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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0年第1期|李路平:鱼为什么活着

来源:《星火》2020年第1期 | 李路平  2020年03月27日07:33

这个问题我曾经和别人讨论过,但只是那种随口一说,就像你信手从纸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擤了鼻子就随手一扔,它便不再搅扰你了。然而如果这种问题持续存在,比如冬天容易感冒,你开始流鼻涕,一张张纸巾从盒子里掏出来,转眼就空了,兴许你会转头看看篓子,白白一片,满当当的。

给鱼换水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唯一的区别,鱼缸里的水不像纸巾消耗快,实际上也不是消耗,换水通常是因为鱼的排泄物把水弄脏了,或者多日不换,怕水里的氧气不够,即使还是清澈,也会换掉。换水时,我把它们捉进一个剪掉细口的矿泉水瓶子里,然后把鱼缸的水倒掉,冲洗一番,再用手里外摩挲一遍,冲干净了就可以装水,但不太满,还要把鱼倒进去,原来的水一并倒入一些,这样可以防止水环境变化太大,鱼受不了死掉。我之前养的几乎所有鱼都是这样死掉的,除了一两只,它们在夜里某个时候跳出鱼缸,清晨就看见硬挺在地板上,身上已经干了。

我不知道鱼为什么想要跳出来,在我看来鱼缸里的环境已经够好了,至少剩下的鱼过得都挺好,如果不是换水或者自寻死路,我想它们会一直活下去。我只养过两种鱼,而且都不知道学名,只记得花鱼店老板在玻璃缸的标签纸上,写着“斑马”和“米奇”。我养最多的时候不超过六只,总是斑马居多,米奇因为贪吃且排泄物多,也不爱游动,一直让我厌恶。或许是因为鱼缸太小,过不了多久,缸里只剩两三条。两条的时候最稳定,都是斑马。现在就是如此。斑马游得快,身材颀长,两侧有红白相间的线条,刚买回来更红艳,在我的鱼缸里待久了,红色会淡一些,但还是很红。斑马吃得少,吃得少而又游得快,水也不容易脏,我便很喜欢。房间里的活物,除了我就是它们了。

因为考取了另一份工作,我跳槽从家里来到这个城市,提前几天住进宾馆,幻想着从一个过客尽早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每天醒来,就开始围绕着即将进入的单位,一圈圈地寻找自己暂时的住所。本以为这里房租低廉,没料到小区房租少的也近两千了,附近挤挨在一起,阴暗潮湿的城中村,似乎才是我的选择。想着这段时间很短暂,也许短到一个月,我就能住进新单位安排的宿舍里。只是几天后这种想法就宣告破灭。那里根本没有舒适的单身宿舍,等着我搬进去,甚至需要缴费的房子,好多年前也已经住满了。

我在城中村里来回,阳光如随处可见的废纸一样,一块块粘在地上。我的身体忽明忽暗,拨打着墙面上一个又一个的电话,直到选定一户的二楼。那里有一个逼仄的阳台,我在幽暗的房间查看时,拉开木门上的插销,就看见了一抹明亮的阳光。心里想,就这里了。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这扇门就是一个出口,让我可以接纳以后的所有生活。接下来的布置,始终被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所包裹,对新生活的向往消退下来,背井离乡的孤独,开始左右着我。我最开始接纳了铜钱草和绿萝,每天中午,守着三十分钟的阳光,把它们搬出来一起晒。阳光过去了就搬进来,在昏暗里大眼瞪小眼,然后决定养一种能动的活物。首先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以前同事的鱼缸。

在一个夜晚,我将它们带了回来。平时很少怠慢它们,甚至根本没有怠慢的时候。每天起床都能看见,洗漱好临走前都会撒几颗饲料进去,鱼的饲料很腥,但看它们吃得欢,我就不那么在意。有时候中午回来也喂。换水一般在中午或晚上。换水时,我会仔细安顿好它们后再涮鱼缸,不经意就会想起以前朋友养鱼,换水时把鱼也冲进下水道了,有时候我就会笑,但它们是不明白我笑什么的。这两只斑马不知道是第几次买回来的,它们长得都很像,个头也差不多。我想,如果它们也死了,我就不再养鱼,鱼缸洗干净后,装上水,去阳台上掐几支绿萝种进去。

但我不会刻意让它们死掉。有一次,一只斑马从鱼缸里蹦出来,我数天后在客厅的桌台下移开桶后才看见,它的身体仍旧湿润,因为台下一直淤积着污水,但已经没有了生息。那个时候一股惆怅笼罩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它想追逐什么,也许只是不经意地一跃,却跨过了生死界限,提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是这种意外的死,让我惋惜心疼,它曾经那么鲜红活泼,我以为它可以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印象里,同事养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他的鱼缸与我的相差无几,喜欢在里面插上一棵吊兰,很多天才换一次水,有时候要我提醒,他才想起要清洁一次。但他有一种从容的气质。看着他心气平和的模样,就让你觉得,周遭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轻松应对。我的现状却截然相反,被怅然失落遮蔽的深处,是对未来的疑虑和彷徨。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用很长的时间走一段很短的路,“家”就在眼前,却没有什么能吸引我并让我安定。我试图联系在本地求学时认识的朋友,和他们见面,最后却带着更深沉的惆怅回到房间。那一刻我知道,所有都已面目全非。时间就像一台巨大的石碾,把过往的一切碾压成粉齑,碎裂了的,终究无法再找寻和接续。

他们似乎还是他们,而我再不是原来的我,对自己的怀疑愈加急遽。纵然只是一去一回,已然是重新开始。我渴望在寂静的生活中,找到能够相见与倾诉的人,找回过往的点滴,犹如盆中绿植的根系,一点点伸长,蔓延。我期待着迎面而来的人伸出手,微笑着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幻觉消失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久地注视鱼缸中的鱼。它们是如此活跃,充满着生命本真的热情。它们在水里快速游动着,一圈又一圈,仿佛不知疲倦地想要告诉我什么,我却无法破解它们的密码。

我发现我由最初的排遣孤寂,从花鱼店买回来鱼和绿植,逐渐变成了一种喜好和寄托。吊兰的绿,绿萝的旺盛,尤其是鱼的活泼,让我对生命有了别样的认识。不仅恒温动物搏动的心跳是生命,那些绿也是,那种鲜红和悠游也是。它们也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慢慢走出昏暗和阴郁。浇水和换水,晒太阳与喂食,它们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里。而我的生命左右在谁的手里呢?我可以轻易结果它们,但我不会那样,我觉得自己和它们别无两样,我们都在具体而微地活着,无轻无重。

对生死的操控一度迷惑着我,让我从周围的陌生中抽身出来,成为一个人的君主。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逐一审视。无生命体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它们像身体上的死皮一样,已无惧任何摧毁。剩余的东西显得那么弱小,发黄的铜钱草,逐渐枯萎的薄荷,绿萝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还有鱼缸里越来越少的鱼,它们相比于我,仿佛更难适应房间里的沉闷。它们被一只更大的手操控着,包括我自己。身体的异样始终折磨着我,在怀疑与坦然之间,我诉诸命运,相信在某天它终究会给我一个答案。

只是这种日子久了,也会让我心生疑问,鱼为什么活着?尽管我可以为我的活着找出一千个理由,然而鱼为什么活着呢?鱼没有我这样纠结的社会关系网络,没有工作也无法自食其力,甚至住所都是不固定的,一切都为外界左右。像我这样的人,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每一个人都能饲养它们,而每一个人的方式也各不相同。这也许又要陷入谵妄的无知论,或者有神论,感叹命运的随意和类同。

但只要转念一想,鱼的处境和我的生活是迥然相异的,它的生命掌握在我的手里,所有养在鱼缸里的鱼,它们的命运也全部掌握在饲养它们的人手里,我可以随时处决它们而它们一无所知,我可以精确到分秒不差。如果世界之外真有一种东西在饲养着我们,如果“他”要我们死去,我们也可能随时就会倒下去,像一株割倒的麦子,像一盏耗完电的风扇,像一个撞见针尖的气球,啪的一声,就变成了无数碎片。当我们自我感觉良好,精力充沛时,便会心存侥幸,不相信死亡会即刻到来,当然“他”并不会透露说我们就要死了,就在某时某分某秒,我们将必死无疑。

恐惧始终被按压在心里最深处,在厚重的围墙内膨胀着,只需某种异样的征兆出现,整个人就会在一瞬间崩裂。也许鱼也如此?像人一样时刻心存侥幸,在空荡的水里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徒劳地游来游去,在无法揣度的命运里,妄图找见一点食物,一点新奇,一条雌性的同类?我们也不会告诉它们死亡何时降临,即使告诉,也是通过暴力摇晃或者强行进入它们的水底世界,让它们感受到这种暴力的强大不可遏止,否则,它们何以明白我们慈善的脸面下,那种残酷之心呢。这对它们来说或许是神灵或上帝的语言,它们能够听见,却不明所以,它们是否揣测,于我们也未可知。这样想来,每个世界都遵从着各自的法则,每个世界彼此都通过某种“契约”相互和谐,如果强行闯入,便是一种冒犯,要被谴责,而这应该也是为何我可以轻易置之死地,却不下手的原因。这是至上之神给我们灵魂深处的烙印,一种冥冥中的规约。

在既往的生活里,我却做过不少残忍之事,捕获蛙类喂养家禽,垂钓鱼类,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每每要面对这些时,我习惯以年少无知加以遮蔽,或退守一步,宣布自己只是获取,从未亲手处决。但心底的良知真能面对那“一厘米主权”吗?有和无的界限,就是人与兽的区别。我难以接受自己与兽类等同,只能不断地反省自我的命运。

之所以仍然会让我想知道鱼为什么活着,大概就是因为,在这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彼此观照之下,它们的生存状态在我的眼里不可思议。我用人类社会的生活方式考量鱼类的生存,也就把人类社会的规则强加给它们了,这些对它们来说也许并不适用,这种问询也就失去了意义,没有探寻的必要。然而,世间所有存在的意义,不都是自称为世界之主的人类强加给它们的么?就如同为我的活着找到一千个理由那样,我也可以为这个问询找到无数的理由。

当我问及“鱼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也许是在问询一种人类社会生存方式的合理与否。只是这样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辩,我也相信人类所有指向外物的问询,最终的结果都是为了安慰自己。人类就是如此自私。

那只被我附身的鱼正在鱼缸里悠然游动着,它的脊背红艳,是那种健康的红,它的眼睛一动不动,就是死鱼眼的样子,但是它很活泼。我往水面吹上一口气,它便迅速游窜起来,不住地在鱼缸里转着圈子,背上的鳍不时划破水面,一圈圈的涟漪在缸里来回荡漾。我从这一只跳到另一只,它们虽然都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但并不抑郁或绝望,那些来回游动的秘径也许经过了几万次,但仍未令它们厌倦,仍旧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仍旧欢乐的样子。那只被我附身的鱼,时不时去触碰另一只,快速触碰又瞬间游离,像是玩乐,又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些隐秘的部分在展开,但我却不能附身其中。它们孤独吗?在没有水草与溪流的地方,在没有阳光直射之处,在囚室一般的死水里,在漂白粉缓慢的腐蚀中,它们的不适是什么样子的?两只红色的斑马在一无所有的清水里游动,通常都是在黑暗中游动,除了不定时撒下的鱼饲料,它们除了撞见彼此,还在期望遇见什么呢?

新的工作环境并不如稳定的新工作曾给我期许。这是一个步入老龄化的文化单位,犹如在下陷之前渴望抓住一根枝条,它在极度青黄不接时,招来了我们。年龄的断层也带来了交流的断裂,尽管双方几欲弥合,只能目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需要重新改造自己,或许应该满怀期待,才能应对一眼能看到尽头的生活。

有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倘若果真如此,那探究它们的生活就了无意义,而追问“鱼为什么活着”更是闲着没事了。只有七秒记忆的鱼悠缓地围绕鱼缸一圈,回到原来的地方,便有了全新的观感。当它继续游动,再绕一圈的时候,一切又变成了陌生的存在。它不用停下来,就永远在经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美好与期待。这样的鱼为什么活着呢?或许不应该这样问,正确的问法是,这样的鱼为什么不活着?

然而不管这个说法的缘由,当我直视缸中的斑马时,直觉告诉我,它们的记忆远非七秒。我能感受到当我靠近鱼缸时,它们的欣悦。也许你又要嘲笑我,“汝非鱼,安知鱼之乐”?但有些东西不明所以时,直觉往往更为可靠。它指引着你认识它,或者规避它,我想这是所有生命体与生俱来的本能,一种基因里无法更改的密码。

红色的斑马在我靠近时急速游动起来,但不是那种慌乱的游动,我一看就知道,是像被关在家里的狗看见主人那样的活蹦乱跳。狗有狗的方式,鱼也有鱼的方式。两只斑马来回游动,不时撞到一起又迅速分开。鱼缸太小了,它们的背脊刺破水面,当我把脸凑近缸沿,它们仍旧在水面游窜,我甚至在它们快速的移动中看见那些细小闪光的鳞片。它们试图接近我又无法完全接近我,也许仍然带有疑虑。水面就是两个世界的临界点,我们彼此都无法逾越。拥有记忆就是拥有痛苦,对鱼来说尤其如此,“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这种安慰,或许斑马永远无法获得。

是的,记忆和直觉就是问询的开始。鱼缸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拥有记忆的斑马,什么都将被我泼洒一空,我用水一遍遍清洗透明的玻璃鱼缸,直到缸里灰白色的污渍不见踪影,我就重新装满清水,把斑马送回鱼缸。被我周而复始清洁的鱼缸,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鱼,这就是它们的全部。据说狗很怕洗澡,因为清洗之后,它身上的气味会暂时消失,它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的踪迹而焦虑不安。鱼缸里的斑马会在它所处的世界里留下什么,以确认自己的存在?记忆的短暂与环境的频繁变更,无所附着的水底世界,它的寄托在哪里?

这个疑惑在我的脑子里翻滚,左冲右突,我的脑袋也随之左右摇摆。在办公室与出租房之间迂回,经常像若有所思,实则是一片空白。激情的消退,把附着在物体身上的色彩清洗下来,一切变得灰暗、模糊与不可接近。

一本正经谈鱼的寄托,本身就是一种荒诞,那我们就回到动物或者生命的最初本能——繁衍,我的观照在此面前就是不折不扣的残酷,我以清洁保护的名义在杀害与遏止它们种族的繁衍生息。多么熟悉的一句话,是不是?它们在无望的生活里妄图找到寄托而无以寻找,它们在不知所踪的生活里妄图寻找归宿而茫然无助。这就是鱼缸里的生活。

为了让它们获得更多的平静,我学着同事,在鱼缸里插入几枝绿萝,用来净化水源,让它们撞见彼此之外,还能撞见其他的东西。它们需要这种惊喜吗?或许也会因此心怀感激?我试图在重复乏味的工作之外,找寻到一点点成就,一种在被支配之外,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成为那扇通往阳台的木门之外的另一个出口。

夏秋时候是斑马进食旺盛的时节,那个时候,每次撒几十颗饲料下去,都会被两只斑马很快吃光,每天要喂食几次。有时候一丢下去细小的水面会溅起一片浪花,你可以想象在公园里的湖边喂食锦鲤的样子,就是那种饥不择食的模样。冬春时候它们就吃得少了,有时候一天只喂一次,一次只撒一点点下去,第二天仍旧能看见没有吃完的饲料沉在缸底。不论它们是怎么对待每天的吃食,当我看着它们时,总不禁会想起那个疑问,如果是我,我会凭藉什么活下去呢?时常听见有人说谁谁没心没肺,真有那样的人吗?倘若真有的话,或许他或者她在哪个世界里都能安然地活下去。鱼群里也有没心没肺的鱼吗?或者说,鱼都是没心没肺的吗?

有时候,我幻想替鱼缸里的鱼去活几天,去鱼缸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永无止境地转圈,去沉落水底歇息,去等着被喂养、被清洁、被安排,无所想无所惧,去像鱼一样活着。然而鱼是这样活着的么?它的惊心它的忧扰,它沉睡时的噩梦,它的静默无言,特别是它的囚笼般的生活范围,它的独处。

当我每天从昏睡中醒来,听着三楼一家人走动,在薄薄的楼板上留下声音,大人或是孩子,穿鞋抑或赤脚;还有那只宠物狗,每走一步,都像在地板上洒下几粒小米。我关掉闹钟,继续躺着,直到巷道热闹起来,我不得不起身洗漱。

也许那样子就更能明白,鱼为什么活着,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日子里争先恐后地活着。我尝试着这样想,不知道鱼会不会也想和我换一种生活呢?哪怕让鱼成为人一天,去走得更远,去遇见不同的同类,去尝试各种吃食,去听听汽车相撞的声音,听听咀嚼的声音,去看看油腻和衰老,看看口是心非,它们愿意吗?它们会觉得,做鱼累,还是做人累?

说着说着就会让你感觉,我是在抱怨,有一种厌世情结,悲观者的眼睛看见的一切都是悲观的,就比如我眼里的鱼,明明活生生欢快地游来游去,我非要去问它为什么活着,这不是有病吗。然而事实却非如此,我是一个悲观者,但还没有厌世情结,甚至可以说我爱这残缺的世界,我每生活一天,身体中都有一股冲动,期望着能够多走一些我没有走过的路,去认识我还没有认识的人,去尝试那些我没有品尝过的食物,去经历我尚没有经历过的感情,我也期待惊喜,期待刺激,像你一样期待猥琐或崇高。但我为什么还要去问“鱼为什么活着”?你也许不用问也知道,如果我明白了,我还会继续问下去吗。

疑惑达到最深处时,我尝试着问远方的朋友,问同事。他们无不是讶异地看着我,仿佛我脑袋里的机关出了故障。这样的提问总是会被粗暴地打断,被反问以想想你是为什么活着终结。仿佛我就是鱼,而鱼就是我。

两只斑马仍然在我的鱼缸里自由自在地游动着,每当我归来开灯,它们的一天似乎才开始,沉落在水底休憩的便抖擞精神,迅速浮上水面;当我关灯,它们的一天也就结束了。我每天三次开关灯,所以我的一天就是它们的三天。也许它们在黑暗里仍旧活跃,谁知道呢。我每次关灯离家时,心里都会浮现一个场景:两只斑马从鱼缸里跳出来,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身体迅速变大,浑身湿滑地挤坐在房东留下的红沙发上。它们若无其事地与我告别,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甚至能够猜测到,它们因为独处的兴奋,在我的小房间里跑来跑去。在我的床上翻滚,试试我胡乱摆放的鞋子,到小厨房里看我吃些什么,也许它们也想尝一尝。我想象当我回来时,它们多么慌张地钻进鱼缸,装作一副从容不惊的样子,看我充满狐疑地把一切收拾整齐。

每次看见它们孤独地相互为伴,我就想着要不要给它们多带来一些同伴。鱼缸里曾经最多有六只斑马和米奇,但最后只剩下两只斑马,尝试多次之后,我终于知道导致这种结局的,并非鱼的缘故,而是鱼缸,这个东西太小了,小到只适合让两只鱼存活。当明白这一切之后,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换一个大一些的鱼缸,最好是那种带有自动增氧清洁设备,还有水底模拟布景的,它至少能够让我不那么频繁换水。也许某天醒来,它们确实变得硕大无比,还能看见它们带着一群小鱼,在塑料珊瑚和水草丛中悠游呢。

只是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起色,而生活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小租房里,已经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容放更大一点的鱼缸了,所以改善它们生活条件的想法愈推愈后,直至没有了往日的冲动。雨水充沛的时候,我回到房间里,看见它们快乐地游动着,便会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李路平,作品散见于《散文》《民族文学》《星星》《诗刊》《芒种》《星火》《汉诗》《广西文学》《鸭绿江》《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延河》《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广州文艺》《红豆》等刊,有作品被《散文选刊》选载,江西省作协会员。某省级刊物小说编辑。