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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味腌笃鲜

来源:解放日报 | 沈嘉禄  2020年03月29日14:35

雨后春笋,惠风和畅,郑板桥在泛潮的宣纸上写下一行诗:“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卖文为生的穷秀才如郑板桥,还吃得起竹笋煮鲥鱼。还有一个会吃的李渔,用春笋配刀鱼,那是山鲜与河鲜的刎颈之交。

这两样江鲜,鲥鱼如今已大规模养殖,品质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刀鱼今年禁捕令已下。不过,银光闪闪的刀鱼在市场上或许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早有人用海刀或湖刀冒充江刀。

好在我们还能吃到竹笋。我最爱油焖笋,用素油煸透,加绍酒、虾子酱油、白糖,若想奢侈一把,干脆剥了河虾子炒干后来拔鲜,成菜油亮,咸中带甜,酒饭两宜。或取几尾小黄鱼稍煮一下拆骨留肉,笋尖切碎,荠菜切末,煮一碗荠菜黄鱼羹,起锅后撒白胡椒粉,鲜香肥腴。

上海人家对春笋的最高礼遇就是经典名菜腌笃鲜了。取黄泥竹笋十几只,五花肋条肉一大块,新风咸肉一大块,也可取隔年咸猪脚一对,画风粗犷但味道更为扎实。五湖四海地挤进一只大砂锅,大火煮沸,撇去浮沫后转小火焖,汤色清雅,情意浓稠。吃了一顿,留下半锅,还可以加些百叶结与莴笋再烧,赛过一场精彩大戏的谢幕。

竹笋切丝炒咸菜,最好再加点肉丝,小煸小炒的风格,小家碧玉的味道,过粥过泡饭一流,做面浇头也不觉得寒酸。

我也爱毛笋。毛笋在竹笋快下场时再登场,毛笋不抢戏,有情有义。以前菜场里毛笋上市的辰光真是便宜得满街掼,妈妈从菜场里抱一只粗壮的毛笋回家,像抱着一个小毛头,累得气喘吁吁的。剥壳后咔嚓一声对半劈开,斩成大块,在锅里加盐炒至出水,再加咸菜焖透,起锅前加一勺素油,有一种清新简朴的山间野香飘逸,盛几大碗,可以放开吃。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这种体验多么难得!不过妈妈还是要警告我:毛笋刮油水,多吃胃里要潮。所谓潮,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不适反应。

毛笋还能做成笋脯,可以储存较长时间。若加黄豆共煮,就是笋脯豆;加花生米,就是笋脯花生。以前妈妈是经常做,晒干后寄到新疆去,给二哥补充营养。

绍兴人做干菜笋,加入大量毛笋片,日后与猪肉共煮,味道更佳。看绍兴人切毛笋片真是有趣,他们是骑在长凳子上切的,下面垫一只大脚盆,一会儿工夫就是满满一脚盆!

毛笋对劈,晒成干后由乡下人挑着担销往城里,过年前拿出来在淘米水里浸泡几天,使之发软,并有一股酸唧唧的味道,并不好闻。几天后,就会有人肩荷长凳走街串巷地吆喝:“切水笋呵……”切水笋是颇有看头的,手艺人用安装在凳子顶端的小铡刀飞快地将水笋片切成极细的笋丝。这种笋丝与五花肉一起煮,猪肉不再油腻,笋丝则吃进了肉味,两者互相渗透,味道非常好。

毛笋的壳晒干后存起来,端午节前包粽子,似乎是宁波人的专利。淡黄色的毛笋壳上有深褐色的斑点,体现着豹皮斑纹的野性之美,说它性感则更加合适。宁波老太太用它包碱水粽或灰水粽,紧实而泛一点黄绿色,吃起来别具风味。现在碱水粽和灰水粽很少见了。有一次吃到日本风味的扎肉,倒是用毛笋壳包的,香腴不腻。再一打听,原来是“中国制造”。

宁波人还会将一下子吃不了的毛笋腌起来,埋入甏内压紧,入夏后慢慢享用。盐煮笋吃起来也相当够味,带一丝清酸味更佳,如今在宁波风味的酒家作为冷碟供人下酒。

浙江人称之为扁尖笋的笋干,表面结一层盐花,极咸,煮汤前须在水里浸泡一夜。杭帮馆子里的老鸭汤,全靠扁尖笋来帮衬,吃饲料长大的鸭子已经没多少鲜味了。扁尖冬瓜汤在夏天是消暑良品,价廉物美,老少咸宜。

苏帮菜里有一款金银蹄,一只鲜蹄髈与一只咸蹄髈共煮一砂锅,家常味道,腴美无比。我认识的一位国家级厨师用走地鸡、鸽子、咸鹅与鲜笋做过一道家禽腌笃鲜,层次丰富,饶有风味。去年在苏州吴江他还特地为我做过一道素腌笃鲜,以莫干山哺鸡笋、天目山焙熄笋(临安笋干)、干羊肚菌、素肠等为食材,先用尖扁笋、黄豆芽、笋老头吊汤,然后捞出黄豆芽、笋老头淀汤待用,另外起锅坐灶,鲜笋切滚刀块,用茶油煸香,加入水发羊肚菌及素高汤后煨煮半小时,最后下面筋、素肠及剪成段的焙熄笋,味道清雅隽永,有僧家意。

20年前,我在方浜中路藏宝楼里看到一老者手持数条竹根兜售,每根长约一米,100元一根,有人嫌贵。我倒是真喜欢,就随手挑了一根。竹根属另类印材,椭圆形的截面坚实密致,可以刻闲章,玩久了也会起包浆。现在藏宝楼也关门了,若要买竹根,就不知去哪里寻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