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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韩松《医院》:在鬼魅徘徊之地

来源:文艺报 | 钟天意  2020年03月27日07:17

原标题:在鬼魅徘徊之地——重读韩松《医院》

科幻作家韩松的长篇小说《医院》,不仅有着独一无二、无法模仿的个人风格,同时也如悬棺一般封存着我们的社会记忆。中国人最忌惮的不是横死,而是重疾。所谓的“讳疾忌医”,在病人看来,是毫不带贬义色彩的。因此可以说,《医院》的写作本身就是一场手术。韩松用他荒诞不经的笔法,把这些我们极力避免回想起来的记忆召唤到手术台上,然后耐心地一刀刀剖开给我们欣赏。至于医院究竟是什么?这或许并不是韩松试图回答的问题。

提及“鬼魅”,不仅仅是因为“医院三部曲”中包括的《中邪》及《亡灵》二篇,这个命题沿袭了飞氘发表于2013年的《韩松与“鬼魅中国”》一文的思路。该文对韩松的作品评论有一锤定音的性质,同时也成为韩松多部作品的序言。有所不同的是,飞氘在韩松的《宇宙墓碑》《地铁》等作品中发现了“鬼”,而《医院》则更进一步,在“鬼”之上触及了另一个隐含的母题——“病”。

“病”一直是贯穿中国文学的一条暗线。比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刻画的迫害妄想症更早,东海觉我(徐念慈)发表于1905年的科幻小说《新法螺先生谭》中,分明提到一桩月球上的奇闻轶事:主人公神游月球,在上面见到一名古怪老者:此公以西医手法将人的脑壳打开,取出陈旧脑浆,注入新“脑汁”,人由此而重获新生,变成优秀的“新人”。这里固然有晚清知识分子对于“赛先生”的迷信以及对“救亡”与“启蒙”主题的天真想象,但它也藉由将旧人比作病人,而开创了一个在现当代文学史上萦绕不止的重要命题——从对霍元甲、陈真、叶问传奇的反复书写,到对许海峰、李宁等当代体育健儿的传颂,都是在以强硬的姿态回应这一命题。

整个《医院》这部小说就是在《新法螺先生谭》的这一桥段中生发开来的。但不同的是,对“救亡保种”主题的刻画,在韩松这里,已经被荒诞的笔法悉数消解。《医院》的主人公是一个平凡的小职员杨伟,此君颇有些像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杨伟在出差时因为喝了酒店的矿泉水而腹痛,不得不去C市医院就医,其噩梦也就由此开始。随着诊疗的层层推进,杨伟发现自己所处的时代是假的,整个世界是假的,就连所有人都是假的——第二部《驱魔》中出场的病人(瘘吡、痃嗪、疣啶等)则分明已经不再是启蒙语境下大写的人了。主人公杨伟被迫服从医生的判决,以病人的身份在医院里屈辱地活下去。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如白黛、朱淋、夏雨等尚且有清晰的行动目标,而杨伟的全部行动都是在外力干预之下的亦步亦趋。

这个糊涂而窝囊的主人公是韩松笔下的病人之王。小说表面的结构意在指出:正常人一旦进入医院,无论如何都得成为病人;而杨伟的形象则隐含着另一层寓意——病人就是病人,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哪里都一样。当韩松在写一个苹果的时候,要去怀疑这颗苹果是不是长在一棵食人树上——这种追问是破解韩松写作的符码。

如同《狂人日记》和《新法螺先生谭》并非在做病理学科普,《医院》意图要写的当然也不是医院。韩松试图叩问的是,对“病人”的书写何以在当下依旧充满着诱惑力?为什么在中国人均寿命已经比一个世纪前增加了几十岁、中国健儿在奥运赛场上屡屡摘金的时代,中国文学谱系中的病人形象却依旧在不断变形,竟至于常读常新?

将这种追问推进到极致,我们便会发现:在韩松作品的文本深处,总有一个与其反其道而行之的潜文本。在“医院三部曲”中,它直接地表现为叙事元素的混乱拼贴:场景由市医院到“医院市”进而到“医院宇宙”,地点由C市到大海再到宇宙空间,发生的年代则由当下到未来再反转至过去,洛克菲勒、纳粹帝国乃至佛门子弟轮番登场。虚构与现实的层层翻转之下,试图理清历史的真相无异于天方夜谭——如果真有人试着给这三部曲勾勒一幅清晰的来龙去脉图,实在是与缘木求鱼无异。

但与看上去相反,韩松并不是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不如说,他像个兢兢业业的通灵师,将曾经被启蒙话语驱逐殆尽的幽灵鬼魅戏谑地召唤回来,并让其附身在科幻小说这一载体上,然后以晦涩的姿态说出理性话语所无法表达的预言。杨伟无法洞察自己所处时代的真相,折射出的是困扰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问题。如果病人甚至无法看清医院的全貌,又如何确定自己该待在哪一个病房?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客观公正的历史,人又该如何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病人要配合医生的诊断,那么病人是否有权评判自己的病情?人应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但谁又能说清该吸取什么教训?对于这些问题,刘慈欣笔下的英雄如章北海或许会以强硬的姿态给出一个答案,因为他们活动的舞台是冰冷而坚硬的宇宙;而韩松笔下的病人则只能把问题越搅越混,因为他们始终处于鬼魅医院的包围之中。

有一类科幻小说,譬如阿西莫夫和克拉克的作品,总会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崇高感,但韩松的作品并不在此列。阅读《医院》三部曲的过程是痛苦的,你不可避免地会感受到羞辱感和挫败感。你可以不认同《医院》,但你仍旧无法否认韩松写作的价值,他的这种写作并不是在寻求认同,恰恰相反,它要引起你的质疑与不安,然后让你一步步坠入陷阱。

借用飞氘的评价做总结:“我们不应该以‘主流’的标准和经验,到韩松作品里去发现和确认那些我们早已熟悉的事物,去论证它和经典的差距,而恰恰应该注意那些令我们感到陌生的东西,由欧美、日本、前苏联所奠定的科幻范式和命题,如何在韩松笔下被借用、改造、延伸,以便探讨中国人——一个古老的农耕民族——在通往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境。”对于如何评价一本科幻小说的优劣,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定论;而韩松的写作让我确信,最好的科幻一定包含着对现实的指涉,甚至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