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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婆龙

来源:文艺报 | 张凡  2020年03月27日07:31

    张凡,科幻作家,北京师范大学科幻文学博士,复旦大学首届创意写作硕士。现为重庆钓鱼城科幻中心创始主任,全球华语科幻钓鱼城奖(Fishing Castle Award, FCA)创办人、未来小说工坊(Future Fiction Workshop, FFW)发起人。担任重庆科普作家协会科幻专委会副主任,星云奖评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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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岩:尝试把中国神话和民间故事写成科幻小说并非从张凡开始。但如何在这么短的篇幅中穿越历史、文化与科学的壁垒,跟最前沿的科学展望相互结合,确实需要一定功力。在《猪婆龙》中,作者把所谓的“奇点世界”、“后人类主义”引入长江的地域范畴,一下子把没有情感依靠的技术想象跟人类的历史建立起联系。通过主人公对表姐的情感,扯出我们自身的迷惘和新人类对旧人类的怀念。三段式的构造又反过来映衬了佛教的时间观念,把开始跟终结再度焊接成一个闭合圆环,凸显了科幻作品内容跟形式之间关系的广阔空间。

300年前那个雨天的黄昏,表姐送我一枚晶莹剔透的乌黑的牙雕。

温润的象牙被漆成了黑色,鳞甲一片片分明,眼睛和胡须怒张,一只正在腾飞的短尾黑龙,却长着猪的短吻,首尾相连。

表姐说,这是她在鄱阳湖口游玩时捡到的,我可不信。表姐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微笑着,把绘有美丽图案的绿色的油纸伞撇到一边,手握温润的牙雕,捋开红绳,挂在我的脖子上,冰凉凉的。她搂住我的小脸调皮地亲了又亲,长发被江风吹起,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黑暗翻涌的江面,倏而惊讶地说:“呀,猪婆龙又浮出水面了。”

其实,我知道人间没有猪婆龙,那是黑色的江豚而已。但表姐见我不信,总要拧我的耳朵。猪婆龙这个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似乎也没人知道准确的答案。280年前,当我成为一名古生物学家时,曾在图书馆翻过无数的典籍和图册,也没有找到这神秘丑陋的龙猪。似乎,猪婆龙只存在于表姐的故事中。

每逢小雨连绵的日子,长江里江豚就会露出乌黑的背鳍和油膏般光亮的鱼身,在雨中的江面上跳跃,来往的轮渡都要避开它,人们说它力气大,能把船顶翻。表姐这时故意把伞倾斜,雨水滴到我的脖子上,她弯下腰,浅露出酒窝,进而笑着问我:“猪婆龙的故事,要不要再听一遍?”

我终归是在芦苇荡里长大的孩子,因为父母在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只好整天像狗尾巴草一样跟在表姐身后,哪可能不知道她远近闻名的猪婆龙的故事。虽然故事已听了无数遍,我却仍然点头。那时表姐眼中就会陡然发出光亮,露出些许欣喜:“那我说给你听了啊!”

表姐说:“你看到江对岸的宝塔了吗?那里叫振风塔,我们这里的地形像一艘帆船,振风塔就像桅杆,遇见风,就要吹走。”我脑海里想象城市拔地而起,贴着江面飞行。表姐见我郑重地皱起眉头,便伸出手指将我的眉心抚平,然后安慰我:“不要急的!不会的,镇风塔有七层,第七层塔尖上有个小阁楼,传说有一颗佛祖舍利化成的琉璃宝珠。宝珠的守护者,是一只活了几千岁的神鸡和一只盘旋的大蛇,大蛇活了几千岁,都长出了角,它每天都想吞食宝珠,跃到江边,化为猪婆龙,腾飞而去。不过呢,大蛇的克星神鸡自然不愿意的,一看到大蛇起了心思,神鸡就会啄它的眼睛,蛇只好游开。而这只神鸡呢,也想得到琉璃宝珠,化为凤凰,蛇当然也不愿意了。蛇和神鸡就会互相制约,谁也不让谁得逞,谁也奈何不了谁。有了神鸡和蛇的看护,塔才没有倒塌,我们才没有被风吹走。”

300年前,我扬起小脑袋问表姐:“如果大蛇和神鸡是好朋友,各吃一半宝珠,会不会都满足自己的愿望?”

表姐怔怔地笑了下,恍然间失了神,却没有回答我,只是喃喃自语道:“把我分成两半,我也不愿意。”

我在一旁吵:“这不是猪婆龙的故事呀!”表姐叹口气,又跟我说起猪婆龙的故事:

700年前,猪婆龙只生活在鄱阳湖中,偶尔会游进长江。渔民们从长江里打捞落单的猪婆龙,拖上江岸,又埋在土地里九九八十一天,等待鳞片脱尽、皮毛褪去,肉质才变得鲜嫩。村民们带着铲子、剪刀,悄悄地把龙肉切开,分食了,但谁也不许出声说这是龙肉,只许说猪肉。倘若谁忍不住得意而出声了,谁就会被雷劈死。

表姐又说道:“有两姓人家可以不管这个禁忌,那就是陈家和朱家。”陈家和朱家的人,当年在鄱阳湖争夺天下,楼船炮火,把所有的猪婆龙都赶尽杀绝,最后一只逃入了长江。后来,陈家大败,朱家大胜,朱家从此建立了朝代。两家都是帝王出身,所以他们的后代可以光明正大地吃龙肉。

300年前,安表姐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是长江中,最后一只黑江豚濒临死亡的日子,我也还是一个四肢健全、会玩水摸虾的小孩,那时的我还没有进入奇点世界。表姐总爱抱膝坐在江边淡黄色的细沙滩上,晚风夕阳下,眼神迷离地看远处的波涛汹涌,偶尔回头看看赤脚在沙滩上玩耍的我。我时常扑到她怀里,求她讲滔滔不绝、永不停歇的故事。

300年来,再没人为我讲过故事。

安表姐没有进入奇点,她故去已很多年了。她的形骸按照她的愿望,早已化作飞灰,撒入了长江。那时,我还是10岁的少年,我弱小的身体抱着江边那棵柳树哭啊,舅舅拉也拉不回去,每天每天重复着悲伤。直到长大了,我才懂得什么是抑郁,我才原谅安表姐为什么要残忍地把我抛弃在世上。哪怕是江心游历而过的那只黑豚,也没有令我抬起眉头片刻。

300年后,我在奇点世界建造了一条河——安河。安河里不是水,而是无数跃起而又熄灭的光团,如萤火虫般闪烁,如海潮般起伏。生灵们路过安河,默不作声,贴着安河的河面遨游飞行,瞬息之间,视通万载,光芒灿烂。光团发出嗡嗡的鸣叫声,响彻黑暗的天宇,在我意识主宰下的此方世界,那是每一个生灵急促而欢乐的呼吸声。观赏过无数的光团后,总有生灵悄悄离去,也终有生灵下定决心,慎重地埋下自己的光团——埋下一部分自己。

我要让你明白,安河是一座童年的坟场,旧人类的墓碑。进入奇点世界的人类,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和旧日的世界。然而,他们的潜意识中,那份旧人类的记忆永不会磨灭。每一个路过安河的生灵,自愿埋下了童年的遗憾,埋下心中那份绚丽的童真。那壮观的童真啊,汇成闪闪发亮的光河,突破我的世界,横跨奇点13个维度,被生灵们称为“安河带”。而我就是安河带。

最初,我怀念表姐建造的安河没有生灵理睬。我在安河里,投放了1200个“光团”,每一个光团,都是表姐在300年前为我讲述的一个故事。我完全重现了长江两岸的景色,包括江边那座振风塔,还有塔顶上的神鸡和大蛇。自然,还有无数猪婆龙在安河里氤氲飞舞,潜行潜跃。对这种丑陋的动物,遥远路过的生灵捕捉到光团后,起初是不屑的。虚拟的故去者世界,在奇点世界的最初10年,曾有一阵子短暂的“怀旧风”,但很快便湮没无闻。人类的“故事”的维度太低了,只有4维,与奇点世界13维空间比起来,太低级了。

我也玩过那些13维游戏,在百千亿夜,于无数宇宙中穿梭、分离和组合。这个世界的生灵们,已经有一种能力,把自己不同的模块拆散在不同的空间。比如,我曾经把我的计算体,我所有关于计算的能力,归化给了“计算灵”,我们在奇点世界是以纯粹的能量存在的。我的计算力、我的灵的一部分,便上传到那几亿个不同的计算体组成的超级计算灵上,计算我们的繁衍途径。我的计算体至今没有回来,和它那残存的联系也越来越微弱,终有一天,它会完全离我而去,我已是一个没有计算体的生灵。

人类自抛离肉体后,进入永生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诞生过新的婴孩了。是的,“婴孩”,这个词对我们如此陌生,奇点世界运转的200多年来,我们都成为苍老的灵魂,那些最早的嬉戏的13维游戏,对于我们很勉强。游戏是为孩子们准备的,而这个世界还没有发现产生新的婴孩的途径。不过,也有反对的意见,既然生灵都是永生不死的,无法繁衍又有什么缺憾呢?他们足以在自己创造的灵境里,拟真旧人类数万年的历史,拟真数百亿婴孩,而自己躲在帷幕后面,充当窃笑的上帝。因此,很多生灵们,对这种集合数亿人共同计算模块的计算灵并无好感。

安河,就是类似计算体的集合,只不过,安河收集的是情感。

我的其他体也分离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宇宙的何处,与何种灵魂结成了类似计算体的超级体,我也不关心。我惟一留下的是记忆体和情感体。

所以,让我来回忆,让我来收拾情感,向你诉说这奇点世界的最初吧。

最初,我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或者说“生灵”。“人”这个词汇,只有极少数生灵还没有淡忘。我把还残留的两部分,即记忆体和情感体,化成了安河。像表姐说过的故事一般:盘古的腿和腰化成了山,泪水化成了江河……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就是安河,那些光团就是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表姐的故事。

在奇点世界,不知历经了多少世,很多生灵闻讯而来,又怅然而去。他们在安河往往停留很久,体会每一个故事,最终会留下记忆体,少数人留下了炽热的情感体。他们化成一个个光团,在我的躯体上飞舞,寻求接触和接纳,请求与我融为一体,我感受到万念纷纷,有无数颗心灵在窥视。我因此活在无数个一瞬、良久和永恒,我接纳他们的光团,小心翼翼地储藏在某所。而留下记忆和情感体的他们,化为天幕间的一缕缕光能,冷漠而去。

安河,会一年一度地爆发出喊叫,那是我躯体里无数个记忆催生出的“灵魂喷泉”。当我身体里的某个记忆体窥视见令人震惊的记忆时,与它紧密联系的情感体也会感受到整个灵魂的震颤和高潮。安河带的数亿个意识流便会如同火山口一样纷纷喷射,在此方大千世界漆黑的宇宙里形成巨大的光柱,照亮贯穿13维空间的三千大千世界。这一光柱奇景,会吸引三千大千世界的其他生灵前来朝圣。

我身体里的每个生灵的情感,依照各自想象,有的每年能喷发一次,有的则10年都不能有一次。在安河带,常常有数千位生灵的情感集合在一起,形成一条浩荡的大河,期待着某位生灵有了灵感时的喷发,并且带动自己共振,形成壮观的群喷。如果整条意识河流中的十分之一形成灵魂喷泉,那就会成为整个奇点世界最壮丽的景象。

直到有一年,奇点世界的第一位生灵死亡,它最后的能量化为一阵光尘,消失在奇点世界。没有灵能确定死亡的原因,也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渐渐地,有2000万生灵化为光尘。据说,有一种叫做“梦蛇”的病毒,起源于奇点世界以外原始世界里,一个叫“地球”的洪荒之所,这些集体无意识的数万年的潜伏,给奇点世界造成了极大伤害。人类先祖在野蛮黑暗时期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那些贪欲和黑暗保证了自身的生存繁衍。而此刻“梦蛇”的爆发,对生灵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大多数生灵第一次有了惶恐不安的情绪,最终,他们都来到安河带,在河畔种下了光团,分离了自己数万年来,不愿放弃的情感和记忆。

我感觉到自己的充盈,接纳着无边的意识流。含着恐怖的直白的无趣情感,可不是旧人类的童真啊。但我保持着沉默,用我表姐的故事,中和并抚慰着他们。在瞬息之间遨游遍我的全体,令每一个光团意识,感受到我和表姐,那年在那黄昏江岸的雨中。

我醒来了,我们则寂静了。这世界不再分离和融合,我就是奇点世界,奇点世界就是我。

我的念头,显现出那枚黑鳞闪闪的环形玉玦。

首尾相连,那是十亿年前,安表姐送我的猪婆龙啊。

在斜风细雨的黄昏,表姐撑开那把翠绿的油纸伞,伞上是一座宝塔,宝塔镇风,斜放在那棵柳树下。

我变为一只雄鸡,又变为一条长蛇,一起跃入伞上的宝塔,爬上第1层、第2层……最后,我们上了第7层的阁楼。我和我相视一笑,争斗起来。对了,悬在天心的,不就是那灿灿神光的琉璃宝珠吗?如果我推测得没错,它将在5个呼吸之后,就地消失。我们一起跃向空中,争夺灿然的宝珠。

它果然消失了。我审视着奇点世界,整个世界风平浪静,只有我的意志。里和外、无限和有限、时间和空间,这奇点世界,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环型的躯体,首尾相连。

世界在我一念之间淡去,我伸展躯体,撑开首尾,撑开这世界,变成了一只猪婆龙。

此刻我蹲伏在江边,喘息地逃避村民,村民们来追我,我则奋力跳入江中。

我一跃,“扑通”一声。这一回,和以往的无数次拟化有些不同,迎接我的不是水声,我的大猪嘴抵到了岸边潮湿的泥土,结结实实摔在江岸。我的身躯和四爪强劲而有力,陷入泥沙中,每个爪印留下六趾的泥穴,立刻灌满了泥水,一身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散发着新鲜而浓重的腥气。

我吼叫一声,波分水伏,这洪荒世界如此陌生啊。沿长江顺流而下,我将游向鄱阳湖。我的记忆和情感在飞快逝去,然而,还有一缕最后的温存,使我隐约回忆起——那是不能忘记的。

表姐……

我吐出玉玦,心中释然。留待700年后的你,在江岸那细细的沙滩上寻找吧。

我抖了抖满身的鳞甲,跃入了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