来的吗?

嗯。有时候你会说一些恶心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我还说过什么让你恶心的话?

暂时想不起来。但是记得你还给我念过一首诗。

那个我记得——我们通晓地球到星辰/的广袤空间,/却在地面到头骨之间/迷失了方向。/忧伤和眼泪隔着/银河系与银河系之间的距离。/在从虚假通往真理的途中,/你凋萎,不再有锐气。

恶心吧?

真的有点恶心。可是那是我大学时候最喜欢的一首诗。他说。

你是喜欢那个给你们念这首诗的男老师吧!我顺口接道。

他站住了:你有完没完?

我闭上了嘴。

气氛僵硬起来。天气算暖的,他把手里的围巾重新又围回脖子上去。回家吧。他说。

好。

一种费力的感觉再一次升腾起来,那是我很不喜欢的感觉。每当我想要探究他人的情绪的时候,都觉得费力。没有人能够读懂另外一个人,每个人都很孤独。很多人都这么说,这么想。可是我觉得总有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可以趋近地理解到我们,只不过我们通常不是我们所期待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罢了。而在我费力解读他人的时刻,也有人费力地拼读我。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事情会像今天。无法达成的目标,迂回曲折的路,每一次的新的向往,最后都被完成了一半。像是他的画,我的小说。这些一半一半的东西被他扔到储物间里,被我扔在硬盘的虚拟空间里,被我们扔在时间里。我们似乎都不敢到达一个终点。因为会害怕失望。所有的极端与对立都告消失之处,失望就在那里等着。

这世界存在那么多不堪设想的事,比如我没办法离婚,他没办法爱女人。

3

他执意要给我买一瓶松露蜂蜜。我说我很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是他还是把蜂蜜扔进了购物车。

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太重了,趁着我还在,可以帮你再拎一次。像我这么尽职尽责的室友,你恐怕再也难寻。

我没有说话,走到一排巧克力糖果的货架前,假装在挑选。Coop是郊区的一个大超市,平时城里的人都开车来,我没有车,只能徒手拎东西。有他在的时候,大部分的重量都被分担到他身上。

从超市出来天空已经变了颜色。他把围巾裹在我的脖子上。

你不冷吗?我说。

冷。他说着,把皮衣的拉链拉到下巴颏。

你去过Bordighera吗?

没有。

Positano呢?

没有。

Crema呢?

没有。这些地方怎么了?

都是小说还有小说改编的电影里的取景地点。

那个你在飞机上看的小说吗?

是。故事本身设定在意大利西侧的海岸,原著中提到的博尔迪盖拉在Riviera,电影里提到的波西塔诺在Amalfi Coast。不过,电影的拍摄是Lombardy的Crema、Bergamo、Moscazzano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弄完的。基本上算是跨越了整个意大利版图。

你要去吗?

和谁?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试着自己旅行一次,但要注意安全。

我真的很想去。你走了之后,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室友、旅伴了。有时候……我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回视我,仍然径直地走着。地锦爬满路两边的堑坡岩壁,和枫叶一样,都变成了红色。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几乎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想这么说,但总有很多感情,生发在一瞬间,包括友谊。

他没有再说话。我们没有走回头路,而是往教堂的方向斜穿过去。那边有一个大的公园,有一条小河渠,里面淌着雪水。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傍晚的时候有一些人在那里遛狗。路上我数了一下我们一起去过的城市,大概有十几二十个,我提起这些地名,宛如它们是符咒,仿佛擦拭它们之后,便可以召唤出生活形影、脸庞、景色和往日时光。可是他的脸色和天光趋于一致,透着说不出的黯淡。天黑得很快,五点钟就开始落日。我们一起的时候,很少有晚上还出去的经验。他非常小心,在罗马的时候他被打劫过好几次,这大概是他最后离开那里的原因。搬到库内奥和我住,是认识一年之后的事情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夜生活就是一起看电影。但是他不喜欢看恐怖片,他喜欢看一些很矫情的文艺片。有时候看到一半就忽然架起画板作画。有几张被挂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画廊里等待出售,打折季来了,50%的折扣也没有卖出去。画廊的生意好像也不好,老板也不是认真的生意人。我们经过的那里,十次有八次,店铺的门都是锁着的。他并不和我一样偷窥内部。他踩碎了自己的壳满不在乎地走过去。有时候看完电影他会很沉默,那个时候的他最难懂。偶尔下一场雨,他说雨水在阳台上流淌,说黑夜在树丛中便更是黑夜。说光线已经在枝叶中筑起巢房,说朦胧的花园四处游荡——请进,你的影子会覆盖在这页纸上。

你会离婚吗?

我们快要走到教堂的时候,他忽然问。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不想有二婚的麻烦。

我以为你是个独立女性,结不结婚都无所谓。

我一点也不是。我现在每个月还要从我老公那里领一部分生活费。

这个你从来没有说过。

我相信这样有损尊严的事你也有很多没有跟我讲。

他想了想:是有一些。

比如呢?

没什么。他语气冷淡,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他?

嗯?

他还在你心里吗?

我不知道。他轻飘飘地说,不知道是在应付我还是应付自己。

你的头发好像得再烫一次了,上面有点塌,颜色好像也得重新上一次。黑发色已经露出来了。

嗯。回国以后再弄就好了。

一定要明天走吗?

明天的机票比较便宜。

肯定不回来了吗?

嗯。

我忽然流出泪来。我以为我不会流泪的。我伸手扯下来他印着一大群logo的围巾,把眼泪和鼻涕一起擦到上面。

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是个小孩。我常常会忘掉你结了婚。他说。

大家都会忘。我抽噎着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说,以后你不要把结婚的事情挂在嘴上。

那是因为你总是先这样表明你的身份。在所有人真的认识你之前。有时候我觉得你把那个当做武器。

我们都不说话了。有个人牵着狗走过来。我擦干了眼泪。

水在渠中缓缓淌着,潺湲光影反映世界,又将之粉碎。我们看见,然后又看不见;爱是试图穿透他人的一次旅程,每个人的心中都跳动着一种可能性。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渴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

光急速从我们的肩上压过,滑向雪山背后。大片的田野笼罩在不纯粹的灰调子里,只有一片残阳照亮麦田,那上面到处是斑驳的雪迹,一片黑一片白。一群乌鸦飞过,几条扭曲的小路拐到更荒无人烟的地方。那边是哪里,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半点的钟声从教堂里传出来。他在路边把我拥进怀里。他的胸膛很扎实,我们没有心跳,只能感受到那存在不断紧缩,似乎想要缩成它能力所及的最小的一团。我又一次哭了,因为我和他一样。因为我也和他一样孤独,和他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世上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雪山在我们身后。我们从未靠近它,所以也谈不上远离。 

白琳,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英文学士,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新经验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2012年参加菲律宾亚洲华文青年文艺营,2016年参加天津国际作家写作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