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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节选)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二湘  2020年03月31日07:45

喀布尔每条街道都令人目不转睛

埃及来的商旅穿行过座座市场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

—— 阿富汗民谣

吴贵林一行到达喀布尔的时候,天已近黄昏。太阳如一颗没有温度的咸蛋黄,温软地挂在天际。从机场一开出来就是尘土飞扬,窗外灰蒙蒙的天,像是打底的薄薄的灰色秋衣,映衬着不远处一座座土黄的山,黄土崖上密密匝匝镶嵌着一个一个颜色斑驳的土房子,有几分像他小时候住过的土坯房。这让他对这个地方生出了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像是回到他的老家,回到童年那个天色清沉的梅雨天。他像是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小小的身影,站在高高的青霞山巅,山下是漆黑若梦的一片片瓦檐和绿幽幽的稻田。然而眼前那粗粝嶙峋的山峰又全然不似他的故土,故乡的山是清润而绵延的,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哀凉。

他们坐的是改装过的路巡,装了厚厚的防弹铁甲,如穿山甲一般在黄土路上行进。车子开了约莫四十分钟的样子,抵达联合国机构大院。此时暮色转浓,天边的群山不再嶙峋,而是成了一个淡黑色的剪影。防弹车在第一道门口停下,司机递给荷枪实弹的门卫一张证明。门栏升起,车子继续前行。到了第二道门口,警卫开始查车,他低下头,手电光束在车的底盘上晃动着——是想看看底盘是否有炸弹。车子继续前行。到了第三道岗,车子上上来一个警卫,让他们每个人出示证件,贵林忙把他的美国护照递给他。警卫看看照片,再看看贵林,没有说什么,神情冷漠地把护照还给他。第四道岗的警卫带了条黑黑的警犬,穿制服的警卫领着和他一样眼光凌厉的警犬在车子周围绕了一圈。

贵林旁边坐着一个马来西亚人,是和他同机抵达的,名字叫恩达。他说恩达的意思就是鸟。他原先还在贵林耳边叽叽咕咕,四道岗哨查下来,他已经脸色苍白,再无半句话。“这鸟人”,贵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过,老实说,他也没有想到警戒这么严格,心里也生起了一丝惧意。他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会度过怎样的一年,不知道命运在此布下了怎样的迷局。

车子终于开进了联合国大院,推开死沉死沉的车门,他下了车,注视着眼前这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它如一座小小的城池,静默地横亘在他的眼前。而城池之外的远山已是漆黑一片,和黑色的天际浑然一体。

从美国到阿富汗没有直达的航班,他先是从旧金山飞到迪拜,再从迪拜到喀布尔。一整天的旅行,贵林觉得疲惫不堪,脑子发晕,脚上发软。一进临时的接待处,他就倒在床上。只是他躺在那,身上黏糊糊的,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他勉强起身去冲了个澡,还是睡不着,辗转反侧,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屋外隐隐响起一个孩子嘤嘤的啼哭,他追随着那个声音走出了房子,却走进了重重迷雾,连天连地的雾,看不见路,看不见他自己,看不见光,他大声地喊:“月月,月月!”世界在迷雾中寂然无声,周围没有一丝回响,他心里一阵凄然,凉的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醒转过来,在喀布尔的第一个黑夜里拭去了眼角的泪。

他醒得很早,外面有微光照了进来。他看到床头有一个古怪的八角形台灯,散发着陌生而神秘的气息。他不记得昨晚见过这盏灯,似乎这是一盏有魔法的阿拉丁神灯,忽隐忽现。墙上挂着两个时钟,蹊跷的是,两个时钟的时间不一样。他努力放轻松,让每一根神经慢慢适应这个绕了大半个地球抵达的地方。似乎这个新地方让脑子运转也迟缓下来,他看着那钟表发了半天呆,终于决定起身走动一下。他下了床,稍作洗漱,出了门,沿着小路在院子里走动。院子里有不少花草,小骨朵的玫瑰,一丛丛的,粉白的颜色,看起来即要开败,颓意洒在每一朵花苞上。绕过玫瑰丛,转过一大片灰白的砖房,蓦然之间,一个游泳池展现眼前。泳池大约是二十五米长,一池蓝莹莹的水荡漾着。旁边的绿草坪上铺着地毯,斜七歪八躺着晒太阳的人,男的光着上身,下面是条大裤衩,女的穿着比基尼,乍一看过去,白花花的一片。他站在那,有些发蒙。

“亨利!” 贵林听到有人叫他的英文名字,回过头,是保罗,另一个和他同机抵达的联合国雇员,是个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

“没想到有这么多女的,阿富汗多危险的地方。”他跟保罗说。“联合国不能有性别歧视的。”保罗说,“这些女人身材真好呢。”他的眼睛发亮。

贵林的身体也不由紧了一下,抬起头,目光越过这座城池高墙上重重的铁刺滚网,他看到不远处清真寺细而圆润的湖蓝色螺旋尖顶,看到更远处的群山伫立在天地之间,清灰坚硬,而近在眼前的却是一片暖暖的蓝色泳池。不同的色调,不同的世界,静默无声地重叠在喀布尔的灿烂千阳里。

他休整了两天就正式上班了。他要去工作的地方是阿富汗国家统计局,他是联合国人口基金组织的雇员,被派去那里做计算机培训老师。他们坐的是联合国的车子,也是一辆改装过的路巡。车子穿过喀布尔市区,他凝神看着车窗外。街头是低矮的房子,多是土黄色和灰白,斑驳陈旧。车辆很多,机动车旁边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路巡沉缓地在车流里慢慢前移,他像是又回到了上个世纪家乡的那座小城。只是眼前的这个城市更多了几分疮痍,不时有断垣在他眼前闪过,路上更是颠簸,有一处甚至有一个大坑,坑里的泥土还带着几分鲜黄色——十之八九是近日新炸出来的坑。

车子开了约莫二十分钟的光景,停在阿富汗国家统计局的门口。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火柴盒式样的楼房,老式的结构。贵林记起小时候在大连上的向阳小学就是这个式样的楼房。他到达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有三两个统计局的雇员等在那了。他们有些穿着阿富汗传统长袍,有些穿着衬衫。贵林和他们用英语交谈,基本沟通还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他们带着阿富汗口音的英语有几分难懂,他有几处没有听真切,却是不好意思发问。倒是他们之间有个小伙叫阿布杜拉的在他上课时问了好几个问题,有几处显然是没有听懂他带着中式口音的英文。

一天很快就结束了。不算特别累的一天,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坏的,他想。坐在回联合国大院的专车上,他注视着车窗外的喀布尔。这个城市在暮色中再一次沉淀成灰黄,一弯残月斜挂远山,他看着那月亮,心情也再次沉郁。他骂了自己一句,他实在是憎恶自己的心情不受自己掌控,忽而就能坠入深谷。

……

图书简介

《暗涌》 二 湘 /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9月出版

《暗涌》是北美新锐作家二湘继《狂流》之后的长篇新作,是其“命运交响曲”系列的第二部,依然将海外留学、工作和生活的背景融入写作。因为是切身经历,所以细节逼真、观感真实。

小说以辗转于国外的主人公吴贵林的人生际遇为书写主线,阿富汗喀布尔,美国硅谷,中国上海、深圳,埃塞俄比亚的斯亚贝巴都有他驻留的痕迹,求学、邂逅爱情、职场(外企软件行业)竞争,痛失所爱、自我放逐、故人重逢,他以及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经历着大多数读者可能一辈子也难有的奇异动荡,不论好坏。作者关注了个人遭遇与战争、经济环境等大议题的碰撞,失误之痛、爱之欢喜,人生的起伏在变幻莫测的环境下更显得扑朔迷离,下一刻命运不知将人挟向何处,故事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每个人经历了心事暗涌,方知何为归属、何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