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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0年第3期丨绿窗:十五十六正当春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3期 | 绿窗  2020年03月27日08:15

01

妈,你和我爸的山居生活好吗?

年近了,也该满怀欣喜置办年货吧,缺钱就托梦。腊月忙碌非常,想你从前自早晨一起炕就忙到后晌黑,洗涮完毕一挑帘子,大月当空,十五了,你当即念出:十五十六正当春。说的就是那鹅黄的葱绿的、含着香气带着锋芒的、饱浸杀牲祭祀之味的满月。你的声音好比京戏道白,字正腔圆,把那一团银铿锵截获了。

我说你年年都说这话,你说好话年年都要说。要永怀美好的心。话音一落,孩子们、亲戚们就会陆续来家了,从老村到城里都有喜悦的暗流涌动,你孤寂的林子鹊鸟躁动,冷风冰雪亦觉春气招摇。元宵节的月亮反而伶仃,是开在古代恋人间的花枝。腊月十五的月亮意味着更久长的团圆,所以不管城市还是乡间,这一晚我都会在夜空下站一站。星星是钻石发出的福禄咒,从裸露的皮肤按入生锈的身体,真觉得剔透了许多。月亮则是春天的女儿家,花气袭人,玲珑浩荡,在山头在树间略弄一回影,即生发多少赏心悦目的事。

今年有大雪映照,月更加如梅如魄,你却说不出了,或者你说出了我们听不见弄不懂,抑或尘土欲埋住你的声音,而它们早已顺着草丛蹿上来,又沿着欧李和酸枣树遮没的小路回家,落在树枝、瓦片或墙头,我们该关注这些微小的事物。

02

你其实一点都没做好心理准备,五一回家弟弟逗你能到一百不,你很认真地说,一百八成不行,九十吧。但是五月中旬你就确诊结肠癌晚期转移肺和脊柱,八十了,保守治疗。你仍怀着小鸟初飞般扑棱扑棱的信念,我们选择不说实情,六个孩子和孙男娣女轮流住在老院子里陪你,不想把你交给医院和冰冷的仪器,在恐惧中孤独离开。落日有加速度,才二十多天你就沉没了,癌魔咆哮着刀削斧凿,快走无疑是仁慈。那天是端午后第三天,农历初七,犯七,故见七都不烧,你体恤我们奔波呀。

村里三奶说,现在一切从简,生前都孝顺没啥遗憾,就要多顾活着的人,三天圆坟时已完成了脱孝仪式。想必疼爱我们的妈妈不会有怨言。那奶奶还特别强调,再烧就是百天,留在坟前的一对花圈也一并烧掉,不然下界总在办喜事,今儿办完明儿还办,流水的席面送多少钱都花溜光。难道那一对花圈就是下界办喜事的大红灯笼?

三奶说得真真的,要听老人言。事实是这样的吗?那个世界仍按着人世的意志来进行?如打了一辈子架的夫妻,愤愤地说下去要彼此躲得远远的,但二老并了骨,便不能逃离命运吗?你和父亲活着时亦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你说从来不想他。我当然以为那是气话,你走当晚托梦了。

时间分分秒秒都是铁脚踏步,每跺一下屋子都要震颤,我们备着一切,也守护着你,掐算每件大事的时间。不能让你穿不上衣服就走;不能让你在炕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到下界背着炕走;不能等你走了你的新房子还没有备好;不能让你带着疑惑走,要在恰当的时候把你病情真相说明白,为何在痛苦的最后时刻没有送医院抢救,我们也需要解脱愧疚。晚上九点,父亲进屋了,是从前那个腼腆清秀的乡村医生模样,穿着深蓝中山装,他俯身拽起你,你轻盈起身,灰白头发早拖成两条长长的青花辫,任由父亲牵着手走了,脸上是喜悦的颜色。

我们释然了。像父亲当年撑着一口气让我们顺利过了除夕和大年初一,你让我们顺利过了端午节,又躲过村里一家结婚日,若日期碰撞了,办丧事的抗不过办喜事的,于我们将有不利,你一人都扛过去了,把吉祥留给我们。

照阴阳先生所说,我们风风光光送你上山的时候,正是父亲带着大花轿喜滋滋来迎娶你,老太爷主持婚礼,爷爷奶奶、二爷小爷爷们一大家子热闹呢。你们各自二十年孤独,现在团聚了,我们该悲该喜?

表妹说,舅母六十多岁肺癌去世,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不休不止,舅母的灵魂忍不住总回头探寻,这样既耽误她往生,她多看孩子们一眼,也令生者出状况,应该多念地藏经等咒,助你早日脱离苦海,往生天堂。

03

父亲走后你还在,你走后家没了,这是你和父亲去世的不同意义,深切的痛楚也在这里。没有父母的娃,需要重新适应老家这一称呼。房子还在,房子不代表家,也不代表故乡,故乡亲,是因为人在。

去年腊月,我洗衣被,你佝偻着后腰洗一大盆带鱼,而其实叫癌的小鬼早已爬上你的脊柱预备大吃大嚼,因为满心被快乐的期盼缠绕,抑制了它们的尖牙利齿,我们最后一次拥有幸福的除夕,丰满的大年。你一走,有妈的节日灭绝了。

中秋节后第三天,亦是你西去百天。以为老院萧条无法落脚,到家那一刻,花把我们镇住了。门外,甬路,墙根,窗下,花枝英挺,花色繁茂,步步高,凤仙花,锦葵,蜀葵,地雷花,江西腊,扫帚梅,洋甘菊,五色蹁跹,蜂蝶恣意闹行,尤其停放过你灵柩的地方,步步高花格外壮硕,朱红到橙粉,花瓣多层宝塔般比着艳丽,多阳光,多正气,你的灵魂曾在那里逗留,会继续在那里歇息,真是不小的安慰。

距你离开只剩十几天时间,你支撑着过度腹泻虚弱的身体,指挥我们赶在雨前栽秧栽葱,是“死了也要把黑麦种上”那种气势,是永怀美好的心。

我深知,蔬果是你的自尊和荣耀,是你召唤子女回家的理由,走时大包小包带上,你还能给予儿女一个田园。去年深秋你的晚豆角还满架蓬勃,你想留得再晚一点,结果夜间一场霜冻都蔫死了,你连连叹息,我跟着你一起叹息,咒骂这天气不通人情。而后我有点悲伤,我懂你叹的不是几根豆角菜,是手心空空,缺了叫子女回家的理由和勇气了。你总想拿出点什么才会说话,没有蔬菜水果了,你就只有节日来说话。你是什么时候羞愧到不敢对孩子提出要求的?你就拿出当家老奶奶的威风说一回,今年都给我回来!但你从来不要求,体谅这个体谅那个,自己忍受孤独。觉得老了不中用了?还是让周围老人的遭遇给吓怕了?

你爱种菜,我更想多栽花。明知一旦给你办上大事人多践踏剩不下几棵,我仍挪来挪去找寻稍微安全的地方,一桶桶拎着水浇到胳膊都肿了。我们不是在等着什么,是在用心和你过日子,相信山河可以修复,相信你能看到花开,吃到果实。

我抢救残存的花,并刻意把几枝花郑重栽到停灵之地,祷告它们一定成活好好开,压压阴气。说亡灵在五七之间不知自己离世,还会在院子走动,花们得替你守着家门,陪你说话。你种的满满一大铁锅小辣椒,都栽菜园了,锅里只留下五六芽“死不了”花。盆栽的长寿花月季花也移在墙角,灌满了水。我们走后,它们只能靠老天关照,自己努力了。哥说,自从发送你之后,几乎一滴雨没下,回家途中越往北庄稼越坏,到咱庄里见玉米一地地都是半截子,心凉透了。

可老院子今年花胜去年红,大幅度反转。该是你的灵魂护佑这些花开?大铁锅满是金灿灿的小太阳花,每一朵开成微型的“姚黄”。蓊郁的叶底下,尖椒熙熙攘攘如过街市。一丈红正攀上房檐,或停在大门墙头张望,深似魂魄。

当我们撅下花枝,采摘辣椒,捧瓜吃枣,你分明坐在石阶上微笑。花是家的,也是野的。你是那里的,也仍是我们的。

04

八月节,我们坐在枣树下石凳上,吃枣吃月饼,等月亮,等你回家。

云层跌宕,刚孵出来的月亮腥而鲜,有果肉的湿气与秋的沉稳,拿“十五十六正当春”说还真是不搭,从前的人与日子贴肝贴肺,摸得透每一个节气,并准确传承下来。中秋的月亮是一口深水井,布满沧桑的青苔,收藏着镰刀和斧头;它落进山楂树,或西红柿与秋黄瓜架上,嗅那人间之味。

那条石凳你独自坐了二十年。一次傍晚你坐在那儿,头顶簌簌枣花,鸡窝上横着嘟噜甩挂的杏树枝子,眼前一片朱红的凤仙,我倚着屋门看你,西边邻家瓦屋,再远的晚霞,烧得比炭火还旺。而你定定望着前方,没有花,没有我,没有万物,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人能打破自己的孤独,却无法进入另一种孤独。

尼采说,寂寞有七层皮。何止,你在自己的冥想世界里,那是个深渊。我们也注定要掉入那个深渊,谁会不怕?

我们想着,树下放上小榆木桌,摆两碟你腌制的咸茄子咸豆角,拌杏仁胡萝卜芹菜,盛上加了好多红豆的棒子米粥,房檐悄然顺下一只大蜘蛛。想着蔷薇花大开时是你的生日,樱桃也红着白着,放大圆桌了,四代同堂,叫妈、奶、姥、太太、太姥,浑厚或稚嫩,院子就是偌大的凹形玉盘,有大珠小珠叮咚落下来。

但今年生日你不等了,悲凉之气弥漫,蔷薇花骨朵突然焦黑,你说是浇水浇坏的。后来灵柩压住院落的时候,已经开放的蔷薇花们全部凋零,如同经了一场灰火烤炙。后来我想通了,是父亲想单独给你过生日,蔷薇花该是他采集走了,要布置你们的新房,他其实不乏烂漫心。沉重的六月初,月亮剪刀般剜在枣树的上头,石凳随之荒冷了。幸好那些花不断地落下来,覆盖孤深的凉意。

后半夜醒来,月亮在西山上,幽灵一般照在炕上。幽灵是存在的,它有蟋蟀的叫声,无孔不入。忽然我们同时听到声响,大门一前一后哐当关上,又插上门栓,厨房的铝盆咣当掷地下,水杯在桌上动。是你回家巡视了,你不弄动静我们也知道。

05

腊月月圆,我们在屋里坐下来。寂静的,门开着。

哥常过来清理院落,开窗通风,并无霉味,还蓄满生活的气息。

炕上铺着干净的炕单,仿佛你还在延续最后的病程,远嫁的大姐放下家中一切主陪你,是你最理想的渴求。大姐细致,会做饭,你们随意就倒出一车一箩的话来,白天像有一坡一坡的棒子掰也掰不完,晚上窗下藏着数百只蟋蟀,夜愈深叫声愈清澈,天未亮簌簌扑落的话音,让我怀疑是否火燕穿透窗子嘁嘁喳喳了。姐姐们一回来大炕就满了。你在炕梢,大姐挨着你,二姐挨着大姐,我挨着二姐,一炕的女人有一炕的话要说。但你说不了了,疼痛杀死了一切。

夕阳抹到红柜子上,老相片镜子里人影绰绰,两盆长寿花刚刚喷了水洗净尘土,浓绿的厚叶子安静和美,像塞尚的苹果永不会凋零。

这个视点亦是父亲过去的目光。恍惚夜深,父亲在炕头,你挨着父亲,最小的孩子挨着你,男孩子依次往东,我们姐妹在西屋。即使那屋奶奶才停过灵柩,我们竟不害怕,因为有父亲镇着。那一大家子,先是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离开,再是父亲走,这炕就是你独自的一铺炕,你是最后的撤退者。

用你总是舍不得烧的干柴棒烧炕。我们甚至用训斥的口吻说服你,岁数大了,要捡好的用,挑好的吃,谁也不能保证今儿睡下了明早还能起得来,你那简朴的习惯仍不改。啥都扔是背兴鬼。你反训我们。木柴在两个灶台里燃烧,两个烟筒同时冒出炊烟,后梁成群的灰喜鹊们随即叫着冲出来。唯炊烟永不改道,一出来就是一院的繁华。

你的花狸猫也在炕头复活,小不点四处探索完毕,就挠你的衣衫我的光脚丫子,累了就蜷在你的紫花棉袄里睡觉。狗欠的,总逗猫,猫挠过去,狗逃进花丛,猫跟进,我又追在后面,狗跑到头反过来扑猫,猫哧溜爬上树,你坐在门墩上看着乐。

“晚上我俩躺一起,夜的微光映进屋,我不敢看她多皱的脸,她像风筒般很冲的呼吸。我把背给她,是在求庇护,一旦后背裸露给空气,我怕有灵异闯进身体。我睡觉会稍微错开老父的原下榻之地,亦错开有缝隙的木窗,屋门也令人不安,除了一条薄薄的帘子就是焦黑的外屋,外屋通着外界,是更苍凉的黑,不时传出低吟浅叹。”

但是我从未和你说过我的不安,我不过一次住上几天,你得独对旷野般的长夜。想接你出去,你说得守着家,过年在外的孩子们好有个奔头。

墙上日历本停留在2019年6月12日,圆坟那日。中秋二姐收拾屋,顺手把日历一摞摞扯下来,三五下就到9月13号,过节了。我想制止她要留纪念的,没来得及,也好,日子总要往前,停不下来的。

你看,眼瞅就是新的年了,只是你再不用关注二十四节气变化,虽然这山这水仍是你的。

06

当街老榆树下有木墩,适合发呆。我在墙外开辟了花园,你在花的外围又种上玉米和豆角,菜才是根本。过往的驴骡、鸡群不忘叼上一口,你又扎上篱笆。这才热闹。

暮色漫过来,往东漫游,尖山,水泉,大湾,王八盖梁,那些苍郁的小路更苍郁了,尘土试图覆盖一切,但草会重新蹿出来,生着冰凉的绿意和土地的锈味。或者是腥味,腐烂的肉身之气,植物们喜欢,它们分享一具腐烂的肉体,不比人间撕碎一个人的记忆更残忍。遥远的赤道几内亚国度曾有古老的信仰,在马铃薯花盛开的夜晚,人们怀着无限敬意搭起了篝火,火上烤着族里刚逝去的老年妇人,族长切开她的胸腹,用传承多年的圣勺舀上一勺腐水,喝了第一口,之后,族人老少按辈分一一品尝圣水得赐平安,哪怕后代中毒得了可怕的疾病死亡,也在所不惧。她们没有腐烂、残忍亦或健康的概念,只看到祈祷和希望,那仪式是壮烈的。马铃薯吸收了亲人的骨血,以果实之身再回到亲人的肚腹,生与死失去了界线,这是他们化解悲伤的方式。

百日时,坟上已长满新草,耐旱的桑树枝叶浓绿,门前是树桩桩的玉米坡。我说,父亲是山大王,坐拥三千佳丽,现在你皇后到,她们就只是玉米了。你也像新生儿迎来一个个重要的日子。你一定在门前等候。哥嫂早把给你置办的“楼房、橱柜、金山银山”运上山。我们摆了月饼水果饺子酒菜。二弟还采摘了院里的花,好鲜艳的一大抱栽在你们门前。这倒提醒我了,清明我要在你们坟前种花。

两百天了,你的肉身正在由着微生物解析,回归泥土,同时喂养着植物种子。我似乎闻到马铃薯的味道,残存的白花犹似乳汁,嗅之腥味阑珊。逝者已去,我们仍在吃她精神的骨头和血肉,她疼,她在忍受,从土壤里闯出来,在我们身体里复活,我们渐老的皮肤,正在现着她的痕迹,我们的思想意识,正在向着她的孤独靠拢,越近越懂得那味道。

腥而鲜。也是春天的味道,春天从腐朽里长出来,太阳一加工,微风里炒一炒就是花朵之味了。

07

照例,节日的大餐在大哥家老院子吃,你和二姐在前面走,我后面跟,照下你的背影。这样的照片还有不少,比如去村外看戏,去村前聊天,去山坡溜达,更多的是你在菜园里劳作的影子。你不想照相,说皱纹多不好看,我假装看花看树,花枝重重,都挎着你生活的影。现在我们无法捕捉,也许你在周围,你看得见我们。

妈,父亲可会向你告我的密?端午上坟祭祖时,我心中默默跟中医老太爷请求了,当年你嫁父亲是因为太爷治好你的病,现在请老人家再次搭把手治好你,一走万罪消。我更向父亲请求:快点把我妈接去吧,多一分钟都是受大罪,一面又骂自己不孝。

谁也不能在一个地方以一种形式久存,我们都得参与宇宙大循环,今生遇在一起是了不起的缘分,我们在虔诚祈祷,以善养心,创造未来碰面的机会,珍重。

对了,知道你一定惦记着保家仙,我和姐姐已经清扫上供了。仙龛面前,我们燃香烧黄纸钱,虔诚跪下,磕头祷告:“感恩各路神仙多年来对我家族的庇护,虽然母亲大人走了,还请各路神仙继续保佑家族健康平安!”

老枣树会罩着房子,尖上还给鸦雀留些红枣。《阅微草堂笔记》说:庭有枣树,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夕夜,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翘着向月,殊不顾人。

若枣树上真有红衣女子,我只当是妈你过得开心,出来耍了,十五十六正当春的年纪,爸会担心呢。

绿窗,满族,承德护理职业学院教授。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散文集《绿窗人静》《击壤书》《被群鸟诱惑的春天》。《读者》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