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陈武:恋恋的时光(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4期 | 陈武  2020年03月27日09:34

1

“老陈,帮个忙,邀请我去你家聊会儿,十点前打我手机,千万千万!”

老阳在电话里的口气很低,低到我只能勉强听到,而且有点急切和气喘吁吁。老阳就是夏阳。老阳并不老,可二十年前我们就叫他老阳了。朋友们都喜欢这么称呼他,他自己也喜欢这个称呼。他突然让我邀请他来我家聊会儿,我就知道,他遇到事了,需要搭救了。只有我们这些关系密切的朋友,才能懂他。

我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九点五十六了——这事干的,马上就得邀请啊。

我立即拨通了老阳的手机。

“喂——”老阳拖长声调,又装腔作势地惊讶道,“老陈?是你啊?刚还提到你呢。”

“哈,这样啊,忙啥呢?”我也煞有介事地说,“好久没见你啦,朋友从山上拿来二两好茶,还有慧心泉的水,第一个就想到你了,有空吗?过来品茶聊天啊!”

“改喝茶啦?你有好茶想到我,就像我有好酒就想到你一样——给你带瓶红酒啊。对了,多多也在家,听说你家书多,二楼书房像个图书馆,正好参观参观。”

多多是老阳的老婆,上海一所初级中学的优秀班主任,天天跟学生斗智斗勇,对付老阳这样的艺术家绰绰有余。她要随老阳一起上我家来,我估摸着,这就是老阳让我邀请他来我家的缘由了,或者呢,和他要送我的那瓶红酒有关。那瓶红酒肯定来路不明(或有特别的深意),只有说是送给我的,才能自圆其说。

这些年,我一直宅在家里,写一些我愿意写的文章,过一种清闲的好日子。老阳就曾羡慕过我,认为我的状态极佳,不像他,一心追求太多的钱,然后用这么多钱过烂日子。但朋友们都说,他的话过于矫情,他的日子不是什么烂日子。难道不是吗?老阳是那种在我们这个俗气的世界里难得见到的真正的雅人,他画油画,画具有莫奈风格的印象派油画;他收藏吉他,据说还有一把李宗盛的手工吉他,有一把罗大佑弹奏过《光阴的故事》的吉他;他写诗、作曲、填词,自弹自唱无所不能。关键是,他还有钱。他有钱得益于早期承包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桑拿中心,因为酒店老板只是想靠桑拿中心招揽人气,几乎白菜价包给了他,一包就是六年。谁都没想到二十一世纪初的六年中国经济突飞猛进,六年里他赚得盆满钵盈,又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紧接着在新开发的东部城区买了几间门面房,没想到又赶上房价猛涨,又翻手一连炒了几套,如此妙手经营几年之后,坐收门面房的租金,一年就是四五十万的收入,便潇洒转向,回归到艺术家的队列里了。大约是在四五年前吧,多多以特级教师的身份,被上海某区的一所初级中学引进,他也随多多成了新上海人。但他的朋友圈还在本市,在上海待不了多久就要回来玩几天。可能正是他不断回来,才引起多多对他行踪的怀疑吧,多多也会和他一起趁着双休日回来,反正开车也就三四个小时,周五晚些到家,周五周六住两天,周日晚上再回上海。多多说是陪他,实际上带有监督的意思。但有时候,他也会不随多多去上海,而是单独留下来,玩个一周半周的(那多多的监督还有意思吗?那就是警示吧)。我们在一起喝酒或参加某个读诗会时,常听他接到多多的电话,催促他回上海。他都会把手机给我,让我和多多说两句。说两句,意思是证明和我在一起,好让多多放心。

根据我对老阳的了解,他昨天回来,晚上肯定出去见朋友了,喝酒了,而且,出了点小状况,否则,不会出现这种局面——我家有什么好参观的?多多是老师,什么样的图书馆没见过?我觉得我的责任挺重大的。回味一下老阳的电话内容,有两个关键词:红酒、邀请。我邀请他,很自然就实现了。红酒是他带一瓶来,这是要证明红酒确实是为我买的,为了让这个理由充分,我也赶快把我储藏的红酒放几瓶在书房的酒柜里。

半小时之后,有人敲门了。

果然是老阳和多多。

这真是一对神仙夫妻,老阳瘦高、英俊、长发飘飘,多多微胖、白皙、神采奕奕。我简单欢迎他们到来之后,便领他们到楼上的书房坐下了。我尽量少说话(怕言多必失),只顾烧水泡茶,悄悄观察他俩的一举一动。我已经发现老阳的神情是尴尬的,多多的微笑也不太自然,更主要的是,一向讲究的多多,既没有化妆,也没有带包。多多是老师,平时虽然不是浓妆艳抹,但也都是要精心修饰的,脸部保养、手部护理,一样不差,这回太素了。太素了说明什么?心情不佳呗。心情不佳到什么程度呢?连包都懒得拿了。

老阳拿过随身带的背包,哗地拉开链子,取出一支盒装的葡萄酒。

不等老阳开口,我抢先说:“你看,又给我带酒。知道我好这口啊?我这儿有法国波尔多AOC,原瓶原装,来一杯?”

“不不不……”老阳连忙说,“我已经对红酒无所谓了,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我接过酒,一看包装,全是外国文字。生产日期我认得,1993。我一边假装拼读包装上的字母,一边思忖着刚才的话有没有漏洞,一边想着这瓶好酒是不是小猫送他的?我的话应该没有漏洞,至于红酒是不是老阳的初恋女友小猫所送,我也只能猜测到这儿了。而我话里的用词也是有含意的,我强调了“又”字,说明老阳给我带过酒,我要请他喝一杯,说明我平时确实好这一口。老阳的话呢,更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看来我们一唱一和配合得还算天衣无缝,因为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多多掠一下长发,还扶一扶眼镜,神情不那么绷着了。

我这才放松下来。我和老阳合演的这出戏成功了。

我开始烧水泡茶,讲了这个茶是山民采制的野生茶,水是有名的慧心泉的水,也是今天刚灌装的。我们又聊了些上海方面的话题——这也是我的一个小策略,因为我并不知道昨天晚上老阳干了什么,一瓶1993年的红酒又意味着什么,适时地把战场开拓到上海,岔开话题便于顺畅交流。我还尽量多问多多学校里的事。最后,是老阳忍不住把话题又引到自己身上的,他说他最近很勤奋,画了一批画,感觉不错,大约有三十幅。我便怂恿他,可以搞个画展嘛。老阳眼睛突然放亮,又瞬间暗淡,表示三十幅中,有不少是重复的风景画,要搞展览,还得再精练精练,淘汰几幅,再增加十来幅。

话说了不少,茶也喝淡了,我提出要请他俩吃饭。

多多听说要吃饭,赶紧说:“不了不了,老爸老妈准备半天了,全是好吃的……陈老师你这茶太高级了,现在才四月下旬,就有新茶,而且是野生的,真是奢侈。其实我更喜欢你的书房,这么多书,真馋人啊,下次来要好好参观参观。”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时,老阳趁多多不注意,跟我挤了下眼睛,表示我们配合不错。

2

半个月后,老阳从上海给我打来电话:“老陈,好久不见啦,想念兄弟们啊……再帮我个忙,今天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给我打个电话,邀请我到你那边搞个画展,拜托啦!”

画展的事,此前也说过。现在再说,也是水到渠成。

何况,老阳的事,我是不能不办的。当年他做桑拿的时候,我没少去他那里蹭澡、蹭饭、蹭茶、蹭酒。他早期的画,被他制作成精美的明信片,十二张一函,函套是绸缎封腰的,特精致,作为桑拿中心年票的赠品,很受朋友和客户的欢迎。那时候还没有文创产品一说,他的这套赠品,就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新潮的。如前所述,老阳不仅有多种爱好,还会时不时地组织一些很雅的小活动,比如在酒场开始前,他会把他带来的十二张一函的明信片每人分发一套,在大家的赞许声中,跟服务生一举手,就有身穿旗袍的高挑女生给他送上一把吉他,自弹自唱起来。老阳的很多歌都是忧郁的,或带有民谣色彩的。这些歌很好听,但又不知是谁写的(只有我们少数几个朋友知道是他自己的词曲),给听众带来不小的惊讶。他很享受这种惊讶。在这些活动中,更会吸引许多女文青(我们有不少交叉的朋友圈),其中就有小猫,她是一个画家兼诗人。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她和老阳的关系,以为她和老阳不过是画友或诗友,或两者兼具,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曲友,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是师生兼初恋。老阳当过两年多的大学老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老阳从北师大毕业后,分配到海州师范学院,主讲《思想品德》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小猫就是他班上的好学生。这两门课,据说最难讲,却被老阳讲成了海师的名课,学生都爱听。小猫就是被他的课深深吸引的优秀学生。后来,他们之间便产生了令人唏嘘的爱情。但他们的师生恋,被比小猫高一级的一个女生扼杀了,这个女生就是老阳现在的老婆多多。多多小用手腕,邀请老阳利用五一小长假去苏州旅行一趟,就彻底把他捕获了。这个故事被老阳一个作家朋友写成小说,题目叫《夏阳和多多的假日旅行》,发表后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后来老阳从教师岗位上辞职,去承包大酒店的桑拿房,不知道和这场恋情有无关系。我知道的剧情是,小猫在这场恋情失败之后,埋头苦学,考取了南师大艺术类研究生,专攻美术教学,终于在学业上压过多多一头,这才心平气和地到一所学校任美术老师去了。小猫师承老阳,爱好多样,除了在教学之余画画山水小品外,也喜欢写诗和作曲。另外,她又把自己培养成葡萄酒发烧友了。小猫偶尔参加我们饭局的时候,都喝自带的葡萄酒,据说是外国的什么品牌。但饭局上不谈酒,不是谈诗就是谈画,也会唱一首歌,是她自己作曲的歌。开始我们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小猫使用的歌词,竟然是老阳的诗。小猫自己也写歌,不唱自己作词的歌,却唱老阳的诗,这让老阳感动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动。小猫在酒桌上唱老阳的诗,不知怎么被多多听到了风声,便勒令老阳不许再和小猫来往了。老阳究竟执行得怎么样,我不是太知道,至少我们之后和老阳一起参加的公开活动(包括饭局)上,不再有小猫的身影了。接下来的几年,老阳成为一个不自由的自由艺术家,和我来往较少了,和朋友们也不像做桑拿时那么频繁相聚了。在这几年间,老阳完成了不少艺术作品,印象派油画、先锋汉诗、具有浓郁美国西部民谣风格的歌曲,还收藏了很多吉他。但女人的敏感和多疑永远是无穷大的,或许多多对老阳依旧不放心,这才有她应聘上海一所中学并把老阳也顺便带走的果敢决定。

老阳要回来搞画展,我自然再一次想到小猫了。关于小猫后来的故事,随着老阳一家到上海定居,我也所知甚少了。小猫从我的朋友圈里消失了。她还画画吗?还作曲吗?还写诗吗?还发烧葡萄酒吗?我就是想知道这些,也无从知晓了。

遵照老阳的指示,我按时打去了电话。我还给他找了个办画展的地方——久畹兰。老阳对我的“邀请”表示感谢,对能到久畹兰搞画展,也表示开心。久畹兰是个茶社,也兼做茶艺培训,除了几间茶室,还有一间很大的教室,把教室的桌椅茶器并一并(或临时搬走),就是个理想的展厅了,很适合搞尺幅较小和规模不大的油画展。我知道老阳的画是小画,五六十厘米见方,数量也不多,和久畹兰真的很匹配。何况久畹兰的女老板胡云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个崇尚艺术的文化人呢。我便和胡老板联系。胡老板对我的创意非常欣赏,不仅愿意提供场地搞画展,开幕式那天的司仪和嘉宾的茶水都由她负责。更让我感动的是,她正在进行中的三个茶艺班的近四十名学员,也全体出动,捧个人场,烘托气氛。我听了之后,把胡老板的决定,结合我的创意,写成正式的邀请函和创意策划书,通过微信发给了老阳。邀请函上,连画展具体的时间都敲定了。老阳及时回复了“谢谢”。老阳的“谢谢”从字面上看虽然平淡,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有了这个邀请函,我私底下认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多回来几次了,能名正言顺地多待几天了,更能够名正言顺地和朋友们喝喝酒谈谈艺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