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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人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梁振华  2020年03月30日11:45

作者:梁振华 出版社:文化发展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12-01 ISBN:9787514228939

第一章

夜降下来了。

三湾斜街上一片安宁,匍匐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一纸画卷。这是一条历经岁月洗礼的街道,路面上的石板,泛着月亮的微光。街两旁的商铺人家,隐没在微明的夜色之中,一无声息。只有远方湾仔里传来邈远的歌声:

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是1989年的澳门,澳门的三湾斜街。它是澳门众多街路中的一条,却也承载着历史的斑斑痕迹。这里居住着许多从内地迁往澳门的居民,大家世代生活在一起,相互扶持,民风淳朴。一眼望去,还有一家店面亮着灯,门前的霓虹招牌上赫然写着“梁记饼家”几个大字,明黄的底色,黑色的魏碑字体,气派又醒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个人正在忙碌,那是梁记饼家的当家人梁鼎文。

梁记饼家专营手工杏仁饼,从原料的选择到制作,梁鼎文必亲力亲为。梁记杏仁饼不但味美可口,梁家人更是有晨起第一炉杏仁饼免费赠予街坊四邻品尝的祖训,它俨然已成为三湾斜街的一个标志。梁家的祖上是从福建莆田迁来澳门的,当时以巡抚副使之尊协助正堂执掌澳门政务,德行人品曾为时人称道。梁家至此已繁衍五代,梁记饼家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梁家到了梁鼎文这一代,生活已大不如从前,父亲梁恒年老多病,早早将掌家的责任交到梁鼎文手中。梁鼎文时年27岁,为人正直忠厚,踏实肯干,他恪守“有信有心”的祖训,兢兢业业地经营着梁记饼家。

上弦月挂在一棵树的枝头,月光被枝条分割。越过一排沿街的桂树枝头、楼盘的层层瓦脊,隔几条街路的距离,一簇烟花升起,打破了原有的宁静。梁鼎文抬头望了一眼,心下明白应是福德祠那边在庆祝土地诞。

这时,梁鼎文听见外面有人喊他:“文哥,看神功戏去不了?”他听出是邻居郑大冠的声音,郑大冠长得精瘦,个子不高,稀疏的头发总是板板整整地向后梳,开口必先笑,说话幽默风趣。他经营的皇家小馆,在梁记饼家斜对面。两家相互帮助,感情热络。梁鼎文隔着窗户说:“我店里忙。你去就好了。”

郑大冠说:“去嘛文哥,抢到猪仔炮,讨个好彩头,明年就有盼头了。”

梁鼎文忙着手头上的活儿,笑道:“你去抢,来年让你老婆再给你郑家添一口。”

梁鼎文没再听到郑大冠的回音,他坐在屋内埋头认真挑拣杏仁。室内棚顶上一盏白炽灯泼洒出橙黄色的光明,器具陈设井然有序。正堂悬挂着祖父母的神像,神像两旁是一副对联——上联“有信佛浴世”,下联“存心神自安”,横批“信心万有”。梁鼎文就着灯光,几近苛刻地挑选杏仁,仿佛沙中淘金,他把挑拣到的一颗异常饱满的杏仁对着灯光去照,那杏仁被灯光透射得越发黄灿。这颗难得的杏仁,让表情严肃的梁鼎文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将这颗杏仁投入簸箕中。

这是梁鼎文每日的必修课,虽是费时费力了些,但也乐在其中。之后,他端起一簸箕选好的杏仁,走到靠近窗前的桌案一侧,一把一把地抓取杏仁,放入石臼中,以石杵捣之。手中的石杵有板有眼,石臼中的杏仁,渐渐变成了杏仁碎。

“啪——呲——”此消彼伏的烟花声在天空中轰鸣,土地诞的热闹声浪隐约传来。梁鼎文放下手中的石杵,透过窗棂看不远处繁茂的烟花。

农历二月初二,是澳门的土地诞。雀仔园福德祠门外,人们正欢天喜地地庆祝。彩棚华美,灯火璀璨,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梁鼎文的妻子宋曼琴身着一件粉色布衣,抱着女儿梁舒挤在人群中观望。她身材细弱,满面温柔,却不娇气,同梁鼎文育有一子一女,彼时,女儿梁舒不到3岁,儿子梁家栋出生才七个月。夫妻俩相敬如宾,共同操持梁记饼家,虽没有荣华富贵,倒也是其乐融融。

这时,彩棚旁边的戏台上,值理主持土地诞仪式,高声唱诵:“丑生开笔——”只见丑生戏袍加身,戏剧脸谱俨然,动作利落,从司仪手中的托盘上抓取一管毛笔,在巨大的彩屏上书写“大吉”二字,其上写着“丁卯年(1987)土地诞”。宋曼琴满面虔诚,她看着丑生书写的笔迹——“吉”字下面的口字写得严丝合缝。人群中涌出一阵欢快的喝彩声,宋曼琴的眉头却微微一蹙:将“吉”字下面的开口写死,是不吉利的。

接着,值理高诵贺诞词章:“地载万物者,释地所以得神之由也;地润万物,五谷丰登……”彩棚远处,狮舞队和彩龙舞队,从坊间隆隆而出,缠戏在一起,场面愈发火爆热烈。值理高唱:“还炮——”刹那间,彩珠礼炮,漫天开花。宋曼琴随即抱着女儿转身,从稠密的人流中辗转而出。

宋曼琴回到梁记饼家时,梁鼎文正娴熟地将绿豆粉、糖粉用油和匀,一个一个装到模子里。宋曼琴见状,把梁舒放在地上让她自由玩耍,挽起袖子给丈夫帮忙。梁鼎文继续手中的活儿,他想起小妹梁潇的升学宴,梁潇被报送至岭南中学,这是梁家的大喜事。于是,梁鼎文让宋曼琴盘算一下第二天招待街坊们的酒宴,他来联系戏班子。

差不多一小时后,杏仁饼新鲜出炉,女儿梁舒跷起小脚去拿,被梁鼎文拦下了。第一炉杏仁饼用来酬谢街坊顾客是梁记饼家百年的规矩。宋曼琴几次劝丈夫,生意艰难,一些规矩该破就破吧,但梁鼎文执念,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做生意如做人,要讲良心,也要有信心,有心有信才能长久。

梁家大屋门楣上挂的匾额,赫然写着“梁宅”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这是梁鼎文家的祖宅,古朴而气派。梁鼎文夫妻同父亲梁恒、二弟梁鼎武和三妹梁潇一起居住在这座老宅里。移步宅内,正对的是中式中堂,大幅山水画屏悬置在墙壁上,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栽竹尽成双凤尾”,下联“种松皆作老龙鳞”,横批是“先人居中”。卧室、厅堂、厨房均收拾得井井有条,陈设简单而整洁。

这晚,两鬓斑白的梁恒安坐在中堂的檀木椅上,摸出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燃。他饱读诗书,举手投足间尽是文人气。他悠然地喷出一口烟雾,想起不少往事。二月上戊祭社,烧大彩爆竹、舞狮子,他年轻时便是舞狮子的狮子头,总是博得街坊四邻的阵阵喝彩。

彼时的梁潇时年十二,面目清秀,聪慧懂事,她乖巧地为父亲斟茶。只听梁恒说:“你祖父、曾祖活着的时候,都想回福建老家祭祖,给我们这一脉人上了族谱,可天涯咫尺,到死都没达成心愿,怕是我这辈子也回不去了,你用功些,好好读书,给祖宗增光添彩,等将来有机会去内地,替爸爸回去给祖宗磕头。”

梁潇懂事地点点头。

一大早,梁记饼家的大门被梁鼎文从里推开。三湾斜街上慢慢有了人气,两旁的店铺纷纷下闸板开张营业。开店的伙计、买菜的阿婆、上学的囡仔,每个路过梁记饼店的人,梁鼎文都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将竹筐里的杏仁饼免费送给路人,一边喊:“吃梁记杏仁饼,有信有心有信心。”

一个少妇吃着杏仁饼说:“文哥,全澳门,数你家的杏仁饼最好吃,杏仁味儿长。”

梁鼎文憨笑道:“梁记对杏仁饼的理解不一样,杏是上古神药,《本草》里有记载,对寒热失和、肺经不畅多种症候都有疗效。杏仁乃仁义上品,这个仁连着心,只要用心,就不能夺了它的真甘纯苦,这里头,透着做杏仁饼的心意呢……”

围观的路人说:“听你这么一说,你给大家吃的不是杏仁饼,倒是灵丹妙药,难不成你是我们三湾斜街的神仙菩萨?”

众人和衷大笑,梁鼎文的情绪也愈发活跃起来,把竹篮里的杏仁饼一个一个地分发给大家,热情地招呼大家:“今儿晚上我家摆酒庆贺小妹保送去岭南中学读书,大家都来喝喜酒……”

梁家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喜宴。锅灶之间,宋曼琴娴熟地忙碌着,梁潇从旁协助,一盘盘精美的菜品出锅了。梁鼎武一脸不情愿地站在厨房旁边,神情慵怠。他刚被父亲梁恒叫起床,本来梦见了心上人阿瑾,父亲一记拐杖将他敲醒了,叫他去厨房帮忙。

梁鼎武生于1965年,与大哥梁鼎文相差五岁。二人的名字虽只差一个字,性格却是千差万别。梁鼎文辛勤持家,踏实稳重;梁鼎武则有点儿不务正业,人也不着调,酷爱咏春拳,自封是咏春拳“澳门第一”。梁鼎武最喜欢明星赵雅芝,他卧室的墙壁上挂着超大幅的赵雅芝明星照,旁边却不合时宜地悬着一把挂着璎珞穗的宝剑。

梁鼎武来到厨房,见了新出锅的菜品,伸手就要抓起吃,宋曼琴笑着打开他的手,跟他说起向阿瑾家下聘的事情,梁鼎武瞬间笑开颜,他对阿瑾一往情深,但梁家生活并不宽裕,下聘的钱着实攒了一段时日。

喜宴开始之前,梁恒带一众儿女去了梁家的祠堂。梁恒在祖宗牌位前栽香,神态恭谨,梁潇从旁帮忙把香火点燃。梁鼎文夫妇和儿女进门,几步到了梁恒的身后。梁恒转身打量,发现梁鼎武不在,梁鼎文正欲去找,梁鼎武提着裤子从后院匆忙跑来,梁恒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梁恒跪在祖宗神牌前,梁家子孙跪在其后。梁恒神色严峻,告慰祖宗:“祖宗先人在上,梁氏第七十八代孙梁恒叩拜。女儿梁潇性情温婉,闺中贤淑,花季贞容,学业有成,凤鸣澳门,光耀了梁家大屋的门楣,给先人增了光,特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保佑阖家安康、福运绵长……”

梁恒叩首,子孙跟在后面磕了三个头。梁恒起身,子孙跟着起身。

梁鼎武冲梁潇竖起大拇指,说道:“不简单啊小妹,你跟大哥,爸都跟祖宗说过,就是我,爸从来都不跟祖宗说一声我的好,祖宗都不知道有没有我这一号。”

梁恒瞪了梁鼎武一眼说:“祖宗知道有你,也得气死。”

梁鼎武一摊双手,不紧不慢地说:“得,让祖宗好好活着吧。”

喜宴请了戏班子,主唱莆仙戏《乐昌公主》。梁恒酷爱莆仙戏,这是他向戏班班主点的剧目。乐昌公主,乃陈宣帝之女,相貌端庄秀美,举止高雅大方,又博学诗文,深通雅韵,以性情温婉为众人称道。梁家办升学喜宴,唱这一出十分和洽。

戏台上,大戏开锣之前,乐队演奏闽南丝竹小调儿,曲调和畅而喜庆。

宋曼琴带着梁潇和帮忙的姐妹们开始上菜。梁家院子里,露天摆了八桌酒宴,梁恒居中就座,梁鼎文和梁鼎武从旁站立。众街坊客人纷纷跟梁恒道贺,夸赞梁老爷子知书识礼,教子有方,梁恒则笑着摆手,说着自谦之辞。

梁鼎文招呼大家一一落座,开席在即,梁恒起身,向乡邻们拱手道谢:“我梁氏一脉,从福建莆田到澳门立足,历五代,近百年。百年来,梁家大屋诗礼传家,后继先人虽然再无做官的,可梁记饼家以杏仁饼酬谢乡邻,诚信和良心为念,赢得了生存之根基、繁衍我梁氏子孙之业路,多年来,得街坊邻里的支持、厚爱,梁家大屋历经风雨变故,未至衰败。”

众街坊纷纷点头,梁恒接着说:“长子鼎文守业有成,长媳持家有度,为我梁氏育有一子一女,有大功劳;次子鼎武虽生性顽劣,可本心不坏;小女潇儿潜心学业,全了诗礼传家的祖望,他们没有辜负祖宗‘有信有心’的家训,今天,老迈在梁家大屋置酒设宴款待街坊老友,一来庆贺小女潇儿上岭南中学,二来,感谢街坊多年来的情谊。诸位高邻,大家举杯畅饮,不醉无归。”

众人举杯,酒宴开始。戏台上也结束了小调儿,正戏开锣,《乐昌公主》传递了古老蕴藉的华夏文明真味儿。

酒宴正酣,众街坊们纷纷向梁恒敬酒,梁恒展颜开怀。梁鼎武坐在梁鼎文身边,啃了一口鸡腿,不满父亲称他为次子,正想辩解之时,澳门大富商苏耀庭提着精美的礼盒登了门,梁家人全都脸色一变,众街坊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变得沉闷而诡异。

说起来,苏耀庭与梁家也算是旧相识,他觊觎梁家大屋多年,儿子苏林对宋曼琴一往情深——但宋曼琴最终还是选择了青梅竹马的梁鼎文。当年,宋曼琴的母亲原本将宋曼琴许给了苏家,苏家的喜帖都发了,宋曼琴却逃出来与梁鼎文私定了终身。也因为此,婚后的宋曼琴与娘家几乎断了联络。梁家远不如苏家生活优渥,吃穿用度甚至需要精打细算,但宋曼琴与梁鼎文相濡以沫,把苦日子过得甜蜜满足。

梁恒虽有不悦,但不失待客之礼,他示意女儿招呼苏耀庭。苏耀庭把礼盒递给梁潇,坐在梁恒身边说:“恭贺老哥,真是想不到,三湾斜街也能飞出一只金凤凰啊。”

梁恒说:“三湾斜街破街陋巷,尽是我等微末小民,是比不得你们俾俾利喇大街,富商巨贾云集。小女上学是一桩小事,苏老板大忙人,不值你亲移贺驾。”

苏耀庭一边环顾大屋,一边道:“真是个好宅邸啊。”梁恒没有理会他,起身用手势示意街坊继续畅饮。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喝酒的街坊却拘谨得很,目光明里暗里地瞥向苏耀庭和梁恒。

梁恒说:“大屋乃我梁家祖宅,是梁氏一脉立身澳门的祖业根基,就算是再苦再难,我也不会变卖祖产苟活人世。更何况,我大儿子鼎文苦心经营梁记饼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今儿你要是来喝喜酒的,我们接着喝,要是来给我添堵的,你请回。”

苏耀庭说:“以梁家现在的几口人丁,撑不起这么大一个宅邸,答应转让,我出高两倍的价钱。”

梁恒不软不硬地回应:“梁家大屋的祠堂供奉着我梁氏祖先,大屋之内,有我梁氏祖训,有信,有心,有信心,就算苏老板肯出几倍的价钱,我梁恒也不会动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杏仁饼卖得再好,应付大屋的开销也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苏耀庭说着站起身,手指着大屋的周遭继续道,“诸位都看看,多好的一座大屋,好廊柱,好雕工,啧啧……真是可惜了。老梁,你这是糟蹋先人啊,这要是到了我手里……”

梁恒实在忍无可忍,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戳在地上,怒言:“够了!”

戏台上顿时偃旗息鼓,场面瞬间凝固,鸦雀无声。梁恒感觉胸口隐隐作痛,他用拐杖敲着地面说:“送客!”

苏耀庭却旁若无人地说:“你再想想,澳门是我葡人经略百年的风云之地,这里的天空和大海、码头和街路,到处都吹拂着我葡人的雄健之风,日月星辰,凡所照耀之处,何处不是我葡人之物业。”

众街坊也纷纷喊“送客”,苏耀庭环视众人,从衣袋里摸出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理他稀疏的头发,一脸鄙夷地起身离开,众街坊气恼地看着他往外走。

梁鼎文胸中怒火熊熊,跨到苏耀庭眼前,一字一顿地告诫说:“人,不能为富不仁!”

苏耀庭放浪大笑道:“一帮穷街坊,还配谈什么仁义道德。”

在众人鄙视、梁家人愤怒的目光中,苏耀庭扬长而去。梁恒气得浑身发抖,他端起酒杯,猛然灌下,却被酒水呛得连连咳嗽连连。梁潇和梁鼎文急忙扶住父亲,梁鼎武也担忧地跑上前去,咬牙切齿地骂苏耀庭。但梁恒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他一手紧紧按压住作痛的胸口,随之身体也猛烈颤抖起来,渐渐支撑不住,当场倒地晕了过去。

子女们大惊,所有街坊也都惊呼着围上前,好好的一场喜宴乱成一团。梁鼎文匆忙跑回卧室,把父亲晕倒的消息告诉了宋曼琴,卷起了抽屉里的全部纸钞。宋曼琴则嘱咐梁舒在家照看弟弟,与梁鼎文一同出去了。梁家一众人和邻居郑大冠急忙把梁恒送往医院。

梁恒被推进了手术室。梁鼎文心情沉重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宋曼琴担忧地握住他的手,从旁劝慰。梁潇腮边挂着泪水,不时扒着门缝儿往手术室里看。梁鼎武跺着脚咒骂姓苏的,抽身就走,意欲寻仇。郑大冠急忙拉住他,梁鼎武看了看梁鼎文阴沉的脸,只好安静,却心有不甘。一家人巴望着门头上的术中灯,心中默默为梁恒祈祷。

此刻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叫人感觉漫长。两小时后,护士把梁恒从手术室推了出来,说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一家人簇拥着推床进了病房。病房很简陋,灰暗的墙壁上了无生气,一个输液瓶高高地悬挂着,连接着梁恒的手臂。梁鼎文坐在父亲的床头,握着父亲的手,一心一念都在父亲的身上。他的身后,是泪眼婆娑的梁潇、怒气在怀的梁鼎武、神情紧张的宋曼琴,还有热心肠的郑大冠。

梁鼎文回转过头来说:“阿琴,你赶紧回家照顾舒儿和家栋,把天兴班的钱算了;小妹和阿武也回去,帮大嫂收拾收拾桌椅杯盘;大冠你也忙你的去吧。”

梁潇执意不走,眼泪又往外冒:“我跟大哥留下照顾爸爸。”

宋曼琴急匆匆回家,而梁鼎武眼睛转了转,什么也没说,也转身离开。郑大冠走到梁鼎文面前,从腰包里摸出一沓钱硬塞给梁鼎文。梁鼎文执意要塞还给他,他却转身跑了。

梁鼎文兄妹俩眼巴巴望着昏迷的父亲,心乱如麻。不觉间,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乌云涌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梁鼎武走出医院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苏家豪宅。暮色四合,梁鼎武到了苏家。他从院墙上翻身一跃,跳进了苏家大院内,一脚踢开苏耀庭客厅的门,眼下的苏耀庭正手捏着一杯洋酒,陶醉在点唱机的西洋音乐中,看到门口的梁鼎武着实一惊。

“苏耀庭,你把我爸气到医院去了,差点儿要了命!你不能气死人不偿命!”

“要钱吗?可以,只要他肯把大屋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你做梦!”

“那就别怪我帮不上忙了。”

梁鼎武拉开咏春拳的姿势,怒视苏耀庭,随时做出攻击的架势。苏耀庭连拍了三下手掌,十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将梁鼎武团团围住。

半个时辰后,被打的梁鼎武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三湾斜街,他的头发被雨淋成了一绺一绺,衣服也全粘湿在了身上。郑大冠刚从皇冠小馆出来,他急忙将梁鼎武扶起,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梁鼎武就把事情对郑大冠说了一番,郑大冠叹着息把他扶回梁家。

还没进门,他们便看见宋曼琴抱着家栋往外跑。宋曼琴见怀中的梁家栋哭得有气无力,原来,家栋身上起满了紫红色的斑点儿。白天的时候,宋曼琴就发现家栋腿和胳膊上有这样的斑点,以为是湿疹,给他抹了药膏,没太在意,现在显然是越来越严重了。宋曼琴向二人打了招呼,便急匆匆赶往医院。

家栋得的是过敏性紫癜,医生说是要命的病,恐怕凶多吉少。这如一道霹雳劈向了梁家。一天之间,梁家两口人入院急诊,原不富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钱成了大问题。记饼家大门紧闭,街坊们看在眼里,心里也替梁家人着急。郑大冠组织街坊们为梁家进行了一次募捐,阿公阿婆们心疼梁鼎文的不易,纷纷捐赠。

从医院出来的梁鼎文开始四处筹钱,他找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但是在医药费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只得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当掉。他眼睁睁地看着典当行先生搬走了紫檀桌子、椅子,随后又取下了中堂的山水画卷,心情凝重。

一向不着调的梁鼎武,面对家庭忽如其来的变故,也开始筹钱。他去了地下钱庄,向钱庄老板强哥借了高利贷,承诺三天后连本带利全都还上。接着,他带着钱去了赌场,想用这笔钱赢来医药费。

一个晚上,梁鼎武输红了眼。第二日一早,输光钱的梁鼎武被人扔出了赌场。这时,强哥和手下把梁鼎武团团围住,他一阵惶遽,强哥恶狠狠地威胁他,要是不能按期还钱,就卸他一条腿。梁鼎武顿时傻眼,这次,他是真怕了,他知道强哥那帮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可是,借来的钱都输光了,怎么还?拿什么还?他思来想去,脑海里冒出了一个主意,便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梁家栋的病床旁边,宋曼琴握着儿子的小手,早已哭肿了双眼。家栋病情未卜,医药费成了无底洞,梁鼎文出去四处筹钱。梁鼎武不知何时进了病房,他扑通一声跪在宋曼琴跟前,苦苦哀求:“大嫂,你得救我!”

梁鼎武把借了高利贷去赌的事情跟宋曼琴讲了,宋曼琴顿时傻眼。

“爸爸病了,要钱!侄儿病了,要钱!小妹上学,要钱!阿瑾也喊着跟我断绝关系!我是梁家的男人,我也要想办法啊……”

“可你怎么就忘了梁家有祖训,不能沾赌!”

“所以我才来求大嫂啊!千万不能让爸爸和大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不怕大哥把我打死,就怕把爸爸气出个好歹。”

宋曼琴焦躁地来回踱步,心里又急又气。

“大嫂,我有一个办法……苏耀庭不是惦记我们梁家大屋嘛……”

“大屋是梁家的命根子,你也敢惦记?!”

“事有轻重,情有缓急,总不能眼看着爸爸和侄儿等死、小妹辍学吧?还有我的阿瑾啊!大嫂,眼下只有这一步棋,你要是走了这步棋,满盘皆活了。”

“行不通!爸不会同意!文哥也不会同意!”

“大嫂,三条命啊。爸爸,家栋,我。高利贷还不上,他们要剁掉我一条腿啊!求大嫂帮我,命都不在了,要大屋还有什么用啊。”

说着,梁鼎武从怀里掏出了梁家大屋的房契,递向宋曼琴。宋曼琴愣愣地看着房契,心乱如麻。

梁家大屋对于梁家而言,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它是祖宅,养育了几代子孙,承载着梁家“有心有信有信心”的祖训。梁家一时间出了两个病人,花钱成了无底洞。郑大冠建议梁鼎文把梁家大屋卖给苏耀庭,梁鼎文执意不许。苏耀庭也找到梁鼎文,提出愿出高一倍的价钱买大屋,梁鼎文断言拒绝。他深知,大屋是父亲的命根子,是梁家的魂脉。愁绪爬上了梁鼎文的眉头,他想起妻子宋曼琴说联系娘家人拆借一笔,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寄希望于此。但宋曼琴的娘家在葡萄牙,婚后多年未有联络,能不能联系上娘家借钱这事儿也悬。

这天夜里,台风从海上汹涌而来,整个澳门风雨飘摇。三湾斜街的树木和店铺被台风吹得东倒西歪,梁鼎文夫妇从内用力抵住梁记饼家的门。狂风呼啸过来,木门不断地被吹开,二人再合力关上,一起抵抗飓风的袭击。风发怒一般地嘶吼,整个店铺好像随时要被吞噬。医院催促他们带家栋去香港看病,一大笔开销重重地压在他们头上。梁鼎文一个愣神,手中的门把手掉到了地上。屋门被大风吹开,刹那间,风雨灌满店铺,屋内物件乱飞,房子开始摇晃起来。夫妻两个跌倒在地,彼此爬向对方,他们艰难地抓住了对方的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风雨喧闹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风渐渐停歇了,美丽安详的三湾斜街变成了废墟,街路和店铺一派狼藉。一片瓦蓝的铁皮屋顶动了几下,随后被拱开,梁鼎文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看到眼前一片劫灾后的惨象,不禁仰天大吼:“老天灭我梁家呀——”宋曼琴看着梁鼎文,她从未见过这样无助甚至是绝望的文哥。她挣扎着站起,神情落魄地走向街路对面,脚下横三竖四的垃圾,使得她的脚步磕磕绊绊。在跌跌撞撞之间,她心里有了决定。

几天后,梁鼎文夫妇带家栋去香港看病。码头边上,海鸥高飞,绕着桅杆扑向远方的夕阳;鱼鹰低翔,在海边近水觅食。旅人来来往往,有的西服礼帽,也有的平头素服;有的沉稳安详,也有的着急忙慌。梁鼎文嘱咐梁潇和梁鼎武好好照顾爸爸和梁家,兄妹三个齐心协力渡过难关。

梁潇说:“大哥有信心,我跟二哥就有信心。”

梁鼎武感激地看着宋曼琴说:“多亏了大嫂,没有大嫂,这回梁家就完了。”

宋曼琴用目光制止了梁鼎武的话,说道:“天灾人祸一起压下来,你得收收心,和小妹好好照顾爸爸,照顾好我们这个家。”

梁鼎武眼圈泛红,连连点头。

宋曼琴心里还装着为鼎武下聘的事情,但梁家突遭变故,家道中落,梁鼎武心爱的阿瑾已经去澳洲了,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远处传来了催促上船的声音,梁鼎文夫妇抱着孩子登上了去往香港的船。

东望洋山灯塔渐渐离开,渐行渐远,澳门已是在身后。甲板上,梁鼎文和宋曼琴并排坐着,梁鼎文感慨:“岳母大人多年不跟我们来往,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大忙。”宋曼琴心思繁重,她尽力掩饰内心的惶恐,默默将目光转向大海。

大海里无数的细小白色浪花,一簇生,一簇灭,生生灭灭,没有止息。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梁恒出院回家了。这日,梁潇搀扶着梁恒,静静地站立在堂屋中间。梁恒环视屋子,檀木桌椅没了,中堂的山水画没了,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两人正欲转身回房,便看见梁鼎文和宋曼琴抱着病愈的家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厅堂门口。这样的团聚让梁家人激动而感恩。

然而,梁家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这天,梁鼎武正落拓地在梁家院子里闲逛,忽然看见苏耀庭带着助理和管家进了宅门,他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往中堂走去。梁鼎武疾步上前,伸开双臂拦截道:“姓苏的,把我打成那样,你还敢来!?”

苏耀庭停住脚步,一脸阔笑,语出讥讽:“我是来感谢贤侄你的。”见梁鼎武一脸疑惑,他继续说:“也都是天缘凑巧,贵府一老一少双双进了医院瞧病,就算变卖家当,可还是补不齐医院给你们家挖下的大窟窿,偏赶上你又借了高利贷,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梁鼎武幡然醒悟,强哥的钱庄和赌场都隶属于苏耀庭的大澳集团,原来他一步步地入了苏耀庭的套。梁鼎武痛苦地蹲下,抱着脑袋,追悔莫及。

苏耀庭接着说:“阿琴是个好女人,很能干,碰到大事拿得起放得下,万难之中找到了我,我哪能见死不救啊,以高出市面上三成的价钱买下了这座大屋。换句话说,危难见真情,是我救了你们家两条人命啊。”

说完,苏耀庭带着助理和管家,往中堂走去。

梁鼎文搀扶着梁恒来到大屋的中堂,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望向中堂山水画空置的地方。梁恒看了梁鼎文一眼,语气沉重道:“这幅中堂画轴,是祖籍莆田的家山实景……先祖德高才茂,不仅作得一手好诗文,字画也是时人中的翘楚,来澳门做巡按副使之后,思念家乡,故而画了这幅故乡山水悬挂中堂,以排解思乡之苦。美丽的木兰溪流经梁家山,给祖屋聚了一团和气,真是一个福地啊。我们这一支脉的后世子孙,没谁回去过祖籍,就只有望着这幅中堂山水顾念家乡……”

梁鼎文向父亲赔罪,梁恒摆了摆手说:“算了,覆水难收啊。”

“咣当”一声,中堂大门被猛然推开,苏耀庭赫然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跟着助理和管家。梁恒和梁鼎文转过身,看见苏耀庭,脸色皆是一沉。梁恒板起面孔道:“这是梁家大屋,容不得你们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